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小雪只觉鼻头一阵酸痛,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惶恐中偷眼去看,只见平宗面色冷厉,竟是毫无说笑的意味,一只手已经向腰后摸去。小雪突然想起来以前在承露殿服侍平宗更衣,见过他腰上别着的一把匕首,登时吓得哭了出来,喊道:“陛下饶命啊,奴婢全都说。”

平宗心底暗暗鄙视自己用这样的方法欺负小女孩,面上不动声色,问道:“娘娘去哪儿了,你老实回答。”

“娘娘不让说。”小雪哭丧着脸说,“她打算出宫去。”

平宗心底一沉。这个消息他并不意外,只是心中总还存着一丝侥幸,不肯相信她如此狠心。但小雪的话无疑证实了他最不愿意相信的猜测,平宗勉强定了定神问道:“四哥儿呢?娘娘带走了还是留在了宫中?”

小雪眨了眨眼,说出一个令他无论如何都意想不到的答案:“四哥儿送去秦王府了。”

平宗怒火渐渐充盈胸臆,怔了片刻,放开小雪转身就追了出去。

出宫的路就那么几条,但各处都有重兵把守,平宗深知叶初雪的性格,知道她定然会选择一条出人意料的路径。这世间只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如平宗这般摸透她的想法。

碧台宫因为地处深宫荒山之间,平日守卫就不如旁处森严,更兼平宗知道叶初雪经常会独自到这里来,在菩萨面前一坐便是半日,也不愿意有无关的人打扰到她,所以只是安排了三十个随着他们一路从阿斡尔回到龙城的贺布铁卫专责值守。

这些人都是当初从昭明便见过叶初雪的,又一路追随他们在阿斡尔草原、盘山、云山、燕然山过来,对叶初雪除了熟悉之外,更是十分信赖尊敬。平宗当初安排这些人守护碧台宫,是为了让叶初雪不会感到不自在,如今想来,却给了她最大的便利。

平宗一路飞奔,向碧台宫赶去,果然一路并不见任何守卫的身影。他心中怒火万丈,恨不得立即将那些无比信任的手下一个个全都杖毙才好。

“叶初雪!”他大吼一声,已经远远看见湖岸边那个白色的身影正往小舟上去。

叶初雪听见了那声呼唤,已经伸出去落在小舟甲板上的脚微微颤动了一下。小初扶住她的手臂,担忧地说:“陛下来了。”

叶初雪沉声道:“快走!”

“可是…陛下来了。”小初平日就对平宗无限仰慕,如今虽然陪着主人走到了这一步,却不肯在平宗面前公然违逆,一边朝平宗望去,一边又想办法拖延时间。

叶初雪对她这点儿小伎俩看得无比清楚,只是如今却没有了往日的闲情,见她如此,便从她手中抽出手臂:“你留下。”

小初吃了一惊:“娘娘!”

“留下吧。”她跳上船,倒也不见任何不悦,语气平淡而沉静,“你本就不该随我奔波颠沛。”

“可是,娘娘…”小初急得眼泪都落了下来,也不顾一切地要往船上跳,不料船头的掌舵之人却在这个时候用桨往岸上一点,小船借力荡悠悠地向湖水中心摇去。“娘娘!”小初急得大声呼唤,叶初雪却再也不肯转身。

平宗终于赶到,却看见小初捂着嘴蹲在地上哭,叶初雪站在船头,已经离开了十来丈远。

“陛下!陛下!”小初惊觉身边立着的人是平宗,立即改蹲为跪,扯着他的袍角哭道,“娘娘不要我相随了,她一个人可怎么办?”

“别急!”平宗将她拽起来,沉着下来,语气深沉地说,“你立即去碧台宫准备,娘娘从今日起就搬到碧台宫去居住。”

小初怔住,愣愣看着他:“可是娘娘…”

平宗摘下头上的通天冠掼在地上,脱掉身上的长袍,把靴子拔下来甩在一边,挽起裤脚纵身跃入水中。

小初和后面终于追赶上来的贺布铁卫、内官、宫女们齐声惊呼,叶初雪去得不远,听见呼声便回头去看,却只看见平宗的头在水面上冒了冒,沉了下去。

叶初雪只觉耳边嗡的一声响,听见自己大喊了一声“阿护”,在又一阵惊呼声中,身体已经从船上跃下,向平宗游去。

平宗一入水就呛了一大口,但他很快调整姿态,屏住呼吸,朝着叶初雪的方向奋力划水。然后他就看见了她,宛如水妖出现在面前,身姿柔软娴熟,轻巧地缠绕住他的手臂,向水面浮上去。

平宗被她拽着手腕便不得不向上仰望她的身影。他突然留意到她的头发又都染作了黑色,不禁心头一沉。等不得冒出水面,便反手扣住她的腕子,将她拽到自己面前,死死瞪住。

水下不能开口,但他的模样已经透露出了全部的惊怒。叶初雪一怔,突然生起惊恐,不由自主挣扎起来,想要脱开两人缠在一起的手臂。

平宗却再不给她任何机会逃脱。不论她如何激烈挣扎,只是坚决不肯松手。他用眼神告诫她,自己宁愿将她拖入湖水深处那一片黑暗中去,也不肯放开她。

叶初雪看懂了,震惊渐渐被那样的决绝洗去,除了倔强的回视之外,再不肯有一丝动作。平宗将她拉到自己跟前抓住她的头发粗暴地将她拽着向岸边划动。

小初的眼睛紧紧盯着湖水,试图透过水面看清水下的情形。突然水波剧烈地晃动起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平宗拖着叶初雪从水下冒了出来。

平宗也已经闭气到了极限,连拖带拽地将叶初雪从水中带出来后,两人一起跌倒在岸上喘息。众人蜂拥过去要去搀扶,还没到近前就被平宗喝住:“谁都不许过来!”

皇帝的怒气令众人不知所措,彼此互相看着,却齐齐却步,果真不敢靠近。

平宗喘息略微平定,侧头去看,只见叶初雪趴伏在他的腿边一动不动,若不是留意到她的手悄无声息地攥成了拳头,平宗几乎会以为她已经昏过去了。但怎么可能,平宗冷笑,这女人哪里有那么容易就放弃。

他拽着叶初雪站起来:“走!”动作又大又粗,不容她有半分拒绝的余地。

她踉踉跄跄被拖拽着走了好几步,好容易站定,抬眼望向他,低声道:“你一定要这样凌辱我?”

平宗的火气又冒了上来:“这是你自找的!”

她要离开他。这个认知令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气,此刻除了死死地困住她,令她不得有半分逃脱的余地之外,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让狂乱跳动的心跳恢复平静。

平宗连拖带拽,将全身湿答答的叶初雪裹挟着往碧台宫走去。身后的众人刚跟上两步,就被他转身喝住:“谁都不许过来!违令者斩!”

这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盛怒的皇帝,众人无一敢于挑战他的怒气,立即停步,看着那两个人彼此纠缠又互不妥协地拉扯着往碧台宫而去。

众目睽睽之下,浑身湿透的叶初雪心头惊怒交集。他的怒气和他折辱她的手段同样令她心惊。她不肯就范,不停地挣扎要将手从他的钳制中抽出来:“你放手,我自己会走。”

“放手?!”平宗冷笑,“叶初雪,我不会对你放手,永远不会!”

他不容她再说出任何能够激化怒气的话来,拽着她大步走过天津桥来到碧台宫中。

碧台宫中的一群内官、宫女早就得到消息,纷纷出迎,却被平宗一句话给喝了回去“不许出来,别让我看见你们!”

顷刻之间,众人各归宫室,偌大的碧台宫中空荡荡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平宗咬着牙问叶初雪:“这样可以了?你不想有人看见,我满足你。你想要什么我都能满足你。”

她抬起头看着他,目中满是被他激发的怒意:“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去南方,你能满足我吗?”

“除了离开我。”他捉着她的手腕,把她拉近到自己身前。两个人浑身上下都已经透湿,各自从里到外散发着寒气:“我可以给你我所有的任何东西,唯独不许你离开我。”

“你能给我什么?”她冷笑,“你的江山?”

“我的命怎么样?”他咬着牙将一把匕首塞进她的手中,“你只有一个办法可以离开,我以前就给过你这个权力。”

叶初雪低头看着手中的匕首,刀刃泛着寒光,就像他此时的面色,有着令人不安的寒意。她的手微微颤抖,像是因为寒冷而握不住刀柄一样。“有一天夜里你在梦中问我会不会离开,”她摇了摇头苦笑,“我也不想。我经历了这么多,终究和你生儿育女,这样的生活是我以前连做梦都不敢去奢望的,你给了我。你给了我一切我想要的,”她抬起头看着他,不复之前的激愤,神情中却有着一丝更加令人心惊的沉静,“却也给了我最不堪承受的屈辱。”

平宗被她那样的目光吓住,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你什么意思?”

“罗邂。”她轻声说出这个名字,将所有的恨意和不甘都深深隐藏在心底。但那恨意太强大,令平宗不由自主地想起之前在水中所见,宛如万古长夜一般幽深不可测的湖心。那样的深沉和黑暗,让所有平静的表面都看上去令人不寒而栗。

“罗邂?”他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疑惑地问,“你是因为罗邂要离开我?”

“你自找的。”叶初雪的冷笑仿佛匕首的刃光,“是你扶持他在南朝称帝。”

仿佛被一只大锤重重击中了胸口,平宗只觉胸前一痛:“你…”

“我问过你,可你说了假话。”她掩饰不住伤感,“我多希望那时候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样我就可以安心守在你的身边,指望你能像你说的那样,满足我的任何要求。我想让你出兵去剿灭罗邂,或者动用你的势力杀了罗邂,甚至只是袖手旁观,坐看落霞关我的伯父们去收拾他。”她苦涩地笑了笑:“你曾经说我消磨了你的壮志,你又何尝不磨钝了我的锐气?让我一度相信你会去替我做这一切的谎言。”

“不是谎言。”他忍不住开口为自己辩解,“只要你说出来我都会为你去做。”

“我让你杀罗邂你肯吗?”她冷笑起来,“你能说罗邂称帝与你无关吗?”

“我…”平宗语塞,无法说出任何话。

“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是报复我谋划了平宸迁都。如今北国分裂,你一时没有余裕去攻打南朝,所以便扶持了罗邂称帝。如此一来,虽然你不能把江南并入你的版图,却可以通过罗邂的手实际上统治江南。任何人若处在你的位置上,无疑都会这样做。”

她丝丝入扣地分析着,语气渐渐沉痛,“只是你不能。可你竟然不懂这个道理。”

“我…”平宗恍然大悟,终于明白问题出在了什么地方,“因为你,所以我不能利用罗邂?”他有些不解,“可是罗邂只是一个工具,我今日可以扶助他称帝,明日便可以将他踩在脚下让他碎尸万段。叶初雪,我知道你恨罗邂,但我不能因为你的私怨而不顾天下…”

她冷笑地截断他的话:“你的天下?”

平宗一愣,终于明白症结所在:“叶初雪,你不会忘了我说过的话吧?我说过要让你和我并肩共享这世间一切荣耀。”

“我记得你说的每一句话。”平宗的话并未能安抚叶初雪,反倒更加激怒了她,“只是你所说的荣耀是你的荣耀,你可以将这荣耀当作赏赐让我分享,却不肯让我保住我自己最低的一线自尊。”

“我怎么赏赐了?”他觉得简直没有办法跟她好好说明白,“我的荣耀不就是你的荣耀吗?我把我所有的都与你分享,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你把从我这里抢夺走的一切与我分享,还真是大方。”

平宗一句一句被她噎回来,也无法不心头火起:“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我为了你放弃了我的一切坚持,你却还要扶持罗邂窃取我家江山,将我经历过的羞辱再十倍羞辱我一次。即便这样我都打算隐忍,你却还要斩断我家最后一丝希望。”

“我斩断你家什么希望了?”

“为什么我两位伯父自相残杀?真的不是你从中捣鬼吗?你为了确保罗邂能够坐稳江山为你所用,不惜让姜家彻底灭亡,却还留下我为你生儿育女,这就是你所说的分享一切荣耀吗?”

平宗也气得脑中一片混乱:“你家那两位伯父什么样的货色,也配让我去用计谋?你说我羞辱你,叶初雪,你给我弄明白,这天底下人人都在羞辱你,唯有我敬你、爱你,愿意用我的天下陪你玩你那些把戏。你说你为我放弃坚持,我倒想知道你那些所谓的坚持除了用来与我作对还有什么意义?姜家早就灭亡了,早在你父皇临终前托你守护时起就灭亡了。早在你那个侍女假先帝之名生下别人的孩子时就已经灭亡了。你,还有你的那些伯父、妹妹、亲人,都不过是陪着姜家的江山苟延残喘。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只有你不肯去相信,除了无休止地自欺欺人,你还会什么?你如今为了那所谓的江山与我恶语相向,却不知道你真正的敌人正是那些将你驱离家国的亲人。叶初雪,你真是我所见过最不知好歹、不辨是非的人。真正捧着一腔赤诚对你的人,你却当作仇敌对待。”

叶初雪气得浑身簌簌发抖:“我家的事不劳你操心。”

“我对你赤诚相待,与你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我以为你我早已经夫妻一体,同进同退,你竟然要为了一个罗邂而与我决裂吗?”平宗冷笑,“你与罗邂的事,我不在乎,旁人也不在乎。是你自己念念不忘,却来埋怨别人。叶初雪,你到底想过没有,罗邂对你究竟有多重要?”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若是为了那个人离开我,就不要扯上什么江山社稷。”

“你混账!”叶初雪激怒之下将手中匕首向他掷去。

平宗措手不及,见白光飞到,急忙偏头躲闪,终究慢了一步,被匕首手柄砸中额头,鲜血顺着额角流了下来。

平宗摸了一把,看见掌心的血迹,便如同熊熊大火被浇上了一桶油,登时红了眼睛,过去一把拽住叶初雪,咬着牙冷笑:“混账?你今日才知道吗?”

叶初雪拼命挣扎,却丝毫不能撼动他对自己的钳制,情急之下张口重重咬在他手臂上,平宗吃痛,却不肯放开她,一手卡住她的脖颈,一路将她拖进了内室。

他们就像是两只用性命相搏的野兽,谁都不肯示弱,彼此厮缠扭打,推拒碰撞。宫室内陈设的锦屏、翠幛、金玉器物无不横遭浩劫,被打碎撞破,满地狼藉,不可收拾。

叶初雪终究力气输了一大截,被平宗压在身下,一边愤恨地瞪着他,一边两条腿乱踢,试图将他踢下去。平宗好无怜香惜玉的心情,握住她的两脚向两边拉扯开,整个人覆上去撕开她的衣襟:“我不许你走。哪怕要困住你一生一世,也不会放手。不管你心里想着谁,不管你为了什么理由,你都只能留在这里。”

她被他扭曲狰狞的表情吓住,突然意识到是自己激发了他的怒气。这男人此时此刻看上去就像一只发怒的狼,双目通红,手臂力气强大得无人能够抗拒。她最先恢复理智,停止挣扎,抚上他的脸低声呼唤:“阿护,别这样阿护。”

“别叫我阿护,你不配!”他狂怒之下口不择言,双手在她冰凉的皮肤上揉拧,身体粗暴地侵犯着她,“我的女人才能这么叫,你是谁?你心里想的是谁?”

“你啊…”身体的疼痛冷却了她的怒火,她在他的身下辗转哭泣,“但你心里却只有江山。”

“你比我强吗?你心里只有你的故国和家乡。”他咬着牙反唇相讥,愈加愤恨,动作也丝毫不见柔情,“不要求我,不要骗我,我不会再相信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你走。”

她深深伤心,抱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问:“你真的不怕我们变作七郎和晗辛吗?”

平宗一惊,停下了动作低头看她。

她继续追问:“难道我们除了像他们那样的结局,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他沉思了一会儿,从她身上下来,拉过自己的衣服穿上:“不,当然还有别的办法。我不是七郎,不会让你像晗辛那样离开,永远不会。”

叶初雪撑起身体,惊讶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平宗深深地看她一眼,突然转身向外走去。

“阿护!”她愕然起身追上去,看着他离开,“你要做什么?”

“叶初雪,我曾经为了你不顾一切,但那样只是纵容滋长了你的自私,我不会再容忍你做背离我的事情了。你不许离开碧台宫,一步也不行,从今以后,日日夜夜,年年月月,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寸步不能离开。”

叶初雪被他的话惊得浑身发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关我一辈子?”

“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都要把你留在我身边。”

她怒气又起,冷笑道:“你关不住我!”

他回过头来,与她目光相接,两人各自强大不可摧的意志在这一瞬间碰撞,仿佛有火光因为这碰撞而迸发,他傲然一笑:“那就走着瞧。”

叶初雪突然意识到他这一次真的不会再妥协了,问道:“阿戊呢?你要关我,至少让阿戊留在我身边。”

“好让你带着他一起逃走吗?”平宗脸上露出那种将猎物逼入绝境时才有的胜利笑容,“不,叶初雪,你要是想离开,就一辈子别想见到阿戊。”

叶初雪的心一沉到底,自从阿斡尔湖畔两人倾心欢爱那一夜之后就再也不曾有过的寒意重新笼罩了她的全身。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让寒意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冷冻起来一样,再开口时已经又像当日刚刚渡江北上时一样,声音沁凉冰冷,充满了讥讽与秋意:“那么,你永远也得不到我。”

平宗本已经转身向外走了几步,听见这话一愣,不由自主回过身去,却见叶初雪已经转身回到宫室中去,砰的一声,大门被紧紧关闭。

平宗一愣,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仿佛被关上的,是他曾经费尽了心力才打开的那颗心的门。

第三十七章 人间哀乐转相寻

崔璨直到端午那一日才终于见到了晗辛。

那一日在殿中议事既毕,平宸在大臣们退出去的时候叫住了崔璨,笑道:“我知道崔相没有家眷,所以夜里不回去也没有关系。”

崔璨只得停下来问:“陛下有事?”

“是喜事。”他喜气洋洋的面上看不出任何城府来,一副打心里开心的模样,“你也知道一个月前朕得了长子,恰巧今日满月。”

崔璨只觉耳边轰然一响,半晌作不得声,只得躬身下去垂首不言。

平宸见他这样,倒是好奇起来:“崔相为何不恭喜朕?说来当日朕喜得长子,群臣上表道贺,似乎也没有见到崔相的贺表。我说起这件事来,阿若却说崔相当日不在雒都,回来不见补,想来是忘了。”他似乎仍是少年心性,非得要从崔璨口中听到一声恭喜才算作罢。

崔璨打了满腹的恭喜之词,然而张开嘴却觉得口干舌燥,喉头生痛,无论如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于是只能将头垂得更低。

这沉默几乎激怒了平宸,但这少年总算这几年经历了许多波折之后,懂得了不因小失大,于是只是悻悻地一笑,说道:“算了,这些虚礼,道贺的未必真是为朕高兴。比如你崔相虽然嘴上不说,朕却知道你心中是高兴的。对不对,崔相?”

崔璨的身体微微地颤抖着,他必须用最大的自制力才能压抑住不顾一切转身离开的冲动。当他躬身垂首的时候,头上的五梁冠沉沉地压了下来,令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和身上的责任。他知道崔氏复兴的重任,以及保得新朝这十三郡百姓安康太平的重任都压在他的肩上,令他无法肆意妄为地凭着自己的喜好去行事。

“崔相,朕在问你话呢。”平宸对他的沉默十分不满,不停地催促。

崔璨长叹了一声,突然站直身体,沉静地看了自己的君上一眼,双手拢在袖中,双目一闭,竟是个不听、不视、不语的姿态。

“你!”平宸被他的姿态激怒,登时就要发作,恰好平若捧着一个乌漆匣子来到门外,一看见平宸和崔璨面对面站着就是一惊,连忙快步跨过高高的门槛进来,挡在崔璨面前叫了一声:“陛下!”

平宸被他这样一拦,悻悻地哼了一声,转身回到自己的御座上坐下:“阿若,怎么好几天不见你?”

“陛下不是遣臣去嵩山为陛下寻金丹去了吗?”平若见崔璨一听见金丹就睁开眼像是要开口,连忙冲他使了个眼色命他噤声,口中犹道,“这回运气不错,紫金台的吴道士炼丹到了紧要的时候,他的徒弟留臣住了三天,昨天一早吴道士出关,听说陛下向他寻丹,不敢私匿,将这次所炼金丹全都献了出来。”他说着将乌漆匣子捧到平宸面前打开:“一共十二颗,请陛下过目。”

平宸探身仔细看了看被小心分别装在金匣中的丹丸,这才满意地露出了笑容,于是对崔璨说话时的语气也就和善了许多:“其实今日留下崔相,是想跟崔相商量一下,一个是朕的长子该取个什么名字,还有一个是为朕生下长子的嫔妃,该赏个什么品衔。”

崔璨到这时才缓缓睁开眼睛,想了想,尽量用心平气和的语气说:“皇子的名字、皇妃的品阶,这都是陛下的家事,臣是外臣,不便过问。倒是不知陛下何时却有了服丹的喜好?”

“怎么,照制度取名字、定品阶是朕的家事,朕吃几粒丹丸倒成了要在朝堂上讨论的公事吗?”平宸冷笑了一声,朝平若望去,“阿若,你看看,崔相连朕吃什么都要管,却不肯管朕的妻儿。来,你跟崔相说一说,吃丹丸有什么效用。”

平若夹在两人中间委实为难,丹丸的作用人人都知道,他却不好公然说出来,哪怕此刻殿中只有他们三人,一旦对崔璨说出口,也就是对整个朝堂都说出了口。

好在崔璨并不打算让他为难,朗声道:“服丹习俗最初从江南传入,在汉人士族中流传已久,我家中也有不少人服丹,所以臣怕是比旁人对这丹丸的效用更加清楚。金丹服之可令人精神振奋,元阳不破,一夜御数女,七日不进食。若辅以疾行、饮露和五石散,久而久之便会神志混乱,血脉逆行,发狂吐血而亡,人称成仙。”

他前面说得头头是道,平宸尚频频点头,不料后面话锋急转,无论平若如何递眼色都不肯收敛,待到一句话说完,平宸已经面色铁青,拍案喝道:“胡言乱语!崔璨你敢欺主!”

“不敢。”崔璨不卑不亢地说,“臣的曾祖父、堂伯父、堂哥和叔祖父等人,都死于服丹。”

“你是说朕在找死?”

“不,陛下是在求仙。”崔璨说完长施一礼,“陛下让臣做的事,臣委实做不到。陛下若无别的事情吩咐,容臣告退。”说完也不等平宸回应,转身就往外走。

“崔相莫非就不想见见朕长子的生母吗?”

平宸一句阴恻恻的话果然止住了崔璨的脚步。他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屈服,转过身来向平宸跪下:“若是能与贵人一见,也许臣能知道初生皇子的名号该如何定。”

平宸本来也并非一定要崔璨来给儿子取名字,只是少年心性,崔璨越是抗拒,他就越是要强求。结果事情搞僵,他又咽不下这口气,便用这样的条件压着崔璨屈服。见崔璨果然就范,却又登时觉得无趣,冷冷看了崔璨半天,才说:“今夜内苑端午家宴,崔相不要错过。”

崔璨从大殿中出来的时候只觉背后已经汗湿,走路的时候双脚仿佛是踩在了棉花上,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

平若从后面追上了崔璨,低声劝道:“崔相何必一定要惹陛下生气?”

崔璨侧头瞧了他一眼,冷笑道:“我们崔氏子弟,自来辅佐帝室,效力于朝廷,却从没有奉承皇帝投其所好的先例。那是无根之人的勾当。”

这话相当于是骂平若用金丹讨好平宸,行为与内侍差不多。平若如何听不出来,脸上红了红,却知道他的脾性,不顾他的挣扎,也不理他的疏离态度,强行将他拽着出了皇宫,上了自家的马车。

在车上坐定,崔璨仍旧冷笑:“平中书这是要做什么?莫非还要绑我不成?”

“绑你却是不敢。绑架朝廷命官,这不是犯法的事吗?崔相治下,我可不敢犯法。”平若笑嘻嘻地满口胡诌着,也不命车子行动,萑璨便也明白他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于是也就不再闹别扭,想了半天只是长叹一声:“你却不该教唆陛下去服食丹丸。”

“咱们这位陛下你还不清楚吗?”平若苦笑,“他平生最仰慕的不就是你们汉人的那些东西。以前在龙城有晋王压着,也不过学些诗词歌赋、经史子集,如今没有人约束了,朝堂中就连龙城带来的都是汉官,更遑论衣冠旧族们前来依附的士族子弟。不少人还是从南朝过来的,南朝如今局势大乱,那些世族怕打仗,也都纷纷来投。人才也有,却更多是不成器的,别的不会,修道服丹的把戏倒是熟稔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