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尧走到距离他一丈开外的地方便停下了脚步,眯眼看了他片刻,就听见封策问了一个毫无逻辑的问题,“此情此景,莫不似曾相识,恍若回到了两年前平溪的那个夏夜么?”

时间过得真快啊,两年,一转眼就过去了。两年前她还站在一片灿烂花海里歪着头斜睨他,语气娇憨地问他,什么时候来敲锣打鼓的娶她,两年后,这个人站在一丈开外的地方,再也不肯多行一步。

封策忽然之间有些怀疑,自己如今做这些,到底还有什么意义。他一直偏执地以为苏瑶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违心地站在叶霖一边,即便这个难以立住的想法甚至连他自己也欺骗不了。可若是她真爱上了那个人呢?他同叶霖一起长大,不是最清楚么,那个人举手投足间的满满风姿,未必会比他差在哪里。

人都说习惯久了就成了戒不掉的瘾,日久生情这件事那样自然,没有谁会终其一生只爱一个人,让他痛苦让他愤怒却始终回避的不过一件事情,苏瑶变心了。

苏尧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哪里知道两年前发生过什么,她只当封策是要追忆似水流年哪里知道这人也不过是单纯的触景生情,一时感慨罢了。因此,苏尧想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世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

深夜擅闯相府花园,私约当朝皇后,这天下还有什么事是他干不出来的么?

封策只微微一笑,并不在意苏尧语气里的戒备与不善,四两拨千斤地反问道,“娘娘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

真可笑啊,他如何能够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称她为,娘娘。那个人,他本是想要当做娘子来看待的。

苏尧不想再同他绕来绕去,她这人一向缺乏耐心,更何况是这个三番两次想要伤她性命毁她荣誉的人,她从前面对封策的时候并不能理直气壮地看他,总带着一丝占了人家心上人皮囊的愧疚,可今次已经不同,她知道苏瑶是自尽,就算没有她,这个世界上也再也不会有苏瑶存在了。她的到来,不过是将那早应该终结的孽缘一再延续罢了。

那又如何呢,她喜欢的是叶霖那样别别扭扭的禁欲系,却不是他,再深情又有什么用,爱情里根本不讲道理。既事孽缘,早晚需断。

就算是当年是苏瑶招惹的封策,是苏瑶欠封策良多,那又怎么样呢,苏瑶已经死了,她已经做了够多,难道一条命还不能偿还么?以往种种,同她苏尧又有什么关系。

“本宫自然知道。本宫走在自家的花园里赏这月下的夜来香,偶遇擅闯相府的世子,理所当然的盘问。本宫现在倒是要问问世子了,世子深夜至此,到底有什么要紧事?”

封策无言。自打那日分别,他再回京,苏瑶几乎变了一个人,虽然性格随性了许多,可这伶牙俐齿的模样倒是一点没变。只是从前这些咄咄逼人的话都是她站在自己旁边对别人说的,哪知道现在竟是对着他了。

他早就在苏瑶的心里变成了一个外人。是不是有时候,只是晚了一步,就是满盘皆输…

“阿瑶,此时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也要同我如此见外么?”封策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情绪,他有什么事,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那夜她只身犯险离了相府硬闯皇宫,他就再也没见过苏瑶,那时候他如何担忧如何心悸,苏瑶全都不会知道。皇宫里戒备森严,他身份又特殊,断然不可能冒险去夜探皇宫,此番听说苏瑶归省,傻小子一样赶过来,不过也就是想见她一面,亲自听她的回答,回答他,“今日我只问你一句,阿瑶,同叶霖一起在宫里,你可觉得幸福?”

换来的,是苏尧毫不犹豫地点头。

果然,果然还是这样啊,一次又一次不甘心地追问,一次又一次被刺痛的心,她本就是如此爱憎分明的人,对错皆是随心,他是不是该感谢她,从来不曾说谎,从来不曾隐瞒…如果爱的反面注定了是不在乎,那他宁可…叫她恨他。

封策刀削一般棱角分明的脸上慢慢漾出一个残忍又冰冷的笑容,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将她们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葛做出一个了断,一字一句的说道:“我记得从前,你总是吵着叫我发誓今生今世只许娶你一个,如今却不同乐么?苏尧,作为皇后,不得不同别人分享着一个男人的你,也觉得幸福么?”

苏尧漂亮的眉毛扬了扬,很快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不禁向后再退一步,惊讶道:“廖沐兰是你的人?!”

那一日他站出来激将,原来并不是无意之举,他是故意逼她就范。那时候廖沐兰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当是廖沐兰在说自己同顾扶风的关系,原来不是的,廖沐兰是说,自己并不知道,她是封策安插在宫里的一枚棋子么!?封策竟与苗南王室勾结么?!

还不死心,叶霖已经即位,摄政王府如今不过名存实亡,他还不死心,他难道还要勾结苗南,顶着叛国的奸佞之名来夺叶霖的江山么!

苏尧凛然立眉,厉声道:“封策,引狼入室可并非明智之举,今日苗南王甘心为你所用,他日又有何心思,你却如何提防?我自知道你不甘心,然有些是非,却是连触碰都触碰不得的!”

封策见她如此凛然正气的模样竟是笑了,果然是变了,这哪里还是当年那个古怪精灵、为达目的完全不在乎手段的苏瑶了。叶霖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药,叫她变作如今这副面目全非的模样!她说什么,引狼入室,他封策便是弑君夺位,也绝对做不出叛国的举动。在苏瑶心里,他竟是那般不堪。

“廖沐兰自请来京,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你这般说我,却想不起自己犯过什么错么?”那时候他叫她不要管那个冻僵在后山的男子,她偏不听,不亲托徐慎言,还要日日去看望,她不知道自己是个勾人的妖精么?非要惹出后来那诸多麻烦,因果轮回,终究还是报在了她身上,此时却来抱怨他?是了,他是小人,是阴险,是打算利用廖沐兰的仇恨,他原就不是什么君子。

“所以呢?”苏尧已从徐慎言处知道了顾扶风的事情,心中有底,慢慢走上前来,行动之间暗香浮动,悠悠传入鼻尖,“你将她送进来做什么?挑拨离间,还是谋划窃国?”

封策见她步步逼近,也不躲闪,只伫立原地,狐狸眼一弯,轻声道:“娘娘以为呢?”

廖沐兰身份特殊,就算叶霖不是深情如斯,也会对她有所忌惮,更别提如今还有她苏尧在,自己的男人还看管不住么?廖沐兰再美,这美人计想必也无从下手吧!

苏尧冷笑了一声,不想再同这人纠缠,扭身便要离开。封策这人是疯了,她竟然还妄图同他交谈!怎料那人却突然发了狂,抬手死死拽住她的手腕,猛地一带,便将她拦腰搂在了怀中,咬牙道:“苏瑶,我最恨你这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恨么,你为何却连恨都不肯恨我!你为何就能如此决绝地将一切往事从脑海中删除,你可知道,那些记忆都已经融入了我的骨血!

苏尧大骇,死命地将他往后退去,压低声音厉声道:“放肆!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他现在还什么都没做,她就要为叶霖守身如玉了么?!封策惩罚似的将怀抱收紧,任苏尧拼命挣扎几乎要将纤腰折断也不肯放松。她成婚后的日日夜夜,可知道他是如何度过的?他不能想,苏瑶是如何在叶霖怀中化作一汪春水,是如何在叶霖身下婉转莺啼,他不能想!可一闭上眼,他却忍不住去想,忍不住叫心里的火焰猎猎燃烧,几乎将他吞噬。

眼见着封策怀抱越收越紧,就要吻将上来,苏尧猛地撇过头,叫那充满怒气的一吻偏落在了脸侧。哪成想这样一个动作彻底激怒了封策,那人拥着她往前带上几步,一把将她按在了一旁的树干之上,身体死死地抵住苏瑶叫她挣扎不得,低吼道:“苏瑶,你说我在作什么!”

那个女影卫今天不会来,他知道那个影卫不在,方才在苏瑶闺房已试探出情形,今夜没人能救得了她!

正欲低头再吻,胸口却是猛地一痛,封策有点不敢相信,低头去看,那削葱根一样纤细白皙的手上正握着一把精美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他的胸中,见他呆愣,一点也不迟疑,用力拔出匕首,很快又向他抵住她肩膀的左臂刺去。

封策手一松,那人已经死命推开他,扭身朝灯火通明处跑去。

经过方才那一番博弈,苏尧已是鬓发凌乱,她知道今日无人帮她,又怎么会什么准备都不做便只身赴约?她知道封策武艺高超,自己必定逃脱不过,可她算准了封策必定不会想到自己能下得如此狠手,方才争取了一线生机。

明日回宫,却是要好好问问,作为她的影卫,阿九却是去了哪里!

第62章 闺谈

苏尧有些慌不择路,手中的匕首也不知道丢在了哪里,不知不觉间闯进了一处花团锦簇的院子。争奇斗艳间有一人正执着一把长剪俯身将花叶修剪整齐,听见身后的响动,这才转过身来朝院子口看去,口中无奈道:“这么快就回来了?方才便同你说,天色已晚,莫要吵了她,你偏不听…”

苏尧对上那双清润宠溺的的眼睛,竟是一时的呆愣,那人倒是行动自如,一见是她,脸上便慢慢绽开了一个更加宠溺的笑,扬了扬手中的长剪,无奈道:“原是阿…是娘娘啊,阿璎疏于修整庭院,我闲来无事便替她收拾着,没想到…阿璎不是去寻娘娘了么,怎么,没碰到?”

苏尧这才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不着痕迹地理了理微微凌乱的鬓发,道:“今夜月色不错,出来散步,也是一时兴起方才来阿璎的院子看看,想必是同她走岔了路,方才没碰到。”

她哪里想到这么晚了还能在这里碰到苏珏?看苏珏的表现,苏瑶的这个哥哥同她也是关系匪浅的,只不知道会不会又生出什么乱子来,她现在是剪不断理还乱,已经够烦躁了。

苏珏却无所谓地笑笑,从花圃小径里踏出来,将她让到一旁的大理石桌凳前坐下,道:“她寻不到娘娘,一会儿便会回来,娘娘便在此处等她回来罢。平溪一别亦是许久不见了,不知娘娘如今过得可还顺遂?”

苏尧听他句句关切,却字字守礼,心中只暗赞苏家的家教正是如此,她往日那些随心所欲的行为,实在是给平溪苏氏抹黑了,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也文雅起来,回答道:“托兄长的福,如今一切安好,只是劳烦兄长来长宁帮衬阿瑶,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像他这样的人,应当是不愿出仕为官宦海沉浮的吧,冥冥中总觉着气质上有些不符,更别提此时这人动作悠然地摆弄石桌上茶具的模样,清雅如谪仙临世。那人听得她一番话,笑着摇摇头,道:“娘娘说得哪里的话,你我皆流着苏氏的血脉,还分得什么彼此,这里是相府,是娘娘永远的家,自家关起门来便无需那些规矩,莫要如此紧张了。”

苏尧点头。实在不是她讲规矩,而是这人能说话文绉绉的,连带着她也拽起文词来,平日里若是一直这样说话,也是要累个半死的。因此也不说话,接过苏珏递过来的品茗杯,细细地品茶去了。

“怎样,可有长进?”

苏尧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低头看茶才反应出原是指这泡茶的手艺,好在她整日无事,也看得几本茶经,也不做对比,只避重就轻地品评一番,惹得苏珏连连点头,赞扬道:“不想娘娘的茶艺倒是精进许多。”

从前她活泼好动,是决计安不下心来好好沏茶的,来了长宁一年不到,竟也能看得进茶经了。

面对这样的不虞之誉,苏尧一笑带过,岔开话题道:“已是这样晚,兄长还不睡么?”

“本是要睡的,只阿璎这丫头吵着不许我走,非要我修剪完这一院子的夜来方才放我回去,哪像花圃看着虽小,修剪起来却是耗时费力,不留神便到了这时候。等她回来交代了清楚便走。”依旧是斯文温声,不焦不躁。

“姐姐怎么在这里?”清冷的夜色里响起一道清脆惊喜的声音,苏尧和苏珏一齐抬头朝院子门口望,就见苏璎手上搭着个兜帽披风,站在院口,脸上的惊讶清晰可见。

苏尧心一紧,方才她是慌不择路一阵乱跑,不知不觉间将披风遗落也没发现,不知道苏璎在何处拾到,一会儿问起来,她却是难回答了。因此抢先道:“我来寻你时没遇见你,没想到你却拾到了我的披风,我还心里想着自己丢三落四的毛病要改,没想到倒叫你找回来了。”

苏璎被她一顿抢白,也忘了原先要说什么,只将披风朝她怀里一塞,自己便岔开了话题,道:“若是知道姐姐这样念着阿璎,阿璎也不至于这几日椅子茶不思饭不想的,心里不定如何快活呢。阿璎有好些话要同姐姐聊呢,今夜姐姐也别走了,就留在阿璎院子里,同阿璎说些体己话,岂不是痛快?”

说着,眼睛便朝坐在一旁的苏珏瞟去,水灵灵的大眼睛意思分明是“你可以走了”,苏珏当然看得出来,无奈地摇摇头,便寻了个由头告辞了。

苏尧眯着眼看着苏珏远去的翩翩背影,竟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叶霖。她现在可能是病了,看谁都是叶霖,就像方才陷入危险,即便知道叶霖远在皇宫,即便知道如果叶霖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可不能否认的,那时候她想到的第一个人,竟然也是叶霖。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洗脑了,还有没有的治。

苏珏刚一走,苏尧便被苏璎直接拉到了闺房里,关紧房门,又将隔音的帘帷一层层放下,这才压低声音,悄悄道:“姐姐才方才我看到谁了?”

苏尧整颗心都提起来了,抖着嗓子道:“你看到谁了?”莫不是她看见了自己同封策了吧?这丫头本就为着封策可惜,若是真被她看到,还不知道要脑补出些什么。

“白樊素。”

苏尧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却比方才更加震惊起来,白樊素?!她不是明玉阁主,身份隐秘么,怎么忽然跑到相府来了,听苏璎的口气,却像是她的到来理所应当了。“她怎么会在这里?”

苏璎撇撇嘴,道:“原来姐姐知道这人啊,阿璎还以为姐姐居于深宫不曾听过此人呢。前些日子四殿下介绍来教阿璎学舞的,虽是没什么名气,舞跳的却是真的不错。只是往日里她都是不出自己院子的,不知道今日怎么会出现在后花园,姐姐的披风还是她转交给阿璎的。”

苏璎的这一串话无论如何信息量也有些大,苏尧理了又理,依然想不通白樊素到底为什么会忽然暴露身份来了相府。还是四皇子叶霁推举来的,他又抱着什么打算,是不是她可以认为,叶霁代表着叶霖呢?

“你同四皇子已经如此熟稔了么?”苏尧探究地看着苏璎,后者竟慢慢红了脸颊,偏过头去,道:“若不是那疯人总缠着阿璎,谁要同他熟稔?便是他嘲笑阿璎步履拖沓毫不轻盈,阿璎这才寻师学舞的。”

呵,那人需得在她心中占据何等地位,才能叫一个相府小姐为一句话拉下身段去拜师学舞呢?苏尧听她的话忍不住掩嘴去笑,她倒是从一开始就觉着这两人有情况的,也不惊讶,只打趣道:“算起来阿璎也快及笄了,可曾有心上人?”

苏璎一听这个,脸更红了,却还嘴硬,眼珠一转立刻想要抛出个反过来叫苏尧难堪的问题,“既说到这个,阿璎倒是有些不懂的事趁着见面请教姐姐呢,姐姐可不许笑话阿璎。”

苏尧哪有什么戒备,只点头应下,就听见这口无遮拦的小丫头脆声问道:“姐姐是过来人,阿璎只好奇,洞房花烛的床笫之事,果真极痛么?”

苏尧:…

这是一个还未及笄的大家闺秀该关心的,并且能问的出口的问题?苏尧笑容都僵在脸上不知道该做何神情,就见苏璎一头栽倒在一旁的榻上将头埋在锦被里嘤咛道:“都说了不许笑话阿璎,姐姐干嘛这么看着阿璎!前些日娘亲方才同阿璎说了那些事遭,阿璎…无非好奇罢了。”

原是苏璎快要及笄嫁人,苏夫人才事先与她说了的。苏尧心中哀嚎一声,大约苏夫人也是以为看了她这个突然出嫁的前车之鉴,才早早同苏璎说这些的吧。不过她哪里知道痛与不痛…那夜…苏尧抬手揉了揉额角,那夜的事情,她还真是如鲠在喉,不上不下堵得她难受。

苏璎见苏尧一直没动静,这才慢慢从被子里冒出头来,大眼睛眨巴眨巴看了苏尧好一会儿,脑袋里蹦出一个想法来,旁敲侧击道:“姐姐这个模样,可是…还未…?”

还未同皇帝陛下圆房?

苏尧自动在脑袋里补全了这一个问句,饶是在再淡定也绷不住了,红晕从脸颊直烧到脖子,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半晌憋出一句话来,道:“这事人与人之间又不同,他,他很是温柔体贴,未曾有想象中那般可怕。”

嗯,这也不算是说谎,叶霖那人…确实是温柔体贴之至了…

苏璎这才点点头,自言自语地嘟囔道:“我想也是…怎么可能还未…陛下这样痴迷姐姐,哪有道理克制得住…”

苏尧耳听的有些离谱,挑眉问道:“你说什么?”

苏璎赶忙摇摇头,道:“没什么没什么,阿璎胡思乱想罢了。姐姐累了一天,不如你我姊妹二人先就寝吧?”

苏尧哭笑不得,这姑娘想一出是一出,她挑起来的话题,说打住就打住,这时候这么问她,倒叫本来打算逃避问题一直拖沓下去的苏尧重新审视了。

不过想归想,好好休息还是要的,这一夜,同苏璎挤在一张床上很快进入梦乡的苏尧,实际意义上第一次,也是误以为第二次的,梦见了叶霖。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苏尧仰面躺在床上脑袋放空了片刻,才翻身坐起来。

原来一日不见,她也是想他的。

原来有些事,她也是不抗拒的…如果是…和他…

第63章 离间

凉风习习。

刘内侍抬起快要同下眼皮粘在一起的上眼皮,看了一眼还在案前埋头批折子的年轻帝王,悄悄打了一个哈欠。

他现在已经能习惯反复无常的皇帝陛下阴晴不定的脸色了,可对于这两日出现的长期挂在唇边不褪的神秘笑容,还是抱有怀疑和好奇的情绪。

以皇帝陛下对皇后娘娘的迷恋程度,今日这挂了一天也不肯退下的笑容八成是因为三天省亲时限已到,明日一大早就可以看见皇后娘娘了。可刘内侍很不明白,高冷的皇帝陛下从娘娘走那天就开始魂不守舍是几个意思。

他一整夜都同锦鸢锦袖守在殿外,自然知道那夜怒气冲冲的皇后娘娘是被留在了寝殿,一整夜都未曾出来的。他们这些下人自然是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殿内发生了什么,可从第二天两个人的神色上来看,刘内侍怎么都觉得,不是皇帝陛下临幸了皇后娘娘,反而是娘娘临幸了陛下啊…娘娘倒是一甩袖子就回了娘家,留着陛下整天跟打了鸡血一般神采奕奕的,可苦了他们这些奴才。

正胡思乱想间,忽见一斯文俊秀,白衣迤逦的高大人影朝这边走来。刘内侍擦了擦眼睛,竟是没有看错,来人正是日理万机的崔述崔大人。这么晚了,不但陛下,就连崔大人也未安歇,还要面见陛下么?

“陛下可还未就寝?”崔述眉头紧皱,语气有些焦急犹疑,说话时眼睛直接穿过他的肩膀极目远眺,看来果然是有要紧事的,这叫刘内侍有了种不太好的预感。

想到这儿,刘内侍赶紧规规矩矩地朝崔述行了礼,低声道:“陛下还在批折子,大人快快进去吧,若是得空,还要劝说陛下早些休息才好。”

崔述闻言倒是眼神一暗,迈步便朝殿里走,徒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叹息,道:“恐怕陛下今夜是无眠了。”

刘内侍一面体贴地将勤政殿的门掩上,以免在心里琢磨着崔述的话,今夜无眠?看来他的预感还真没错,崔大人带来的还真不是什么好消息。

果然,不出三分之一柱香的功夫,就听见什么东西碎地的声音,紧接便听见陛下沉声道:“不要说了,传她亲自来见我。”

刘内侍抖了一抖,就见崔述推开殿门快步走了出来,眉头紧皱,步履匆匆,也未同眼巴巴看着他的刘内侍说上一个字,便径直朝外走去了。

刘内侍抬眼朝殿里看了一眼,使了个眼色叫门口的一个绿衣宫娥进去将地上的碎瓷打扫了干净,还没松一口气,就听见殿内端坐在案几前那人冷若冰霜的声音,倒是没有怒火,只是彻骨的冷,冷到似乎每一个字说出来的时候,都毫无感情。叶霖道:“滚出去。”

被莫名赶出来的小宫娥有点委屈,眼泪汪汪地看了刘内侍一眼,后者只能给她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讲真他也未曾见过皇帝陛下发过几次火,反而是这样冷冰冰的模样更加吓人,方才不还挂着温柔笑意么,这一转眼便叫人如坠寒冰地狱。刘内侍有点呆愣,便听见皇帝陛下毫无感□□彩的召唤,赶忙碎步挪了进去。

上好的岫岩玉茶杯摔得米分碎,案几前那人也不理会,自顾摩挲着手中的一把折扇,脸上没什么表情,另一手撑着额角,身体斜靠在软背上,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见刘内侍的脚步声,也未睁眼,只沉声道:“叫她们都退下吧。”

刘内侍领命,转身出门挥手摒退了一众宫娥,正要轻手轻脚地将殿门关上,那人忽然睁开眼睛,眼神里竟然有几分孩子一般的迷茫,轻声问道:“刘旬,你说,朕哪里不好?”

刘内侍扶着朱漆大门的手一抖,老天爷,皇帝陛下这又是怎么了,这叫他怎么回答,见皇帝陛下固执地盯着他非要找出个答案来,刘内侍放开殿门当即跪了下来,道:“陛下容姿绝代,励精图治,英才远略,鸿业大勋,雷霆其武,日月其文,博学洽闻。我大雁如今物阜民丰、天下太平,皆是陛下功劳,如此君王,何来如此一问?”

叶霖本有些迷惘,听得他这一套说辞说下来,竟是笑了,“若朕想听得这些虚词,何须问你。罢了,你退下吧。”

刘内侍小心翼翼地“哎”了一声,赶紧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关上勤政殿的大门,心中却犯着嘀咕。朕哪里不好,哪里不好,问出这句话的君王,竟是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到底哪里不好呢?若说有,便是太过深情,在皇后娘娘身上陷得太深吧。

人迹罕至的狭长甬道。

自幽深宫墙外娉婷生姿地走进一个人来,白衣白裙,以一根竹簪轻巧挽起的墨色长发不断被夜风卷起,整个人如同工笔画中走出的清冷画仙,行至何处,何处便成了水墨风景。

这个女子很美。

他一直清楚,比谁都清楚。

同样一袭素净白衣的俊秀公子整个身姿都隐没在高大曲折的宫墙一侧,默默看着那女子渐行渐近,垂于身侧的莹白手指缩紧又放开,反复几次,终于向前一步,将自己完完全全暴露在苍茫夜色里。

白樊素停住脚步。

“崔大人。”

崔述看着那女子规矩地朝他行了礼,微微颌首,斯文俊秀的脸上眉头微蹙,仿若质问,又恍若关心,“方才陛下说起,陛下…心思不悦,召你直进勤政殿。你…说话小心些,莫要触怒了龙颜。”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白樊素了。从前还时常能在东宫看见,可自从那次叶霖警告了白樊素,白樊素便再也没有亲自去过东宫,一应消息都是由叶霖派给她的影卫传递,更别说长宁宫变,叶霖即位,这皇宫大内人多眼杂,她更是不曾来过。今夜若不是她空口白牙地“诋毁”皇后娘娘,恐怕仍旧见不到陛下吧。

白樊素点点头,却是多一句都不肯说,木然道:“此事事关江山社稷,樊素句句皆是亲眼所见,绝无半点虚言。”

绝无半句虚言,怕就怕事实真是如此,苏瑶对叶霖来说到底有多重要,用不着旁人提醒,崔述看得清清楚楚,只怕陛下因此失了分寸,叫邪佞之人趁虚而入。

崔述侧身退后一步,让开道路,待那女子与他错身而过的瞬间,忽然开口道:“陛下待娘娘到底不同,你…好自为之。”

那女子也不再多言,脚步尚且没有停顿,只步步生莲地朝狭长甬道的尽头走去了。

白樊素抬起头去看高高宫墙切割出来的那细长一条儿夜空,看不见月的光辉,星便变得夺目起来,如果没有月亮,如果没有月亮…

寂静无声的大殿里。

那人一袭紫云滚边玄色龙袍,黑发如墨,迤逦于包云锦蚕丝软靠背之上,一手覆着眼,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蜷起对我膝盖上,神色有些疲惫。听见她走近的声音,哑声道:“你说,你看见皇后娘娘于相府后花园…私会摄政王世子?”

白樊素无声地跪倒下来,声音虽低,但语气坚定,道:“正是。樊素正是今夜在后花园偶遇娘娘和摄政王世子,娘娘是后宫之主,如此行径,恐怕…”

“想必又是封策私闯相府…”叶霖低声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临了又抬高声音,“相府尚有其他影卫,禀告此事并非你分内之事…”

“陛下必是觉得此事与娘娘无干,可陛下想过,娘娘为何会恰巧深夜出现在后花园中么?樊素亲眼见到娘娘和世子于月下紧紧相拥,陛下还要为娘娘开脱…”白樊素忽的情绪激动起来,竟胆大包天地打断了叶霖的话,言辞激烈道。

“放肆!”叶霖猛地拍向身边的案几,平日里波澜不惊的黑色眼眸此刻危险地眯起来,叫人看不清他心中到底在想什么,“白樊素,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白樊素一顿,即刻伏倒在地,赔罪道:“樊素一时情急,冒犯陛下和娘娘,罪该万死理应受罚。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望陛下三思。”

兢惧的死寂。

半晌,年轻君王的寡淡声音突兀地在大殿里响起来,“退下吧。”

“叶霖,我爱慕你…”

“樊素亲眼见到娘娘同世子在月下紧紧相拥…”

“叶霖,我爱你。”

“陛下想过,娘娘为何会恰好深夜出现在后花园中么?”

“陛下日理万机,阿尧一人回去便可。”

“慈悲足以灭国,而爱更加危险。叶霖,你不需要爱。”

阿尧,阿尧…

修长的手指抚上洁白冰冷的折扇扇柄。你不是说过,要永远陪在我身边么…你不能,不能抛下我…

刘内侍战战兢兢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陛下,苗南王女求见。”

莹白如玉的手指忽然一松,任由那折扇掉落在柔软的席上,叶霖偏头去看透过窗子照进来的一方银辉,漫不经心道:“叫她进来吧。”

第64章 旖旎

正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回到宫里,换下了常服的宫装,苏尧便径直朝勤政殿去了。她知道叶霖这个时候一定在批折子,而她想要赶快去见他。

带着锦鸢锦袖两人脚步轻快地朝勤政殿走,将将走到水烟宫附近,就听见两个宫女隔着假山咬耳朵。

因听得了两人话中夹杂了“陛下”、“娘娘”的言语,苏尧便慢下脚步,示意锦鸢锦袖也放轻了脚步,多加注意了一些。没想到这一听,倒是听见了许多她不曾知道的言语。

“听说昨夜苗南王女去勤政殿里自荐枕席,当夜就宿在勤政殿里,今个儿清晨才离去的,莘韵姐姐早儿去服侍陛下更衣,迎面就碰着王女出来,走路都有些不稳当,一瘸一拐,需得人扶着才能行动的。”一个宫女神神秘秘地说道,“虽平日里见陛下斯文清冷得很,哪里想到这遇上苗南的王女,也是如狼似虎呢。”

另一人显然听不得先前那宫女口中的暧昧下流,啐了一口笑骂道:“胡说什么呢,陛下正当壮年,这后宫又如此萧索,好不容易赶上皇后娘娘不在宫中,换换口味怎么了。叫你说得那般…想来王女无名无分地住进来,或早或晚总归是要封妃的。这后宫啊,恐怕是要变天了。”

苏尧在假山另一侧驻足听着没说话,锦袖悄悄抬眼去看皇后娘娘的脸色,却看不出个子午卯酉来,刚想要开口出言提醒那边人,就被苏尧抬手制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