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杯酒长剑方寸心

晗辛看着乳母给孩子洗了澡换好衣衫,亲自哄着睡着了觉,再回到自己寝殿的时候,平宸已经在殿中灯下坐着了。他近日来日渐繁忙,开始将奏本公务带到这里来处理。听见晗辛的脚步声抬起头来,问道:“如何?文殊睡了?”

他为孩子起的乳名竟是菩萨的名号,每回晗辛听了都有些不自在。只是这不自在即便表明也不会有任何结果,晗辛终究只能忍下,点了点头:“临睡前有些吐奶,只得又擦洗了一回。”

“哦。”平宸点点头,复又低下头去看奏本,仿佛晗辛说起的只是一个旁人家的孩子。

晗辛也不理他,径自在妆台前坐下,自有侍女过来为她卸妆敷粉。

殿中蜡烛高照,亮如白昼,却又安静得听得见窗外新生的幼虫唧唧的呜叫。平宸耳听着象牙梳从晗辛头发中滑过的声音,忽而头也不抬地笑道:“你猜谁离开龙城了。”

晗辛抬起眼,透过镜子向他看去,果然他就在那里等着,两人目光在镜中相撞,平宸得意地咧嘴一笑,自己说出答案:“平宗!”

晗辛惊了一下,转过头来问道: “是要来打雒都吗?”

“你是希望他来呢,还是不希望?”平宸站起来来到晗辛的面前,挥退侍女,抬起她的下巴轻声地问,“你大概恨不得他赶紧带兵打来,将朕打死了,你就可以回到秦王的身边了。”他的笑容和指尖一样冰冷,眼睛闪着异样的光芒,咧嘴笑了一下:“或者到崔璨身边去?你希望以后跟谁?”

这样的发难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发生,晗辛早已经见惯不怪了,借着起身挣脱他的钳制,从一旁柜中取下一个朱漆匣子打开,里面两排放着十二粒药丸,她将匣子送到平宸面前:“陛下该服丹了。”

平宸的目光逗留在她的面上,似乎要看透她的用心,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从匣子中拈起一粒药丸放入口中。

丹药以硫黄练就,服下不久便全身燥热难耐。晗辛帮助平宸除下服冠,松开束带,敞开衣襟,眼看着他的皮肤开始泛红,便后退一步问道:“陛下今夜要哪位美人服侍?”

平宸的目光锁在她的面上,一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拉到自己身前,一只手伸入她的衣襟,滚烫的掌心贴上她的皮肤只感到一阵舒服的沁凉,他说:“你来如何?”

晗辛后退一步,从他的掌握中溜开,面上却全是温婉的笑容:“妾产后不久,身体尚未恢复,只怕要败了陛下的兴致。”

“朕都不怕,你有什么可担心的?”他手下愈加强硬,一点点试探着她的底线。

晗辛不动声色任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抚摸,冷淡地看入他的眼睛,仿佛是在忍受一条蛇的纠缠。

再火热的试探在这样的凝视下也变得索然无味。平宸不是第一次试探,也不是第一次被拒绝,他悻悻地哼了一声,收回手来,随手指着之前为晗辛梳头的侍女:“就是她吧。”

晗辛无言地行礼,冲那侍女使了个眼色。

那侍女也并非第一次为平宸侍寝,自是心中喜悦,整个人贴了上去,为平宸脱下单衣。平宸伸开双臂任她服侍,自己抬起头来看着高大的屋顶,听见晗辛已经走过去将房门打开,不用回头也知道她即将离开:“他不到雒都来。”

晗辛停住脚步。屋外的蛙鸣声似乎顿了顿,她低头看着被月光投在地上的影子,因为有门槛,她的影子被曲折得已经看不出原来的轮廓了:“不来雒都,那就是去昭明?”

“对。”平宸的目光盯在她的后背上,火辣辣的热度几乎将她背后的衣衫灼穿,“一个人去。”他留意到她肩头因为自己的话而微微颤动了一下,满意地露出笑容来:“这对朕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晗辛转过身来盯住平宸:“陛下想要做什么?”

平宸却不再说话,将那侍女打横抱起,带入寝帐:“去吧,朕该歇息了。”

女子惊喘呻吟的声音从帘帐后面传出来。晗辛立在门口,看着锦帐翻波,心头也如暴雨中的水面一般掀起惊涛骇浪。

月光清冷,夜风却温暖得令人躁动不安,她对寝帐内的动静充耳不闻,却觉得蛙声鼓噪,令人心烦意乱。

晗辛将那两人留在了寝殿中,出了长英殿的庭院,朝外面走去。

雒都到底还是百废待兴,故城皇宫虽然气势宏大,却大半仍旧荒废,宫规也还散漫疏忽,晗辛生产后自然不肯闲着,早就借着出来散心的机会,寻出了几条出去的通道,买通了几个要紧的关口,以便有备无患。这些事情是她从在凤都时就开始做惯的,如今又有着宫妃的身份,做来更是顺手,如今果然便派上了用场。

守在门外的一个小内官是晗辛在秦王府就认识的,龙城几次易手,秦王府的人流散不少。晗辛在雒都皇宫中与他重遇也算得上是意外惊喜。

见晗辛出来,小内官连忙迎上来:“娘娘?”

晗辛看了眼天上的月色,吩咐了一番,便往内苑湖边走去,在一座旧日焚毁的前朝宫殿台基上略坐了会儿,就看见高贤低头匆匆走来。

“高貂踏。”晗辛迎过去微微点头,“这么晚劳烦你出来,实在对不住了。”

高贤来得很急,这样的夜风里也出了一额头的汗。“不妨事。”他抹了把汗,“娘娘若非有要紧事也不会来找老奴。”

晗辛看着他这个样子却又有些迟疑。

高贤善变的名声即便在雒都也被传得尽人皆知。她当然知道这其中也有自己的功劳,但到了真需要让高贤出力的时候又不得不三思而行。

高贤到底老到,一眼看出了她的犹疑,叹道:“娘娘找老奴来,想必是有与龙城相关的要务?”

晗辛一惊,戒惧地盯着他。月色映在水面,一切都变得清冷而宁静,高贤默默抬起头来与她对视,那一瞬间,月光落在了他的眼中和鬓边。发丝中银光闪现,眼角纹路深邃,目光却益发如同月夜的夜空,只有仔细分辨,才能看清楚其中的星光明灭。

在那一瞬间,晗辛突然就知道她可以信任他,知道在这个荒瘠而苍凉的旧都中,这个人是唯一能帮助她的。

“陛下听说了晋王南下的消息。”她的语声轻而快,仍然维持着旧日的称呼,“他已经知道了。”

高贤的眸子猛地一缩,仿佛所有星光都被他收敛进了眼中,令晗辛突然之间只觉得四周一暗,连蛙鸣之声都停顿了片刻。

高贤再也没有说一句话,躬身行礼,然后转身离去。

一直到很久以后,静谧宫苑中再也听不见他的脚步声,月色下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晗辛才猛然回神,想起来重新呼吸。

她大口地吸气,将沁凉的夜风吸入胸中,仿佛要靠这样的刺激才能勉强维持住这一瞬间激越的心情。

自从被平衍驱逐出龙城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过热血在身体里沸腾的感受了。无论是在崔璨的相府还是在后宫之中,她都仿佛一具行尸走肉,逆来顺受地承受着施加在她身上的种种。然而此刻,当一颗流星从天边划过,看着星光将天际切割成了两半,想到那一句话将会带来的天下变局,她突然又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

第四十章 河梁更赋断肠辞

落霞关的巨变传到昭明,尧允自是全心戒备,一面召集麾下将领商议可能出现的局面和应对之策;一面加紧整备军队,安排防务。

昭明如今局面严峻,北面还有雒都派来的十万大军虎视眈眈。虽然这十万大军盘踞北边年余而没有动向,但始终是悬在尧允头上的一把剑,不能当作他们不存在。尤其雒都方面局势也不明朗,平宸又是个喜怒不定、行事任性的人,谁也猜不透他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会做到哪一步。

在这样的压力下,南方落霞关的巨变就令昭明登时面临两面夹击的危险。虽然尧允知道寿春王和龙霄的目标都是罗邂,但在龙霄已经知道了昭明与罗邂联手的情况下,不排除他们会先回头攻陷昭明再与凤都长期对抗的可能性。

尧允早已将落霞关、昭明一带的山川地形烂熟于心。他深切地知道,如今态势下可能面对的最糟的情况,会是落霞关与雒都联手。届时如果南北双方同时发动攻势,昭明兵力再强大也不可能同时应付,那个时候只怕昭明就会面临灭顶之灾。

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出现,眼下最要紧的便是绝不能让落霞关和雒都的大军取得默契彼此配合。

尧允为此特地调集五千兵力,在昭明四周边界附近密集巡逻, 整个昭明城完全戒严,没有他本人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夜里严格宵禁,任何面生之人都要立即锁拿审问。

这条禁令一出,昭明城犹如铁桶一般,几乎连只苍蝇想要飞进来都逃不过尧允的天罗地网。不过三五天时间,各路来历不明的人已经捉拿了三四十人。尧允不敢怠慢,审问每个人都要亲自过目。下面人没有他的首肯不敢擅自放人,他平日公务又忙,要到每日深夜才能有空过问。

他这几日疲惫至极,看着手下审过几个嫌犯之后便不得不停下来,命手下送来一壶酪浆喝了几口,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这才吩咐道:“下一个。”

一时便听见镣铐响动,又一名人犯被押了进来。尧允头也不抬地问:“姓名?哪里人?来昭明做什么?”

对方一时没有回答,狱卒早就替尧允催促:“问你话呢,快回答!”

短暂的沉默后,那人答道:“从龙城来,来见尧允将军。”

话音一响起,尧允就惊得站了起来。

牢中火光熊熊,映得对方昂藏身躯无比高大威武。尧允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不由自主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去,只见对方虽然手上锁着铁链,肩头被两名狱卒用力按住,却仍然面带从容微笑,口中说道:“姓名嘛,你真的不知道?”

尧允惊得跳了起来,两步走到他面前,将他的面容又仔细打量一遍,这才如梦初醒,双手抚胸恭敬道:“陛…”

平宗却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泄露身份,笑道:“尧允将军,许久未见。”

尧允立即醒悟,话说出一半又收了回去,勉强维持着镇静,亲自将平宗手上锁链解下,挥手让在场其余人等都退下去。早在他跳起来来到平宗面前时,按住平宗的那两个狱卒就已经知道此人身份定然非同小可,不由自主放开了平宗。此时更加不敢多事,立即随其余人等一同退下。

直到房中再没有了旁人,尧允才上前一步,在平宗脚下跪倒,恭敬道:“陛下!”

平宗笑着点头道:“昭明防卫严密,可见阿勒颇你的心思缜密啊。”他说着,走到尧允的位置上坐下,见面前有一壶酪浆,便不客气地倒了一杯一口气喝尽,抬头抹了一把嘴,笑道:“饿了,被关了一天没吃东西。”

尧允大为不安,问道:“陛下既然来昭明,怎么不提前通知?身边也没带个人?”

“我这次出门没有声张,倒是带了些贺布铁卫来,行事不方便,都留在鹤州了。”

尧允越发震惊:“陛下从鹤州就孤身一人?万一出了意外可如何是好?”

平宗放下杯子笑了笑:“既然要隐藏行迹,人少了才更安全。”他招招手:“你到这边来坐下,我有话要问你。”

尧允仍旧不肯罢休:“陛下,此处是监牢,请陛下到臣的官邸歇息。”

“你那里人多眼杂,我到昭明的事情还是不要张扬的好。”平宗这一次也确实累了,不愿意再多做纠缠,只是说,“咱们说完正经话,你把我放出去才是正道。”

尧允到这个时候才能勉强压下心头的惊疑,见平宗始终气定神闲,和颜悦色,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才告了声罪在平宗下首坐下。

平宗拎起壶倒了一杯酪浆送到尧允面前:“你先压压惊,然后把这边的情况详细说给我听。”

尧允接过杯子,心头却仍然一片纷乱,问道:“陛下想知道什么?”

“想听听你的想法,江南这一大片国土我该送给谁?”

此时的落霞关中一片素白。庐江王与寿春王的同室操戈被隐瞒了下来,对外只说庐江王在检阅水师时跌入江中溺毙。至于寿春王次子子茂,则连提都不曾提起过。寿春王为庐江王操办丧事尽心竭力,满城上下白幡招展。一连二十一日,都有人在四处屋檐角上举着招魂幡吊唁庐江王。

龙霄坐在院子里,仰头看着屋顶上的人披麻戴孝,一声声长歌当哭地喊着魂兮归来,唱着悲调,嘴角露出一丝讥讽冷峻的笑意,随即仰头灌下又一杯酒。

余鹤年走进院子,看见他一副落拓潦倒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过去一把抢过他手中酒杯道:“三四日都连个人影也没有,原来躲在这里喝酒。现在是喝酒的时候吗?你这个样子又做给谁看?”

龙霄醉得似乎连头都支不住,摇了摇脑袋,醉眼昏花地看着四五个余帅出现在眼前,嘻嘻一笑:“来了好些余帅,这仗就更好打了。”见酒杯没了,索性抄起酒壶往嘴里倒。

余鹤年恼怒地将酒杯往地上一砸,摇了摇头:“无可救药!”言罢转身就走,不料与一个青衣奴子迎面相向。奴子一见余鹤年,立即闪身侧立,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 “余帅!”

余鹤年认得贴身伺候龙霄的青奴,见他一脸惶然无助,无所适从的样子,只得叹了口气:“去打一桶水来。”

这事旁人早就想干,只不过没那个胆子而已。余鹤年自然不怕龙霄,拎过水桶,兜头往龙霄头上浇去。

龙霄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大喊一声:“谁?!哪个混账干的?!”看清“混账”是余鹤年之后,登时偃旗息鼓,咕哝着又要坐下。

余鹤年回头冲青奴说:“去让人准备热水淋浴更衣,我与你家侯爷一起去见见寿春王。”

青奴答应了一声飞快跑走。余鹤年又抬头冲着房顶招魂的人大声道:“行了行了,别号丧了,都走吧。二十一日已满,散了吧。”

房顶上的人早就被太阳晒得头晕眼花,一听余鹤年的话巴不得地连忙离去,一时间龙霄所居院落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龙霄觉得腿软,手脚并用朝矮几爬过去,伸着手去够细颈波斯錾金银壶,眼看指尖将将触到,突然停下来,扭头看着余鹤年,问道:“这回你怎么不拦着我了?”

余鹤年走过去拿起酒壶自己仰头喝了一大口,说道:“没人了,别装了。”

龙霄这才爬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再开口时目光清明,口齿伶俐,没有一点儿醉酒的模样。“可算是松口气,那些人天天站在我房顶上,院里什么动静都看得一清二楚,我除了天天喝酒大醉还能怎么办?”

“你就不怕有人弹劾你居丧期间行为不检?”

“有什么怕的?”龙霄冷笑,捡起掉在地上的冠子拍了拍土,又戴到头上去,“寿春王恨不得吃了庐江王的肉,哪有那么多友爱之情还要监督旁人居丧行止?再说,他派人监视我就是怕我背着他有所图谋,我烂醉如泥才是他想见到的。”

余鹤年对这个晚辈越发欣赏,拍了拍他的肩膀:“快去沐浴更衣吧。久了会让人起疑。”

龙霄却有些迟疑:“此时去见他做什么?”

余鹤年摇头叹息:“他如今疑心病重得很,时刻要检查众人的行止,咱们每日总要去点卯露个面嘛。”

龙霄思索了一下又问:“那件事情…”

龙霄与余鹤年刚要说话,有下人来报,沐浴水已经烧好。他只得虎起脸冲龙霄道:“赶紧洗洗去,你也不闻闻身上的味儿,哪里还有一点皇亲国戚的体统。”

龙霄歪歪斜斜地跟着从人去沐浴。

寿春王面色阴沉。龙霄和余鹤年到的时候他正负着手在堂中来回地踱着,听见他们来了,这才顿住脚步,猛然转过身来,目光盯牢龙霄,满脸堆笑,匆匆迎下台阶:“烛明,烛明,怎么才来?”

他到落霞关已经年余,对龙霄从未如此亲切和蔼过,倒是怔得龙霄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余鹤年不动声色地往龙霄背上一推,又将龙霄向前推了出去。

寿春王趁势过来握着他的手将他带着同回堂中,口中连连说道:“烛明你总算来了。你看其实咱们才是真正的近亲,却被奸人离间,以至于让你受了许多委屈。”

龙霄一旦不能往后退了,便打起精神全心应付,朗声一笑,反握住寿春王的手道:“当日在牢中就有人离间说是伯父一手将侄儿送入监牢,侄儿是不肯信的。自家骨肉至亲,总不至于外敌未灭,自己倒互相残杀了起来。”

一句话说得余鹤年跟在两人身后几乎要笑出声来,心中暗骂龙霄果然不辜负南朝脸皮第一厚的名声。这种亲亲热热打人脸的本事,就连自己这个老江湖都未必干得出来,他却做来一片真诚无伪,几乎就要说出自己是真心无辜的话来。

龙霄的话让寿春王面色微微僵了一下,怒意从眼中闪过,但随即便被强力压抑了下去:“烛明真会说话,哈哈哈…”他从龙霄的掌握中将手挣脱了出来,反握住他的手腕:“我倒是十分佩服烛明你啊。你本来已经逃出了落霞关,如今不顾大战将至又回来了,真是少年英雄,勇气可嘉。”

“伯父说笑话了。”龙霄打了个哈哈,“都这样一把年纪了还妄称少年,岂不是要让天下人笑话?”

他这话倒是发自真心,只是寿春王心中有鬼,便听什么都像是在讥讽,一时虽然不好发作,但冷哼了一声之后,面色也不是很好看。

龙霄话一出口,就有些懊恼,回头朝身后的余鹤年看去,果然见他不赞同地向自己微微摇头。龙霄本也不是来与寿春王占嘴上便宜的,便紧走两步,挡住寿春王的去路:“不过今日既然与伯父见了面,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要对伯父说。”

“哦?你说。”

此时三人已经先后走进了寿春王的书房。书房中尚有两三幕僚和寿春王的世子姜子宁,龙霄一见他们便嘿嘿一笑,不肯再说。寿春王挥挥手,几个人都会意向外退去。

龙霄却笑道:“堂兄何必见外,也留下一起叙叙旧吧。”

姜子宁本来就不大情愿回避,听龙霄这样说,立即点头道:“正好,我与驸马也许久没有好好聚聚了。”

龙霄是怕一会儿相谈不快,姜子宁会在外面动手,见他这样没有城府,甚是高兴,转头之际咳嗽一声,朝站在门边的余鹤年瞥了一眼。余鹤年立即会意,笑道:“既然你们骨肉至亲要相聚,我这个外人还是不掺和了。”

龙霄作态挽留道:“余帅何苦自外,你与先帝同袍多年,已经与家人一样了。”

余鹤年心中暗笑。面上却做出为难的神色,犹豫起来,眼角余光瞥见寿春王面色暗沉,似是十分不悦,这才笑道:“我还要去军中巡视,既然殿下没有吩咐,请容老臣先行告退。”

一直到余鹤年退出书房,从外面将门关好,姜子宁才哼了一声:“还算这老东西识趣。不过客气挽留,他竟然也当真,还要想了半天才肯走。咱们骨肉至亲说话,与他有什么相干?”

寿春王低声喝道:“你闭嘴!”

姜子宁一怔,才猛然意识到父亲的神色不对,这才知道自己不知什么事情又做得不妥,只得噤声。

寿春王转向龙霄问道:“烛明说有话要说,现在没有外人,尽管畅所欲言。”

龙霄想了想,走到寿春王跟前单膝跪下,道:“侄儿回到落霞关多日,还未就当日私逃向殿下请罪。”

寿春王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连忙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说这些做什么?虽然当初关押你是庐江王的主意,但毕竟我也有失察之过。烛明,既然都是骨肉至亲,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过去的事情就不必再翻了。来,子宁,你快将烛明扶起来。”

龙霄要的就是这句话,借着姜子宁过来搀扶的机会站了起来,这才正色道:“凤都已经在调度军队准备趁着十五的大潮来攻打落霞关了,殿下如今已经收了落霞关俞帅和庐江王的兵力,我回来就是帮殿下一同对抗罗邂的。”

寿春王怔了一下,像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样,朝姜子宁看了一眼,笑道:“子宁你看,这才是真正心忧天下该有的样子。烛明,你想说什么,尽管开口吧。只是…”他声音微微抬高,语气中带着凛冽之意:“你从昭明来,不会不知道昭明已经与落霞关联手了吧?”

龙霄一愣:“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只有你烛明有眼线,我就没有吗?”寿春王冷笑了一声,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叹了口气,“烛明,你能回来我的确没想到。明明罗邂已经把永嘉给你送去了,你完全可以安稳在昭明等事态平静,为什么要回来?”

龙霄被他问得呆住:“龙霄虽然不肖,但家国大难之际,又如何能袖手旁观?”

“那么你今日来见我,说这样的话,是要催促我出兵与罗邂接战?”

龙霄又是一愣:“大军临境,殿下莫非还有别的办法?”

寿春王避开他的目光,转身拿起壶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慢慢品着。

姜子宁说:“父王的意思,如今强敌环伺,江山不稳,这样的情势下还要同室操戈,不是百姓和社稷之福。”

龙霄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但他惯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嘿嘿笑了一下,也去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咂巴咂巴嘴,摇头笑道:“可惜不是酒。”他抬起头冲姜子宁笑了笑,笑容温和,令姜子宁本来略有些忐忑的心情安了下来,这才幽幽地问:“那么殿下认为该如何应对才是百姓社稷之福呢?”

寿春王仍旧不肯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要酒还不容易,子宁…”

姜子宁会意,笑道:“父王带来一坛天地春,一直也没有舍得打开来喝,今日难得好天气,不如就以天地春来佐天地春吧。”说完转身到内堂中去。

他们越是如此避而不谈,龙霄就越是忧虑。他越是忧虑,面上就越是嘻嘻哈哈。一撩袍角,索性在寿春王身边坐下,一把搭上寿春王的肩头,笑道:“原来殿下还藏着这样的好东西,寿春天地春,这天地春可是江南首届一指的佳酿,当日我花了三十匹帛,也才换来一小坛,也就喝了三口就没啦!我只知道这酒香醇,却是连回味都来不及呀…”龙霄说完拍着寿春王的肩膀大笑了起来。

龙霄有意冒犯,拍得寿春王手一抖,茶泼了半张脸,呛得连连咳嗽。姜子宁捧着酒坛子回来,见状连忙过来为父亲抚背。龙霄遂起身后退半步,躬身道:“晚辈冒失,请殿下恕罪!”

寿春王心中再恼恨,此时也不便翻脸,只得挥挥手,喝了口茶:“没事没事,你也不是有意的。”

“殿下还没有说应对罗邂的办法呢。”

“哦…这个嘛…”被龙霄逼到了无可回避地步的寿春王与儿子对视一眼,又干咳了一声,道,“其实道理很简单,打仗,百姓苦;不打仗,百姓之福。从先帝驾崩到现在,江山几度翻覆,如今凤都困顿,别的州郡日子也不好过。去年一年荒废了,如今正是一年最重要的时候,农人正要春耕,江中也都有了新鱼,如果再一打仗,只怕百姓生计就维持不下去了。”

龙霄再如何有城府,也终究露出了冷笑:“那么依殿下看,该如何是好呢?莫非就不打了?任由罗邂来攻打落霞关?”

姜子宁不假思索抢着说:“咱们不去挑衅,罗邂未必就会打来。”

“唉,不能这么说。”寿春王听了姜子宁的话也频频蹙眉,不等龙霄开口便道,“不过兵法不是说嘛,不战而屈人之兵,上兵伐谋嘛。不打仗不是就要坐等罗邂打上门来,而是要想办法让他打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