“当然有。”叶初雪朝贺兰频螺的房间看去,“她想要杀了我,达不到目的,不就输了嘛。”她见睢子面色渐渐平静,轻声道:“输赢并不是你死我活,达到目的就是赢。”

睢子仍旧不甘心,咬牙切齿地说:“我的目的是为我的族人报仇!”

“不,你的目的是不让步六狐部死绝。”叶初雪伸出手指落在他的额头上,“还想不明白吗?”

睢子一怔,抬起眼看着她,良久终于长叹一声:“他在什么地方等你?”

叶初雪一直到这个时候心头才微微踏实了一些,长长地舒了口气,说:“狼在什么地方,他就在什么地方。”

睢子侧耳又努力听了听,仍旧不得要领。叶初雪指着东南方向:“那边。”

睢子用重裘披风将叶初雪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带着她从庙中出来,朝她所指的方向走去。大雪密不透风,很快将他们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掩盖掉。

叶初雪不时停下来昕着风声中若隐若现的狼嗥,指点着睢子调整方向。他们什么都看不见,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睢子从始至终牵着她的手,小心护持,不让她磕绊、打滑摔倒。每一步都由他当先试探,确定安全之后才拉着她向前走。

这却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顺从配合地跟在他身边。他即将将她送出去,却又惊讶地发现在风雪中,他们前所未有地亲近。这种与她相依为命的感觉让他心头狂乱的焦躁渐渐平静了下来。

任风雪吹打,任强敌环伺,睢子却感受到一种从未有的踏实和满足。他突然停下来,手臂微微用力,将刚迈出步子去的叶初雪一扯,拉回到自己身边。

叶初雪猝不及防,惊呼了一声,几乎就要摔倒,却被睢子有力的手臂护住,整个人都不得不倚靠在他的胸前。

“你…”她有一丝慌乱,“你做什么?你不能反悔!”

“我不反悔!”睢子脱掉貂皮手套,用自己的手指拂去她脸上的雪,恋恋不舍地感受她的面孔在他指尖下的触感,“叶初雪,我等着你,等哪天你不愿意留在他身边了,你就来找我。”他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塞进她的手中:“给你,拿好了。如果你想离开了,就让人把这个送到龙城太安坊的胡铁匠家,我会来找你,带你走。”

叶初雪呆住,过了一小会儿才想起来拒绝:“我不需要,我不会跟你走…”

“叶初雪,话别说得太满,你有用得着我的时候。”他不容她拒绝,放开她继续向前走,“你是聪明人,聪明人都懂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我就是你的退路。你为了自己的退路也得保我的安全,对不对?”

叶初雪一边踉踉跄跄地跟着他走,一边低头看着掌心他塞进来的东西,还是那把无比熟悉的匕首。

当初她用匕首切断铁链想要逃离,却在发现睢子的埋伏后眼睁睁看着平宗离去。

睢子找回她后就将那匕首收走,没想到兜兜转转,到底还是又回到了她的手中,叶初雪心头流过一阵暖意,仿佛三月的杨柳春风,蔓延到四肢百骸,有一种说不出的熨帖舒服。

她停下脚步:“好了,就到这里。”

“这里?”睢子一怔,展目望去,眼见着前面是一处缓坡,坡下一马平川已经到了山脚下。他问:“就在这里?人呢?怎么一个都没看见?”

叶初雪无比确定:“就在这里。不能再往前了,不然你就没有机会离开了。记住,向西边走,那边没有埋伏。”

“可是你怎么办?我不能让你一个人顶着风雪走。”

“不要紧,有小白在,我不会有事。”

睢子要靠了她的提醒,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费力地从密密的雪幕缝隙中,看见一双血红的眼睛就在不远处的前方凝视着这边。因为浑身雪白,小白几乎隐身在大雪之中,根本无法令人发现。

睢子与它的眼睛一对上,就被其中森森的杀意震慑,不由自主放开叶初雪:“好吧,那你千万保重,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你。”

叶初雪感激地点点头:“谢谢你。”

“快走吧,别等我改主意就晚了。”他板着脸将心头涌上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压下去,冷静地后退两步。

叶初雪便转身向山下走去。

睢子一直站在远处,眼看着她步履蹒跚地向山脚下走去。看着一只巨大的白狼缓缓走到她的身边,稳重地舔了舔她的手,在前面带路,还回头示意她跟着走。

小白似乎又长大了。叶初雪把手搭在小白的背上,抚摸着纵贯了它整个背部的伤疤,以及伤痕周围再也不会生出毛发的粗糙皮肤。叶初雪想,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它那一块皮肤会不会冻坏?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睢子还立在原处,远远目送她离去的身影。

她不敢多做停留,生怕节外生枝,只能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低声问小白:“他在哪里?小白?你到底有没有把他带来?”

小白朝她望过来,血红色的眼睛此时看上去充满了渴慕。但它也跟叶初雪一样,知道这不是该庆祝重聚的时候,只是闷声哼哼了两声,快跑两步,到她身前引路。

突然一丝金属破空的声音从身后飞快接近。叶初雪只觉得头皮一奓,在她意识到出事之前,身体已经做出了本能的反应,飞快地侧身一避,一支箭穿破雪幕狠狠钉在了她的后背上。巨大的冲力将她推得一个踉跄,猛地摔倒,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叶初雪尖叫了一声,死命护住肚子,只觉天翻地覆,一切都不受控制地翻转起来。

那劫难仿佛无穷无尽,久到她已经绝望的时候,身体才终于停了下来。

当一切结束的时候,天地一片寂静。她要过一会儿才能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听不到任何的声音,是因为耳边嗡嗡作响,尖锐刺耳的血流声充斥了全部的意识。她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只有眼皮,而疼痛却遍布了整个身体。她从未如此刻般绝望恐慌,张口想要呼救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她不知道自己伤在了哪里,屏住呼吸努力去感觉肚子里的动静。

然后一阵从未经历过的剧烈疼痛从肚子深处传出来,仿佛一双巨大的手狠狠地挤压着她的肚子。

她的悲呼声终于冲破喉咙。大地震动了起来。有人来到她的身边,将她的头抬起来,纳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平宗的声音冲破一切尖啸杂鸣喧嚣,进入了她的意识:“叶初雪,别怕,我在这儿,我在呢。”

睢子眼睁睁看着叶初雪从山坡上滚下去,眼看救援不及,飞身向箭矢射出的方向扑去,果然看见贺兰频螺手中端着一张弩正努力瞄准,还要再射第二箭。他冲过去一把将弩打掉,另一只手揪住她的衣襟喝问:“你疯了?!”

贺兰频螺咬牙切齿:“你居然放她走?!”

“那也是因为你要杀她。”睢子回头看了一眼,山底离他们所处的位置已经很远,大雪阻隔,只隐约看到一队人马朝叶初雪的方向飞奔过去。他放下一颗心,转头一手抽在贺兰频螺的脸上,将她打翻在地上:“你这女人怎么这么狠毒?”

贺兰频螺捂着脸,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我早就说过,绝不会让她活着回去。

人是我要的,你为什么要放走?”

“人是我带来的,我愿意放走就放,你管不着。”睢子也懒得再跟她斗嘴,压下一腔怒火,拾起那张弩在手中掂了掂,冷笑道,“射得倒是准。我跟你从此没有任何关系,一刀两断!”

贺兰频螺惊跳起来,声音因为惊怒而变得尖锐:“等一等,你要到哪里去?你为我做事,别忘了!”

睢子回头冷笑:“当初你养我为私兵,我为你做了多少事你心中清楚。到此为止,我欠你的也已经还完了。从此后你我再无瓜葛,各走各的路吧。”

“你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怎么是一个人呢?你不是还带来了几十个随从吗?”睢子大步向后山走去,“你惹的乱子,你自己收拾。我劝你最好现在就向佛祖祈求,那女人的伤势不伤及性命和胎儿,否则你的命就算晋王不要,我迟早也回来找你讨回去!”

贺兰频螺目瞪口呆地看着睢子走远直至被风雪掩藏,才突然回过神来,冲着他消失的方向大声嘶喊起来:“你去哪儿?你回来!我花钱养着你们,不是让你们这个时候背信弃主的!”

然而大雪茫茫,群山莽莽,她的声音很快被风声掩盖,竟然再无回音。

一直到此时,贺兰频螺才开始惊恐起来。

平宗小心翼翼地将叶初雪护在怀中,顾不得去看她的面孔是不是有什么改变,忙着上下查看她的伤势:“你的手能动吗?脚呢?你抬抬脚让我看看…”

叶初雪几乎怀疑这是在梦里,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怔怔流泪。最初的那一波疼痛过去之后,她渐渐被他的体温烫煨着,心中的恓惶孤苦仿佛乍然被暖阳照耀,登时间便融化成了一摊摊的水。如此一来,身体上的种种伤痛竟然都无法再影响她一般,也不管他问什么,只是一味瞧着他,人像是着了魔一般,不言不语,连眼珠子也不转一下,只是痴痴地流泪。

平宗的手捏过她的手臂和双脚,知道至少没有伤了骨头,这才回头再顾她背上的箭伤。箭射中在左后腰略向下的地方,好在来势有限,穿透了重重衣衫,再进入皮肉也不过一寸光景,看样子不会伤及脏腑。

平宗刚松了口气,随即认出了那支青铜箭。他“咦”了一声,手敲了敲箭杆,发出金属的声音。他又问:“叶初雪,是谁伤的你,你知道吗?这人跟在日月谷外袭击咱们的是一伙儿的。”

等了一会儿,不见她的回应,平宗扳过她的脸低声唤道:“叶初雪,叶初雪…”

后面的声音在见到她满面的泪水时就消失不见了。

他的心猛地揪了起来,从身体深处向上蔓延着一阵后怕,就连刚才为她察看伤势时都没有如此真切鲜明的感受。他哽咽了一下,才能找到声音,一边伸手抚去她的泪水,一边柔声道:“没事了,我在这里,咱们再也不分开了。别怕,别怕…”

她的泪水越发汹涌了起来,一时抽噎得无法呼吸,浑身微微颤抖。平宗小心地将她环抱住,亲吻着她满是雪泥的头顶,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声音中带着哽咽:“都过去了,叶初雪,有我在呢,一切都过去了。”

她含着泪点头,努力抬起手来,攀住他的手臂,张口微弱地噬咬他手臂上的皮肤,像是只有这样才能将他的保证铭记于心,才能确认他真的在身边,这一切不是梦。

平宗立即就明白她的用意,低头吻去她面上的泪,让自己的气息笼罩住她:“好了,你忍忍,我要先帮你把箭拨出来,有点疼,我尽量快,忍忍。”

她想要点头,突然腹中又是一阵剧痛。叶初雪失声喊了起来,指甲深深掐进他的手臂,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蜷了起来。

平宗吃了一惊,强忍着不抽出手臂,更加用力地将她拥紧,问道:“怎么回事,哪里痛?”

“肚子…”她挣扎着深深吸气,磕磕绊绊地说着,面色变得苍白,“孩子,是孩子…”话还没说完,一股热流突然从身体里涌出,顺着腿间蔓延。

叶初雪从未有过生产经验,一时间惊慌失措,再也无法克制情绪,哭着问平宗:“我看不见,你看看是不是我又流血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尽力不碰到他了,这个孩子不能没有了。”

平宗飞快地朝她身下看了一眼,却不见血,只是一股热流将她身下的雪都融化了。

他激动得浑身发抖,一下子将叶初雪抱了起来:“你不是流血,叶初雪,你要生孩子了。”

他说完就努力向山下跑去。

叶初雪被他的话惊得呆了一下,才尖声叫了起来:“你说什么?生孩子?怎么生啊?我不会生怎么办?”

平宗跑得呼哧带喘,一面咬牙警告她:“别喊了,把力气留着一会儿用。你别怕,我陪着你呢。”

身后焉赉已经率队赶了过来,见平宗抱着叶初雪,一路滴滴答答又是血又是水的,也吃了一惊,连忙招呼从人下马,自己迎上去要去接过叶初雪。

平宗却不肯松手,一连串地吩咐:“快去把御医找来,搭个帐篷,她就要生产了。”

焉赉一听又惊又喜,连忙去安排诸事。好在平宗从龙城出来之前,为了防备万一将官医馆中最好的御医一起带了出来。

一时御医被焉赉拉着一路小跑地过来,一见这情形立即明白。也不需平宗多说什么,翻检了叶初雪身上的伤势,这才说:“伤势不算严重,一会儿帐篷搭好臣就可以为娘子疗伤。麻烦的是分娩…”

平宗登时心提到了嗓子眼:“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娘子这孩子尚未足月,大人孩子都没有到瓜熟蒂落的时候,只怕一时分娩会比较艰难,而最难的是娘子身上这伤,她用力时只怕会崩裂恶化。另外就是她的体力,只怕支撑不住。”

平宗瞪着他问: “那怎么办?”

情势紧急,御医也顾不得自己是在跟皇帝说话,说:“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去找一个有经验的产婆来。臣治病救伤、产前安胎、产后保养都手到擒来,但妇人分娩有专门的产婆处置,臣却没那么有把握。”

平宗只觉耳边嗡的一声.一把扯住御医的衣襟喝问:“我养你们干什么吃的?为什么连生孩子都处置不了?你…”

他还要再骂,忽觉怀中叶初雪轻轻拽住他的衣袖,便连忙低头去看。

叶初雪又痛过一阵之后,这时精神反倒好了些,拉着平宗不让他发脾气,低声道:

“接生本就不是他们的事,你发脾气也没用,快去让人找产婆呀。”

平宗连忙吼着让人去找。底下人却十分为难,推诿半天,还是焉赉过来汇报:“陛下,这附近方圆百里都没有人家,更找不到产婆。”

平宗一呆,这才想起燕然山寒冬之际并无人居住。他低头看了看叶初雪,见她也正向自己看来,两入目光交会,一瞬间心境澄明,心意相通。

他们二人一起出生入死不知多少次,早就无比熟悉对方的想法,此时久别重逢,竞似乎比以前更有默契一般。平宗点了点头:“好,就这么办。”

他一把将叶初雪抱起来,往刚刚搭好的帐篷走去,吩咐道:“焉赉带人去找产婆,无论多远,都给我找一个来,要最好的。尉大夫你随我来,你给她治伤补气血,我来给她接生。”

御医正要进帐篷,听他这么一说吓得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跌倒:“陛…陛下,您接生…”

平宗头也不回地将叶初雪放在帐篷中搭好的床上,说道:“我给牛和马都接生过。

你照顾好她的身子要紧。”

御医也不敢耽误,沉住气点了点头:“好,我需要热水、匕首、干净的布巾、疮药…”他一边说着,一边从随身药箱中拣出几颗药丸一一塞进叶初雪的嘴里:“这是送子丹,帮助产妇补血补气,方便产门打开。这还有一粒九还丹,补气益中,给娘子你补充体力。”他沉吟了片刻又道:“现下臣要将娘子身上的箭起出来,本应喝麻沸汤止痛,但这样一来娘子就无法用力分娩,所以只能忍着痛了。”

平宗听了这话比自己身上中了箭还疼,伸手紧紧攥住叶初雪的手,牙关发紧,一时说不出话来。

倒是叶初雪在阵痛的间隙反过来安慰他:“没关系,那痛比起肚子疼差得远,我受得了。”

平宗从怀中拿出一只四指粗的千年老参来,对叶初雪苦笑:“我带这个出来,本来是要找到你给你进补的。现在却来不及烹煮了,叶初雪,我们丁零人也能生吃的,你也试试吧。”

叶初雪知道自己此时最需要的就是体力,点了点头接过来,见那人参洗得白白嫩嫩,已经生成人形,四肢俱全,头上仿佛还有弯弯两道笑眼,愣了愣,一时却下不了口。

平宗叹了口气,接过来自己咬了一口,在口中嚼烂,再俯过去送到她口中。叶初雪被他的气息笼罩住,人参冲鼻的辛辣味弱了许多,被他一点点地哺喂着吃下一口去。

她却一时不肯放他走,唇舌纠缠,满心依恋。

她一直到这个时候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生怕自己是太过想念他,又在梦中与他缠绵,醒来时面对的仍旧是睢子含意分明的探究目光。

御医便趁此机会,飞快地将箭拔了出来,将调好的药膏糊上去。

叶初雪闷哼一声,不由自主地松口,平宗便趁机要后撤,她却不肯放他走,只是纠缠着,没出息地啜泣:“阿护…别走…我想你。”

一声“阿护”几乎将平宗的心绞碎,他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时间连呼吸都觉得不顺畅,只能在她脸上雨点般地亲吻:“放心,我不走,我在这里,接咱们的孩子到这世间来。”

又一阵剧痛袭来,叶初雪再也顾不得平宗,嘶声痛呼,浑身一用力,御医刚刚收拾好的伤口立时崩裂。

御医叹了口气,拿过布巾来为她止血,对平宗说:“陛下,得尽快将孩子生下来,不然大人孩子都会有危险。”

平宗点了点头,不敢大意。

长夜漫漫,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叶初雪觉得自己几乎要死在这里了。唯一支撑她不放弃的信念只有一个,不能丢下如此狼狈的尸身让平宗抱着哭。为了他,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必须咬紧牙关苦苦熬下去。

在疼痛的间歇,平宗会用热毛巾为她擦拭额头的冷汗。他一生出生入死都没有这一夜这般煎熬。他眼睁睁看着她的身体被撑裂,看着她到最后连呼喊的力气都没有,却还不能让她休息,还要一次次将已经合上眼睛的她唤回来,逼着她用力、努力。平宗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世间最残忍的暴君,才会如此折磨心爱的女子。

但是不如此,他就会失去她。他又一次不禁想到,如果没有了她,他留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好在叶初雪终于坚持住了。

当焉赉带着疲惫不堪的产婆从七十里外赶回来的时候,当大风雪终于停下、太阳隐约露出身影的时候,当霞光铺满半边天空的时候,叶初雪最后一次撕心裂肺地嘶吼着用力,终于将一个男婴交到了平宗的手里。

叶初雪突然觉得身体变得无比空虚软弱。她已经顾不得所谓的狼狈还是体面,看见平宗捧着婴儿泣不成声,吓得几乎灵魂出窍,颤抖着声音问:“还活着吗?孩子还活着吗?阿护,你别吓我,孩子不会又死了吧?!”

平宗一个劲儿点头,顾不得眼泪沾湿衣襟,也顾不得脐带还连在孩子身上,起身将婴儿送到叶初雪的怀里:“好好的,活的,男孩儿。”

叶初雪长长地松了口气,摔倒在床上,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平宗亲吻她的额头,与她的面颊紧紧相贴,不停地说:“叶初雪,你太伟大了,你太了不起了。”

“给他起个名字吧。”她到了这个时候反倒觉得一时不会昏过去了,将孩子交给赶到的产婆去处理,也不管平宗满手血污,紧紧握住,仿佛完成了此生最艰巨的任务一样,浑身都松懈了下来,“你的孩子,你给起个名字吧。”

平宗情绪仍然激动,哪里顾得上想名字,只是一边给她擦拭脸上的汗水,一边又忍不住朝产婆怀中的孩子张望,一会儿看着哭声响亮的孩子咧嘴笑,一会儿又抵着叶初雪的额头默默流泪。

忽然听见外面有人禀报:“陛下,山上已经清剿完毕,步六狐人都跑了,但是我们抓住了贺兰夫人。”

平宗一怔,登时明白过来,看着叶初雪问:“青铜箭是她干的?她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

叶初雪连忙牵住他,虚弱地说:“别杀她!带她回龙城!”

平宗一怔,立即明白她的意思,皱眉道:“你刚生完孩子,就不能老实休息一会儿吗?考虑这么多做什么?”

“就当是给孩子积德,别在今天杀人。”

平宗愤恨地哼了一声,十分不甘心,满心无奈,看着那孩子道:“好,今日不杀人。

藏戈于库,这孩子就叫阿戊吧!”

叶初雪苦笑,轻声责备:“你这是赌气。”

平宗将产婆洗干净包好的孩子送回到叶初雪的怀中:“叶初雪,你看看吧,咱们的儿子,阿戊。”

提前一个月出生的孩子小得不可思议,叶初雪捏着他几乎是透明的粉红小手,一股前所未有的柔情油然而生。她轻声地说:“阿戊?阿戊,你长得怎么像只虾子啊?”

第二十四章 欲行欲坐知何时

叶初雪产后精力不济,一日里能睡上十个时辰。起初平宗见她久睡不醒,吓得寸步不敢离开,直到御医再三保证,说叶娘子只是心血虚耗太过,如今能睡是好事,他才略安下心来,一面从龙城调来乳母、宫婢、内官等人,一面命人在燕然山下的燕州寻了一处宅邸做行官,打算等叶初雪过了满月再回龙城。

不料叶初雪偶然醒来,见他仍在身旁,便皱着眉推他走,连声道:“你如今是一国之君,怎么能在我这里盘桓不去?龙城那么多事情都等着你去做呢。你放心,我在这里很好,这么多人伺候保护,不会再有事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加惹得平宗恼恨起来,捏着她的脸问道:“不是让你老老实实等我回去吗?怎么就跟人跑了?!”

叶初雪苦笑,知道他是故意这样说,心中一时酸楚甜蜜一起涌上来,千言万语哽在喉间,终究只能揽住他的脖子,贴住他的额头,长长叹息了一声。

平宗却几乎融化在这声叹息中,只觉四肢俱都一软,几乎站立不住,便侧身在她身边躺下,将她收入怀中,到了此时才觉得后怕。这大半年里,危机四伏,险阻重重,她是如何扛过来的?他几乎每一时、每一刻都有失去她的危险而不自知。如果晚到一天,如果晚到一刻,会是什么样的后果?他几乎不敢去想,一想就觉得五内俱都绞在了一处,让他连呼吸都觉得疼痛。

叶初雪窝在他怀中,被他的体温气味笼罩着,全身都放松了下来。知道他此刻的心情,伸臂过去环抱住他的腰,低声道:“阿护,分开了才知道我有多离不开你。你把我变成了缠人精,只想就这样缠住你,一辈子也不放开。”

“那就不放,再也不分开了。”他紧紧地搂住她,埋首在她的发间,只觉银发中风霜的味道不减,却又多了些婴儿特有的奶香味,“你给我生儿育女,我来养家。”

饶是此刻心绪激荡,叶初雪还是被他这话逗得笑了,推着他的胸膛向后拉开一点儿距离,抬头看着他笑道:“君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如今贵为一国之君,还有偌大的天下等着你去平,你却只想着养家,让天下万民如何能够心悦诚服啊。”

他也呵呵笑了起来,一用力仍将她纳入怀中,用下巴上刚刚冒出来的胡茬去蹭她的额头,口中说道:“齐家总是在治国之前的,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自然还是家最重要。”他说着突然抬起头朝叶初雪的脸上瞧了一眼,忽而一笑。

叶初雪敏感地瞪他一眼:“你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