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想了想也同意:“邕是个坏脾气的孩子。”

乐姌再也忍耐不住,脸埋在阿戊软软的身子上,落下泪来。

叶初雪挥手让殿中伺候的诸人退下,小雪出去时把门带上,光线被阻隔了大半,殿中一下子暗了下来。她静静坐在一旁看着乐姌。阿戊似乎觉得新鲜,挥动手脚咯咯地笑,嘴里哼哼唧唧地嘀咕着,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来。

叶初雪走过去,先给阿戊擦了脸,才从她怀中接过孩子,送到门边,交给候在外面的乳母。再回转的时候,乐姌已经恢复了常态,除了眼圈仍然红着,谁也看不出她曾经哭过。

叶初雪并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而是在乐姌的身边坐下,亲手为她倒了一杯葡萄酒。放下细颈银壶,她过去覆住乐姌的手。

乐姌一惊,想要抽出手来,挣了挣,却没能挣开,目光落在两人的手背上,有些发怔。

叶初雪说:“邕是怎么死的?你仔仔细细跟我说一遍。”

“说与你听做什么?”她突然回过神来,将手抽出来,用力在身上蹭了蹭,仿佛沾染了什么不洁的东西一般,面上一味冷笑,“你不早就想要他死吗?这会儿又装什么慈悲?”

“我一直将邕当作亲弟弟。”叶初雪静静地说。

“亲弟弟?!”她冷笑了一声,“你若当他是亲弟弟,一切又何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要不是你为了夺走他的皇位,也不会将罗邂引入这个局中。没有罗邂,邕就不会死,琅琊王也不会死,一切都是因为你!”她声嘶力竭地指斥着叶初雪,对方却不为所动。

“别的事情或许是我的错,罗邂却不是。”叶初雪淡淡地开口,生病这些时日,她将许多事情翻来覆去地想得无比透彻,“罗邂是北朝派到凤都去的,他身带任务,无论如何都会搅进这场局里。他本就是为了颠覆我家天下,为了给父兄报仇的,所以邕迟早会落入他的手中。从琅琊王信任罗邂那一天开始,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乐姌冷笑:“是啊,说得轻巧。可又是谁派他回去的?”

叶初雪面色微微一白,一时没有说话。

乐姌得理更加不饶人:“你一边说邕窃了你家天下,一边又跟真正幕后那个人同床共枕。你今日的荣华都是他给你的,你的儿子也是他的,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你什么都没有失去,甚至比以前更好,凤都种种,早已经与你无关,只要你能心安理得享受如今这些,就别说什么你家天下了。我们这些人的死活也跟你没有关系了,做你的宠妃去吧,何必做出这副样子来,谁信!”

这话也都是叶初雪反反复复追问过自己无数遍的,但从旁人口中说出来,她只觉得胸口仿佛压着千钧巨石,憋闷得让她两眼发黑。

“乐姌!”叶初雪直视乐姌的双目,盯牢她沉声道,“我不会让邕白死!你出逃到龙城来,难道只是为了在此了却残生吗?邕的仇难道你不想报吗?”

“想报,如何报?”乐姌冷笑,“我本想着北朝会出兵攻打南方,却听说多亏你的缘故,如今一时半会儿竟是不能了。”

“我不会让丁零人的铁蹄踏足江南。”叶初雪肃穆道,“但也不会让罗邂逍遥下去,霸占我家江山。”

“你要杀了他?”

“落霞关还有我两位伯父,姜家的人没有死绝。我会助他们一臂之力。”

“那罗邂呢?”

叶初雪看牢乐蚺,问道:“你想不想亲手为邕报仇?”

乐姌迟疑地审视着她,心头本已经冷作一团冰的地方渐渐燃起了火焰,她用力点了点头:“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叶初雪长长舒了口气:“那么你就要信任我。”

这却是个难题。乐姌略加迟疑,可她也知道比起自己,自然是长公主更有可能为儿子报仇,于是咬咬牙道:“好。”

“那么…”叶初雪拉着她的手,轻声道,“你把前后所有的事情,一点儿不要漏地说给我听。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到龙城来的?与你一起同行的都有什么人?你都遇见了什么人?有多少人知道当日发生的事情…”

第三十三章 断肠明日霜天晓

眼见着三月初三上巳节又要到了,晗辛连赶着三四日,为崔璨府中七八个已经及笄未嫁的少女赶制了香囊,里面塞上菖蒲、艾草、茱萸和丁香根,佩在身上异香缭绕,除秽辟邪。府中少女都是雒都左近人家的女儿,按照雒都的习俗,三月三这一日要去雒河畔踏青祓禊。

崔璨做官清正,俸禄不多,家中下人多数是皇帝所赐,又宫中度支用度。如今见她们要出门也不好无所表示,便每人赏赠五百钱,由她们去买花粉胭脂。

这笔钱已是雒都京畿一带农户三个月的口粮钱,婢女们自然万分感激,谢了又谢,想到侧院中深居简出的晗辛娘子,便不免要唤她同去。

晗辛放开手臂将自己硕大的肚子给少女们看,笑道:“我这个样子只怕哪里都别去的好。”

少女们骇笑起来,只得谢过了晗辛,彼此相偕离去。

晗辛在门前怅立了许久,直到妙龄女子嬉笑之声去得远了,才惊觉双腿酸痛,只得扶着墙回房间坐下。

她临盆日近,行动益发不便,晚上睡觉翻身不易,总要人帮忙才成。每天双脚都肿得高高隆起,按下去一个坑,良久才能恢复。外面春光这样好,她却不能出门,心中自是十分惆怅。

崔璨似是料到了她的遗憾,特意带了春幡、纸鸢、春韭、黄酒,甚至几条刚刚抽枝的柳条来看望她。一进门见她在窗边发呆,便笑道:“我猜你大概正闷得慌,来同你解闷。”

他平日政务繁忙,晗辛已经有五六日不曾见到面,一见十分惊喜,连忙要起身招呼。崔璨将她按住笑道:“你别动,还是让我来。”

晗辛笑道:“你一介世家子弟,哪里会做这些粗活?”

“有什么难的?”崔璨将矮桌搬到庭院花下,翻出一张波斯花毡铺好,又将枕头、隐囊、凭几摆放好,这才搀扶着晗辛出来在矮桌边坐下,然后将自己带来的春韭、黄酒摆上桌,看了看,仍旧不满意,对晗辛道,“你稍候片刻。”说罢转身跑了出去。

晗辛不知他还有什么样的把戏,好奇心大起,伸头张望。

不一时崔璨回来,却是左手拎着一尾鲈鱼,右手握着一把姜蒜,身后还有个小奴子,捧着醋酱亦步亦趋。

“你这里有刀没有?”崔璨将鱼放在一旁木桶中洗着,问晗辛。

“有。”她挣扎着要起身,又被崔璨拦住,“你这样的身子就别动了,让笺奴去!”

小奴子听见主人吩咐,放下手中东西,两三步走进屋中,左右张望,问道:“刀在哪儿呢?”

晗辛无奈,只得指点了方位,让他找出一柄尖长的剖刀来,问道:“怎么,崔相今日想吃鲈鱼脍了?”

崔璨卷起衣袖,接过剖刀说:“阳春天气,自然要吃的。你看我连春韭都准备好了,怎么能不吃鲈鱼脍呢?”

晗辛见他手中执刀吃了一惊:“莫非崔相要亲自动手?”

那条鱼像是知道死期将近,一被捞出水就拼命挣扎,鱼尾摆得如同风中梧桐,水溅了他一脸。崔璨一时不防,险些令它逃脱,连忙抛了刀双手抓稳。一场虚惊之后,不免难堪,抬头冲晗辛不好意思地一笑:“差点儿让你笑话了。”

他说完将鱼在地上摔晕,重新用清水洗净,放在一旁的砧板上,拿起剖刀仔细刮去鱼鳞,破开鱼腹掏出肚肠。

晗辛见他手法熟练,惊讶得瞪大眼:“人家都说君子远庖厨。崔相你这样的君子居然还会杀生?”

一片红晕从崔璨面上掠过,他居然有些羞涩,低声笑了笑,也不抬头,专心于手上的活计,说:“我们崔家由家母掌门,逢年过节都是她主持一家人的宴席。崔氏家风,主母例必要做一道菜祭奠祖先,鲈鱼脍就是家母最擅长的。我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早就看会了。”

“看会了?”晗辛忍着笑抓住重点问,手里也不闲着,将姜蒜、春韭剥干净,放人臼中一点点捣成泥。

“是,看会了。”崔璨用刀尖将鱼鳃剜出来,松了口气,这才抬起头来冲晗辛咧嘴笑了笑,“以前从来没有机会亲自动手,今日难得,就在你面前献丑了。”

春日阳光正好,他被溅了满面的水珠,在阳光的映照下一滴滴闪闪发亮,倒像是水晶般剔透澄澈。晗辛怔怔看着他的笑容,一阵风来,杏花被吹得四处飘扬,落英缤纷,落了崔璨一身。晗辛突觉心酸,惶然垂目避开他的目光,专心捣姜蒜。

她片刻间的神色并没有逃过崔璨的目光,眼见着她目中光彩瞬间黯淡,他怔了怔,一时间也有些沮丧,只是低头专心收拾那条鱼。

鲈鱼脍是要将鲈鱼剔骨剥皮,鱼肉切成丝,蘸葱蒜韭捣成的酱,与黄酒同吃。其中关键,便是将鱼肉去骨切丝。这门手艺却不是光看就能学会的,崔璨一边回忆小时候看过的经过,一边势力摆弄着那条鱼,不一会儿便忙出了一头汗。

晗辛看了半天,忍不住说:“还是我来吧…”

崔璨却不肯投降,摇头道:“不用,我能行。你是个女人,怎么能让你摆弄这些东西?”

晗辛的满怀心事听见这话也不由得微微震动了一下:“其实…你不该对我这样好。”

崔璨看了她一眼,若无其事地继续努力,总算是将鱼骨剔了下来,这才松了口气道:“是我愿意的,与人无尤。”

“我在想,也许生下孩子后就离开雒都。”

手中的剖刀突然一斜,刀尖刺进了指尖。崔璨疼得一哆嗦,自然而然地扔掉刀,指尖已经涌出了一团血珠。

晗辛吃了一惊:“哎呀,怎么搞的…”她说着要去捉崔璨的手,却被他用没受伤的手一把扣住手腕。

“你说要离开?”

晗辛急了:“还问这些做什么?你等着,我屋里有治伤药。”

崔璨却不松手,只是命令笺奴:“你去找。”

晗辛无法脱身,也确实没有笺奴行动迅速,只得扬声指点他,又对崔璨道:“你赶紧用水冲冲,我来给你舀水…”

崔璨仍旧在纠缠:“你说你要去哪里?”

“我…”晗辛本来要挣扎,一回头却见崔璨已经红了眼,直愣愣追着她问。她心头微痛,也就忍不下心来置之不理,只能低声道:“你让我先给你弄水洗手,洗了我就告诉你。”

崔璨之前一时急痛,这时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默默地收回手自己起身去舀了水浇淋在受伤的手上。笺奴取出伤药,晗辛要帮他包扎,却被他躲开,仍旧交由笺奴去做。

晗辛低声道:“我打算生产后回柔然去。”

崔璨的手包扎好后,从地上捡起刀子,在水里涮了涮,仍旧去收拾鲈鱼。只是如今一只手受伤,再也没办法顺利施为,晗辛看着不忍,终于过去从他手中接过刀,在砧板前跽坐,麻利熟练地将鱼肉片开切丝。

雪白的鱼肉被切成发丝一样细,晶莹剔透,温软如玉。崔璨震惊地看着,见晗辛抬头,登时窘得两耳通红,连忙别开脸去:“原来我是在鲁班门前弄大斧呢。”

晗辛手下不停,轻声解释道:“我是渔家的女儿呀,从小父兄外出打鱼,我跟阿娘准备一家人的饭食,也是做惯了的。”她将手中的刀放下,抬起头来凝视崔璨的双眸,目光沉静而坚定:“崔相,你是高门世族的子弟,我是出身卑贱的渔家女,后来进宫也是服侍人的奴婢。虽蒙主人青睐委以重任,却终究没能帮上什么忙,而且我如今已是残败之身,既侍奉过陛下,又嫁过秦王,马上要产下别的男人的孩子,这样的我家世卑贱、身世糟污,如何配得上崔相你的一片赤诚之心?”

“你既然知道我是一片赤诚之心,就不该拿什么出身家世、前情旧怨来玷污它。”崔璨终于生气了,脸涨得通红,汗水自额角滑落,也顾不得手指钻心地疼,紧紧攥住拳头,“我并不在乎这些,你明明知道的。”

晗辛低下头:“你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配不上你。”

“不,你配得上!”崔璨脱口反驳,随即又摇头道,“不,不对,是我配不上你。”他不让晗辛说话,飞快地说:“我出身清河崔氏,家中婶母、嫂子也都尽出于范卢王谢之类的高门。家中也曾为我求聘世家女,若是没有遇见你,我会像我的兄长叔伯祖辈一样与高门联姻,生下的子女也或娶或聘于那几个世家名门。然而天意弄人,我却遇到了你。”

晗辛的手微微一颤,有些慌乱地拿过之前捣了一半的臼,握住石杵一下一下地捣葱蒜泥。那声音伴着崔璨的话声一点一点地沁入心头。

“晗辛,自认识你后,我常想,你这样一个见多识广、遇事冷静、对人一片赤诚、宛如这繁花一样鲜妍明媚的女子,我能给你什么呢?我对着你常常自惭形秽,不知如何才能配得上你,才能在你眼中不显得愚顽而粗鄙。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我没有办法抹去你眼中的悲伤,没有办法让你在梦中不哭泣,也没有办法让你待我如秦王,但是我能给你一个家,给你肚子里的孩子一个父亲,让你安安稳稳、踏踏实实地生活。不需要担心,不需要浪迹,可以春看落花、秋赏红叶,安心教养孩子。这些我都能给你。”

晗辛觉得手中石杵仿佛有千斤重,她竟然有些无力举起。两滴水珠打在手背上,她有些讶异,抬头去看,却见天空澄碧,万里无云,并没有雨水。

那么就应该是泪水了。晗辛愕然抹了一把,果然面上湿冷。她有些诧异,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哭。这些日子以来,她从不觉得苦,也从不后悔,虽然午夜梦回总是时时看到那双冰冷决绝的眼睛,却也明白一切并不是他们自己可以决定的,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可伤心的。

可是为什么会哭?

晗辛不解,崔璨也不懂。只是看着她的眼泪,突觉心情灰败:“晗辛,我答应你,如果有朝一日你能回到他身边去,我绝不强留。可是我…希望你不要走,让我照顾你。”

“我…”晗辛抬起头来,有些迫切地想要解释,自己并不是嫌弃这里,也不是不愿意见到他,只是她心中总有些不安,怕自己会给他带来麻烦。

她想说“我是个不祥的人”,不料还没开口,却见出门去河边的一个婢子一头汗地跑进来,见了崔璨慌忙行礼,随后转向晗辛道:“刚才在出城的路上遇见一个粟特人的商队,为首的萨宝拦住我问是不是崔相府上的人,认不认识一个叫晗辛的娘子。”

晗辛一下子怔住,随即眼中放出光芒来,伸手扶着矮几艰难地站了起来,问道:“那位萨宝,有没有说他叫什么名字?”

婢子摇头,想了想道:“但他让我转告娘子,龙城有人惦记着娘子呢。”

崔璨心头猛地一紧,转头盯住晗辛,见她面上现出奇异的光芒,竟是这几个月来前所未见的。阳光落在她的面孔上,就连她因怀孕而浮肿的脸也变得光彩夺目起来。崔璨的心一沉到底,怔怔地问道:“你只听见‘龙城’两个字,竟然就如此振奋了?”

晗辛看着他歉然笑了一笑,说:“大概是斯陂陀来了,他定然是带来了我家主人的消息。崔相,我要去见见他。”

崔璨这才知道自己是误会了,自是大为懊愧,面色一下子涨得通红,局促地扭开头道:“原来是这样,倒是我小人了。”

晗辛一愣,随即明白了,见他这副模样,不禁失笑,随即又觉得有失厚道,抿着嘴强忍住,艰难地弯腰去斟了一杯黄酒,拿起来送到崔璨面前:“当日我与秦王反目,便是因为我们各忠其主,他恼我不肯放弃我家主人,而我恨他伤害我家主人。”

崔璨这才知道了晗辛被平衍逐出龙城的真正原因,不禁呆住:“秦王本是你的佳偶,你与他情投意合,却是为了旁人而仳离,未免可惜。”

晗辛只是涩涩地扯动嘴角苦笑:“我家主人本是南朝长公主,她心念故国,定然不肯见外寇入侵,国土沦丧。她与北朝皇帝之间的恩怨也多由此起,皇帝或因私情对她的所为不肯追究,秦王却无法坐视不理,而我也生在南朝,自然追随主人,竭力为故国消灾。这样的初衷,却犯了秦王的忌讳。”

崔璨听得愣住,不由自主想到自己与平衍相比,其实也没有好得太多。若是晗辛日后所为对雒都这边有害,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呢?

晗辛默默看着他低头沉吟,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倒也不觉失望,只是之前因他的话语而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如今斯陂陀专程说了要见我,想必是我家主人有吩咐,我不能不见。”

崔璨回过神来,看着她的肚子皱眉头:“你这个样子出门实在不方便,我去请他到府里来就是。”

“快别找事。”晗辛见他转身要走,连忙拦住,“你家无余财,去找一个胡商上门太招眼了,这一来不定惹出多少麻烦。还是我去见他吧,不妨事,今日多数都到城外去踏青了,我坐车冲撞不着的。”

崔璨知道她说得有道理,便命下人备车,又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这才放她出门。

晗辛自来到雒都后,这是头一次出门。雒都三月春景与龙城截然不同,倒是与凤都有几分相似,道旁樱花、杏花、李花、桃花开得连成一片,粉白堆雪,灿若云霓。

晗辛这一冬以来,心情灰败凋落,如今看见这满城春色,听着街上香车中不时传出年轻女子的嬉笑声,也不禁觉得宛如冰河解冻,积雪消融般松快了起来。

斯陂陀与晗辛故人相逢,自是十分欢喜。他倒是被晗辛的肚子吓了一跳,看在叶初雪的面子上送了她许多兽皮、珠宝、香料,晗辛推搪着不要,斯陂陀却笑道:“只当你家公主殿下送的,我回去找她算账就是。她若是知道你如今这个样子,总是要送些贺礼的。”

晗辛无法推拒,又不敢逗留太久,也就只好道了谢收下。斯陂陀将叶初雪的话传达了,又替叶初雪问了话,晗辛听得心头沉沉坠了下去,不敢耽误,将自己所知一五一十地告诉斯陂陀,末了想了良久终究还是对斯陂陀说道:“萨宝,你觉得此事该如何评说?”

“评说?”斯陂陀使劲儿摇了摇手,“公主殿下做事有她的想法和道理,咱们只需要照做便是,评说这种事情不是咱们该做的。”

晗辛被他的话逗笑:“她是我的主人,怎么倒像是你才是她身边亲信一般?”

“我虽不在她的身边,亲信却是肯定的。”斯陂陀说起叶初雪来颇为得意,“公主殿下是个讲信用的人。在漠北时她答应许我好处,说龙城的香料都让我来经营。后来她回到龙城不但许了我龙城北市独销香料、葡萄酒的资格,还送我宅邸,并且委托我采买宫中用品。我这四个月赚的钱比以前一整年还要多,自然对她感恩戴德,她要我做什么没有不答应的。”

晗辛故意做出失望的神色:“原来是为了钱,若是以后她没有钱了,只怕你就转脸不认人了。”

“怎么会?!”斯陂陀怪叫起来,“她当初和晋王两个人逃到大漠里去,身上有什么?连衣服都是人家苏毗的,我不是照样出人出力鼎力支持?”他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再说了,就算是没钱我也认了。跟着公主殿下,眼看着晋王东山再起,将之前的小皇帝赶到雒都来,你不知道,当日龙城光复之日我就在城中,城中百姓点起火把拥上街头,守在通衢大道的两旁迎候晋王进城,那样的场面你一辈子都见不到。成千上万的火把把天都烧红了,所有人都举着手臂,像树林一样密密麻麻。通衢大道上只要有人经过,便会被当作晋王,山呼海啸的欢呼声震得耳朵都要聋掉了。”他回忆起当时情形,不禁摇头叹息:“可惜晋王却没有进城。他的贺布军也一个人都没见到,听说直接去找公主了。这才是男人!以前我只佩服公主殿下,可如今我却连晋王,不对,皇帝陛下也一起佩服了。他们两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谁都不能把他们分开。”

晗辛叹了口气:“可是今日我对你所说的话你要是如实传达了,只怕他们就只能各走各的路了。”

斯陂陀一怔,细细回忆晗辛的话,吓了一跳:“你的意思是说,真是晋王…不对,真是皇帝令罗邂在南边称帝的?”

“我家主人会让你来问我,定然是她对皇帝已经起了怀疑。如今听了我的话,连你都会这样怀疑的话,那她自然便确定了。”

斯陂陀忧心起来:“也就是说,如果我如实说了,她便要将南朝的事情怪到皇帝头上?”

“我家主人在处境最艰难的时候也要破坏晋王南下的意图,如今他们两人好容易走到今日,若是再因为这话而分离…”

“不行!绝对不行!”斯陂陀跳起来,“公主殿下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连皇后都不做了,却要因为我的话令她过不下去?我不能这样做。不对…”他团团转了几圈,突然指着晗辛:“你收回去,把你的话都收回去。你什么也没说过,我什么也没听到过。”

晗辛幽幽地叹了口气:“我不用去见她,自然没有问题。萨宝你却要想好如何面对主人,她可不是那么容易被骗的。”

斯陂陀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谁?”

晗辛不明白他的意思,怔了一下,回答道:“萨宝呀。”

“萨宝是什么?”

“萨宝…不是粟特人的首领吗?”

粟特人多崇信袄教,将袄教首领叫作萨宝。晗辛这个说法算不得准确,只是粟特人往来丝路经商,每个商团的首领一般也就是袄教的首领,因此中原人士不解其意,直接将商团首领叫作了萨宝。

斯陂陀摇了摇头,觉得跟晗辛说不清楚,只得摆摆手:“差不多吧,算是粟特人的首领。那么粟特人是做什么的?”

“做生意的呀。”晗辛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微笑,“萨宝,你是要说无商不奸吗?”

斯陂陀气得吹胡子:“我是要说,粟特人的智慧能对付得了你家主人。”

“不就是说骗人的本事高呗。”晗辛故意这样说,见斯陂陀气得跳脚,登时觉得心情轻松了一些。

回程的路上,晗辛靠在车壁上长长地松了口气,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虽然她对崔璨说的是因为自己是南朝人,才帮叶初雪做那些事情,但心中明白实际上是因为她没有办法违抗叶初雪。她早就习惯了将她当作自己最关心的人,甚至叶初雪的喜乐比她自己的喜乐更让她挂怀。她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违拗过叶初雪的意思。

晗辛觉得自己这么长久以来,终于获得了自由。虽然叶初雪早就将身契还给了她,但她从来没有如今日这样真切地感受到自已是一个独立的人,可以不用为了任何人去抉择、去舍弃。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既不背叛叶初雪,又能脱离她对自己影响的契机。

今日崔璨的心思她看得明白.崔璨的担忧也是她的担忧,若是雒都与凤都相争,自己该顺从叶初雪,还是帮着崔璨?如果她不解决这个问题,也就不可能再去接受别的人。崔璨的确说动了她。她也许永远不可能像对平衍那样倾心相待,却也能想象得到与崔璨相偕终老的样子。所以她要先解决自己的问题,也许这一关终究可以过去。

晗辛突然有点急切地想要见到崔璨,她撩起车帘吩咐马夫:“快一点儿,快回府去。”

马夫听了点头,马鞭在半空甩得脆响。晗辛低头抚着自己的肚子,禁不住微笑起来。

从城外游玩归来的年轻男女游兴未尽,隔着穿城而过的清河彼此唱和着歌谣。少年们纵马奔驰,蹄声如雨点一般,敲打在晗辛的心头。

漫长的时间以来,她终于又有了自己还活着的感受。

窗外春光如此灿烂,她忍不住掀起窗帘向外面张望。

少年纵马春衫薄,十几匹骏马从车旁飞驰而过,少女们将手中的花枝投向心仪的儿郎,笑声、戏谑声、歌声撒满了一路。

晗辛即使只是听着,也禁不住露出倾慕的微笑来。

突然一匹马从她面前奔驰过去后,刹住了脚步,马上之人掉转马头小跑着回到车旁,一弯腰正对上晗辛的眼睛。

那少年说:“阿姊,总算找到你了。”说罢竟然飞快下马,也不顾马车正在行走,一下子蹿上来,掀开车帘坐了进来。

晗辛吃了一惊,几乎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少年:“陛…陛下…”

许久未见,这少年又长大了不少,经历了一番变故,如今神色模样都变得老成了许多。他盯着晗辛的肚子,看了好一会儿,问道:“当初朕的车队过太仓河,有人放火烧了守军的粮仓,令敌军大乱,朕才有机会能够来到雒都。那个人是你吧?朕仿佛瞥见了你的身影,只是疑惑你为何不肯相见。原来是因为这个…”

晗辛的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蹦出来,明明平宸语气温和,她却只觉得全身血液飞快地流动,像是那样就能带她飞起来,逃离眼前这情形一般。

平宸听不见晗辛的回答,抬起头来盯住她的眼睛,却伸手放在了她的肚子上。胎儿恰在这个时候猛然动了一下。平宸吃了一惊,被烫了一样缩回手,随即又难抑好奇,再次把手放回去,满面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你这肚子里,就是朕的儿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