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疼了吧?”蒸汽落在她的额头上,沾湿了她额边碎发。她的衣袖挽到了手肘的上面,手探入水中,一路向他的断肢而去。

平衍一惊,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你…”

乐姌安静地回视他,目光莹亮温和,只是说:“我帮你揉揉。”

平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放手,却在她的手触到那个丑陋的伤疤的一瞬间,长长地吸了口气。

乐姌仰头观察着他的表情,手指轻轻抚慰着他,另一只手用布巾将热水淋在他露出水面的身体上。

“这伤疤真可怕…”她轻声说,眼中却没有同情之色,就像是在聊天说些不相干的闲话,“当时一定很疼吧?这么多年,一直疼到现在,只有泡泡澡才能缓解?”对上他戒备清冷的目光,乐姌突然笑了:“你在想为什么我会知道?因为所有的人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都会这样啊。你看,我的心没有了,我也一直疼了这么久。你比我好,你泡在水里就不疼了,可我还疼,在哪里都会疼。”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终于开口,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哟,现在才想起来问吗?我在这里还能做什么,你不明白吗?”她的手顺着断肢向上一路抚到了胯上,在那里徘徊不去,撩逗之意不言而喻。

然而平衍却已经恢复了冷静,平静沉默地看着她,丝毫不为她手上的小动作所扰,目光冰冷如剑,竟令她的手在水中也变得一片冰凉。

乐姌这人就有一样好处,再尴尬的情形也能让自己处之泰然。见他如此,便淡然地缩回手,将耳边碎发敛到耳后,笑道:“哎哟,这样看着人家,这是要赶人走啊。”

“你到底来做什么的?”

她便垂首低笑,像是听了情郎的情话一样,说:“我听说你今日去了碧台宫。”

这回答一点儿也不意外。平衍平静地回答:“是。”

“那么你见到她了?听说她中毒了?”

“你真的这么关心她?”

“当然不是。”乐姌笑了笑,似乎觉得他的话很可笑,“她的生与死跟我有什么关系。只是我好奇,她那么狡猾的人,怎么会中了别人的毒?只怕找你去有别的意思。”

这话倒是真引起了平衍的兴趣,看着她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暖意:“你很了解她?”

“我…”她仰头微笑,笑意中有一丝令人玩味的东西,斜睨着平衍,淡淡道,“你说呢?”

“她…走了。”

乐姌眉毛一挑:“走了?走了是什么意思?”

“她放弃在龙城的一切,要随斯陂陀去西域。”

乐姌像是听了这世上最可笑的话,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笑得前仰后合:“她会放弃?会离开?殿下不会是真的信了这话吧?”

平衍心头一沉。没错,叶初雪的选择的确令他心头疑惑。但那凄楚哀婉的神情不像作假,更何况…“你说是骗我?这不可能。她连四皇子都交给我了,哪里有母亲肯离开幼子的?”

乐姌冷笑:“是啊,哪里有母亲肯离开幼子的?”

一句话反问得平衍悚然心惊:“她是这样跟我说的,如果不是随斯陂陀去西域,她想干什么?”

“她想做什么我不知道。”乐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笑得幸灾乐祸,看到之前还冷淡拒绝她的这人突然变得坐立不安,心中大是畅快,“我只是知道,不管是永德也好,还是叶初雪也好,她根本不懂‘放弃’两个字。”

平衍再也顾不得许多,扬声喊道:“阿屿!阿屿!”

一连喊了好几声,阿屿才跑了进来,看见乐姌愣了愣,却也顾不得细想,转向平衍,不等他开口就已经飞快地说:“殿下,刚才宫里来人说,承恩殿里现在闹翻了天,请殿下速去处置。”

平衍一怔,问道:“怎么回事?说清楚!”

阿屿这些时日被平衍委以重任,往来臣属接见、回禀都要经过他,历练多了自然干练,说起话来简明扼要:“是普石南普貂珰,说是皇后给叶娘子下毒。”

平衍心头一拧,几乎立即就意识到自己到底还是中了叶初雪的计谋,眼前一黑,却听身旁乐姌扑哧一声笑,不由自主朝她怒视。

乐姌强忍着笑:“别这么大惊小怪地看着我,她若真要离开后宫,怎么会给皇后趁虚而入的机会?我现在倒是明白了她为何要说自己中毒了呢。”

平衍再也坐不住了,一连串地吩咐:“速去将承露殿向碧台宫汇报四皇子起居的记录全部送过来!命厍狄聪立即追截斯陂陀一行。备车、更衣,我现在要进宫。”

乐姌捂着嘴偷笑:“现在只怕太迟了。看来你还是太大意了,这不就是当初她弄走南边小皇帝的路数吗?借着你给她过路,等你发现的时候,人都走远了。”

平衍赶到承恩殿的时候,只见大殿里里外外灯火通明,宫室院落里都站满了人。皇后披头散发,手执长剑立在门口,仿如雌兽一样,咬牙瞪眼,正冲着院中满庭贺布铁卫和内侍发火:“燕舞是我的人,你们谁敢动她?”

见到平衍赶到,普石南和高悦无不如释重负,连忙迎上来:“奴婢们无能,这么晚还令殿下往来奔波…”

平衍摆了摆手,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样的事情普石南无可推诿,只得道:“叶娘子中毒,殿下是知道的。奴婢遣了医官来诊治,说是中的是一种叫青蒿的毒。这毒虽然凶险,好在用的量少,因此没有大肆张扬,只是让人暗中调查。”

高悦接着说道:“结果找到了青蒿的来源,却是出自承恩殿。于是普貂珰便带着奴婢前来问询皇后,却被皇后仗剑赶了出来。”

平衍气得两眼发黑。叶初雪当然不是中毒,因此他也并没有仔细追查所谓毒药,却料不到她人走了,却又在宫中放了这样大的一把火。这青蒿,这来源,自然是早已经安排好的,她设计了一切,只等着他上钩。

皇后站在台阶上看着平衍冷笑:“七郎,连你也要诬陷于我?”

平衍只得劝道:“嫂子,你且少安毋躁,这是件大事,普貂珰他们断然不会轻举妄动。他们不过是来问几句话,问明白了自然也就没事了。”

“明白?”贺兰频螺冷笑连连,“我深居简出,连外人都不肯见,却为什么要去给她下毒?她那碧台宫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我哪里来的本事去给她下毒?”

平衍正想说话,只听普石南道:“娘娘恕罪,只是青蒿毒是从你侍女的金钗中发现的。此事若是这贱婢擅自妄为,自然与娘娘无关。只是娘娘如此回护,却不免令人生疑。”

平衍听了这话才知道原委,循着人群看过去,见阶下跪着燕舞,也不由一惊:“燕舞是皇后身边最贴身的宫人,普貂珰,此事要有证据才好说话。”

普石南叹了口气:“老奴何尝不知道事关重大?只是人证、物证俱在…”

平衍一怔:“人证?”

普石南转向燕舞:“你自己说说,这毒是哪里来的?”

燕舞哭得浑身发抖,话说得却十分伶俐:“奴婢确实不知。这支金钗确实是叶娘子赏赐的,皇后见了不悦,便说让奴婢退回去。奴婢见雀儿可爱,心中不舍,一直拖延到了今日。普貂珰,那毒真不是奴婢下的。”

高悦高深莫测地笑了起来:“是啊,毒定然不是你下的,只是你这里却又有一模一样的毒,你说说,这毒是哪里来的?”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所有的话头都指向了贺兰频螺。平衍蹙眉,深觉不妥,说:“这么重大的事,怎么能只凭这侍女一句话来推定?今日已经不早了,不如将承恩殿上下奴婢全部锁拿了交给有司审问,总能查明白的。”

普石南连忙恭敬答应:“就依殿下。”

平衍心头一片惊凉,环视四周,只见明火执仗火光映照下,贺布铁卫、各处内官宫女纷纷聚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却不知道他们中间有多少人此刻正在心中嘲笑自己的愚蠢和粗率。

这是一个粗暴到无法去细想的计策,对方显然根本就没有打算要将各个环节设计精巧。这个计策所传达出来的只有一个意思,后宫已经落进了那个女人的掌控之中,即使她不在龙城,也能够让这样一场明目张胆的栽赃陷害顺利实施。医官、普石南、高悦,甚至燕舞这些人之所以能够众口一词,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都在受一个人的操控。

平衍胸中怒火渐渐燃烧,一种被玩弄了的羞恼和因对方嚣张而起的不甘心纠缠到了一起,让他忍不住想要说点儿什么,做点儿什么,将那个玉阶之上陷入重围的女人拯救出来。

然而就在他开口之前,高悦突然来到他的近前,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殿下,奴婢已经遵奉叶娘子的吩咐,将四皇子送到了王府。”

平衍一惊,缓缓转头看着他,只觉寒意弥漫了全身。他心底明白,这一场较量,还是让那女人占了先机。如今阿戊已经到了他的府中,之前叶初雪给出的条件都已经兑现,而皇后也已经落到了这样的境地,他再也回不了头了。他既不能置阿戊于不顾,又不能再取信于皇后,即使仍被叶初雪看作是敌人,却也抹不去旁人眼中自己是她同盟的错觉。

一时间平衍只觉满庭摇曳的火把,火光中沉默巨大的宫殿,都仿佛是她的帮凶,令他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她的戏弄。

“请皇后回寝宫歇息,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贺兰频螺不可置信,嘶声喊道:“阿沃,连你也要这样对我?”

平衍铁青着脸,半晌只能说出一句话来:“皇后有什么话,等陛下回来再说吧。”

此时龙城外的青鹿台下,一骑飞骑由远及近地飞奔而来。叶初雪立在马车旁,看着月下那人对身边的斯陂陀笑道:“接应我的人已经来了,萨宝这回总该放心了吧?”

“怎么能放得了心?”斯陂陀忧心忡仲地打量着叶初雪,“那么远的路,公主殿下要骑马去?”

“不去不行啊。”叶初雪叹了口气,“不去雒都,就要去更远的落霞关。”

斯陂陀不满地哼了一声:“他将你囚禁起来,你却还要去帮他?”

“帮他,就是帮我。萨宝,我以为你懂。”

斯陂陀当然懂,连合伙做生意的人都要彼此互相帮助守护,何况是他们。他只是不大高兴而已。

那人几乎是一瞬间就飞驰到了面前,并不下马,低头看着叶初雪笑道:“当初我把匕首交给你的时候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你会来找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不等叶初雪回答,他又转向斯陂陀:“我知道你,萨宝,在龙城天天听人说起豪阔的粟特商人。秦王的人只怕很快就要到了,你若被他们抓住,就告诉他们,是我睢子带走了叶娘子。”

第四十二章 山河无力为英雄

罗邂的大军借广陵大潮之期溯江而上,直取落霞关。这本不是意外之事,落霞关上下将士也都早有准备,双方立即在江面上展开了厮杀。

三千里长江,江面最宽阔处有四十余里,而落霞关的江面却只有六七里宽。因此历代以来,举凡南北征伐,落霞关都是兵家必争之地。这里江面狭窄,水流也就比别处要湍急,然而对于擅长水战的南朝战舰来说,这样的水流劣势却远比不上狭窄江面带来的好处多。

落霞关的地势北高南低,南端缓坡直插入江水之中,本来就是北拒强敌的格局,从江上来的威胁却几乎是直接成了心腹之患。

龙霄和余鹤年也没有指望能拒敌于江面之上。他们的本意就是引诱南军上岸,依靠落霞关的城墙和瓮城伏击罗邂。

水战靠船,陆战靠人。然而当龙霄和余鹤年冒着大雨并肩站在城头,看着不远处江面上黑压压如浊浪一般汹涌而来,两人都情不自禁地吸了一口凉气。

龙霄回身看了看身后立在雨中静默等候战斗的士兵,又看了看眼前敌军铺天盖地的气势,冷笑了一声:“没想到罗邂居然手上有这么多可用之兵。”

余鹤年侧脸斜睨了他一眼:“小子,怕了?”

龙霄朗声一笑:“余帅,要论打仗自然你比我见多识广。但对付罗邂这样的人,我比你有把握多了。”

余鹤年却突然叹了口气:“你觉得咱们能嬴吗?”

“不赢,就只有死了。”龙霄咬牙说出这一句话,高举起手中令旗,大声喝道,“放箭!”

一时间城头箭落如雨,冲着江面上林立的帆桅密密麻麻地飞了出去。

一场大战在江面上展开。龙霄陪着余鹤年在城头观战,眼见罗邂的军队已经突破了江岸的防线开始抢滩登陆,便抽出腰间的剑道:“我下去会会罗邂。”

“等一下!”余鹤年老当益壮,捉住龙霄的手力气大得惊人。“你打不赢。”他语声冷静,“这种短兵相接的事情,还是我来做。你再去催催寿春王。”

“他?”龙霄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咬着牙笑,“他只会坐看你我与罗邂决一死战两败俱伤,然后从中渔利。这人,我已经不能指望了。”

“他只要还想渔利,就不会对战局坐视不理,这个道理你岂能不明白?”战事紧急,余鹤年顾不得跟龙霄细说,只是道,“若是一方胜定了,他就无利可得了。”

“可是眼下战事还不到…”龙霄的话说到一半,瞥见余鹤年眼中光芒一闪,突然恍然大悟,心照不宣地嘿嘿一笑,抱拳向余鹤年行礼,“如此,余帅你千万保重。”言罢带人匆匆下城朝寿春王府飞奔而去。

之前与寿春王的争论虽被罗邂大军兵临城下的消息打断,没能将话点透,但龙霄心中已经了若明镜,知道寿春王是打算和光同尘,与龙城方面媾和联手了。只是龙城一面扶持罗邂,一面又接触寿春王,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他却无论如何也猜不透。

落霞关大半兵力都在寿春王的掌握之中,罗邂大军逼临,仅凭余鹤年手中兵力是无法与之抗衡的。龙霄只能来求助于寿春王。然而此刻即便是瓢泼一般的大雨也无法浇灭他心头的怒火。因此在寿春王府门外遭遇到阻拦时,登时怒气勃发,抬脚往对方心窝狠踹过去:“这是他姜家的天下,我们在苦苦为他卖命守城,他却躲在府中不出门?有本事你们就将我拿下,否则就别拦着我!”

他一面喝骂,一面不顾一切地往里闯,竟然气势逼人,令得对方纷纷避让,不敢挡其锋芒。

寿春王闻声从里面出来,看见龙霄也没有从人跟着,自己一头一身的雨水,双目通红冲了进来,不禁皱眉喝道:“烛明,你做什么?”

龙霄两步过去,将寿春王身后撑伞的姜子宁一把推开,登时大雨就将寿春王淋了个透湿。“眼下三万将士正在城头为殿下守护这最后一片江山,他们冒着箭雨以性命相搏,殿下难道连这一点雨也淋不得吗?”

姜子宁勃然大怒,上前挥拳就要打龙霄:“你好大的胆子!”

拳头挥到半途,却被寿春王拦了下来:“子宁,不得乱来!”他喝退了姜子宁,转过头来看着龙霄,慨然点头:“你不来,我也是要到城上去的。罗邂小儿既然敢来,咱们就让他没有回去的路!”说着一把拽住龙霄的手腕:“走,咱们一起去!”

这一来倒是让龙霄怔住。

他在来时心中已经预想过无数寿春王的反应,却无论如何没有料到居然对方不需自己半句劝说,就如此表态。莫非是自己将对方想得太过不堪了?龙霄皱眉压住心头的疑惑,见寿春王如此态度自然没有不应允的,连忙道:“我来带路,殿下请随我来。”

寿春王并不放手,连连点头:“好,好,好…”一边大笑,一边拉着龙霄往外走。

龙霄不由自主随他走了几步,心中疑惑,回过头去却见姜子宁站在远处并没有跟上,倒像是在盼着他们赶紧离去一般。

龙霄立即意识到这是寿春王亲自出面要将他引开。他不动声色,随着寿春王来到王府门外,牵过自己的马来到寿春王面前:“请殿下上马。”

寿春王犹有迟疑:“我的马还没到…”

“战事紧急,殿下早一步到,早一刻鼓舞军心,振奋士气。殿下不可再耽搁了!殿下请上马!”

也是实在被雨水浇淋得头痛,寿春王在他反复催促下,终于勉强点头,借着龙霄合掌托住脚底,翻身上了马,再低头见龙霄还立在马下,关切地问:“我骑了你的马,你怎么办?”

龙霄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并不回答,却突然抽出佩剑重重刺入马臀。这马也是百里挑一的良驹,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痛,长嘶一声,奋起四足,大步跑走。

寿春王本就不精于骑术,猝不及防,险些被甩下马来,到底还是本能地死死捉住马缰,惊呼着被马带着跑开。这一来寿春王的那群随从都大惊失色,生怕他跌下马受伤,大呼小叫着蜂拥追了上去。

龙霄眼见也有几个侍卫向自己冲过来,二话不说抄起王府门前戟架上的长兵器横扫了过去。众人碍于他的身份,不明情形也不敢真对他下重手,只能勉强防御,不几下便被他放倒了一片。

龙霄眼看王府马奴这时才将寿春王的坐骑牵了出来,过去从马奴手中夺过缰绳,翻身跃上马背,一提缰绳,纵马再次冲进了王府。

姜子宁眼见父亲拽走了龙霄,这才回到厅事之中,对来客道:“罗邂这个时候打来,前方战况紧急,还望见谅。”

对方慢条斯理地喝着茶,笑道:“毕竟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多用点儿心没有错。”

姜子宁打量着来人,对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心中充满了好奇。关于他的传闻已经听了很多,尤其是最近一两年以来,似乎又因为扯上了某种亲戚关系而在家眷的言谈中格外引人注意。如今出乎意料地见了面,却发觉此人远非旁人议论中那样高不可攀、深不可测,反倒觉得这个真切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比自己的父亲、伯父们,都要更随和平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对方眼中有一丝冷峻,令他即使心中有无数的念头,开口时终究只能是生疏客套:“听说,咱们是亲戚。”

对方蓦地抬起眼来。有那么一瞬间,姜子宁甚至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寒意,然而飞快地,仿佛是被茶烟熏染了,他眼中的寒意飞快地淡化,以至于开口时语声听来带着一丝笑意:“是啊,这正是找亲自登门的用意啊。”

还不等姜子宁问出声来,紧闭的门突然被从外面撞开,龙霄大笑着进来,对着客人笑道:“晋王殿下,你可是我们落霞关的稀客呀。”

早在之前龙霄在外面大闹时,平宗就已经料到他不会如此轻易罢休。此时见他回转,也并不惊讶,点头微笑:“龙驸马,这一向可好?”他见龙霄全身上下湿透,头发、衣角还在滴滴答答地滴水,又说:“这样的天气,龙驸马率领将士守城,实在是辛苦了。”

龙霄嘿嘿一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晋王殿下现在说这些话不觉得难受吗?”

“我到这里来,受到寿春王热忱招待,简直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为什么要难受?”

“晋王真是好胆色,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居然敢只身进入敌国,你就不怕有个好歹让家人担忧吗?”

平宗站起来,点了点头:“你猜得不错,我是为了她才来的。”

龙霄面色微变,不由自主后退两步,四处打量,果然没再看见任何丁零人,只有姜子宁正不动声色指挥人向自己围过来。他转向姜子宁冷笑:“怎么,世子要在北朝皇帝面前刺杀我这个驸马不成?”

姜子宁面色一僵,不由自主朝平宗看去。

平宗一直负手看着堂中情形,到这个时候突然微微一笑: “大千世界,万事万物皆有因果。想不到你我三人居然也有会聚一堂之时,无论怎样,算起来咱们都是亲戚,既然是亲戚,有话就该好好说。世子,让你的人都退出去吧。”

姜子宁面色尴尬,却对平宗颇为忌惮,听他这样说,便只得挥手让人退下,只是神色间仍然有些不甘。平宗便对他笑道:“龙驸马这人十分奸猾,你父王同他一起出门,却只有他折返回来,世子,你是不是得去看看寿春王殿下现在的处境?”

龙霄哼了一声,冷笑道:“晋王说话可真不留情面。”

平宗淡淡一笑,却仍目视着姜子宁,目光中有一些东西令姜子宁竟然无法躲闪。

他也知道平宗其实是想单独与龙霄私谈,心中自然放心不下。但对方抬出了寿春王这个名号,他也确实担心父王境况,便只得顺水推舟,笑道:“如此就怠慢贵客了。我派人在外面候着,陛下若是有什么事,只管唤人便是。”

姜子宁本来还想留人在堂中,想了想知道平宗定然不许,便也不肯多事,只让耳朵尖利的人在门窗处仔细听着,记住里面两人说话的内容回来向自己禀报,这才带人去寻寿春王。

平宗眼看着门窗虽然闭紧,但外面影影绰绰,似乎有不少人,也知道是姜子宁的布置。他也不在乎,只是转向龙霄,问道:“听说你回了凤都,怎么又在这里徘徊?”

“你孤身到这个地方来,不会是为了听我的那些遭遇吧?”

平宗一哂:“也对,你我之间本就不必这样客套。”

龙霄收起笑容,终究还是问出了口:“她还好吗?”

平宗摇了摇头:“不好。”见龙霄看着自己露出讥讽的笑意,竟然觉得懊恼:“她病了。”

“被你气病的?”

“你!”平宗被龙霄刺得恼怒起来,正要发作,对上龙霄促狭的眼神,突然意识到险些上了他的当,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龙霄也用不着他真的回应自己,早已经猜到了原委:“因为罗邂称帝?”他幸灾乐祸地口不择言:“晋王殿下,你也有今天?”

平宗讪讪地哼了—声,背过身去不肯让他看见自己的狼狈。

龙霄却是个人精,见他如此逆来顺受,益发心中笃定,问道:“原来真的是你扶持了罗邂?那就怪不得旁人了,你这就是咎由自取。”

“罗邂确实无行败坏,但唯有这样才能在他如今已成气候之时轻易除灭。我选他,时也势也,始终都只是出于一时情势,并没有多想。”

“没有多想就是你的错。”龙霄毫不留情地说,“这样的事情,你若多想了或许还不至于伤她如此深。你却不肯去多想想,觉得一切都如此理所当然吗?”

平宗有些意外,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应对,怔怔看着他,疑心突起:“你怎么知道她受伤至深?你跟她仍有联系?”

“这样的事情还需要她来告诉我?你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却突然只身跑来插手南朝的争端,身边既没有你的贺布铁卫,也没有她,显然是想要私下里解决什么难题。”龙霄说到这里摊手一笑,“到落霞关来,还能是什么难题?”

平宗哼了一声,在矮几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咂巴了一下嘴,皱眉看着酒杯:“这是什么东西?软绵绵一点力道也没有,你们南方是不是连像样的酒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