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

“晏梓乌在临死前提及过的,关于一艘游轮”

他的声音听上去轻飘飘的,但又很重,就像回到了当初那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

“我也失手过。”

初徵心听着他柔和低沉的嗓音,心头却是重重地往上一提。

“你是说当年你辞职离开警队的那件事?”

“嗯。”徐阵仍是语气清淡,“我们对付的是一个臭名昭著的炸-弹客,他也喜欢用这种变声的录音向警方挑衅。”

她隐约对这则新闻了些模糊的印象,当时在网络和新闻里频繁报道过相关援救内容,却不曾想那时候被卷入这则灾难的人里就有他。

“晏梓乌死前给过我暗示。我认为‘养蚕人’很有可能他和晏梓乌、还有在福利院开枪的男人都是志同道合之人,那么,所有的事情就都串联到一起了。”

晏梓乌说过有人会来杀他们,现在看来——就是养蚕人了吧。

“现在我已经脱离警队,也可以直接说,当时我们接到上级错误的指令,要秘密潜入一艘游轮抓那个罪犯,我不同意执行任务,因为不确定因素太多,但也不能违抗命令。上了船后,那个代号‘mr.z’的犯人引爆了炸弹,在茫茫的大海上,炸死的加上淹死的,大约有几十人。”

初徵心只觉得这每一个字都要她落泪,她从没想过原来除了少年时进行精神治疗的经历外,他还有过另一段更加伤痛的回忆,也难怪她遇见他的时候,这人的状况也没完全恢复过来。

徐阵却显得异常平静,就像在做一次心理辅导。大概除了曹灿主任,这也是他再一次向别人叙述这桩惨案的始末。

他还清楚地记得,沉船的现场是如何混乱不堪,那些无辜人的血像是把海面都染红了,尽管他们帮着尽力疏散游客,并且在附近发生可以等待援救的岛屿,但牺牲已经在所难免。

火光将船体吞噬,无情地掠夺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他曾经陷入冰冷的深海。

徐阵没有告诉初徵心,也不会平白说了让她担心,他的社交恐惧症在那时候复发,许多怪异的幻觉也像他袭来,他在梦中无数次沉入过海底,睁开眼就能看到美丽的海平眼在自己的上方,深蓝中有星星般闪烁的光点,浮游生物在周身变作一条条缎带。

再之后,这些美丽的事物忽然变成*的尸体,紧紧包围了他。

徐阵就是这样在许多个夜里头痛欲裂,醒来以后浑身都被汗水打湿。

当时,灾后的打捞工作他也参与了,甚至违反命令亲自下水去找那些受害者的遗体。反正他已经被牵连,也被冠上罪名,救了人却被诛了心至于其他的也都无所谓了。

有不少遗体被扣在船下,加上天气又是炎热的夏季,那个黑暗的死域里漂浮着的都是已经泡到发胀的逝者,还有最令人们恐惧的“巨人观”。

参与搜救的人员都受着强烈的震撼,事后也都进行了心理辅导。

初徵心根本无法想象他们看到的是怎样一个地狱般的世界,但她知道他们别无选择,哪怕只是为了尊严。

“后来我们才知道,上级已经被炸-弹客控制了,才会下达这样的策略,围捕行动根本就是一场骗局。”

初徵心望着他,眼神中一次次的涌动泪光,酸涩的气息涌在胸膛,哽咽的不知道要怎么安慰这个男人才好。

她突然觉得他们都是这样不容易。

他们隐秘与伟大永在。

初徵心把头埋在徐阵的怀中,柔软的长发凌乱地散落着,她想象着那时候徐阵是如何目光威严。

他就像一笔浓墨重彩,在蓝与白的海水天空之中,徐徐晕染。

徐阵,只愿人们的爱恨,为你加冕。

两人等了一夜,凌晨的时候窗外下了冬日的第一场雨。雨色纷纷,初徵心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徐阵怕她冻着,之前就开了暖空调,还替她盖了被子,反正来的第一天就熟门熟路完全把这里当成自家了。

她听见楼道里有动静,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但那声响很快就路过他们的房门往楼上去了,初徵心却是彻底清醒了,担心地问:“我妈妈会不会出事了?”

徐阵镇静如初,摇了摇头:“我认为就算‘养蚕人’再厉害,也不会随随便便对初女士下手。”

她不由得笑:“你怎么说的我妈妈像大魔王?”

“相信我,她在我心里比魔王可怕一百倍。”

徐阵说到这里,房门外响起了钥匙碰撞的清脆声。

第五十八章 杀心

第五十八章

初玮凝进来的时候,看见女儿坐在沙发上,身边站着眉目清秀、身姿俊朗的年轻人。

也许任意一个其他女人看见自家孩子的交往对象如此出色,总是该满意了——但她偏偏不。

初徵心的神态与刚才截然不同,乖乖站起来,她已想不到下一步事态会如何发展,也只能听之任之。

“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有陌生人在我们家。”

“伯母,最近这个小区发生杀人案,不□□全,我来陪陪徵心。”

徐阵温文有礼,但依然得不到好脸色,初玮凝将眼神扫过他,说:“辛苦你了,小徐,像你这么敬业的侦探也是难得。”

初徵心:“我打你电话一直没人接,你去哪里了?我们也担心你”

“我找老朋友叙叙旧,聊得久了没注意有电话。好了,妈妈这不是回来了吗?你还是早点洗漱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

初徵心看到徐阵面色平静,心里却知道该是提那件事的时候了,然而那些话又像是会烫着嘴,她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犹豫了许久,等到初玮凝从厨房洗好手出来,她才总算下定决心,说:“妈,我今天看到费雷冬了。”

女人的身子微僵,抬起头看向他们,脸上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他真的没有死。”

初玮凝微微张嘴,转头凝视着徐阵,说:“这是我们家的私事,你先回去。”

徐阵面带微笑,大概这辈子也从来没给谁这么好的脾气,他心细如发,比谁都能看清她眼底的冷意,也明白这其中的意味深刻。

年轻人步伐稳健,走到初徵心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那我先走,稍后电话联系。”

初玮凝望着徐阵淡然自若的背影,目光停了停,才转头问女儿:“你在哪里见到费雷冬的?”

初徵心如实把情况说了一遍,并将母亲的表情尽收眼底。

“是吗?难道费雷冬又开始杀人了?”

“他只是出现在现场附近,我认为他不是凶手。”

“那个徐阵说的?”

初徵心也是实话实说:“他说,一个凶手就算犯罪手法彻底改变,但他的心理诉求应该是相似的,这次的案子并不像他做的。”

初玮凝淡淡地沉默。

初徵心:“你不想知道这些年到底发生过什么吗?”

“我还是那句话,他已经不再是你爸爸了,徵心,你只有我了。”

初玮凝走过来,温柔地抱着女儿,她的动作很柔缓,也是真情流露,那是初徵心得到的为数不多的拥抱。

她说:“徵心,你是妈妈唯一的孩子。我真的不希望你出事,所以才不同意你和那个姓徐的在一起,也不希望你去掺和你父亲的事情,你要乖乖听话。”

“我还有一件事一直想问你。”

初玮凝:“你说吧。”

“自从费雷冬走了,你很少回这个家,对我也和以前不一样了说到底难道不是因为你不愿意想起那些事吗?

初徵心的心头像压了一块巨石,直到看见初玮凝垂眸,唇角微微下扬,她听见她说:“这确实是我的疏忽,也是我的回避。对不起,徵心,我从来不知道要如何当一个好母亲。你也知道妈妈是做什么研究的,整天和那些技术员打交道,大概人也变得麻木了。”

她轻抚女儿的黑发,说:“但是你知道,我们领养你是一件非常正确的事情,我无法生育,你就是我亲生的女儿,所以,我才不希望你被任何人连累,我不应该让你有半点危险。”

初徵心红了眼睛,紧抱着母亲的腰处,深深地自我检讨:“妈,有些事是我惹来的,也是我自愿的,我知道让你担心了对不起,但是徐阵他”

她喘了口气,非要必自己说出来不可:“我还是想要喜欢他。”

初玮凝叹息一声,凝神静气地看着自己女儿,淡淡笑了笑,此刻她微卷的长发披散在肩膀处,不似平时一丝不苟,也多了几份柔软和无奈的女人味,可想而知年轻时是多么受欢迎的美人。

“到时候,你别像我一样就好了。我累了,徵心,我去洗澡,你也快去睡。”

初徵心站在原地,不久,听见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总觉得又难过又担心。

雨水冲刷着精神卫生中心的绿地,风吹进来,还夹杂着冰冷的水汽,初徵心望向窗外乌黑的天空,觉得这真是一个悲伤的季节。

早上有些病人小闹了一番,她忙进忙出倒是没有多想别的。午休的时候,徐阵来到她上班的地方,俩人找了没人的休息室,初徵心锁上门,这才问起昨晚的事情。

他半躺在椅子上,面色淡淡地说:“她对我有种轻蔑的态度,与我们对话的时候,身体向你的方面转动,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没有面对我。”

初徵心想了想,就算母亲不能接受他们在一起,可这种轻蔑又从何而来呢。

“你妈妈应该也懂‘微表情’,不过,我还是看得出她的惊讶是伪装的。”

所谓微表情,最短的只在我们脸上停留二十五分之一秒。而就算是非常激动的情绪,那也是一阵阵的,短促的,没有太长的连贯性,譬如超过五秒以上的惊讶,就没有可信度。

“但她的悲伤一定是真的。”

西泠市的午后本来会有阳光徐徐降落,眼下却是阴云密布,小雨不停,这座白色的建筑在朦胧中显得氤氲,但也平静安详,初徵心看向窗外,轻叹一声。

“她知道费雷冬肯定还活着,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是吗?”

初徵心已经不想去猜初玮凝究竟有多少事瞒着自己,这些年来,她们闭口不谈,但早就在不知不觉中,留下了危险的不定因素。

徐阵牵住了初徵心的手,慢慢握紧,放开,再握紧。

“那天你父亲现身以后,我又收到了一封邮件。”

她看着他俊逸白皙的脸,紧张得几乎是连喘息都忘记了。

“什么内容?”

“里面是一大篇英文,我用了一个晚上,试了几种不同的破译方法,最后用‘维热纳尔密码’的密码表破译了这段明文,这是一个指示东经北纬的坐标。”

(维热纳尔密码是一种多表密码,破译的第一步就是寻找密文中出现超过一次的字母;下一步仍旧是频率分析,不过,因为关键词有三个字母,一般要分为三组进行。最后,用同样的方法可确定关键词的第三个字母。

只要拿到了三个字母的密匙,就能列出一个密码方阵。)

初徵心的心头忽然一震:“你是说”

“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信息,但他不想让随随便便的人知道,所以,才留了我一定会看懂的方式。”徐阵看着她,继续说:“这家伙也挺精明,他要你去找他。”

初徵心知道,这无论是对徐阵,还是对自己,都是一个抉择的问题。

这些天以来她已经面对太多事情,真的太累、太累了。

她怔怔地想了一会儿,才说:“我想去找他,想听他说这些日子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我知道,以你的立场而言,他是嫌疑犯,不能放任自流。”

“可我也不能否认一点,我对他掌握多少线索很在意。”

然而,徐阵是警察出身,也是继承正统思想的人,初徵心知道他不会为了她破例。

“他不是疯子,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也就说明,你父亲真有很多难言之隐要交代。”徐阵过来吻了吻她的额头,宽慰了她:“我想抓罪犯,同样也很想知道真相是什么。”

徐阵从来不在乎那些人犯案的原因与目的,但却想抓到真正的凶手,想弄清每一个罪犯的犯罪过程。

“那好,你和我一起去。”

“我已经提前调查过这个地方,那里是西泠市附近的一条江。”徐阵不由地笑:“真浪漫。我们会在江面上见到他。”

江上波光粼粼,万物寂静。他们离开港口,回头已能看见璀璨的万家灯火,徐阵出手也是阔气,直接就包了一部小型的私人游艇,还亲自掌舵。

初徵心吹着江上的风,眼底是男人清朗劲瘦的背影,他的目光映着远处城市的灯光,更显得丰神俊朗,真是好看的让人没话说。

不多久,他们就来到了先前费雷冬给出的坐标地点,只是,此时此刻,江面平缓,亿万星光在天幕里,远方有船舶还在夜航。

徐阵看见她兀自出神,一双盈盈水眸却是一点精神也没有,他不由得走过去,低头吻她。

男人的动作不骄不躁,可是瞬间就侵入了齿间。

他眸色清澈如许,双手在她腰间缠得更紧,本来只是想给一个宽抚的吻,毕竟这时候也并不适合他们如何痴缠热恋。

然而,一吻上才知道自控力早就消失了,徐阵揉着她的发,嘴上吞噬的热度越来越高,脑中唯一的感官就是想要汲取她更多。

男人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她忍住婉转的呻/吟。

徐阵浅笑,在她耳边低吟:“可惜你现在没有欲/望,不然这真是做/爱的良辰美景。”

初徵心还是被他说的有点脸红,轻轻推搡了一下,但又立刻陷入一团迷糊。

因为,这样艰难的时刻,能有他在真的太好。

“很乖哦。”

“我们还要做正事。”

“再给我一点点。”

正当俩人享受这难得的片刻安宁,不远处的江面上传来了快艇驶来的声音,初徵心的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如临大敌似得走到栏杆边,任由微风迎面吹起她的发梢。

三分钟以后,快艇停靠,一道手电光照过来,坐在后座的一位穿黑色风衣的男子上了游艇,水雾渺渺,他的身影倒像一道清冷的月光。

他真的来了。

眼前的男子风尘仆仆,走路姿势不太自然,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礼帽,身材伟岸,肤色古铜,但看得出整个人略显疲惫,衣服也是皱巴巴的,有些泥印。

三人的表情都没有一丝笑意,气氛也是格外冷肃。

他们都像是还没有准备好,这真是奇怪。

初徵心欲言又止,良久都说不出一个字,最后还是徐阵搭着她的肩膀,替她开口:“伯父,我们等你很久了,进去聊吧。”

游艇一楼有个小小的会客厅,沙发柔软舒适,徐阵把早就备着的热茶端上来,对方直了直身子,抬头看他一眼。

初徵心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他摘下帽子,没有她想象中的胡子拉渣,反而是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眼神给人的第一眼,就让人觉得他太锋利,有一种涉世已久的尖锐和锋芒。

不过,神色是强装的平静,眼睛里都是血丝,大概是长期没有休息好的原因。

“徵心,我回来了。”

初徵心的脸上显出复杂的神情,她还没有完全平复心情,只能咬着唇默不作声。

费雷冬看着长大成人的女儿,由衷感慨:“我走的时候,你还在读高中你现在当了医生吧?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她却根本不想听他说这些废话,船舱内的温度比外面暖和许多,加上眼前的一杯热茶,总算将人的心绪稳定下来。

初徵心劈头第一句就是:“你杀了人吗?”

“我没有杀你苗姨,我也不是你们口中的‘养蚕人’。”

费雷冬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她整个人都觉得紧绷的精神瞬间得到了缓解,不管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至少这一刻也是虚伪的和平。

“那当年到底怎么回事?”

“我知道你们也一直在调查晏梓乌,而且,我相信凭你的本事,已经推断出结果了。”

徐阵被费雷冬“钦点”,抬起眼道:“但这事没有证据,伯父,就算你说人不是你杀的,我们也很难翻盘了。”

初徵心摇了摇头,她都不敢相信这些事情真如他们猜测的那样。

“所以,你说晏梓乌杀了苗姨,那,你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到底为何如此的用心险恶,要这样残忍的杀害无辜的苗姨,要破坏他们的家庭?

费雷冬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颗烟,塞到嘴里,塑料打火机点了几次火才把烟点燃。

明明是落魄到不行的男人,但还是姿态潇洒:“我的一辈子算是彻底毁了。徵心,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不管你信不信,全部都是事实,爸爸没有一个字需要欺骗你,隐瞒你了。”

徐阵和初徵心做了一个眼神交流,他示意她不要太激动,安静地听下去。

“小皮妈妈确实是晏梓乌杀的。”

他伪装成他的样子,就是要让他成为众矢之的,成为走投无路的全国通缉犯。

“但这不是我跟他之间的恩怨,是我和初玮凝的恩怨,徵心,也就是你的母亲。”费雷冬凝视着女儿,一字一顿说:“是初玮凝让晏梓乌来毁了这一切的。”

初徵心彻底惊住了。

她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不敢去想这一种。

这是她双亲之间的一场博弈,却毁了多少人的幸福。

“为什么,她不是很爱你吗?”

“因为也只有最极端的爱情,才能引起最极端的仇恨。”徐阵缓缓道,同时也俯身抓住了初徵心的手。

“你知道我们是学生时代的情侣,那时候你母亲和我是公认的一对佳偶,但你和大多数人一样,不知道我们还有另一面,我们还在做着一些不能公之于众的事情。”

费雷冬与徐阵对视片刻,把香烟夹在手中,说:“有些话我要说在前头,我没有杀你们说的人,但我也不是清清白白的。”

初徵心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有些毛骨悚然。

男人的眼中像有慢镜头在回放,有一种悲凉与沧桑。

“我在初玮凝的介绍下,参加过一个我不能说是组织,因为它没有清晰的等级制度,谁也不用听谁的指使,我姑且叫它‘兴趣小组’吧,虽然这说法也有点讽刺。”

徐阵:“你们这些高智商、反社会的人聚在一起,是以杀人为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