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却也没错,龙霄让自己冷静了一下,问道:“那么殿下心中有何妙计呢?”

姜子宁再次抢着说:“其实道理很简单,烛明你自己也明白,罗邂之所以敢称帝,那是因为背后有人支持。如果没有人支持,他自然就没有今日的风光了。没有了支持,你说他还能来打落霞关吗?”

“没人支持?”龙霄有些明白,又有些迷惑,“为什么会没人支持?”

似乎他问了一句极其好笑的话,姜子宁和寿春王一起笑了起来。姜子宁朝寿春王看去,笑道:“此事归根结底,还是父王高瞻远瞩,运筹帷幄的结果。”

“我也不瞒你了。”寿春王斟了一杯酒,递到龙霄面前,双目一直盯住他,直到他将酒杯接过去,才微笑道,“归根结底,罗邂身后是北朝,如果没有北朝,他就什么都不是。”

龙霄猛然明白了,他强压下惊怒,笑了笑,仰头将酒喝干。寿春天地春,酒落入肠,却是一片寒凉:“殿下的意思是釜底抽薪,让罗邂失去北朝的支持?”

寿春王冲姜子宁笑道:“你看,烛明就是个明白人。”

龙霄冷笑了一下,伸手探向腰间,问道:“那么请问殿下,北朝不支持罗邂,会支持谁呢?”

一句话又问得寿春王父子大笑了起来。寿春王笑道:“烛明这就是装糊涂了。”

“是侄儿的错。”龙霄也跟着大笑,“平宗自然只能选择殿下!”他笑容一敛,突然抽出腰间的佩剑指向寿春王:“想来殿下已经见过楚勒了,他在什么地方?”

“楚勒?”寿春王面上闪过一丝迷惑,还未来得及说话,突然外面钟声大作,人声沸腾了起来。

屋中几个人面色不约而同地一变,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撞开,余鹤年冲了进来:“罗邂的大军杀到了!”

第四十一章 相知定识春风面

龙城进入了雨季,大雨间杂小雨,淅淅沥沥,一下就是四五日。龙城本就干燥,一年有雨的日子加起来也未必有一个月。这雨恰在庄稼灌浆时下下来,农户人家自是欣喜非常,街头巷议皆说当今天下风调雨顺,定是天阙御座上适得其人,老天爷赐福百姓。

然而龙城的喜气却染不进碧台宫。

叶初雪缠绵病榻已经二十来天,热是退了,却仍旧恹恹地没有精神,每日里只是坐在窗边望着窗外万顷湖水发怔,看那雨水在湖面上敲出千万朵水花,仿佛她能从中看出七香水海,三千大千娑婆世界一般。

小初送来汤药,见之前的饭食放在远处连筷子都没有动一下,忧愁地叹了口气,劝道:“娘娘,吃点东西吧。总不吃,难怪没有精神。”

一阵风来,卷进几滴雨水,如同飞毫一般落在了她的脸上。叶初雪一动不动,仿佛玉雕的菩萨,一任那水痕从面颊上划过。

小初忧愁地看着她的侧影,绞尽脑汁想要找点话来说,不然这宫殿就太冷清寂静了:“娘娘,上回看到的荷花昨夜开了,又大又美,我给娘娘摘两枝来,放在屋子里也好看。”

她本没有期待对方会有什么回应,却不料叶初雪竟然转过头来,目不转瞬地瞧着她,一言不发。

“娘娘?”小初等了片刻,不见她有任何进一步的示意,心中疑惑,上前半步,小心提醒,“要我去摘荷花吗?”

“多少日了?”

小初一怔,不由自主地向身后看了一眼。偌大宫室,只因她病中喜静,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留下,层层帘帐锦屏的后面,只有一片寂寥的雨声,敲打在荷叶上,益发令这宫室中清净得惊心动魄了。

“娘娘…”确定叶初雪不是在对旁人问话之后,小初只得硬着头皮虚心请教,“娘娘问什么多少日了?”

叶初雪却没有回答,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复又转头去看外面那一片苍茫的水面。

小初越发惶惑,立在那里进退无措,只听着外面纷杂的雨声敲在心头,一时间仿佛整个人都被雨水浇透了一般。

一道闪电划过,远处阴山的另一头响起沉闷的雷声,听着倒像是千军万马一同开拔的声音。小初突然福至心灵,明白了叶初雪在问什么,连忙道:“二十日了吧,陛下已经有二十多日没有来了。”

叶初雪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石化了一般。

一时有人进来通报,说是承露殿里高悦来了,小初心头猛地一松,如蒙大赦般匆匆出去,将高悦迎了进来。

自那日平宗将叶初雪锁入碧台宫之后,便将她与外界隔绝,任何人不得与碧台宫接触,就连运送各类供给,也只能由贺布铁卫押着内官上岛,东西放下就走,从头到尾不能有人说话。

这规矩却终究还是在叶初雪大病之后被稍微打破了一些。平宗格外开恩,允许高悦每隔五日来向叶初雪汇报一次阿戊的近况。

五天一次,这几乎成了碧台宫上下所有人翘首企盼的节日。只有在这一日,叶娘子的面上才会略微出现一些笑意,碧台宫里也会略微有些活气。这一日几乎连空气似乎都要格外清新一些。

在这个孤岛上被隔绝的,不只是叶娘子一个人,还有上上下下这群贴身伺候的人。她们比叶初雪更需要听见外面的消息,哪怕只是一只蚊子发出的声响,也会让她们兴奋莫名。

高悦几乎是在碧台宫人的簇拥下来到寝殿门外的。叶初雪也早已经迎候在门口。他的身后,两名贺布铁卫保持着足以听清楚两人说话声响的距离,他们的任务是要记下叶初雪和高悦之间每一句话,回去上报给皇帝。

这碧台宫只不过是另一个囚禁她的铁笼子。

因着这众目睽睽,几乎每一次高悦来,与叶初雪的问答内容都相差无几。

“晋王殿下已经能扶着矮几走上一两步。前日夜里多醒了一次,天气热,乳母为他换了绸衫。”

“这几日下雨,晚上还是有寒气,绸衫虽好,晚上要留意添衣。”

“奴婢回去就转告。”

叶初雪点了点头,又问:“长了几颗牙?”

“已经有两颗了。许是长牙的缘故,近来喜欢吃手指。”

“给他手指上涂些苦艾汁,他就不吃了。”

高悦一怔,愕然抬起头来看着叶初雪:“娘娘的意思…”

“这些小毛病,还是从小就戒了的好。”

高悦于是又低下头去,恭敬回答:“是。”

一般问答到这里也就告一段落了。叶初雪大病初愈,在廊下坐了一会儿便觉得冷,示意小初拿出赏赐来,还没有开口吩咐,忽听高悦又说:“只是奴婢小时候听家里长辈说,小孩子吃手指就不会太顽皮。”

高悦自幼父母双亡,唯一的长辈就是高贤。叶初雪凝目看着高悦,抬手阻止了小初,和颜笑道:“民间总有些出其不意的好法子,你家长辈还说过些什么没有?”

“别的倒也没有。只是记得奴婢小时候顽皮独自跑到外面去玩耍,被人欺负了家里人也不知道。”

叶初雪失笑:“哪里就那么容易被人欺负,你不会跟人打架吗?”

高悦摸着后脑勺窘笑:“当日之事记不大清楚了,好像跟我爹娘有旧怨的,嫌我爹占了他家门口三分地,见我独自玩耍,便动了坏心。”

叶初雪抬头看了看天色,一直绵延了好几个月的雨居然就在这个时候停住了。太阳从乌云中露出半个脸,水汽被蒸腾了起来,潮热取代了片刻之前的寒意。叶初雪将手边的团扇拿起来掩在颊边,微微笑道:“高貂珰说话真有意思,回去尽心照顾阿戊吧。”

“是。”高悦恭敬行礼,领了赏赐退出碧台宫。

天津桥的另一头自然有贺布铁卫值守,验视了叶初雪赏赐之物,见不过是些玉佩金珠,便挥手放行。又将随高悦进入碧台宫的两名铁卫叫过来仔细询问了对答详情,命他二人将这些话全都默写出来,送往秦王府。

小初、小雪等人送走了高悦回转寝官时,见叶初雪居然离开了她那张藤床,在妆台前仔细打量自己的面容,都十分意外。叶初雪的目光透过镜子静静观察着她们,随口问道:“上回斯陂陀进的那支雀儿金钗去了哪里,怎么找不见了?”

小雪立即想了起来,笑道:“上回赏了燕舞,娘娘忘了?”

叶初雪抬起头来真的沉思了片刻,也笑了:“是了,是给了燕舞。”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向外面看去,靡雨初霁的天空上,云色浓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倒是将湖面映得一片墨蓝:“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想吃鲈鱼脍了,可惜这年月却不知什么人会做。”

小初眼睛一亮,立即来了精神:“自然是有的,我这就去想办法。”

叶初雪看着她跑开,对着小雪笑道:“其实我自己就会做,只怕他们不让我动刀子。”

在龙城,鲈鱼并不难得,难得的是如何料理得让叶娘子不挑剔。小初让贺布铁卫传了话,不过片刻就有人来回报,说是有人举荐了承恩殿里的人来做这道菜。

叶初雪点了点头,只说了两个字:“很好。”

灯花燃到了尽头,爆出一声轻响,在静谧的夜里听来尤其动人心魄。那一刹那,仿佛窗外的虫鸣声都顿了一顿。平衍抬起头来,用铜扦将暗淡下去的烛光拨亮,顺手拿起茶盏喝了口茶。茶水已经凉了,泛着苦涩,显见冲泡时的水滚的火候太过。平衍的口味已经被养刁了,这才想起之所以一直没喝完,就是当初第一口喝下去就勾起了相思。

他叹了口气,将茶盏放下,顺手拈起笔来继续批注。突然外面响起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湿答答地踩着满地的积水冲到了门口。平衍略抬起头,扬声问道:“阿屿,什么事?”

门被砰的一声推开,阿屿面色苍白地出现在门口,大口喘着气回禀:“宫里来人了,是碧台宫出事了。”

平衍心头一沉,冷笑了一声:“慢慢说,别慌。”从平宗离开那一日开始,他就一直在等着这一刻。他从来不相信叶初雪会老老实实地被关在碧台宫中,会乖乖接受旁人给她安排的命运,所以他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对碧台宫的监视,所有的风吹草动都会被详细报告到自己的案头。”

阿屿点了点头,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才说:“叶娘子吃了鲈鱼脍,中毒了。”

平衍来到碧台宫外,大门敞开,小雪拎着裙子从里面出来,匆匆来到平衍面前跪下:“殿下长乐。”

平衍仔细打量她的神色,只觉得这女弦子面容平静中带着一丝不可言说的紧张:“叶娘子现在如何了?”

“娘娘请殿下一到就进去。”她抬起头,眼中似有泪水氤氲,那种柔软中带着一丝力度的神情令他恍惚了片刻,有一刹那仿佛是在面对那个人,不由自主地心头一阵抽痛,“你…”他开了口才发现喉咙生痛,连忙暗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收敛心神,“带我去见她。”

小雪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要去搀扶,却被平衍温和地推开:“带路就好。”

“是!”小雪不疾不徐地在前面走着,支着耳朵判断身后笃笃的拐杖声的速度。她似乎并不知道身后那双眼睛正紧紧盯着自己的背影,连半分也舍不得挪开。

叶初雪的寝殿里灯火通明,帘幕重重,人影幢幢,平衍甫一踏入,突兀地停下了脚步。他也是战场上拼杀出来的,有着狼一样的敏锐感触。他能感觉得出来在重帘帐幔后面,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等待着他像猎物一样踏进陷阱。

叶初雪虚弱的声音从帘幕后传出来:“怎么,秦王殿下担心我这宫中埋伏了人手要暗袭你吗?”

平衍心头一震,知道自己的心思早已经被对方看透,也知道她既然会这样说,便是有恃无恐,此时再退缩已经来不及了,索性飒然一笑,拄着拐杖来到榻前,目光缓缓扫视着寝殿,静静等待着。

“都下去吧。”叶初雪的声音昕上去有气无力,却依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宫人们鱼贯而出,脚步窸窣,竟然整齐划一。平衍观察着,心中暗暗惊讶,她当初被关入碧台宫,除了小初、小雪两人外,平宗将她身边的人全部清换了一遍。到如今也不过一个多月,其间还一直病着,这眼看着一众宫人竟然又让她调训得服服帖帖,无不乖巧顺从。平衍想到这里,益发暗中惊心了。

叶初雪似乎是有意要给他时间去忖度,只是让小雪为她挽开帘幕锦帐,让小初搀扶着自己坐起来,往身后塞了几个隐囊,撑着身体坐起来。

见她真的如此虚弱,倒是让平衍十分意外,索性站在原处等着她先开口。

叶初雪接过小初送过来的水略抿了一口,面色越发显得蜡黄无神,仿佛说句话都觉得辛苦。只是这样的局面,却似乎只能由她来打破沉默。她微微扯出个笑容,转头吩咐小雪:“怎么能让殿下就这样站着?快看座。”

“不必,我来看看,娘子若无大事的话…”

“你是来看我一时半会儿会不会死吧?”叶初雪淡淡地笑了一下,抬起眼朝他望过来。

一旁的蜡烛便在此时爆出一个灯花,火光瞬间绽放,映得她目中光华毕现,令人不可逼视。

平衍自然而然地垂下眼避开那一瞬间的风华,却冷笑了一声,轻声反问:“娘子让我来,不也是这个意思吗?”

叶初雪苍白的脸上居然慢慢凝结出一朵笑意来。她全身放松了下来,向后靠下去,将身体的重量全部交给了身后柔软的隐囊,含笑看着平衍,挥了挥手。

小初、小雪立即无声地退下,为他们将寝殿的门关上。

“就剩下你我了,有什么话,娘子不妨摊开了说。”

“有了你这句话,我看我也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她仍是不肯轻易如他所愿,反倒问,“殿下怎么还不坐,这样一条腿站着,不累吗?”

这是真正开始角力之前的示威,平衍傲然抬起下巴,淡淡地说:“不累。”

“我却是累了呢。”她忽而一笑,身体向下滑了些,枕着手臂让自己侧卧得更舒适些,笑容中益发多了些玩味和挑衅,“我精神不济,怠慢了殿下,还望殿下不要见怪。”

“我即便见怪了,只怕娘子也不会在意。”

“这说的是什么话?”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像是极力想要缓解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然而笑声却被干呕打断,令她不得不略显狼狈地停顿,过了半晌才讪讪地看他一眼,神态中却有一种并不明显的懊恼。

平衍敏锐地捕捉到她每一分的细微变化,眉头一蹙,问道:“娘子中的是什么毒?”

叶初雪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说昵?”

平衍的心于是一沉到底。

叶初雪到底还是伤了精神,躺回去略歇了歇,才突然冷笑着说了一句:“立子杀母?”

平衍面上一热,却仍然嘴硬:“这是本朝太武皇帝时立下的规矩。”

“立这规矩是为了防止八部出身的太后联合本族擅权专政作乱朝堂。”叶初雪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当年城阳王之乱时,太后并非陛下生母,不是一样可以作乱吗?”

平衍无论如何想不到时隔这么久,她又把这桩旧恨翻出来,一时之间倒是捉摸不透她这一番作态的本意是什么。想了想,觉得与叶初雪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似乎没必要再兜圈子,索性问道:“那么娘子如何打算的?”

“如果又是个男孩怎么办?”

“什么?”平衍一怔,愣愣朝她看过来。

“你是阿戊的仲父,若是我选定另外一人做这孩子的仲父,只怕即便杀了我,以后也国无宁日。”

平衍目光一凝,不由自主向她走上一步。拐杖敲在地板上,笃的一声,令人听来竟然有惊心动魄的意味。

她却丝毫没有惧意,笑意越来越盛:“你却不能杀我。”

这有恃无恐嚣张而充满挑衅的笑反倒令平衍冷静了下来,目光落在她的面孔上,开始仔细思索。这是他头一次这样毫无忌惮如此近距离地打量她。她的眉目口唇,她的肌肤骨骼,她的华发青衣,都一览无余地落入他的眼中,然而此时的平衍心目中却充满了疑惑。

这样一个女人,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力量,令旁人为了她近乎疯狂地谋划,忠心耿耿,追随始终?

“是,我不能杀你。”平衍点头赞同,心平气和得连叶初雪都有些诧异,“我受陛下委托,替他看好朝堂天下,替他看好你。你若有个闪失,他日我再也没有面目去见陛下。只是…”他突然走上两步,来到叶初雪的面前,低头看着她问道:“你就不想知道陛下是去做什么去了吗?”

一丝凄楚从她眼中一闪而过,还来不及令人看清楚,她便飞快地低下头去,苦笑道:“我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已经许久见不到他了。”

平衍几乎要相信了她语气中的怅然和失落,沉默了片刻,逼迫自己记得眼前这女人过去所作种种诸恶,淡淡道:“他身为天下之主,自然心怀天下,不可能缠绵于温柔乡中。”

她却突然仰起头来,微微笑了一下。那一瞬间的叶初雪,心思飞到了遥远的阿斡尔草原,飞到湖畔,那些生活在穹庐之中的日子里,温柔的神色甚至无法遮掩:“是的,他是个英雄,从不沉迷温柔乡,却有着世间最温柔的心。”她的神采来得快,去得也快,低下头的时候已经变得黯淡。她叹了口气,不再用那种尖酸而犀利的语气,低声道:“阿沃,你若想让他名垂千古,便不能什么事都依他。”

平衍一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意思?”

“放我走。”她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平衍立即知道这就是整件事里最重要的三个字,“他让你看好我。你违一次命如何?”

平衍不知道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也看不透她的谋略和算计,只能谨慎地保持着沉默。

这沉默却鼓励了叶初雪,她知道对方想要昕什么:“你是阿戊的仲父,我把阿戊留给你,交给你教导辅佐。我离开,无论下一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与这朝堂宫廷无关。阿戊会是唯一的太子人选,你是阿戊唯一的仲父。”

平衍耳边嗡嗡作响。她将一切说得简单得如同一张白纸,然而事情自然不会这样简单:“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叶初雪看着他,目光澄澈无畏:“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你能拔除眼中钉,

不用担心我狐媚惑主,让陛下为了我做出弃天下而不顾的事情来,也不用担心我会在陛下身边施展手段兴风作浪。我把阿戊留给你,陛下即便因为你放我走而责怪于你,却顾念着阿戊不会为难你。”

“那么你呢?你要去哪里?你想得到什么好处?”

“我的好处,就是离开这里。”叶初雪只觉胸闷,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把我关起来了,就像当初在晋王府把我锁进铁笼,在战场上用铁链缠缚我的手脚。他想让我做他的妻子,却斩断了我的生路。阿沃,我的确为了他甘心放弃一切,却不能承受这样的凌辱和剥夺。我打算去西域,斯陂陀已经在青鹿台等着我,我会和他一起到西域去。听说那里没有纷争,琉璃为地,金绳界道,城阚宫阁,轩窗罗网。宝石璀璨,耀眼夺目。我想到那里去,再也不回来了。”

“你…放得下这一切?”

“放不下又能如何?陛下已经说了,要关我一生一世,让我在这里永远不见天日。”

平衍心里是不信她的话的,却又找不出任何破绽来。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这女人的倔强和坚持,他知道对她来说,比起死亡,被囚禁在这里是更大的折辱和摧残。

叶初雪看着他,落下泪来:“阿沃,放我一条生路,你我皆能如愿。”

“那么陛下呢?你就不怕他不顾一切去找你?”

她脸上泪水尚未擦去,就又露出了那种狡黠的笑容:“他不是出远门了吗?等他回来,我早已经离开了。我相信你有办法辅佐他们父子成为一统天下、开万世太平的圣君。他日我若在西域得闻他们父子圣君名号,也会为你焚香祷告,感激你今日的慈悲。”

  平衍回到王府已经交了子时。他疲惫至极,伤腿一阵阵地抽痛,因为拄着拐杖时间太长,连双臂和后肩也觉酸痛难忍。见阿屿过来相迎,一面让他搀扶着自己回到房中略微歇息,一面问道:“有什么事吗?”

“别的都没有,只是厍狄聪将军遣人回报,说是胡商斯陂陀一行执殿下手谕出城。厍狄将军不敢阻拦,却也不放心,让人来向殴下禀报一声。”

“知道了。”平衍点了点头,又摇头苦笑,“那女人怕是早有准备,动作倒是真快。”

阿屿听得莫名其妙:“什么女人?”

平衍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累得很了,以至于说话有些口无遮拦。他叹了口气:“让他们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浴桶被袅袅的水汽笼罩。平衍在阿屿的搀扶下坐进去。他沐浴一贯要用极烫的水,断肢入水登时痛得一抽,一股热流立时在四肢百骸之间游走开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沉入水中,让那种霸道到不可一世的热包围自己。

水中漂浮着药包,是晗辛还在时为他配的,每次沐浴时泡水,舒筋活血。药包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平衍合上眼,仿佛那人仍在身边。浴桶阔大,他们曾同浴,当日鸳鸯交颈,无限旖旎,如今却只剩下了这一缕药香飘摇缠绕,徘徊不去。

门被推开,水汽趁机向门外流去。有人进来,脚步窸窣,杂带着淡淡的玉兰花香。平衍握在桶沿上的手紧了紧,不敢睁开眼睛,却仿佛全身都长了眼睛一般,注视着走进来的那人。

那双手细滑柔软,带着一丝凉意,落在他肩头的时候令他平白紧张了一下,粟皮从她手下向外泛开。平衍一时没有回应,只感受着那双手撩起水淋洒在肩头,为他揉捏着各处酸痛。她的力道并不弱,恰到好处地让他既能舒缓紧张,又不至于感到不适。他于是偃旗息鼓,让自己有片刻的喘息之机,任她处置着他的血肉骨骼。

她在他后颈呵了口气,气息如兰如麝,带着潮湿的暖意,撩拨他心底某一处最脆弱冰冷的地方。平衍蓦地睁开眼,却只看到眼前蒸腾缭绕的水汽。他的手臂不知不觉地绷紧,却仍然一言不发。

她突然在他后颈上咬了一口,他一惊,不由自主地坐直,终于装不下去了,回头怒视她斥道:“你做什么?”

朦胧水汽柔和了所有的线条,乐姌唇色丰艳,横波妩媚,冲着他做了个鬼脸,随即笑出声来,倒像是个被人捉住恶作剧的髫龄少女。“小心着凉,坐好!”她像是看不到他的怒颜,不由分说扳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回到水里,“你绷得这么紧,倒是跟我在较劲呢,我如何帮你?你放松些。”

平衍终究没有再说什么,沉默地躺回去,感受她的手从自己的肩头顺着手臂一点点向下揉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