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那下手又稳又准敲打叶霁的人也看着有些面熟。叶霖眯眼仔细看了看,那人虽是穿了身滚金边藏蓝色男式胡服,可耳朵上相配套的藏蓝色流苏耳坠却明明白白地宣告着这是个姑娘家。雁朝贵族小姐本就多有不爱红装爱武装之人,叶霖倒也不以为意,只是他甚少见有哪个姑娘面对叶霁还能百般拒绝,她又眼熟,便留神多看了一会儿。

苏尧这时候却是忍不住了,直言不讳道:“你四弟可是怎么回事儿,整日缠着我家阿璎不放,又不明言,阿璎可是快要及笄了,若是哪天被上门提了亲事,父亲答应下来,叫他哭都没地儿。”

叶霖这一听,才分辨出来那穿蓝色胡服带面具的姑娘正是苏瑶的胞妹苏璎,又听苏尧这样没好气地抱怨,轻笑一声道:“恐怕你那妹妹除了嫁给阿霁也无甚选择了。”

这是哪里话,感情她家阿璎堂堂相府二小姐,还嫁不出去了?苏尧歪头朝叶霖皱了皱鼻子,正想要开口反驳,就见叶霖还望着那一对欢喜冤家,眼里却是羡慕之情,道:“阿尧不懂,什么叫做曾经沧海难为水。可我懂。见过了阿霁那般的风流雅士,旁人自然无法再入眼。”

前世苏尧将他一个人扔下一走了之之后,他实在是消沉了许久。他起先不能明白苏尧为何突然离去,后来想想,原来苏尧决意要走是早就筹划好了的。

天启元年的那个年末,她便开始托病不愿见他了,等他下了朝去凤梧殿寻她,时常要吃闭门羹,宫女只道娘娘乏累早早便睡下了,她又一向体弱多病,他便真的以为她是病了,将徐慎言召进宫来为她诊治。

那时候如何能想到,如何能想到,她最后竟是求徐慎言将她带走了。

苏尧是突然失踪的,只留了方手帕,在其上亲笔书写,只一句忘了她,当她已经死了,便再无她话。那时候他发了疯似的要扔下繁杂政事去茫茫江海寻她回来,却是被那一座她帮他夺回来的江山桎梏了。苏尧失踪的第七日,他已经打点一切准备离宫,却被秋御的一番话点醒。

“陛下,若是她执意要走,必定是心中已经再无陛下半分,陛下又何必紧紧相逼,不放她自由自在?苏娘娘的秉性陛下比我更知,就算陛下寻到了她,强行要将她带回来,以娘娘的刚烈性子,恐怕就是自尽也不会同陛下回来的。同把她逼上绝路相比,陛下难道不更应该好好守住江山,守住娘娘为陛下留下的这仅有的一点东西么?”

自那以后,他便放弃了只身去寻苏尧的心思,只拼了命地将一腔心思全都付在了政事上,摄政王府削爵取缔,宁端叛亲王乱平息,改良吏治肃清官场,他一件一件地做,一天一天地等。一面好好地守着阿尧留给他的江山,一面一批批地派出人去悄悄地找她回来。

朝野内外除了那几个极亲近的人知道苏尧已经不在长宁,其余人只当娘娘身子极弱,缠绵病榻从不露面,生了小太子叶昱以后更是伤了元气,也未能再怀上一个龙裔。几年下来,群臣议论纷纷,只道皇室子嗣稀薄于江山无益,奏折一本本地递上来求请他另立新后,都被他打了回去,后来群臣也死了心思,退让一步,只求他广纳后宫,雨露均沾绵延子嗣,亦被他一笑而过压了下去。

变化出在苏尧走后的第三年。

那时候他已是相思成狂,到了不能自已的地步,无论白日里多累多乏,合上眼睛都是毫无倦意,只见从前琴瑟和鸣的画面一帧帧地闯进眼帘来,连着撑了几日,身体便垮了下来。明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叶昱还小,他还要等着她回来,因此便夜夜买醉,将自己灌醉了便可烦恼皆忘,一梦不醒。

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多嘴的宫人将他夜夜买醉的事情透露给了崔述。过了不几日,宿醉后的叶霖便在寝殿——那时他已经夜夜宿在凤梧殿,将其当做自己的寝殿了——的床上见到了一个女子。

叶霖先是以为自己在做梦,梦见他的阿尧终于回心转意,回到了他的身边,一把将那女子抱住,便敏感地推拒去了一旁。

九分相似的容貌,九分相似的声音,九分相似的衣着体态,甚至是近乎相同的气息。可叶霖一下子就发觉出来,这个人不是阿尧,无论多么相似,她也不是她。

那女子却还执迷,在他沉声叫她滚出去的时候来攀附上来,娇声埋怨他未将她认出来,口口声声地说自己便是阿尧。那时候叶霖是真的怒起来,殿内燃着的催/情香却一点一点地蚕食着他的理智。果然是心思缜密的崔述办事,不留一点余地。

他却将那攀附上来水蛇一样柔软的女子推倒在地,起身出了凤梧殿,直截了当地朝凤梧殿外挖出来的池子扎了下去。

刘内侍后来说,他这一辈子从未见过君王如他那般狼狈的样子,全身湿透的站在及腰深的荷花池子里,半凉的池水顺着他的额角低落下来,笑得凄凉。刘内侍说,那时候显然有些神志不清的陛下哆哆嗦嗦地说了一句从此以后再也无人敢将美人送上龙榻的话,他说,不是她,我都不要。

不是她,我都不要。

那时候他说着这样的话一天一天地等下去,哪知道这一等竟是十二年。

他阿耶常说他太像自己,这样不好,从前他深以为然,可直到那一刻,叶霖才终于明白,他和阿耶不一样,叶修可以娶别人,可他却无法寄身寄心于其他替代品。

后来不知怎的,坊间便传开了八卦,说当朝皇后娘娘善妒非常,又凶悍非常,有一日陛下临幸别的妃子,竟是被皇后娘娘生生逼迫地跳了池塘。

听到这“宫闱秘史”的时候,叶霖只是苦笑。她们都说阿尧善妒,哪里知道这女子心怀天下,甚至不在他的身旁。

不知道她那时候在苍茫大地的那一个角落逍遥自在地活着,听到那传闻的时候会不会莞尔一笑,他甚至异想天开寄希望于苏尧听此传闻能跑回来质问他。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时候,她已经不在这冰冷的人间…

苏尧听他这话着实有几分道理,可那人眼底的情绪太深沉,叫她生出几分错觉来,觉着这人是回忆起她所不知道的前世来。而直觉告诉她,那并不是什么温馨甜蜜的往事。

她当然知道这一生一世地度下来,免不了要心生嫌隙,有诸多不顺不快,也未曾天真到以为她同叶霖前世能和和美美地过下来,她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否则这人在初见她的时候不会那样无措疯狂。

可叶霖不想说,她便知趣的不去问。

那边灯谜桥下的两个人已经拉拉扯扯地越走越远,苏尧好奇地想要跟上去,拽了叶霖便走,一路看下来,只觉得苏璎虽是极为抗拒,情绪却并没有那么糟糕,越看越像是打情骂俏,因此也放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

叶霖也停下了脚步拉住她,柔声劝阻道:“你若是信我,便放下了心来,她们二人终究是佳偶天成,错不了的。”

苏尧这才想起他未卜先知的奇妙能力来,重活一世的人这样信誓旦旦地说,她便也放下心来,歪着头睥睨了他一眼,嗔道:“那我们呢,我们算什么?天作之合?”

那人眼神渐渐变得深沉起来,黑色的眸子里是莫名涌动的情绪,那人沉声“嗯”道:“是,我们是天作之合。”

既然上天叫我回来,那边一定会是,天作之合。

千秋节这一夜,苏尧和叶霖走遍了长宁城的大街小巷,繁华过后,苏尧已经十分疲倦,没走上几步便跌跌撞撞起来。叶霖拎了她几次也不见收效,终于叹了口气,摇摇头蹲下身将她揽在了背上,一步一步地朝他们的家——那金碧辉煌的皇宫走去。

彻夜不眠的烟火还在身后次第开放,叶霖绕开人群,背着这一生最珍爱的宝贝在空寂的路上慢慢地走着。人这一生最幸福的事情,大概就是,蓦然回首,那人还在灯火阑珊处默默等候吧。

他回头找到了自己的宝物。

叶霖明白自己永远不会知道前世苏尧为何会突然离开,而这一世,他也不会给她任何离开的理由。

第71章 旧梦

守皇城的守卫觉得自己真的是活久见了,那远远走过来的一坨(?)人影,竟然是尊贵高冷的皇帝陛下——背着睡得正香的皇后娘娘。

背着!

前几日还听说陛下趁着皇后娘娘回家省亲临幸了苗南王女,宫人们纷纷议论着后宫皇后独大的局面是要改观了,可今日一见,守卫却觉得,皇后娘娘对苗南王女,分明就是单方面的碾压啊。

梦里,是一望无际的玉茗花海。

层层叠叠红的白的玉茗花漫山遍野地开着,芳香四溢,随着暖暖的春风吹向遥远的北方。

女子清澈通透的嗓音突兀地在微醺的空气里响起来。

“淮陵这地方不错,等我死了,你将我一把火烧成灰,再挑一个有北风的日子,将我扬在此处吧。”

“认真的?”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我知道你定要告诉我挖坟立碑的礼节,不必的。我们那边的人都这样,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

“可他一直在找你,总有一天他会找到这里…”到那时,她竟也忍心天地茫茫,连个念想都不给他留?

“这样不好吗?若再没有什么能够叫他想起我,总有一天,他会忘了我吧…”

她孑然一身当风站在高高的山上,目光望着北边的遥远天际,连绵起伏的群山将遥不可及的长宁城藏在后边,叫她无法窥探。抬手将吹乱的鬓发按在一处,她轻轻笑起来,“世人皆求哀荣风光,树碑立传怕死后被人遗忘,独我反骨,倒是希望所有人都别再记得我。人都不在了,徒留伤感做什么。”

声音堪称漫不经心,仿佛真的未将生死放在心上,视界渐渐变得一片昏暗起来,只听见她那一声叹息的余韵久久盘旋在耳侧不曾散开。

苏尧慢慢地睁开眼睛。

梦境太过真实,以至于她即便是醒来了,还能清晰地感受到梦里说出那句“倒希望所有人都别记得我”时,心底针扎一般的刺痛。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从眼角到鬓发间竟是一片濡湿。

苏尧的目光依次扫过描金绣银的珠帘幔帐,意识渐渐清楚起来。周遭都是凤梧殿的装饰,叫她渐渐安下心来。她原本也是兴致满满精力充沛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困倦起来,依着他的肩臂便昏昏欲睡。兴许是在他的身边实在放心得很,她竟连自己是何时睡着的都不知道。

她的身体一直都十分虚弱,药膳也始终吃着,就算是进了宫也不敢断了,吃的她觉着自己行动间周身都带了淡淡的药味,可身体却越发的疲软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尧觉得自己昏睡的频率反而越来越高了。

正出神地想着,腰间忽然紧了紧,苏尧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己的身旁竟是还睡着一个人。

那人墨发迤逦如上等的绸缎,只穿了雪锦提花刺龙纹的衬衣裤,半身掩着锦被半身露在外边,侧身沉睡在她身侧一只手还搭在她腰上。苏尧微微向后推了推,就被那人条件反射般的捞了回来,迷蒙间将身体靠的更近,如玉的脸庞埋在锦缎里,竟是孩子一般无害纯良。

苏尧怔怔地看着他,竟是有点痴了,她是头一次看见叶霖这样毫无防备的睡颜,嘴角还微微勾着笑意,不知道在梦里梦见了什么好事,温暖的叫人根本无法想象这个人平日里是怎么样冰冷如霜地端坐在龙椅之上的。

她还真的一次都没见过他上朝的样子,这个人在她面前永远都是一副用尽了万般风情撩拨她的模样,该死地是,她竟是被他吃的死死的。

苏尧忍不住抬起纤纤玉指,轻轻地抚上了那沉静的睡颜,叶霖也没有醒,昏沉间将她作乱的手指握在手里,轻哼了一声像是在表示抗议。

这一刻内心里充盈的欢心和甜蜜叫苏尧忍不住地挑起嘴角,也向他靠的更近些,额头抵在那人的锁骨处,慢慢地又睡了过去。

翌日。

熹微的晨光刚刚透过薄薄的云层撒向大地,苏尧便醒了。准确的说她是饿醒的。昨晚奔走了那么久,回来也没有吃夜宵便直接睡了,想来叶霖应该是比她更累更饿的,毕竟将她从长宁城搬回凤梧殿也不是个轻松活儿。

刚想要起身去外间唤锦鸢拿些常备在殿里的吃食来,身边那个人却是忽然动了起来,一把将她的手腕死死地扣住,眉头紧锁,还未曾睁开眼来,却是咬牙切齿道:“苏尧,你敢走!你敢走!”

苏尧吓了一跳,不期然竟是被他一把拽回了凤榻之上,一个重心不稳直接栽在他身上,额头磕到那人绷起的下巴,顿时龇牙咧嘴地“哎呦”了一声。这人必定是魔障了,她不过是想起身去寻些吃食,又走不远,干嘛这样凶?

没想到那人竟还是紧紧地闭着双眼,展臂将她整个圈在了怀里,一个倾身便将她压在半个身子下,确定她动也不能动,这才心满意足地嘟囔了一句,“是我的…”

苏尧:…

算了,她今天就只当哄哄他罢了。

还没安稳下来,又听见那人幽怨委屈的声音,“你害我等了那么久…”

不知道他是做了什么梦,她从前也不曾知道,这人竟还有说梦话的毛病。

还好他的身侧只得她这么一个人安睡,否则的话,不知道多少“国家机密”要被他在睡梦间抖落出去呢。苏尧摇摇头叹了口气,却不知道,除了在她身边,这个人永远不会睡得如此深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苏尧又开始打起瞌睡来,抱娃娃一样将她死死抱住的人才微微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叶霖才一睁开眼,迎面便对上一对秋水无波的平静黑瞳,那么近,近到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原来只是一场梦啊…她没有将他抛下,没有不告而别,这个人就在他的怀里,实实在在,如此真实。

猛地将那人抱得更紧些,几乎要将她融进自己的骨血里,叶霖一时情动,闭上眼想要吻上去,却被那人抬手捂住了嘴微微推开,笑着问他:“阿霖,你到底等了我多久?”

等了…多久?

晶莹剔透的黑色的眼眸里坦率而真诚,他实话实说,声音有些微微沙哑,“十二年。”

何止十二年。

她问的是他今生用了多久等到他的穿越。他回的是他前世用了多久等到重新来过的机会。可结果是一样的。

十二年…这个人,等了她十二年。苏尧眼圈一红,将头埋进那人的怀里,声音竟是多了几分哽咽,“阿霖,对不起。叫你等了那么久,对不起。”

来的那样晚,对不起…

她无法想象叶霖听到这一声迟到的抱歉时心里究竟作何感想,因着她原本就曲解了他的意思。叶霖听见她闷闷的声音问他:“阿霖,你昨天究竟做了个怎么样的梦?”

“怎么?”他可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可是吵醒了她,扰了她的清梦?

埋在他怀中的人道:“你说梦话了。说叫我不要走。”

奇迹般的,苏尧竟是察觉出自己的那一个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梦,同叶霖的梦话有着某种因果关系来。可这又怎么可能,他们不过是睡在一张床上,又不是就连梦境都能彼此相通。

胡思乱想间那人已经开始了言简意赅地解释,“我梦见你将我丢下,一个人走了。云万里山千叠,茫茫人海无处可寻。你知道的,若是诚心诚意地想要躲一个人,那任凭旁人费尽心思,也是找不到的。”

苏尧正欲赞同地点头,下巴竟是被那人托住,半似威胁半似玩笑地说道:“阿尧,你记住,若是你真的敢丢下我一个人在这宫里,我便做一个昏君,将这整个江山都拖进无间地狱里,陪我一起。”

苏尧:…

这个人,说混账便立刻混账起来,做一个昏君,他说出这番话来的时候,还很骄傲是吗?!当即便是用力将那人推出一臂远的距离,横了他一眼,道:“你倒是杞人忧天些什么,我这人不爱则已,一旦爱上便绝不会放手,绝不会离开。反倒是你,以后好好想想该如何自处吧。”

叶霖哑然失笑,还想再同她说什么,便被殿外尖着嗓子禀告急事的刘内侍打断了思路。

“淮阳长公主急着求见皇后娘娘。”

第72章 施压

淮阳大长公主?苏尧和叶霖都是一愣。

皇室本就血脉稀薄,又经历了夺嫡之争,一众兄弟姐妹治罪的治罪,流放的流放,牵连了不少人,再加上婚丧嫁娶,到了景和十几年的时候,还安然无恙的居在长宁京里的同辈皇室,也就淮阳一个了。

她又是先帝最为亲近的一个姊妹,先帝在时,淮阳长公主地位便超乎寻常的尊贵,如今先帝去了,淮阳长公主便成了叶霖唯一还在世的长辈,地位自然超乎寻常,怠慢不得。

虽则前次苏尧同叶霖去淮阳长公主府的结果还不错,可毕竟苏瑶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并不是很好,因此仍有些胆颤心惊,叶霖又要去上朝,自然不得陪她一起周旋,苏只得硬着头皮去熙光殿见她了。

没想到进了熙光殿,坐在正对着门口的席子上的淮阳大长公主身旁竟是还有一个人。青衣竹簪,正是苏尧这几天打算见的那个人——徐慎言。

徐慎言此番能随着淮阳大长公主进宫来,明说是陪伴母亲,实际上,也是有事找她的。只是淮阳大长公主同苏尧的体己话自然不好被他听去,便寻了个由头出了殿等待了。

悉数尽了礼数,一番寒暄过后,淮阳大长公主便开始切入正题了。

“册封大典已过了许多时日,不知阿瑶可还适应?”

叶霖即位已久,可始终没有充实后宫,听说百官也不乏上奏提议的,只是叶霖一直笑笑便了事,也不往心里去。只是皇嗣乃国之稳固的根本,当朝皇后一人独大,身体却又欠佳,叫朝臣是十分担忧。如今那太后并非叶霖嫡母,又因为那邪佞心思被软禁在华州,自然是没可能管得了叶霖的。因此,便有人将心思动到了淮阳大长公主身上,她一合计,这事情还真是有理,思及上次见到苏瑶,确实过于柔弱脸色苍白没有血色,不像是好生养的模样,便决意以姑姑的身份来干涉一番。

朝臣百姓都言是皇后娘娘凶悍善妒,背后的苏家又着实招人忌惮,才导致皇位尚未坐稳的皇帝陛下不敢大肆充实后宫,就连宠幸苗南王女也要趁着苏瑶不在宫里偷偷摸摸地来。只是她也是看着叶霖从小到大一路走过来的,自然知道那孩子的心性脾气,若非他心甘情愿,就算是一百个苏瑶一百个苏家,也不能左右叶霖半分。叶霖能独宠苏瑶,想来也同他父皇叶修的□□脱不了干系,要想说服他,怕是难上加难了。

因此,淮阳大长公主权衡之下,还是决定从看似相对薄弱的苏瑶入手。她若是松了口,叶霖也未必坚持。男人么,都是多情的。

苏尧却没摸清她忽然扯到这儿问上一句是个什么意思,心下合计,只不痛不痒规规矩矩地回答道:“尚好。宫中事务还有各尚宫管理,阿瑶倒是乐得清闲。”

尤其是后宫除了苗南王女廖沐兰住在偏隅一角,这偌大的皇宫里也就她这么一个主子,没了那些后宫女人之间的是是非非,皇后这个角色做起来,还是蛮清闲的。

苏尧现在大约能明白为何封皇后一门心思地琢磨着要谋反了,那时候她同苏尧亦是空空后宫孑然一人,每日并无他事可做,不同的是,苏尧尚有叶霖时不时地来凤梧殿里,在她眼前晃悠着找存在感,可封皇后却是心已死,爱已绝,日日枯对一个无心人。

那廖沐兰自从前些天挑拨不成,倒是彻底地偃旗息鼓了,大约是在酝酿着什么新的风暴,只是苏尧并不惧怕,她同叶霖彼此足够信任,给了她足够的信心。倒是廖沐兰同苏瑶的冤仇叫苏尧有点头疼,上次同徐慎言的交谈虽被叶霖打断,她也没听出来这苏瑶到底干了什么,能叫廖沐兰这么恨她,不惜牺牲自己的幸福人生,非要跑来给她添堵。

淮阳听到此处狭长的凤眼里便多了几分锐利,勾起了一个稍凉的笑,似是亲热道:“便是了,这后宫理应百花齐放争奇斗艳,才叫漂亮热闹,单单一只国色天香,倒是乏味了些。阿瑶以为如何?”

哎?百花齐放…还,争奇斗艳?

苏尧一个笑容僵在脸上,内心无言,很快摆出个通情达理的神情来,道:“姑姑所言极是,如今后宫是冷清了些,若是待阿瑶生下一儿半女,到时候多了小孩子嬉戏,也能热闹些。”

淮阳大长公主听苏尧毫不脸红的说出这样的话来,竟是一时语塞,接下来的话全被堵在了嘴里。她本是按暗示她劝鉴叶霖雨露均沾广纳后宫,哪想到她竟是自己径自扯去了皇嗣的问题上,分明是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你尚且年轻,若非前□□急,你倒是要过了年才及笄,子嗣之事倒不是能说急便急得起来的。还是…”想想其他方法要紧。

淮阳大长公主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苏尧状似懂事地点点头,急切道:“姑姑这说的哪里话,陛下也是喜欢小儿之人,早便对阿瑶期许,想来阿瑶还要多加努力,才有望达到陛下的期待呢。”

虽则她并不觉得自己会给叶霖生出个足球队来,可是这话拿来搪塞淮阳大长公主却是极好的。看着淮阳大长公主语塞的模样,苏尧心情大好,又补上一句,“陛下说若是话皇子们皆出一母,便不会生出攀比的念头来,日后…和睦相处起来倒是更容易些。姑姑觉得可是这么个道理?”

她这是搬出叶霖和先帝夺嫡的事情来堵她的嘴了,淮阳大长公主心里明镜儿似的,因此也不再同她绕圈子,直截了当道:“陛下如今正值精力鼎盛时期,前廷政事繁杂,自然需得各式女子宽慰纾劳,你虽柔媚可人,怕是也不能时时在侧,以姑姑的意思,理当广纳后宫。若非有容得天下的广阔胸怀,又如何撑得起母仪天下的称号呢?”

苏尧在心里冷笑了一番,推来推去终究还不是绕到这个问题上来,早知现在,方才何必不直说,她却是忘了淮阳大长公主府的特殊地位,忘了这人本就喜欢讲手伸得这么长。她就是不明白皇帝三宫六院到底是个什么道理,看着自己男人在旁的温柔乡里流连,日日如乞儿一般等着自己男人垂青,这怎的就是一国皇后该拥有的“美好品质”了。

“姑姑这样说,阿瑶倒是有些不明白,为何非需得不同女子陪伴,陛下才能纾解疲倦了。”既然淮阳大长公主觉得是她使性子不许叶霖纳妃,那她便落实了给她瞧瞧算了,反正如今她已将叶霖看做自己爱人,本就不许旁人染指。

“这叫姑姑说出些什么缘由?祖宗古制如此,还有和可说,你是诗书传家的苏氏女,还需姑姑指点方能了悟么?”

哼,就知道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面说着叫她劝叶霖选妃,那边自己不还是一辈子也不允许驸马娶妾么?将心比心,怎的连她以为尚且通达的淮阳大长公主都做不到?倒是要谢谢她说出“祖宗古制来了,不然她还需要好好组织语言呢。

“既是提到了‘祖宗古制’,阿瑶便有些疑惑了,我大雁开国圣祖,从前朝公府公子到贵戚大司马再到九五之尊,一生身侧亦是只有秋皇后一人相伴。我大雁历经八位君王,个个皆是励精图治的贤英明主,期间三位皆是终生只一位皇后白首不离未曾纳妃,若是依循祖制…姑姑以为当如何?”

咄咄逼人的一番话听下来,也不能怪淮阳大长公主变了脸色,她金枝玉叶一辈子,还未曾听谁如此无礼地同她理论,竟还搬出开国圣祖来压她?

未等想好理论之词,苏尧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姑姑也是荣宠一生,自然知道陷在情中的女子皆是有独占的私心的,这却并非自私狭隘,乃是人之常情,不然,姑姑这一生,为何不曾许得驸马纳妾?”

“你倒是伶牙俐齿,敢如此顶撞姑姑?!”淮阳听至此处已是怒不可遏,话头都被苏尧严严实实地堵上,叫她竟无话可说。前次看起来端庄孝顺,哪想今日才知,这病殃殃的小姑娘却是不简单。想来宫变那夜她不好好地在相府待着,反而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叶霖身侧,便可知这女子着实不好相与。好一个平溪苏氏女呵,三从四德只字不提,尽是能拿歪理邪说塞人。她那时还对先帝夸奖她柔顺,竟是,看错了人!

苏尧见淮阳大长公主被她拿话堵得说不出大道理来,只恼羞成怒,也不惶惶,反而露出一个笑容来,乖巧可人道:“姑姑这说的哪里话,阿瑶打心眼里的尊敬姑姑,句句皆是同姑姑聊的心里话,不曾将姑姑当做外人。阿瑶尚未到及笄之年,初为人/妻,还有许多不懂的大道理瑶请教姑姑,姑姑可不能因为阿瑶愚笨便生阿瑶的气,阿瑶若是说的不对,姑姑指点阿瑶便是了。”

话毕,苏尧便闭上嘴巴,一脸真诚期待地看着一口气郁结在胸的淮阳大长公主千变万化的脸色。

她本就不是一个良善柔顺之人,对待淮阳大长公主这样的长辈她是尊敬,可若是妄图对她的爱情指手画脚,就不能怪她没大没小了。

叶霖只能是她一个人的,旁人严禁染指。

第73章 红尘

一场无声的刀光剑影最终是以叶霖下朝归来,亲临熙光殿为终结的,彼时淮阳大长公主正在气头上准备拂袖而去,迎面撞见叶霖笑着进来,方才咽下怒气,折身回来。

见淮阳大长公主回来后却是沉着脸色撇开目光不去搭理苏尧,苏尧却在唇边挂着一抹有点邪气的笑容,叶霖猜这两个人之间八成是有了什么矛盾,苏尧虽恣意随性,可对待长辈外人还是谨守礼节的,今天这情况,必定是淮阳姑姑提及了什么触及苏尧底线的话。

叶霖也不问缘由,只同苏尧进行了一番眼神交流,示意这边的事情自己来收尾,将她解脱出去了。

正合苏尧之意,她亦不想再同淮阳大长公主继续聊下去,再聊下去只怕要争得面红耳赤了。叶霖自幼同淮阳大长公主的关系就十分密切,自然比她更懂淮阳大长公主的心思,周旋起来亦是轻松自如些,她心中又惦记着徐慎言,因此只问了安便恭敬地退出去了。

一出熙光殿,苏尧便觉一阵神清气爽,门外等候已久的锦鸢和锦袖赶忙带着六个宫人跟了上来,朝凤梧殿走了。

行至半路,便见小径深处的流觞亭里正坐了一个青衣墨发的翩翩公子,背对着这边,似乎在自斟自饮。苏尧停下脚步眯眼看了一会儿,认出那人正是徐慎言,明白他是特意等在熙光殿到凤梧殿的路上,便扬扬手,叫一众随从等在原地,自己朝流觞亭去了。

“徐公子可等得急了?”苏尧笑笑坐过去,一面整理着自己华服上的褶皱,一面道:“流觞亭风大,不如去凤梧殿坐坐?”

见徐慎言清润的眼睛里有片刻的迟疑,苏尧料想他是对上次叶霖的事情心存疑虑,连忙补充道:“陛下正在熙光殿陪淮阳姑姑谈天,怕是不能来见表哥了,表哥当是不会介意吧?”

徐慎言听她忽然开口叫了他“表哥”,也不再犹豫,起身跟着苏尧朝凤梧殿去了。他本无事找苏尧,只是前几天苏相亲自到府上做客,特意寻了他嘱托,说是叫他得了空进宫去看看苏瑶的病况。想来自上一次苏瑶昏迷他开了方子,这少说有得有半年没复诊了,眼见着苏尧精气神儿一天天好起来,原本悬着的心也就慢慢放了下来,今日进宫,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在安安静静的宫中问诊,确实要比在熏风穿堂的流觞亭里好上许多。既然叶霖那边不会再产生什么误会,他自然也不会避讳什么。

“上次表哥话说到一半便歇了,阿尧竟是不知道,阿尧这条命是表哥救回来的。这样大的一个人情,阿尧还不知道该如何还呢。”苏尧微微放慢脚步,等跟在身后的沉默不言的徐慎言跟上来一点,笑着提起来。

她知道了?联想到苏尧前脚刚回过相府省亲,苏序后脚便拜托了他,也就明白过来原是这么一回事,点头道:“之前苏相嘱托慎言守口如瓶,这才未告知娘娘。今日来见,亦是复诊。”

苏尧微微一怔,很快喜悦地点了点头,这大约就是传说中的英雄所见略同了?

“这些时日我亦翻过不少古籍,只知那醉红尘是早已失传的奇药,却不知道对身体到底有何影响。我自打醒来,常常感到身体疲乏不堪,行动稍久便觉十分劳累,一不小心便要昏睡过去。从前只当是苏瑶体虚多病,如今看来,却是这醉红尘搞得鬼了。表哥可否能告知阿尧,这醉红尘到底有何药效?”

徐慎言一边走一边听苏尧说着,听至此处不禁敛起眉毛,肃容道:“此毒百年来始终无解,从无生者,苏大小姐想必便是命丧于此毒之上,才容得娘娘还魂而来,慎言虽对此毒有所耳闻,却并无解毒之法。”

不然,苏瑶也就不会死了。

并无解毒之法…苏尧挑挑眉毛,“你是说,之前只是压制此毒,而非根除?那这醉红尘之毒便是仍在我体内了?”

得到徐慎言肯定的答案,苏尧不禁心头发紧,急声道:“这些日子来我越发觉着昏睡的时日渐长,动不动便失去意识,恐怕正是醉红尘仍在发作,难道…”就这样同那些传奇故事里的人物一样,最终沉睡在美梦里永远不再醒来?

苏序说苏瑶服用的剂量极大,想必正是这个原因,才使她一夜之间便一命呜呼,给了她穿越而来的机会,这时候苏尧又有些懊恼,温水煮青蛙似的耗着,倒还不如一下子死了干净。

不不不,她才刚刚同叶霖互相表达了心意,未来还那么长,她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徐慎言听她说完,却是脸色一变,追问道:“娘娘是说这些日子来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且越来越频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