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霄走到他身边,也自斟自饮了一杯,才笑道:“看来你这回麻烦大了。”

平宗低头看着空空的酒杯,叹了口气:“她说如果我不放她走,就是要她死。”

“而你宁愿她死也不肯放她走?”

像是被一支箭刺中了心口,平宗手中那只金杯被捏得咯吱作响,他咬牙轻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要死,我也要跟她一起死。”

龙霄叹了口气,一口将杯中酒饮尽,想了想才问:“你凭什么觉得她该留在你身边?”

平宗从来没有被人这样质问过,即使是叶初雪,也没有这么理直气壮地问过他凭什么。他被龙霄问得怔了一怔,反问道:“她有什么道理不留在我身边?我是她的丈夫,她儿子的父亲,她为了我情愿留下银发,我就是她的归宿,她为什么不留在我身边?”

“她为你做了这些,甚至为你产下了儿子,你又为她做了什么?”

“我…”平宗理所当然地张嘴,却蓦然发现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他是个骄傲的男人,不愿意对着旁人历数自己对那女人做出的种种容忍妥协,想了半天,便只好说“我会把我所有最好的都给她。她想要什么,就都给她。”

龙霄不屑地嗤笑:“你连皇后之位都给不了她。”

平宗被他一句话噎得竟然没有话可以回答,恼恨地瞪着他半晌出不得声。

龙霄占了上风犹不罢休,冷笑道:“怎么,你还不服气?你觉得你给得了她什么?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尊崇地位?这些她都不稀罕。她是先帝的掌上明珠,你所能给的一切,都是她自幼就拥有的。”

平宗蹙起眉来,刚才那一瞬间冒出来的怒意被这几句话给生生压了下去,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想法滋生了出来:“你是说,她不稀罕?”

“对,不稀罕。”龙霄觉得刺激得他已经差不多了,语气放缓,慢慢道:“你知不知道先帝在时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平宗的骄傲让他想强硬地说知道,但是张了口,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他只知道她是南朝的长公主,心机手腕超出常人,能在先帝身后掌握起天下的权柄,能让她的敌人畏惧她,也能让她的人衷心爱戴。但这都是永德公主,永德的光芒后面,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却知道得不多。

龙霄其实并不期待平宗的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先帝在时,她是后宫中唯一可以随意出入先帝书房的人。嫔妃不行,永嘉也不行,只有她可以。先帝在书房中接见大臣总是将她带在身边,军中那些老帅,她叫来都是叔叔、伯伯;朝中那些旧臣,个个都为她指点过诗文、考校过功课。她的及笄大典上,那些叔叔、伯伯们和师傅们送来无数礼物。先帝给她的,则是让她能够随意出入书房的许可。”龙霄看着平宗,见他露出惊讶的神色,这才微笑出来:“你以为她天生就能如此厉害吗?是先帝悉心栽培了她,甚至将自己的衣钵都尽数传给了她。”

平宗震惊不已,半晌才能摇头道:“我不知道,她从来没有说过。”

“你以为先帝临终对她说的话只是一句随口而说的遗命吗?不是的!先帝本意就是要为她选一个能够替她守护江山的夫婿。罗家覆灭后,先帝索性将江山的一切关要都交给了她。她本就是先帝选定的人。你说你什么都能给她,你也能如先帝一样将江山交给她吗?”

“我所有的,便是她所有的,我能与她共享一切。”

“你以为这就够了?若没有比她本来拥有的更多的东西,她有什么必要,要为你放弃一切?”

“即使她不放弃,曾经拥有的一切也都没有了。”

龙霄笑了起来:“这话说得是没错。便如一个富可敌国的人变得一贫如洗,旁人便以为施舍给他钱财,让他依旧享有富贵便是莫大的恩典。但对这人来说,这一切不过是他拥有过的,于他来说都不新鲜,不足以令他心动。晋王,陛下,你连她原本所有的都无法还给她,还怎么能指望她对你的恩赐感激涕零呢?”

平宗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低头蹙眉,听着龙霄的讥讽,心头一片荒凉:“你是说,我根本留不住她?”

“我是想说,她没有一定要留在你身边的必要。你给的都是她已经拥有过的,只除了你自己和那个孩子。她却将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你。晋王,她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你不能以对寻常女人的想法对她。”

平宗又恼怒起来,哼了一声:“不用你教我。”

龙霄低声笑了起来:“不怕告诉你,当初我一直觉得有机会一亲她的芳泽…”他话没说完,就见平宗扭过头来怒视他,于是越发得意:“那时候凤都都在传我们俩的私情…”

平宗一下探手过来掀住他的衣襟:“你说什么?”

龙霄却似乎早料到了他这样的反应,毫不反抗,笑嘻嘻地看着平宗面色铁青的模样:“可惜得很,她从来不给我这个机会。我有一段时间就不明白,罗邂那小子哪点比我强了?怎么就能让她如此付出?直到我在龙城再见到她才突然明白,并不是罗邂有多好,而是罗邂是她最美好的日子里的一部分。先帝去世,带走了那个女人生命里最美好的一切。晋王,你有本事让她找回同样的美好,她就会留在你身边。否则,即使你困住了她的身体,也永远不知道她最美好的模样是什么样。”

他说完这一番长篇大论,便站起身向外走去:“好了,战事吃紧,我却在这里同你这个敌酋讨论女人的事,若是让余帅知道,只怕要剥了我的皮。晋王殿下,我知道你到落霞关来,是想要操纵南朝的局势,只是江山美人,你该如何取舍,还是要权衡清楚。”

平宗气得笑了起来,起身大声道:“龙驸马过虑了,只是我北朝后宫的事情,还轮不到你这南朝驸马来操心。”

龙霄连头都不回,只是一味地笑:“哦?说了这么多,你还以为她的事情是后宫里的事情吗?可见人家对你一片心意,都是喂了猪了。”

他说着突然打开房门,门外窥听的众人猝不及防,被摔了进来。龙霄侧身看了一眼平宗,突然两步跨到屋外,冲着庭中护卫大声道:“此人是北朝皇帝,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将他绑起来!”

众人一愣,虽然不知龙霄所说是真是假,却也不敢怠慢,纷纷朝平宗的方向围了过去。

平宗不动声色地环视周围,笑了一下,问道:“龙驸马这是想做什么?”

龙霄站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目光炯炯,顾不得外面的大雨飘进来打在他的身上:“罗邂若无北朝支持,就没有办法再继续攻势。陛下这个时候莅临落霞关,简直是上天垂怜,龙某若是就这样错过机会,岂不是辜负了天意?想来陛下是能理解龙某的心情的。”

平宗一言不发盯着他,直到几个人越来越近地来到他的身边,才淡淡笑了一下:“龙驸马说这话真客套。朕能到这里来,就是有恃无恐。你说怕辜负了天意,就不怕我就是天意吗?”

他话音未落,突然动手,飞快从欺到右手边的一个侍卫手中夺过刀,肩膀一斜将那名侍卫撞飞,起脚将身后两人踢飞,手中的刀划过一圈,那几个人就已经个个捂着身上伤处倒在了地上。平宗掂了掂手中的刀,看着龙霄冷笑:“龙驸马,真要对朕动手,这几个人怎么够?”

龙霄面色微变,不由自主后退几步,退下台阶,也顾不得雨下得正急,一直退到了中庭才停住脚步。

平宗的善战勇武他是早有耳闻,当初延庆殿之变,平宗以一敌百,在猝不及防之间力敌三百内官,挫败对方阴谋的事迹也早就传到了凤都,龙霄并不陌生。但是直到今日亲眼目睹了他动手,才知道眼前这人绝不能以寻常勋贵将军衡量之,他能够在短短十几年间累建功勋,以至于众望所归登上皇位,除了手腕、心机、累累战功之外,只怕这超人的勇猛善战为平宗赢得了战神之名,也是原因之一。

平宗手执着刀踏着台阶走人雨中,向着龙霄走去:“龙驸马,朕再问你一次,你真的要挑战我?”

雨还在下着,如同瀑布一样击打着他们的体魄心魂。天上乌云却在这一刻散了开来,让太阳露出真容。雨水在平宗的肩头迸溅,被阳光照射,光芒向四周散射,仿佛一圈圣光,将平宗笼罩了起来。

场中之人见之无不瞠目结舌,如瞻神迹,如睹圣容,无不胆寒脚软,在他经过的时候纷纷后退避让。已有些胆小之人,膝盖发软,跪倒在了积水中。

龙霄也被平宗的气势震慑,但他自知此时绝不能示弱,眼见一旁有王府护卫手执长戟正呆立当地不知所措,便过去将长戟夺过来横在身前,喝道:“我绝不会让你如愿以偿地在落霞关翻云覆雨!”

“那你要将我如何呢?”平宗走到他的近前,手中的刀当的一声搭在了长戟的杆上,面带微笑,“你不是我的对手。”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龙霄压低了声音说,“你既然是为了她来,便还算有些良心,想要挽回被罗邂搅乱的局面。所以你是打算要支持寿春王了?”

平宗挑起一边眉毛:“难怪你不急着到城头去抗敌,却与我浪费这番口舌。”

龙霄一笑,举着长戟向上一震,甩开平宗的刀,横扫了过去,逼得平宗不得不后退半步,才道:“我却不能让你得逞。”他手中长戟舞得虎虎生风,戟尖几次从平宗脸畔划过,劲锐之风刺得平宗面上隐隐生痛。

平宗迫于他长戟的威力,一时间只能闪转腾挪,终于瞅准机会趁他向前撩刺,一侧身避过,顺手握住戟杆向前一带,引得龙霄失去重心,向前跌倒。

平宗一把揪住龙霄的后脖领子,将他揪到自己面前,皱眉问道:“你既然知道我是来帮寿春王的,还与我为难什么?我助你们打败罗邂,将南朝拱手让给寿春王,只要他听我的话即可。你却如此胡搅蛮缠?”

龙霄一把挣开他的手,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向平宗刺过去,被平宗堪堪躲开,仍不罢休,又向前扑过去。

平宗却失去了耐心,一把握住他的拳头,将他拽到自己面前,低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龙霄等的就是这个机会,立即向旁边喝道:“还等什么?”

王府中的侍卫早就在观望,只是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听他这一声喝,不敢再拖沓,一群人一起扑上来,要将平宗压服在地上。

平宗却不容他们有这样的机会,顺手将龙霄往身后一拽,那群护卫叠罗汉一样飞扑了过来,等到明白过来,发现被自己扑在身下的却是龙霄,吓得连忙散开。

正在彼此闹个不休的时候,寿春王在姜子宁的陪伴下赶了回来,一见这热闹,登时吓得脸色苍白,连忙喝住众人问道:“外面大军兵临城下,你们在这里闹什么?”

领头的侍卫不敢怠慢,只得指着平宗说:“龙驸马说这人是北朝的皇帝,要将他立即锁拿起来!”

龙霄迎向寿春王,低声道:“殿下,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擒住北朝皇帝,借以向北朝开价,令昭明出兵助守落霞关,收回对罗邂的援助,还能与他们讨要青徐和梁益之地。百年以来,北强南弱的态势,至今可以扭转。”

平宗仰天大笑起来,将手中的刀抛开,负手而立,笑道:“原来你心中打的是这样的算盘,果然是合算的生意。朕就在这里,你有本事就来擒。”

龙霄不理他,见寿春王不语,继续进言道:“殿下,我知道你顾虑北朝势力强大,不可轻启衅端。但眼下北朝正值分裂之际,平宗膝下唯一的儿子是永德所出,如果真能除掉他,永德定然会与你我联手一展宏图。”

寿春王微微一震,不由自主翻起眼皮向平宗那边看了一眼,低声呵斥:“你说什么胡话?哪里有什么北朝皇帝?此人是我的一位旧识,多年不见,如今不过是彼此叙旧而已,你定然是认错人了。”

他说着朝平宗走去,挥手喝退围在平亲身边的众人,笑道:“年轻人不懂事,还望仁兄海涵,不要介意。”

姜子宁突然斜刺里站出来,挡在寿春王和平宗之间,低声道:“父王,且莫急。”

寿春王看着他,目光严厉起来:“哪里轮得到你说话,还不让开!”

姜子宁却不肯听话,上前一步握住父亲的手臂,低声道:“若是让他平安回去,只怕以后终有一日,会看到他挥鞭渡江,铁蹄踏遍江南。”

寿春王双眉一蹙,喝道:“胡说什么?滚开!”

他一把推开姜子宁,来到平宗面前,深深行礼,低声道:“今日贵人所受诸般诘难,都是老夫的不是,还请贵人不要跟不懂事的小孩子们一般见识。”

平宗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寿春王明白事理就好。我不会跟他们一般见识的。”他的目光越过眼前的寿春王落在龙霄面上,带着不屑和挑衅,笑道:“我之前跟你说的话都还算数,你尽管放心。只要你接受我的条件,我自然也会信守承诺。”寿春王再次深深行礼:“一定,一定。”

龙霄见他在平宗面前如此低三下四,气得跺脚不已,扭头问姜子宁:“你们到底跟他达成了什么条件?他要帮你父亲夺取凤都?扶持你父王登基?那他要什么?你们用什么来换?”

姜子宁被他逼问得心虚,兼之之前被父亲呵斥后心头不平,忍不住道:“父王答应将落霞关割让给北朝,还有从京口到落霞关一线长江从此不设防备。还有…”

龙霄急了,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还有什么?”

“每年向龙城纳贡一百三十万匹帛,一百万石粮食,一百五十艘战船。”

龙霄大怒.一把甩开姜子宁。眼见寿春王唯唯诺诺恭送平宗离开,大喝一声,追了上去:“站住!”

平宗看了他一眼,并不停留,快速离开。寿春王却不得不转身来应付龙霄:“烛明,不要再胡闹了。”

龙霄已经红了眼,一把推开寿春王:“你让开!”又向周围护卫喝道:“还不拦住他!”

护卫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龙霄越发恼怒,几步追上去,搭上平宗的肩膀:“等一下。”

平宗转身,盯着龙霄,目光宛如破晓时分第一缕阳光,锐利明亮,直插他的心头:“龙驸马,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龙霄心头巨震,之前恼怒烦乱心情登时平复了下来。他一把拽住平宗的衣袖,问道:“你早就料到了会有这样的局面?落霞关内部分裂,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平宗微微一笑:“你若愿意,我可以将落霞关送给你。”

龙霄只觉耳边一炸,终于明白了平宗的策略。

按照姜子宁所说,平宗与寿春王做的交易里包括要求寿春王放弃落霞关,此时又当着所有人的面公然许诺要将落霞关送给他,这其中挑拨的意味不言而喻。龙霄不由自主转身,只见寿春王和姜子宁一齐朝他看来,目中满是狐疑猜忌。

寿春王声音发冷,一步步向龙霄走来:“烛明,我本以为你我至少应该同心协力,风雨同舟。没想到你却也打着这样的主意。难怪当初余鹤年那老狐狸不肯将军权交给我,难怪你要让子宁在外面等着你跟贵客密谈。烛明,难道你不明白你我一体,合则两利吗?”

寿春王府的护卫虽然不知道该不该听龙霄的话对平宗发难,却十分明确会听从寿春王的命令,眼见这情形,不用招呼,也已经密密麻麻将龙霄包围了起来。

姜子宁倒是还能想到大局,攀着父亲的手臂劝道:“父王,兵临城下,正是用人之际,等打退了来犯之敌再做计较!”

寿春王冷笑:“等打退了罗邂,只怕这落霞关就没有你我父子的立锥之地了。”

平宗在他们父子争论之际,已经悄然退出了人群。他面上带着微笑,此行目的已经完全达到。龙霄会如此恰到好处地插进一脚来简直是意外之喜。现在落霞关的局面就变成了寿春王与龙霄之争。只有离间了寿春王和龙霄,他才放心将南朝暂时交到寿春王的手上。

楚勒牵着马在往昭明的路上等待,见平宗远远过来,连忙迎上去,问道:“陛下?”

此时雨已经停了,平宗停下脚步,侧耳凝神细听,一时间只听得到山风鼓荡,却没有半分落霞关中的声息传来。

平宗吩咐楚勒:“让落霞关的眼线仔细盯着。眼下这前门拒虎、后门进狼的局面,够寿春王应付的。”

楚勒却仍是不满,问道:“就这样将南朝交给他们?”

平宗点了点头:“让他们打去吧,咱们先把自己的事解决了。”他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凤都那边的消息加紧催促。既然我许了这江山,总要让罗邂把位置腾出来才好。”

楚勒答应了一声,上了自己的马,问道:“是回昭明还是去别的地方?”

平宗吸了口气,举目远眺,突然一阵尖锐的破空之声传来,他本能侧身一躲,直觉腹侧肋骨下面一阵剧痛.双目一黑,跌落到马下。

第四十三章 梦魂不到关山难

一阵锥心的刺痛让叶初雪猛地惊醒。她揪住自己的襟口大口喘息,胸口像是堵着一团羊毛,让她眼前一片发黑,拼了力挣扎着用拳头砸上墙板,总算惊动了隔壁的人。

不一时有人敲响了门:“你怎么了?没事吧?”

叶初雪的心悸渐渐平复,一面撑着身子坐起来,一面说:“你进来。”开了口才发现嗓音喑哑,一点活力也没有。

外面睢子也听出了异样,推了推见房门闩着,索性走到窗边,从窗口跳了进去。

房中一片昏暗,只有叶初雪雪白的脸格外刺目耀眼。睢子已经两步奔到她身边:“你怎么了?”

叶初雪仍觉胸口闷得说不出话,只是指着矮几一味摇头。

睢子从没有伺候过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问道:“是要喝水吗?”他奔过去,矮几的银壶中只有酪浆,也顾不得许多,便倒了一碗捧到叶初雪的面前来。

她接过喝了一口,只觉一股腥膻之气迎面扑来,忍无可忍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一时心头烦闷至极,顺手将那只银碗摔了出去,发出一声脆响,酪浆洒了满地。

睢子恼怒起来,皱眉道:“即便不爱喝,也不用摔东西吧,你这是…”他捡起碗,回过头的一瞬间,看见叶初雪伏在榻边,痛哭失声。

睢子吓了一跳,连忙过去扶住她的肩膀问道:“怎么了?你哭什么?是不是太难受?还是女人怀孕了总是喜怒不定?”

叶初雪自己也觉得这脾气发泄得太没有道理,只是再如何冷静地审视自己的心情,却止不住眼泪,一切都毫无道理。她只能抽抽噎噎地说:“我的心口疼,疼得就像是被人刺了一剑。”

睢子不以为然:“疼得哭成这样,你多大啊?”

叶初雪倒是被他数落得破颜笑了起来,自己也觉得实在太过丢人,抹了一把脸坐起来,背转身去找件长袍披在身上,这才低声道:“多谢你。”

睢子一时也不急着离开,反倒在她榻边坐下,问:“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

叶初雪仰起头,看着头顶的帐子,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当初我刚刚渡江来到北方就遭遇仇家追杀,身受重伤,被晋王所救。他为我疗伤,带我来到龙城,又精心安置我于亲信府中。我禁不住路途奔波半道昏过去,醒来的时候他就守在身边,我说口渴想喝水,他便给我端来了一碗酪浆。”

睢子这才知道刚才那一阵发作是怎么回事,只是仍然迷惑:“然后呢?你也这样摔碗发脾气?”

叶初雪忍不住笑了笑,语气仍是睢子最熟悉的,说起平宗时不由自主的温柔深情:“不,他给我换了一碗水。”

“所以你是在生气我没有像他那样照顾你?”

她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说下去:“喝完了水,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拽到外面街上,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指责我暗中策划了延庆殿之变,然后将我扔进了宗正寺的大牢。”她抬起头看着睢子的眼睛,神情中有一丝哀蜿的软弱:“我一定是思念太过了,才会在刚才心头刺痛的一瞬间,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到他。”

在她莹光澄澈的注视下,睢子面色却黯淡了下去。他勉强笑了笑:“看来我还是对你太好了。若是当初在燕然山,在云山之中,也像他那样对你…”

“他会杀了你。”叶初雪不等他说完就冷冷地一盆冷水浇过去,末了还要补上一句,“不用等到他知道,我就会先让你葬身狼腹。”

睢子微微变色,冷笑道:“叶初雪,如今你就不怕得罪我了?现在你身边还有谁保护你?狼?还是他?他在什么地方?”

一句话也将叶初雪的气焰压了下去。

他在什么地方,她大致是能猜得出来的,这也是她不顾一切说服平衍放自己南来的原因。然而此时此刻,心头悸痛隐隐仍在,她心中发虚,居然不敢再笃定了。“睢子!”她捂着胸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咱们到雒都还有多久?”

“昨天已经能看见雒都的城墙了,天亮咱们就出发,到中午就能到了。”

叶初雪点了点头,一时却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盘算。

她面上那种神情睢子一看就明白,登时跳起来:“你又在打什么主意?我可只答应护送你到雒都,可没答应别的事。”

然而叶初雪并不为他激烈的态度所动,静静看着他,目光越来越沉静明亮,含有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睢子在这样的目光下终于无法不妥协,只得问道:“好吧好吧,你要我做什么,先说出来昕听。”

“陛下只身前往落霞关,我怕他有危险。睢子,我求你去…”

“不行!”睢子跳起来就往外走,“我只管你的事情,别人的事情不管!”他大步走到门口开了门,想了想到底气不过,转身怒视叶初雪:“你有什么难事我都能帮你,但也只能是帮你。他是皇帝,身边有数不清的铁卫将领,你让我去帮他?!我凭什么帮他?我拿什么帮他?只怕我刚到他面前就被他千刀万剐了。你真以为那男人能不计较我绑走你的事?”

“我知道。”

“知道你还好意思开口?”他真的生气了,暴跳如雷,“你就一个人,只有我能保护你。你却让我去帮他?叶初雪,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就算你再把他当心肝宝贝,那也是你的事,旁人没这个义务帮着你去相思。你给我好好睡着,等天亮了就出发,我把你送到雒都就算万事大吉,从此你去折腾你的那些是非,我回云山跟我的兄弟们纵横大漠,咱们都别找谁了。”

叶初雪不等他迈开步子出门,就说:“你答应我这一次,我可以劝他赦免你的罪责。”

一句话更加激怒了睢子:“我没有什么罪责要等他来赦免。”

“你希望你的族人永远在云山之中不见天日?”

一句话拖住了睢子的脚步,他本已经一脚跨出了门槛,却又生生站住。

叶初雪自然不会给他拒绝的机会,一连串地说了下去:“你们步六狐部只剩下三千男丁,躲在云山之中如何保存血脉?只有到草原上去,与诸部通婚,才能保住你步六狐部血脉不绝。如今漠北之地也已经归顺了龙城,没有陛下的许可,你就算想去极北之地,也过不了草原大漠。”

“不需要他网开一面。”

“你不需要,旁人呢?你们步六狐部呢?”叶初雪知道自己切中了要害,于是放缓语气,循循善诱,“当日你兄长昆莱到阿斡尔来,曾与陛下商议,用缇孤部旧日所居的鼓山换取步六狐人的臣服。我能劝说陛下,以你的救驾之功重续这个约定。三千步六狐子弟,如果能在鼓山安居娶妻生子,将血脉延续下去,这才是你最大的功绩。”

睢子哼了一声,问道:“救驾之功?你为什么一口咬定他一定会有危险?他身边那么多人,你真觉得需要我去救?我也只是匹夫之力而已。”

叶初雪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之前狂乱的心跳总算舒缓了下来:“我只需要你做一件事。”

睢子真正诧异了:“什么事?你先说,我看我做不做得到。”

第四十四章 凤凰丹禁衔紫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