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继续问道:“你是龙城本地人吧?”

“是。”

“家中还有个弟弟?”

燕舞心头一跳。当初在晋王府的时候,她就常听贺兰王妃说起这个叶娘子如何厉害,之前还不十分觉得,到今日才发现对方竟然已将她的家世打探明白了。

叶初雪看她这样的神情便知道已经达到了目的,笑道:“你弟弟娶了一门夫人,岳丈好酒赌钱,欠下不少债。你一定烦恼弟媳一家拖累了你父母,害得他们也要卖了家里的田地牛羊去还债。”她指着斯陂陀道:“这位萨宝是龙城最大的商人,你若是觉得珊瑚惹眼不好保管,不妨将珊瑚先抵押给他,换些钱为你弟弟的岳家还债,另外再买一处庄子,请十来个仆人,让你父母另外居住。只是这样一来你弟弟定然心中不悦,你可以再为他置些田产,或是盘一门买卖,这样他便无话可说了。剩下的钱你甚至可以托请萨宝为你置办些首饰、绢帛收好防身。待到他日又有了钱,再去将珊瑚赎出来就是。”

燕舞越听眼睛瞪得越大,面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叶初雪看她这样,便笑道:“你一定不相信这珊瑚竟然这样值钱。这你不妨问问萨宝,他这人做生意最公道。”

斯陂陀用力点头:“我这人做生意童叟无欺。你若是将珊瑚卖给我,价钱是公主殿下所说的两倍。若是质押,我一向只押五成。”说完又向叶初雪竖起大拇指:“公主殿下是真的识货之人。”

叶初雪笑道:“这珊瑚还是当初南朝龙霄出使龙城时用来换天都马的马资,后来陛下将它赏了我,我又留着无用,拿出来做人情怕什么?”她看着燕舞笑道:“如何,我这人情你可还欢喜?”

燕舞听着他们二人谈笑风生,只觉冷汗顺着后背滚滚而下,突然向前一步,在叶初雪的脚畔跪倒,低声道:“娘娘厚恩无以回报,从此以后,娘娘但有驱驰,奴婢一定竭力效劳;娘娘但有垂问,奴婢一定知无不言。”

白猫被她这样一惊,喵的一声蹿走。叶初雪任她攀着自己的膝头也不躲闪,低头轻轻抚着她的头顶笑道:“我哪里来那么多精力还要找你打听别人的闲事?不过图个大家高兴就是了。去吧,金钗拿好,皇后不会贪这点儿小便宜的。”

燕舞被她这一番话弄得越发疑惑起来,半信半疑地起身。斯陂陀接过小雪手上的珊瑚,陪着燕舞向外走,笑道:“来,小娘子,我与你说说这珊瑚的事。”

叶初雪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去,一时并没有动,只是靠在榻上仰头看着头顶一串串垂下来的槐花,半晌才道:“今年槐花开得真好。”

小初、小雪只觉近来越发难以揣测她的心思,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接口。好在叶初雪自己说了下去:“去年这个时候还在草原上呢,这么快一年就过去了。”

一阵微风袭来,吹落槐花几许,如雪片纷飞,飘飘荡荡,落了她一身。

叶初雪微微眯起眼来,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平宗依照她所提出的方略在龙城外围打了几场胜仗,回来的庆功宴上,她为平宗跳舞,让平宗为自己取一个丁零名字。

“你们知道吗?”叶初雪闭上眼睛轻声地说,引得小初和小雪都走过来两步仔细听她说,“陛下给我起了一个丁零人的名字,叫邬娜。是雁娘的意思。”

小初十分好奇:“雁娘?”

“是啊,雁娘,大雁终有南归日的雁娘。”她像是要睡着了一般,声音越来越低,终至听不见了。

就在两个侍女都以为她已经入睡时,叶初雪突然又开口了:“槐花这样好,摘一些给秦王府上的乐姌娘子送去些,让她蒸槐花糕。”她翻了个身,近乎梦呓地小声嘀咕:“她蒸的槐花糕最好吃了。”

宫里的叶娘子平白送了一筐槐花来,平衍看着哭笑不得,向管家抱怨道:“莫非咱们府中就没有槐树了,连这东西也劳驾人家专门送来,人家不说咱们秦王府寒酸,只会说我秦王架子大,得要叶娘子主动巴结呢。”

管家唯唯诺诺一味赔笑。还是乐姌心直口快,用团扇掩住面孔轻声讥笑:“谁不知道你秦王殿下是叶娘子的死对头,如果不是你,如今的皇后就该姓姜了,太子爷早就定了。”

平衍冷笑:“姓姜的人却要人叫她叶娘子,我只是反对封她为后,又没有反对封她个嫔妃的称号,难道这账也要算到我身上来?”

乐姌笑道:“我这旧主人自来就只要最好的,退而求其次从来不是她的爱好。”

她说着,摇着扇子站起来审看筐中槐花,“看,人家就要最好的槐花糕,只有我能做。”

她说罢起身,招呼婢女带着槐花离开。

平衍却仍在垂首思量,喃喃自语:“不对,她一定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三日后槐花糕蒸好,乐姌亲自送进宫去,又陪着叶初雪聊了一会儿天。她如今似是已经彻底放下了太后的身份,与叶初雪相处倒像是两个同龄好友般平和。叶初雪一直留她吃过晚饭才将她放走。

消息很快传到了延庆殿。平宗这一日总算比平时早了半个时辰结束政务。开春以来事务骤然增多,一方面是他一力推行的裁撤八部私兵,并由此进一步改革京畿八部领地重新勘测,不允许八部子弟圈围猎场,占用农田。另一方面又要组织一班汉臣制定《姓氏录》,重新将天下诸姓划分为三六九等,将丁零人的汉姓杂于其间,与崔、王、李、冯、高等第一等的世家同列。他的下一步打算就是要敦促胡汉上三等的大姓彼此通婚,并由此打破北朝百年来始终壁垒森严的胡汉之别。

这些事情只是说起来就已经庞杂烦琐,到实施时更是千头万绪,无比复杂。平宗这一向总是要在延庆殿忙到深夜,回到承露殿的时候往往叶初雪已经睡下。他就先去看看阿戊,回来更衣后也不吵醒叶初雪,在她身边静静躺下。

总是一合眼就到了天光微明,不肯吵醒叶初雪就又悄悄起身。夫妻俩一连五六天都未必说得上一句话。

这一夜叶初雪却还没有安歇,刚换上寝衣正坐在妆镜前往脸上、脖颈和胸前擦粉,听见他回来倒是有些意外。

承露殿的规矩,对平宗进出往来从来不会大礼跪拜,叶初雪也只是起身相迎,一面含笑吩咐小初道:“想来陛下是听说有槐花糕吃,早早回来了。快去热两块来。”

平宗挑起眉毛:“怎么,我好不容易回来见你一趟,难道是为了一口吃的吗?”

“你可以不吃呀。”叶初雪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但你真不是为了槐花糕回来的?”

平宗叹了口气,知道她猜出了自己的来意,使接过小雪手中粉盒,拉她在自己身前坐下:“来,你后背还没有擦粉。”

“你这拿刀剑、执朱笔的手,怎么敢让你动这些妇人的玩意儿?”

“那么你这谋略天下的眼中又怎么看中了几块槐花糕?”

叶初雪坐在他脚上,头向后仰靠在他的膝盖上,与他四目相对,轻声笑了起来:“我好吃。”

他便凑过去在她鲜妍的唇上深深一吻,良久抬起头来才看见小初不知何时来了,捧着槐花糕满面通红地立在远处,一时间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平宗笑起来,冲小初招手:“你把东西放下就出去吧。”

小初一见平宗就满面通红,也不见了以往的伶俐劲儿,嗫嚅地说:“还…还有酒,娘子说槐花糕要配青梅酒喝。”

小雪连忙将她拉走:“你就别操心了,快随我来,外面有萤火虫看。”

直到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了,平宗才无奈地摇了摇头,侧头一看,叶初雪正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恼恨地瞪她一眼:“你就这么看我的笑话?”

“你是皇帝陛下,谁敢笑话你?”叶初雪过去将槐花糕捧过来,仍旧在他脚边坐下,高举起手中的盘子,就如同一旁的宫婢铜灯一样的姿势,“陛下将别人都赶走了,就只好奴婢侍奉陛下了。”

平宗不知道她又玩什么把戏,却十分新奇,便顺着她的话问道:“你是新来的宫人?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她低着头学着小初的样子嗫嚅道:“奴婢今年十七岁,刚入宫两个月。”

平宗颇为入戏,忍笑问道:“怎么以前从没有见过你?”

叶初雪居然真的粉面飞霞,一味低着头不答话,后脖颈上刚擦的香粉益发衬得寝衣下肌肤若凝脂一般白嫩。

平宗突然惆怅起来,长叹了一声:“可是咱们初遇却不是这样的情形。”

一句话登时令叶初雪败了兴,起身白他一眼:“这还不容易,找一个新进宫的女孩子再陪你玩一次就是了。”

“吃醋了?这倒是难得。”平宗呵呵地笑,抢过她要拿开的槐花糕放进口中,只觉一阵槐花的异香登时盈满了口中,不由自主地点头,“果然好吃。你们南方人做的东西要精致得多呢。”

叶初雪却看着镜中自己的白发,略微发怔:“这一头白发太惹眼了,也难怪你装不下去。改日还是染了好。”

“为什么要染?这个样子我最喜欢。夜里醒来,只要眼角闪过你头发的银光,我就能放下心来,这一夜总算你安然还在我身边。”

叶初雪透过镜子与平宗四目相对,一时之间什么都没有说。

这一夜平宗睡得极香甜,叶初雪听着他的鼾声,却一丝睡意也没有。她面朝着他躺着,目光在他的面孔上逡巡。

上一次这样细细看他的模样,还是在日月谷中。当时两人镇日无事,谷中又不算太冷,就经常这样在湖边铺上一块兽皮,面对面地躺着,只是目光纠缠在一起,将对方每一个微笑,每一次呼吸时鼻翼的翕动,甚至是每一次眨眼时睫毛的颤动都细细看在眼中。他们可以就这样一躺大半日,一句话也不说,完全将自己沉浸在对方的目光中去。

就像现在这样,叶初雪静静看着他下巴上冒出来的胡茬,看着他的眼珠在眼皮下微微地转动,还有睡梦中都无法卸去的疲惫。她伸手过去,指尖抚过他的额头、眼皮,顺着鼻梁来到嘴唇上,然后落在了下巴上凹陷的沟上。他的胡茬刺在掌心,轻微的触感如同微弱的闪电一直通到了心底。

他却不堪其扰,捉着她的手自然而然地放在唇边亲吻了一下,顺势塞进自己的怀中。这已经是他的习惯,只要两人同寝,总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的手。这一套动作熟练流畅,他甚至没有醒来。

叶初雪却觉得一股暖流流入心底,这些日来渐渐变冷的心在一瞬间就又柔软温暖了起来。她看着他,渐渐泪盈交睫,忍不住凑过去在他的眉心和眼皮上点点地轻吻。她的泪珠落在他的脸上,到底还是将他惊醒。

平宗睁开眼睛,目光迷离,突然伸手抚上她的脸:“你是要离我而去吗?”

叶初雪一惊,飞快地向后撤,却发现手被他握着无法挣脱。她的心狂跳了两下,再抬眼去看,平宗又已经安然入睡了。

原来是梦呓。

叶初雪松了口气,一时间只觉得后背一片湿凉。

平宗翻身背朝她睡了过去,仍旧牵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叶初雪忍不住过去贴在他的背上,从身后环抱住他。平宗顺势按住她的双臂,鼾声又起。

长夜漫漫,窗外荷塘已有蟾鸣。她长久地叹息,只得又向他靠近了几分。

叶初雪从来没有如此纠结迷茫过,即便是当初她意识到对平宗已经情根深种却始终不肯敞开心扉的时候,也坚定地明确自己的心意并且能够预料到未来会是什么样的走向。然而如今她身陷局中,已经无法冷静分析,心情纷乱如同一团乱麻,身边却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第三十六章 事无两样人心别

最终令叶初雪决定离开的,是落霞关传来的消息,寿春王和庐江王同室操戈,寿春王次子和庐江王父子皆在冲突中身亡。

接到消息那天,晴空中突然滚起了响雷。叶初雪本在廊下竹榻上靠着,看乳母在花边逗弄阿戊,平白一声炸雷,惊得阿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乳母慌忙抱起他不停地哄,又怕惊扰了叶初雪,慌得频频行礼道歉。

叶初雪笑着坐起来,从乳母怀中抱过阿戊亲自拍哄,笑道:“这是阿戊第一次听到雷声呢,肯定吓坏了。没事阿戊,阿娘在呢,不怕的。”

乳母也连忙哄道:“四哥儿快别哭了,打雷吓虫子,四哥儿是金枝玉叶,不怕的。”

叶初雪骇笑:“他是个孩子嘛,小孩子就是要哭,多痛快流些眼泪,等到长大了,想流泪的时候也不能流了。”

她的话让乳母一怔,正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听得滴滴答答雨点敲打下来,落在树梢枝头,打在庭院池塘中,一时间天地之间嘈嘈切切,喧闹了起来。

叶初雪望着突如其来的大雨,轻声道:“立夏了。”

阿戊倒是不哭了,趴在阿娘的怀中好奇地瞪着外面,一时突然咯咯地笑起来,努力伸手想要够廊檐下如珠帘一般垂落的雨线,胖乎乎的小手一张一合地抓握着,拼命推着阿娘的肩膀想要摆脱控制。

突然他发现隔着茫茫雨帘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即兴奋起来,在阿娘的怀中又跳又叫,口中发出“嗒、嗒…”的声音来。

叶初雪一听便明白了,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平宗正顶着大雨穿过庭院走过来。她将阿戊交给乳母,自己起身迎过去,笑着问道:“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也不打个伞?”

平宗来时自然有内侍为他撑伞,只是进了承露殿才屏退从人。那个消息他要亲口告诉叶初雪。

春雨声势虽盛,却也只是打湿了平宗头上的通天冠和肩头、下摆。他拦住叶初雪不让她忙着张罗为自己更衣,只是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叶初雪心头一沉,强自镇静,点了点头:“好,进去说吧。”

父亲的忽视却令阿戊十分不满,尖声叫着奋力朝阿爹伸出手臂去。平宗再沉重的心思,看见阿戊也都一瞬间松软了下来,笑了笑,从乳母怀中接过儿子,亲自抱着进了殿中。

刚满半岁的阿戊最喜欢在大殿的桐木地板上爬。他喜欢地板上散发出的松香味,也喜欢屋角铜仙鹤的嘴中终日散发出来的檀香味,更喜欢阿爹来回走动时脚上的靴子发出有力而准确的脚步声。当然最令他高兴的,是阿爹亲手将大门关上,把乳母和所有从人都关在了外面。

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只有被雨水冲刷得暗淡的天光透过门上的花棂透进来,落在大人的脸上变得有些阴晴不定。阿戊不喜欢这个样子的爹娘,挣了一挣,阿爹奇异地没有约束他,反倒把他放在地上,由着他撒欢地满地乱爬。

他听见阿爹低声地对阿娘说了些什么。有那么一瞬间,阿戊突然心里难受极了,想要张嘴去哭,一抬眼却发现阿娘一手捂着脸,身体无力地向下坠了下去。他看见阿爹想要去扶,却终于只是在一旁看着,看着阿娘在地板上坐下。阿戊突然就又高兴了起来,手脚并用欢快地朝阿娘爬过去。

一时间殿中安静,只听得见阿戊的手打在地板上的声音。他爬到阿娘的脚边,拽着她的裙子用力攀住。他看见阿娘愕然放下手来看着自己,看见她眼中有一种令人浑身发冷的神情。阿戊有些害怕,转身想要去找阿爹,却被阿娘一下子抱了起来。

阿娘的怀抱温暖柔软,阿戊平素最喜欢。只是今日却十分不同,阿娘的手劲儿太大,勒得他不舒服,但有一种奇异的气息令阿戊不敢挣扎,乖乖偎靠在阿娘怀中,突然十分难过。像是有一种伤心的情绪从阿娘的手臂传递到了他的身上,他睁大眼睛,瘪了嘴,眼泪滚了下来。

他听见阿娘说:“你走吧。”

起初阿戊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要等一会儿,等到阿爹突然无声转身,那种有力简洁的脚步声向外面响去,大门开了又关上,再也没有第三个人来。阿戊被阿娘抱在怀中,紧紧搂着,就像他是她仅余的宝贝。

平宗几乎是逃出了承露殿。

听到那个消息的一瞬间,他看得出她眼中有什么东西被封冻了起来。他想开口劝慰,却又自觉那样太过虚伪,一时间除了看着她一点点委顿下去,竟然想不出别的办法来。

幸好有阿戊。当叶初雪抱紧阿戊让他离开的时候,平宗并没有拒绝。他希望那个小小的人儿能够抚慰母亲的伤痛,也能够让她意识到她的家人还在身边,她并不孤单。

回到延庆殿的时候,几位重臣已经离去。

政务繁忙,没有人有空等他处置家事,秦王平衍做主让那些人先走,自己在这里等着。一见平宗回来,便问道:“如何?”

平宗疲惫地摇了摇头,在御座上坐下,用手揉按鼻梁两侧,沉默半晌突然问道:“你当初为什么要赶走晗辛?”

平衍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事来,怔了怔才试探地问道:“陛下问这话,是跟叶娘子有关?”

“只跟你有关。”平宗抬起头看着他,丝毫不见平日的沉着冷静,目光中透出一丝渴切来,就像是摔倒的人急需有人伸手扶他一把,却又说不出口这样卑微的请求一般。

平衍呆了呆,突然心生愧疚,于是老实作答:“她背叛了我。”

“她从来就不曾忠于你,又何来背叛?”

平衍一怔,沉吟片刻,又说:“她曾委身平宸。”

“丁零人什么时候也学会汉人那一套了?不,阿沃,你不是这样的人。”平宗皱着眉看着他摇头,“到底是为什么?你好不容易得偿所愿,为什么要让她走?”

平衍被他说得也迷惑起来,心中一直说服自己的那个理由两句话就被平宗动摇了。

平宗见他不答,继续道:“你能容得下乐姌,为什么就容不下晗辛?”

“不一样。”平衍连忙撇清,“我与乐姌并无瓜葛。”

“你却每夜要她到你房中伴你入睡?她到底有什么本事让你这么离不开她?”

“我不是离不开她。”

“对,你是离不开晗辛。”平宗步步紧逼,索性自己说出答案,“你是将乐姌当作了晗辛的替身。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把晗辛赶走?”

平衍被他逼问得无路可退,只得板着脸道:“这是臣的私事,烦请陛下不要过问。”

“朕问你的话,你最好老实回答!”平宗也板起脸来,寸步不让,“朕的私事你干涉得还少吗?怎么朕就不能过问你的?”

平衍噎了一下,自知理亏,终究还是咽着气答道:“她帮着叶娘子说动平宸南迁。”

平宗苦笑了一下:“阿沃,你也要学汉人那样,将所有事情都推到女人头上吗?”

平衍一愣,脱口道:“这绝非诿过,她心中只有叶娘子…”

“如果连我都能容忍叶初雪,为什么你不能容忍晗辛呢?”平宗沉声问,不等平衍回答,自顾自地说,“因为你知道即使嫁给你,她也不是你的人。除了你之外,这世间始终有别的人在她心中比你更重要。你让她取舍,你就总是那个会被舍弃的人。不,不是你赶走了晗辛,不是你不要她,否则你不会夜夜对着乐姌去怀念她,你只是被她舍弃了。”

平衍的拳头不知不觉地紧紧攥了起来,他皱着眉,死死咬牙,直到胸口发闷,眼前发黑才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忘记了呼吸:“是她不要我?”他开口时只觉从牙齿到喉咙都是疼的。

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他当然不曾想到过。他一直告诉自己,是晗辛背叛了他,他们二人各为其主,注定不能在一起。但这个注定,如今却被平宗的话打得粉碎。不,从来没有什么注定,有的只是取舍和选择。晗辛或许可以和他天长地久地两相厮守,但是一旦叶初雪召唤,在叶初雪和平衍之间,就一定会做出取舍。

“陛下一定要逼臣承认是被晗辛舍弃,如此就能令叶娘子开怀吗?若是这样,臣便承认了。”

这样突如其来的质问却令平宗一时语塞。其实他自己心中也明白,如此反复诘难平衍,只不过是为了令自己杂而烦乱的心绪略微平复一点儿。但实际上的结果,只是让平衍随他一起心绪烦乱而已。

见平宗怔怔看着自己,平衍反倒渐渐沉静了下来。他大致猜得出他在烦恼什么,却不大明白自己心情。照理平宗和叶初雪之间产生隔阂他应该乐见的,举朝上下都知道他秦王为了消除叶初雪的隐患不惜与平宗兄弟反目,那么如今只要他再推一下,也许目的就能达到。然而平衍却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起初我以为乐姌多少能够取代晗辛,然而不能。虽然人们总是说她不知哪里有些像王妃,但是我心中知道她连半分都无法代替晗辛。可是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晗辛离开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他语气平静,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但这话听在平宗耳中,却仿佛惊雷一般炸响。

平宗一下子站起来,看着平衍欲言又止,终究一言不发地快步向外走去。

平衍目送他离开,一时间只觉浑身酸痛。那痛就像是外面的弥漫不散的潮意,从身体最深的地方泛出来。

过了良久,直到殿中内侍听不见语声探头进来查看,见他独自跽坐,身体晃动,摇摇欲坠,连忙跑过来相扶时,平衍才终于回过神来。

内侍问:“殿下是要回府吗?”

“回府?”平衍点了点头,在内侍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勉强压抑住身体的颤抖,低声道,“回府!”

平宗回到承露殿,见是小雪匆匆迎了出来,便一边向里走,一边问道:“娘娘呢?”

他走得飞快,步子又大,小雪追在身后一路小跑,口中慌乱应付道:“娘娘嫌气闷,说是出去转转。”

平宗一下子刹住脚步,小雪收步不及,险些撞在他的身上。平宗盯着她问:“出去转转?去哪里了?你怎么没跟着?”

“我…”小雪的眼神四处乱飞,就是不敢与他的目光接触,“我留下来看家,娘娘有小初陪着。”

“是吗?”平宗皱起眉头来,心中不安,总觉得哪里不妥,“她们去什么地方了?”他疑心大起。叶初雪并不喜欢离开承露殿,即便几次被他勉强带着出门,也从不往人多的地方去。平宗知道这是因为她不喜欢与自己那些妻妾打交道,所以寻常也不强求,只是碧台宫修好之后,让她到那边去多走动走动。

果然,小雪说:“去碧台宫了吧。”

平宗几乎就要相信了,转身向外走,刚走了两步又觉不妥,停下来回头,正看见小雪拍着胸口松了口气,见他回头吓得眼睛瞪得溜圆,整个人都僵住了一般,连大气也不敢出。平宗疑心大起,走过来盯着她的面孔,一时没有说话。

那目光仿佛火炭一般从小雪的脸上滚过,令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不敢去面对平宗的审视。

“小雪,你说实话,她到底去哪儿了?”

他语气平静,但词语的背后却有种深沉而不容违逆的东西,令人听在耳中,心中止不住地战栗。但小雪记得主人的嘱托,紧咬嘴唇摇了摇头,一副打死也不会屈从的模样。

平宗倒是被她逗得笑了一下,只是笑意不达眼中,只令他的神情更加令人不安:“她不让你说?”

小雪揣度了一下,觉得这个问题回答了似乎也无伤大雅,点了点头,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她是不是说我虽然看着严厉,但并不会伤害你?”

小雪飞快地抬起眼皮窥视了他一眼,正巧被他闪亮的目光捕捉到,面色一白,不得不回答道:“娘娘的原话说陛下是个好人。”

“好人?”平宗冷笑了一声,突然伸手捏住她的鼻子,“我不随便杀女人,但我最喜欢把不听话的人鼻子割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