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去天尺五君家别

微风一起,海棠花瓣如雨般落下,登时间庭院中一片花雨缤纷,映着修篁芭蕉,无比旖旎。余鹤年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手顺势一抖,杯中的酒洒了大半。他懊恼地哼了一声,抻着衣袖去擦眼泪,怕是衣袖上也沾了花粉,猝不及防地又连打了三个喷嚏。这一回更是汁水淋漓狼狈不堪。好在身边小婢早有准备,立即送上刚从热水里拧出来的布巾。

余鹤年结结实实地擦了一回脸,这才不好意思地转向客人:“人年纪大了,身上的毛病就多起来。早些年在军中,也没什么好吃的,每日里泥塘里打滚,下水捉鱼,上马提枪,给什么吃什么,从没有过含糊。如今是一年不如一年咯,一到春天开花就能要去我半条老命…阿嚏…”他话没说完,又是一个大喷嚏。这回连遮掩都来不及,鼻涕直接喷到了对面寿春王世子姜子宁的身上。

“哎哟,是老夫罪过,老夫罪过,得罪!”余鹤年自己也吃了一惊,再顾不得体统,抓起适才拭面的布巾就要去给姜子宁擦衣服。

姜子宁微微皱眉,连忙起身向后退了几步,口中道:“不妨事不妨事,余将军不必介意。”

姜子宁十八岁,生就姜家人的宽额明眸,只是神态中有一丝任谁都看得清楚的矜傲,锦衣玉带,气度华贵。只是眼下上好的蜀锦缺胯衫上却被余鹤年喷上了鼻涕,他少年习性,虽然口中说着不妨事,神色间却抑制不住地露出恼恨之色来。

余鹤年对这细微的表情洞若观火,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讪笑道:“让世子笑话了。今日世子大驾光临,我这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阿、阿嚏——”

这一回姜子宁已经有了准备,装作打量四周,一闪身避过了“暗器”。余鹤年见客的这个小院中有一个水池,池中莲叶已经伸出了芽,一群锦鲤绕莲游动,池边两株垂丝海棠,累累花串在风中鲜艳妩媚。余鹤年在廊下铺席设宴,宾主赏花饮酒,本是十分风雅的事情,只是被他这没完没了的喷嚏扫了雅兴。姜子宁已经连坐回席边的兴致都没有了,只能忍耐着不适问道:“家父让我来府上探望将军,不知道将军这一向可好?”

“好,能不好吗?”余鹤年抹了一把鼻涕笑道,“老夫这一辈子也算得上是戎马倥偬,眼看着国家动乱,帝座震荡,本以为少不了要奋起精神再为国效劳一回。多亏了寿春王和庐江王体谅老臣,让我在家中闭门休养,这几个月我是吃饱了就睡,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每日里饮酒作乐,听那几个小妮子给我唱歌讲笑话,过得不亦乐乎啊。托福,托福。”

姜子宁自然听得出他语气中的讥讽来,无奈这次来算是有求于人,也就只好不去计较,倒是凑着兴问:“都听了些什么笑话?将军也说给我听听。”

“怕是世子听了嫌不新鲜呢。”

“将军但说无妨。”

“我听说…”余鹤年接过婢子送上来的龙脑香凑在鼻端深深嗅了一下,只觉一股清凉之意直冲入脑,登时精神一振,连笑容都鲜亮了起来,目光熠熠地朝姜子宁望去,“落霞关最近很热闹啊。关在狱中的龙司马跑了?”

姜子宁面色蓦地一红,哼了一声,咬着牙低声道:“都是庐江王的手下办事不力。人本来是由庐江王去看管的,结果莫名其妙被人拿着他府中令牌将人犯提了出去,他们却矢口否认。”

“慢来慢来,世子不要生气。”余鹤年慢条斯理地说,“此事定然有误会。但庐江王总是世子的亲伯父,这样的牢骚还是要慎言才好。”

姜子宁从小顺风顺水,哪里经历过什么挫折,听见余鹤年劝阻才意识到自己失言,登时面上一红,转过身去,移开话头:“这算什么笑话?将军又来消遣我。”

余鹤年喝了一口酒,宽厚地笑道:“老夫这几个月都没见过什么新鲜人,自然也说不出什么好笑话。世子若是有的话,不妨说一个给老夫听听?”

姜子宁走到庭中海棠花下,掐下一朵海棠凑在鼻端闻了闻。余鹤年看着就觉得鼻子痒,一口气又连打了三个喷嚏。他年纪到底大了,经不起这番折腾,只觉得肚腹都抽搐得酸软,只得招来婢子替他揉胸顺气。

姜子宁看在眼中,微微摇头,只是身上有父命,不得不按捺着性子说:“我倒是听说了凤都中的一则笑话。”他走到余鹤年近前,本想借着逼视令余鹤年感受到压力,不料还没靠近就看见余鹤年开始抽鼻子,他一惊,连忙停下脚步,说出这一行的重点:“将军听说了没有?罗邂在凤都称帝了。”

余鹤年放下酒杯,拊掌大笑:“果然是好笑话,真好笑。”

姜子宁一直紧盯着他的面色,观察他的反应,见他这样才算是松了口气,微笑道:“将军也觉得是笑话?英雄所见略同。如此,下面我要说的话就容易多了。”

余鹤年面上笑容略微沉了沉,一伸手:“洗耳恭听。”

“此事是天下最大的笑话,想必将军是明白的。”姜子宁说了一个开头,目视着余鹤年,想从他那里得到些回应,无奈余鹤年只是目不转瞬地看着他,丝毫没有接话的意思,他便只得自己说下去,“熙帝当年四子,我父王是第二子,如今琅琊王已死,凤都城中小皇帝已经驾崩,罗邂作为辅政重臣,本应迎奉我父王进城继位,如今却悍然自立,还要改国号,变社稷,这分明就是篡位,是谋逆!”

余鹤年冷冷地看着他,问道:“那么寿春王和世子的意思呢?”

姜子宁向前一步,仍旧小心保持着与余鹤年的距离,双手在胸前一握,慷慨激昂地说:“自然是想请将军出山,讨逆除奸,匡扶帝室。”

余鹤年目不转睛地看了他片刻,突然鼻子一抽,又打了一串喷嚏。

姜子宁皱着眉头捂住口鼻向后退,目中满是失望之色。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如此激昂,余鹤年纵然不感激涕零,也总该言辞有所表示,无论如何不该是现在这样一副拖泥带水的样子。“将军意下如何?”年轻人仍是不肯罢休,追着问了一句。

余鹤年用布巾狠狠擤了擤鼻子,抬起头来深深吸了口气,仿佛新生了一般,长长叹息:“哎呀总算是通了,世子不知道,自打开花以来,老夫就像每日被小鬼捏住了鼻子,卡住了喉咙,气短心虚,不出门也没力气,更何况带兵打仗?”他喘了几口气,歇了会儿才继续道:“寿春王手下猛将如云,庐江王更是兵多将广,二位王爷来落霞关主持大局,我这老家伙乐得见落霞关有了主心骨。龙霄那小子不听将令,擅自行动,折损了四万多人,老夫这脸都让他丢尽了!”

“将军也不能这么说,龙驸马毕竟还是本朝唯一的驸马,他骄纵些是有道理的,只是如今不知流落在何方。我来之前,父王嘱咐,让我跟将军说,龙驸马这件事情不必介怀,想来大家都是为了国家好,他虽然毛躁一些,总比罗邂那样的乱臣贼子要强得多。眼下是用人之际,将军若是知道龙驸马的下落,不妨跟他通个气,就请他回来吧,父王说他不再追究。”

余鹤年心下冷笑,面上却是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世子这样说是要将老夫置于何地啊?莫不是说老夫暗通嫌犯,窝藏了龙驸马不成?要不然世子在我这府中搜搜,要搜出龙驸马一根头发,老夫今日把这头颅押给世子如何?”

姜子宁没想到自己一句示好的话倒惹得老帅生气,愕然之下连忙辩白:“不是这个意思,将军别生气,我也就是随便说说,本意是说龙驸马的事情不是大事。国事为重,还请将军不要因此而生了嫌隙。”

余鹤年故意发火,就是为了试探一下对方的底线。见他如此低声下气,越发惊奇起来,不明白寿春王一改之前对落霞关驻军的掣肘和压制,如此迫切想要请他出山到底是什么目的。他想了想,仗着老脸直接问:“寿春王手下莫非还缺我这么一号人吗?我可是有暗通琅琊王嫌疑的。”

“都不妨事。”姜子宁跟这老头子兜圈子也已经失去了耐性,索性单刀直入,“我父王让我来请将军出山,是打算对凤都用兵,想请将军帮忙稳定后方。将军只要坐镇落霞关,确保落霞关不落入别人之手,便是奇功一件。”

这话其实暗藏玄机。姜子宁说起父亲要征讨罗邂,前往凤都继位,却始终没有提庐江王一个字。如今又要请余鹤年防止落霞关落入别人之手,这个“别人”是谁,简直是不言自明。余鹤年是听明白了他的来意,心中更加冷峻,只是面上仍是唯唯诺诺一派和气,笑道:“有这句话就好。如今人年纪大了,就怕冲锋陷阵。老夫身体就是这个样子,还请世子向寿春王说明。”

他这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含混应对的态度令姜子宁十分恼火,然而再想探问索要一句准话,就总会被余鹤年的喷嚏打断。说了几句不得要领,姜子宁也就明白这是老家伙故意在打马虎眼,一时间也拿他没有办法,逗留了片刻只得悻悻地告辞。

余鹤年将姜子宁亲自送到府门口,一路嘻嘻哈哈就是不肯接话茬。他心中冷笑,对这两位王爷已经失望至极,也大致明白了他们二人来到落霞关,之所以迟迟无所动静,只怕还是因为彼此忌惮提防,谁都不肯将后背亮给对方。

但如今罗邂称帝令形势突然间变得复杂,兄弟二人既然都觊觎皇位,只怕谁都不肯落于人后。余鹤年送走姜子宁,命府中奴婢重新置办酒席。婢子不解,问道:“莫非还有客人上门?”

余鹤年一味冷笑不语。果然刚过了正午,门上便有人前来通报,说是庐江王求见。

落霞关调集兵马准备战事的动向很快就被报告给了凤都城中的罗邂。

一旦称帝就会引发落霞关两位姜家王爷的进攻,这早就在罗邂的意料之中。他这边也早有准备,并不慌乱,只是连夜召集麾下将领商议方略。

自他称帝以来,昔日金吾卫中羽林军出身的将领纷纷得到提拔,赵亭初任左武卫大将军,祝承之任右武卫大将军,并有七八个上将军和水军将领一共十七八个人。这些人都是禁卫出身,并没有真正打过仗,一听说厉兵秣马那么久总算要真正开战了,一个赛一个地兴奋,立即就有人表态道:“针对落霞关咱们已经准备了多时,将士们士气高涨,就等着这一场决战了。陛下尽管下令,姜家那几个纨绔绝不是咱们的对手!要我说,也不需等他们打来,索性咱们直接打出去,把落霞关这一根本之地收入囊中!”

罗邂却并不急着下令,只是坐在御座上看着下面众将领议论纷纷,各自表态,直到众人都察觉到他出乎意表的沉默才渐渐安静了下来。他才开口问道:“落霞关有多少人马?”

此事早有下面人统计明白,立即有人回答:“落霞关本身守军九万,其中五万水军,上次龙霄强行冲击折损了四万,如今剩下大部分都是步兵,战船还剩下不到一百艘,也都老旧不堪一战。”

“守军的确不足为惧,主要还是看寿春王和庐江王的战力。”

“寿春王麾下大舰一千五百艘,战船两千艘;庐江王麾下大舰八百艘,战船一千三百艘,两王麾下还有步卒七万余人。”赵亭初最为罗邂所倚重,自然由他出来应对,“寿春王和庐江王的水师不可小觑。”

众将一时间都没有作声。落霞关三路军队合起来实力强大,即便凤都倾巢出动,在数量上也难以匹敌。

罗邂坐在御座上一言不发,眼看着丹陛下那群之前发出豪言壮语的将领此刻噤若寒蝉,不禁冷笑:“怎么,都害怕了?”

“害怕倒不至于。”祝承之叹了口气,“他们水师强大,咱们便在陆上与他们决战。只是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毕竟凤都到江边只有百十里的距离,万一防线有漏洞,让他们攻到城下,免不了要伤及城池。”

立即有人大声道:“伤便伤了,怕个什么?凤都城高,便是来个三十万人也不怕。若真是拦不住让他们打到了城下,那就是他们自寻死路了。”

“对!这天底下能攻破凤都的人不是没有,只是不会来打咱们。就凭凤都那几个娘货,开了城门他们也不敢进城。”

“你说的能攻破凤都的人是谁?莫不是晋王?”

“晋王已经做皇帝了。这年头,人人都能做皇帝。”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却令人一惊,有人喝道:“噤声!这样的话当着陛下的面说出来难道不顾你全族的性命了吗?”

众人登时一阵沉默,不约而同地朝罗邂看去。罗邂一直沉着脸看着众人议论,一言不发,面色越来越沉。直到这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才招招手命赵亭初和祝承之来到自己面前,问道:“寿春王和庐江王果真铁板一块吗?”

赵亭初和祝承之一怔,彼此对视一眼,目光不约而同一亮,齐声问道:“莫非陛下知道内情?”

罗邂笑了一下,笑意却远远无法到达眼睛:“熙帝四子,熙帝在时就彼此争扰不休,惠帝在位,其余三人各守封国彼此从无往来,琅琊王用事时这两位王倒是彼此通声息,但琅琊王死后,他们入主落霞关大半年却无所动静,就连龙霄攻到城下他们都不肯有所支援,你们说是为什么呢?”

赵亭初到底跟在罗邂身边日久,立即领悟了他的意思:“陛下是说这两位王彼此不信任。他们迟迟不动手,其实是彼此提防戒备?”

“不只是提防戒备,他们都怕自己打了头阵伤亡损失比对方大,又怕对方打了头阵争得功劳抢先进城继位。这也是他们不肯援助龙霄的原因。”

赵亭初与祝承之对视一笑,心头都是一松:“如此说来,倒都是些鼠目寸光之辈,不足为惧。”

祝承之也说:“这么看来,是不用担心他们联手了。”

“就是联手朕也不怕。”罗邂冷笑,“不是还有昭明在吗?”

赵亭初吃了一惊:“昭明不是已经与落霞关联合了吗?”

“那是以前。”罗邂唇边笑容中轻蔑之意显而易见,“如今他们囚禁了龙霄,又让龙霄逃了,你们猜龙霄会跑到什么地方去?”

“莫非又回了昭明?”祝承之骇笑,“这龙驸马倒是打算在昭明长住了吗?”

“不管他长住还是短住,当初昭明与落霞关联手是因为龙霄,如今你们猜昭明会不会趁落霞关进攻凤都的机会发难?”

余鹤年刚刚被寿春王拉着检阅了水师回来,脱下一身湿透的铠甲,刚换上一件干爽的深衣,连裤子都没来得及穿上,就见龙霄一身水一头撞了进来。

各自陷入囹圄几个月,再次重逢龙霄心头不是不暖的,只是此时却顾不得闲话,龙霄开口就说:“余帅,尧允要出兵攻打落霞关!”

余鹤年一惊,随即镇静下来,冷笑一声:“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他皱眉打量了一下龙霄,将手中拿着本来要自己换上的衣物抛过去:“你跟只落汤鸡子一样像什么样子?来,换上衣服再说话。”

龙霄哪里顾得上换衣服,过去拽住余鹤年的手腕:“你不明白,他们名义上是攻打落霞关,实际上就是要掣肘两位王爷,为凤都解围。”

“哦?”余鹤年挑起眉毛,又是一声冷笑,“一个一个的,都还智计过人啊。”龙霄越急,他就越慢,找出一套衣物换上,走到沙盘前俯身细看,唇边冷笑连连,却一言不发。

龙霄急了起来:“余帅你胸中早就对落霞关一带地形烂熟于心,这会儿又在看什么?”

“我在看,这江山究竟要落入谁的手中。”他索性在沙盘旁箕坐,冲龙霄招手,“来,来,你来看。”

龙霄无奈,只得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忍不住催促:“余帅…”

“唉,先别急。”余鹤年抬手阻止他,指着昭明道,“你说尧允要打落霞关?”

“是!”

“而落霞关正准备打凤都。”余鹤年捻着花白的胡子高深莫测地笑了起来,“这么说平宗是不愿意凤都落入两位王爷的手里咯?”他的手指向昭明以北指去:“你不会忘了还有人专门跟平宗作对吧?”

昭明以北,还屯有一支大军,是当初尧允造反,平宸调集前来围剿的军队。只是当初严望督军寸功未立,平宸失去龙城迁都雒都,迫于北方平宗强大的压力,陆续从昭明这边对峙战场抽掉了十三万人回防雒都。如今昭明外面只剩下了七万余人,在当地屯垦警戒。

龙霄眼睛一亮:“对!这黄雀后面还有只猫!”

余鹤年目光盯在沙盘上,沉思片刻,摇了摇头:“虽可解一时燃眉之急,却不是治本之道。”

龙霄急得拍腿:“现在就是燃眉之急。”

余鹤年却频频摇头:“我倒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龙霄一愣:“余帅…”

余鹤年目中光芒越发冷峻:“这几日我府中接连有贵客上门,先是寿春王世子,然后是庐江王大驾亲临,寿春王听说后竟然也亲自来了一趟,你猜是为什么?”

龙霄自幼亲见罗家、龙家在先帝面前争宠,对这一套自然熟悉,余鹤年这样稍微一提点立即明白:“两位王爷彼此已经撕破脸皮了?”

“脸皮还在。”余鹤年笑眯眯地像是在说自家养的一只猫儿,语气却无比清冷,“只是骨肉已经开始相残了。”

龙霄心中叹了一声,却并不太过惊异,只是令他不顾一切赶到落霞关来报信的那腔热忱却在这一瞬间冰冷了下去:“寿春王要攻打凤都,却不放心庐江王。这也情有可原,可庐江王登门却是为什么?”他仰面一笑,无限悲哀:“自然是要求余帅相助对寿春王不利。”他突然暴怒起来,将手中干衣往地上一摔:“国家危殆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却还在彼此算计!若不是为着永德,谁在乎江南之主姓什么!”

余鹤年转头目视龙霄,并不为他的怒气所动,良久只是轻声叹道:“是啊…”

然而这却不是发牢骚的时候。余鹤年反过来催促心情沮丧的龙霄更衣进食,然后道:“你既然已经来了,便随我去见庐江王吧。生死存亡之际,希望他能顾全大局,分得清轻重缓急。”

龙霄默默无言地随他出去。

大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住,天青得仿佛要拧出水来。最后残余的一阵风拖沓散漫地掠过,将浸饱了水的树梢带得哗啦哗啦闷声响动。

屋檐上一滴水落下来,打在龙霄脸上,他一怔,抬起头来望着阴郁的天空,突然问道:“余帅,若是庐江王不听劝,两位王爷起了内讧,你帮谁?”

余鹤年一时没有作答。

两人赶到庐江王府邸,不料却扑了个空。门人起初不肯说庐江王的去向,余鹤年虎起脸来向府中闯,惊动了王府长史,到底还是畏惧余鹤年的声望,在他逼问下才道:“庐江王带着世子去见寿春王了。”

龙霄和余鹤年俱是一怔,对望一眼,都不约而同地升起一股不妙的感觉。龙霄尚不肯罢休,追问道:“去做什么了?是寿春王召唤,还是庐江王自己要去的?”

如此简单的问题长史却支支吾吾半天回答不上来。余鹤年断喝一声:“生死关头还分不出轻重吗?”

他主掌军队多年,气势声威逼人,长史竟然被他一喝跪了下去,风雨之后沁凉的空气里,黄豆大的汗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是寿春王召唤的。”

龙霄跺脚:“这有什么为难的,你却要耽误半天不肯说?”

余鹤年拦住他,瞪着长史问:“然后呢?”

长史狠了狠心,和盘托出:“庐江王怕寿春王图谋不轨,所以带上世子…和…和…”

“和什么?快说!”龙霄虽然追问,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果然长史道:“和王府亲兵。”

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但龙霄还是如堕冰窟,浑身冰冷。他看了一眼余鹤年,二话不说翻身上马。余鹤年长叹一声,只觉说什么都是多余,与龙霄一道赶到了寿春王的府邸。

一看见门口横七竖八倒毙的亲兵,龙霄就知道他们到底还是来晚了一步。他脑中嗡嗡作响,悲愤可笑无以言表,胸口闷得发痛,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

余鹤年已经上了台阶要进门,见他这样,震惊地回头看着他喝问:“你发什么疯?”

龙霄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一边擦着,一边问余鹤年:“你说这一回,他们谁杀了谁?”

第三十五章 月照城头乌半飞

白猫舒服地闭上眼睛任主人的手在它下巴上轻轻挠着,惬意地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叶初雪的手指埋在它柔软的毛中,猫的体温温暖了她冰凉的手指。斯陂陀细细打量着猫的神情,瞅准时机借着抬头打量头顶成串的槐花看的机会,目光飞快地从叶初雪面上掠过,借以观察她的面色。他小心翼翼地问:“这猫儿有名字了吗?”

“小白。”叶初雪懒洋洋地说,随即自己也笑了起来,“你看我现在多懒,连名字也懒得想了。你还记得我那只白狼吗?也叫小白呢。”

“记得记得。”斯陂陀殷切地连连点头,笑道,“凶得很,见人就龇牙。”

“那是对你。”叶初雪唇角带着渺渺的笑意,“对我可乖了,像只狗。”

“小白现在在哪里?”

“自然是在野地里。”叶初雪将头靠在竹榻上,脸在百鸟纹蜀锦垫上蹭了蹭,神情越发像猫,“它已经成了狼王。当初为了护我一路追到了燕然山,如今只怕还是会回到漠北去。”说起漠北来,不禁神思悠悠:“我近来常常梦见回到阿斡尔湖,深蓝的湖面就像这缎子一样发着光,波浪不紧不慢地打在岸边,湖心开着一朵耀目的白花,醒来后总要想想才明白原来那就是太阳啊,在水面上灿白发亮。”她歪头想了想,“可是我从来没有泛舟湖上过,又怎么会梦见湖心是什么样呢?”

斯陂陀被她的话头带得有些发愣,没想到一句话能惹出这样大一篇来,却又丝毫找不到她思路的痕迹。但他心中有事,叶初雪不提他当然不会自己找麻烦,于是只是唯唯诺诺地应着,见叶初雪双目看着自己,像是期待从自己这里得到答案,才回过神来,试探地说:“也许公主殿下是想家了。”

叶初雪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怎么人人都觉得我想家了?陛下说前些日子我心情不好,秦王便告诉他说我是想家了。如今你又这样说。只不过秦王说的那个家是江南,而你说的家却是漠北。怎么就没人想到我如今住在龙城,这承露殿就是我的家?”

“是,是,江南往事不堪回首,漠北又简陋粗鄙,哪里都不如龙城好。”他想了想,带着些讨好说,“不过其实有陛下的地方,想必公主殿下就觉得是家吧。”

“谁说不是呢。”叶初雪幽幽地说,“家是什么地方?不就是个可以让人安心入睡的地方吗?照这样的说法,这里,阿斡尔湖畔,日月谷,甚至是我与晋王居无定所的那三个月,我都住在家里。”她突然叹了口气,无限惆怅:“只是谁知道下一次离开家会是什么时候。”

斯陂陀竟然有些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总觉得自己的心思被她看透了。当初他在晗辛的面前夸下海口,自己也打好了腹稿自信满满地来见叶初雪。谁知叶初雪连一个字也没有问,只是无边无际地闲聊着,却给了斯陂陀一种她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根针刺进他的心里查探他的虚实的感觉,令他在那样的不安中渐渐无法正视她的眼睛,甚至连开口说话都有些心虚。

幸好这时有两个侍女一前一后地从外面进来。斯陂陀认出其中一个是上回来见过的侍女小初,后面一个年纪略大的却脸生,之前从未在承露殿中见过。

小初看见斯陂陀也有些意外,犹豫着该不该开口。

叶初雪笑道:“萨宝不是外人,有什么话尽管说吧。”她说着,目光却落在了小初身后贺兰皇后的侍女燕舞身上。

小初得了吩咐也就放下顾虑道:“燕舞一定要来见娘娘…”她有些为难,按照常理,即便有人求见,也应该先来请示过叶初雪后再将人带进来,只是…“恰巧陛下看见,说不妨事,让燕舞直接来见娘娘。”

叶初雪无声地笑了笑,却只是和蔼地看着燕舞问道:“你养了两个月,身上的伤想必大好了?”

燕舞眼圈一红,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以头触地流泪道:“奴婢身体已经痊愈,特来谢娘娘大恩。”

叶初雪沉默了片刻,看着斯陂陀笑道:“你看,我最怕宫里那些繁文缛节,跪来跪去的有什么意思,这是怕什么来什么。”

小初连忙过去将燕舞扶起来,低声责备道:“不是说好了嘛,有话就说话,怎么都忘了?”

叶初雪见斯陂陀惊讶地瞪大眼,便笑道:“你是胡人,中原皇宫中这些花样你大概也不知道。简单说就是这孩子犯了错,本来我是要将她杖毙的,陛下亲自为她求情,我怎么好不给陛下个面子?可惜还是晚了些,让她颇受了些苦头。”她转向燕舞道:“是陛下将你救下,你只用谢他就好。至于我,我是个坏人,让你吃了那么多苦。小雪…”

一直立在旁边的小雪会意,转身进屋,过了一会儿捧着一个推光漆的红盒子出来,送到燕舞面前,将盒盖打开,里面是一支鹿角一样的朱砂红珊瑚。燕舞跟在贺兰皇后身边多年,也见过许多宝物,自然知道这珊瑚虽然只有手掌大,但品相、色泽皆是举世难得,价值更是不可估量,不由吃了一惊,连忙又要下跪,倒是被小雪眼明手快地搀扶了起来。

小初在一旁哧哧地笑:“才说过怎么就又忘了?在承露殿里不用跪来跪去,娘娘最不喜欢这些。”

“是…”燕舞嗫嚅地答应了一声,眼睛止不住地向珊瑚瞟去,却又不敢接那盒子。

叶初雪又问:“你今日到我这里来,皇后知道吗?”

燕舞点了点头:“她不大乐意,但娘娘当日开恩饶我一命,奴婢若不能来谢恩,夜里睡不着觉。”

叶初雪点点头,向小初使了个眼色,小初便进屋去,一时又捧出两样东西来送到燕舞面前。燕舞一看,原来是两支样式精致的小鸟金钗。钗头小鸟的翅膀也不知怎么打成了活动的,一扇一扇,十分灵动。

叶初雪说:“皇后若是问起,就说我赏的是这个,珊瑚就不必提起了。这里的人也不会说出去。”

燕舞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她,既惊奇,又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