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叶霖心里却是明镜儿似的,知道苏老先生不是出乎寻常的对他青睐有加,能得苏老先生出门相迎的从来不是他叶霖,而是因为他身边这位女子的皮囊——苏老先生最为爱重,甚至完全不愿意其应召前往长宁的的孙女儿苏瑶。

闻说苏瑶聪颖异常,个性又极其通透活泼,最得苏老先生疼爱,自幼便将许多道理告诉于她,也就是这份耳濡目染的熏陶,才造成了苏瑶那般刚烈的性子,导致了最后的悲剧。因此,苏尧对单独面见苏老先生,内心是惶恐而抗拒的。

苏家占了平溪的大块土地,依山傍水,景致美丽,仿佛故事里的世外桃源,纯净而静谧。在苏家后山苏老先生隐居的地界正有一泊湖水,静如天镜临世,水光接天,难分一色,是苏瑶幼时最爱玩耍嬉闹的一处景致。而苏尧和叶霖在平溪逗留稳定局面的十几天里,分别同苏老先生有过一次促膝长谈。

苏尧不知道苏老先生到底会同叶霖谈过什么,但她清楚地记得,当白发虬髯精神矍铄的苏老先生第一眼看到苏尧的时候,这个目光如炬的老者便毫不犹豫地说道,“你不是阿瑶。”

第95章 发作

九月初十千秋节。

原本是个男女会晤、走马观花的好时节,皇宫里却冷冷清清,丝毫没有高墙之外的热闹气氛。

长明灯噼里啪啦地燃着,一十二个绿衣垂髫的宫娥垂首守在门口的玉阶下,苏尧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凤梧殿里,手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古籍。锦鸢垂手站在一边陪伴,半晌没见自家主子翻上一页,一双美目直勾勾的盯着书页发呆,精神便有些疲惫,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哈欠。

他原是在十日前就满口答应下来,说千秋节这天微服陪她去长宁街市看灯。

苏尧从没有看过千秋节这晚长宁的街道。她穿过来的第一年,就被当时的陛下御笔赐婚,一纸婚书许给了叶霖。身上挂着一个准太子妃的名号,又怎么好在单身男女“相亲邂逅”的千秋节出来游玩呢?后来她如期嫁给了叶霖,成了名副其实的太子妃,更加不可能到长宁市井中去——这样的举动实在有失皇家颜面。又一年,先帝驾崩,叶霖即位,她一举封做皇后,也就绝了这样的念头。

没想到倒是那人,某夜床笫之间主动提起这事,只道她来长宁太晚,未曾见识过真正繁花似锦的热闹长宁,许诺要在千秋节这天乔装打扮,同苏尧一起去长宁的灯会上逛上一逛。苏尧这才活络了心思。总觉得要经历一些绝无仅有的事情留在心底,才能在垂垂老矣的耄耋之年牵着手回忆。仿佛这样的一生才不枉虚度,和心爱之人度过的这一生才有意义。

苏尧从前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上叶霖,就像她从来没有寄希望于那样一个生来君王的人会将一整颗心思交给她,看都不看别人一眼。

她穿越而来,已经被御笔赐婚,那是雁朝最有影响力的平溪苏氏和被摄政王府夺了势的太子的联手,无关爱情,只有利益。或者说的更加好听些,她们的结合是不可抗的“为了江山社稷”。原主苏瑶以死相抗也没有任何效果,苏尧自然是不会学她飞蛾扑火,本想对叶霖敬而远之,同叶霖约法三章,她代表苏家做他的靠山,他也无需在意她的一应事宜,两个人同天下所有政/治/联姻下的伴侣一样,相敬如冰的过完这一生,谁也不吵谁,谁也管不着谁便好,哪知道一次次的接触下竟是渐渐对他产生了好感。

她心里明镜儿似的,这个男人不能爱,哪怕他风华绝代、惊才绝艳,那又如何,哪怕他墨眸含情、温柔体贴,那又如何,这个注定要成为帝王的男人给不了她要的完整爱情。苏尧做不到同她人一起分享一可心也做不来为一个人的垂怜去费尽心思的争抢。她想,那好,索性将这一份注定无法开花结果的苗芽掐死在襁褓中,哪知道,这个人竟是率先为了她这么一棵歪脖子树,放弃了一片大森林。

叶霖不是现代人,从来不曾有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教导,那双清冷的眼神却只为她一个人深情温暖,说不感动,那是假话。

天启元年,她做了他的皇后,叶霖也真的应了自己许下的诺言,哪怕是满朝文武上奏请他充实后宫,也都被他国丧期间不宜声色犬马抵了下去。这个男人眼睛里再也没有第二个女人,出乎寻常的专情,苏尧其实很满足。

所以他的话她都信,也将这一句午夜情动时的许诺当了真,几天来一直数着日子期待着千秋节这一天的到来,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一天,他却没有来。

锦鸢不知道她熬着不肯睡是为什么,也是她给惯没了样子,在一旁哈欠连天地打瞌睡,她却越来越清醒。直到了半夜也没有丝毫睡意,索性站起身来独自往外走。殿外的一众宫娥早就被苏尧遣了回去,锦鸢也是,叫她先去外间守夜的榻上睡了,锦鸢却不肯,非要打着瞌睡陪她熬。此时见苏尧忽然起身往外走,赶紧忙不迭地跟上去,随手扯了条月白锦缎滚雪狐裘边的披风给苏尧披上,一面走,一面道:“娘娘可是要去寻陛下么?听说今儿个日间南疆传来消息,陛下估计是忙着这事,兴许就歇在勤政殿了…左右这皇宫大内…”

说到这儿,锦鸢忽然一卡嗓子,转了转眼睛,改口道:“反正这皇宫大内都是娘娘同陛下的家,歇在哪里不是一样的?”

锦鸢没有直接说,苏尧却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反正这皇宫大内也没有什么别的女子,只宫女众多,当今陛下那朵高岭之花又怎么看得上,自然无需担心自己的专宠遭到破坏。既然如此,干嘛还要去找陛下?

苏尧停下脚步,侧头朝锦鸢笑笑,绝美的侧颜美好如同星夜绽放的幽昙,只道:“本宫并不打算去勤政殿寻陛下,你着什么急?”

锦鸢挠了挠脑袋,做不解状:“那这么晚了娘娘是要去哪儿?”

去哪?

苏尧垂睫笑笑,也不说话,只一味朝一个方向去了。

锦鸢跟着她走了半晌,最终抵达的是长宁最高的楼阁之上。在这座楼阁之上,凭栏远眺,几乎可以望见一整个长宁。

因是千秋灯节,长宁城里张灯结彩,造型各异的花灯远远看去只成了一串串光点,甚至有百姓放的河灯,顺着潺潺的流水漂进近处的太液河中。

苏尧扭头去看锦鸢。

“是不是很美?”

同苏尧一样从未登高临远的锦鸢忙不迭地点点头,只一味呆呆地盯着那长宁远景看,似乎要将眼前的一切都牢牢记在脑子里。

苏尧包容地笑笑,回过头眯起眼继续望着那繁花似锦的热闹长宁。

这是叶霖的长宁。

这是叶霖的江山。

她没有输给任何人,只是他的心太宽广,除了要装下她们的小情小爱还要装下这万里河山。

叶霖爽约,她应当懂事,应当…不怪他。

隐隐地从夜空中飘来熟悉的声音,很温柔的唤着她的名字,许久没有得到回应,渐渐地变得有些焦急,一声一声,越发急切。

苏尧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了空,视线因为渐渐不再清楚,眼前的一切都变了形,慢慢地融化在一片黑暗里…

“阿尧?”

“醒醒了,阿尧!”

一声叠一声的呼唤,苏尧终于忍不住睁开眼,正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眸。见到她睁开眼睛,这眸子里的紧张神色也就渐渐地消散了。

苏尧只觉得自己正躺在一个温柔宽厚的怀抱里,鼻翼是悠悠的熟悉檀香味道,愣了一会儿的神,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正是在南下的马车上。

“怎么,我睡了很久?”苏尧有点犹豫,原是一个梦,是自己醉红尘又发作了…她发作的次数渐渐频繁,渐渐地也摸出不一样的门道来。传说都是中毒之人会渐渐在沉睡中忘记许多事情,她倒好,一次次地梦见前世的记忆,时间越久,前世的记忆便越清晰。

就像这一次,她梦见前世千秋节那夜叶霖因为处理紧急军务失了她的约,才越渐明白过来,为什么千秋节那天也困非要拉着她乔装打扮去长宁的大街小巷游走。她都不记得了,可他全记得。

前一世她在第二年开始不久便不告而别,没有给叶霖一个补救的机会,他就记了这么久,从前世到今生,十二年,又二年,终于在太平元年的那个千秋节的夜里,实现了自己曾经对她许下的诺言。

这就是她的爱人,偏执成狂让人心疼。

苏尧忽然抬手环住那人的脖子,微微抬头,在那人正低头看她的严肃唇角印下一吻,并不说自己梦见了什么,只简单道:“阿霖,我爱你。”

那人似乎被她突如其来的表白冲昏了头脑,原本专注盯着她看的黑瞳忽然错开了她的视线,耳朵已经烧红了,却还嘴上不服输,举起一小碗儿的汤药道,“就算贿赂我,该喝药还是要喝的。”

苏尧撇撇嘴,抬头一饮而尽。

她这些日子睡睡醒醒的,记性也不大好,分明是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喝过汤药,经管这事的重任自然而然地便落在了叶霖的身上。

他们已经从平溪出发几日了,距离雁苗两国边境却还很远,叶霖连一个内侍都没有带——刘内侍是不然不能带的,若是连刘内侍都走了,那简直是摆明了皇帝不在平溪,消息一传出去,指不定又要出多少乱子。思量之下只带了徐慎言,沿途还要根据苏尧的状态调整用药。

几个人悄悄离开平溪的时候,正是顶着濛濛的细雨。为了掩人耳目,除却三个人和若干守在暗处的影卫外,只有苏尧还带了一个贴身侍女锦袖,可以算的上是一切从简了。

苏尧本意连锦袖也不愿意带的,她本就不是什么弱柳扶风娇滴滴的世家小姐,用不着人服侍,只是叶霖道三人出行身边连个侍从都没有反而显得异常,这才勉强将锦袖带着,将锦鸢留在了平溪。那丫头听说苏尧要带锦袖而不带她,还暗自哭了几场,直说自己不中用,惹得主子掀嫌弃了,还是苏尧好说歹说晓之以理,这才将她哄了好。锦鸢原就是苏瑶从平溪带去长宁的,后来又随着苏尧进了宫,虽说一直不知道苏尧已是换了芯子的,一应事情倒是亲身经历过,也明白事理得很,她又同平溪苏家人十分相熟,若是有什么破绽又好弥补,苏尧将她放在苏家是很放心的。

徐慎言倒是委屈地做了侍卫的打扮,敛了周身的气质。几人将衣着装饰换了一换,倒也似那么一回事,看起来却像是世家大族的翩翩贵公子带着娇妻侍从游山玩水,寄情江南了。

唯一违和之处便是苏瑶的身体尚且青稚,哪怕做了少妇的打扮,看起来也像是为出阁的姑娘。叶霖倒是很满意,看着苏尧挽起发髻红着耳朵瞪他的模样吃吃地笑,只惹来苏尧咬牙切齿的捶打。

四个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上了路,等出了苏家的地界,微微放开胆子买下一辆马车,走走停停地朝雁苗两国边境赶去。

苏尧靠在叶霖怀里,闭着眼睛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地摇晃,脑子里却净是些光怪陆离的画面。脑子里回想着同苏老先生的对话,不禁抬头看了居高临下抱着她的那人。

第96章 真实

“那时候苏老先生都同你谈了些什么?”苏尧靠在柔软怀抱里,忽然轻声问道。

叶霖微微一怔。谈了些什么…吗…

多年以前苏老先生曾为帝师,教导过先帝和淮阳大长公主,因此虽是白衣,身为皇帝的叶霖却仍需对苏老先生礼让几分。叶霖被一个书童毕恭毕敬地引去苏老先生的寓所时,倒也没觉得自己的天子威仪被怎样冒犯,相反,苏老先生已经隐居多年,虽是桃李满天下,却已经有许多年没露过面了,叶霖能得到苏尧先生的青睐,反而叫天下读书人更敬重这铁血改革的皇帝几分。

潋滟山顶,有一湖,翠树环绕水光接天,常年风平浪静波澜不兴,如天镜坠地,是为镜湖。此湖因是潋滟山镜湖先生隐居之地闻名于天下,天下却几乎无人有幸一睹其风采,而鲜为人知的是,在相距潋滟山不远的平溪,也有一处碧湖,称为小镜湖。

苏老先生遁世的寓所就建在这小镜湖的边上,依山傍水,景致如画。叶霖被七拐八拐地引到小镜湖寓所时,正是清晨,熹微的晨光下湖水微微蒸腾,有隐约的雾气,远远地什么也看不真切。

叶霖眯着眼睛仔细看去,隐隐绰绰间却见两个人的影子,正坐在湖边的石桌凳上对坐。慢慢走近,这才看的真切。果然是两个人,其中一老者见叶霖走近,饱经沧桑的安详面孔上露出一个浅笑。此人正是平溪苏氏的老祖宗,有实无名的天下清流之首,苏老先生。

当年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帝师如今已是皓首白髯,眉目低垂,岁月雕刻的脸上依稀能想见当年的风姿无双,满腹经纶。叶霖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来,就见苏老先生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赞许道:“果真是后生可畏,先帝已是风姿无双,陛下的神采却是比先帝更甚。”

一旁一直低头看棋的那白发迤逦的人听到苏老先生这话却是轻笑了一声,将头扭过来,看了看叶霖,道:“本以为这么多年,你可算学会了悦人脸色,此一看倒真是不假。”

叶霖这才望见那人,虽满头银丝,却是鹤发童颜,生的一副无双美貌,这样的面容同那一头白发相衬,竟叫人产生一种惊为天人的美,继而怀疑起这人的年龄来。

苏老先生无奈地摇摇头说了句“这许多年,你倒是改不了要揶揄我”,便也眼光一转对上叶霖,道:“此乃潋滟山落星阁阁主,早算出陛下要幸临平溪,早前便眼巴巴地跑来小住,要等着见陛下。”

叶霖颌首,潋滟山落星阁,天机神断从不虚言,阁主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道此番非要见他是何用意。

“陛下此番亲临平溪,可不单单是为了立威天下,更重要的是为了皇后娘娘罢?”那落星阁主说起话来也是开门见山一点也不拐弯抹角,叶霖倒是不甚在意,潋滟山一向不问红尘绝情断爱,弟子门人皆是疏狂得很,更何况又是专攻玄术的落星阁阁主,因此并不觉有何冒犯,只有些微微讶异,因彼时他和苏尧二人还并未同任何人提起过微服出行的打算,也不曾有人知道苏尧身中醉红尘,因而道:“却是此意,阁主如何得知?”

那落星阁主一笑,展颜道:“我非但知道陛下的打算,还知道陛下是重蹈旧路而来,娘娘却是借尸还魂,陛下同娘娘能如今日般恩爱有佳,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这话说的叫叶霖有些不安,随即想到潋滟山几百年来的赫赫威名,也就不足为奇了,只点点头,道:“正如阁主所说。阁主既然神机妙算,霖可否请阁主观照一番,此去吉凶?”

叶霖没有称“朕”,而是用了相对来说十分恭谦的自称,可见诚心敬意,苏老先生在一旁听着,也赞许地点点头。

落星阁主笑道:“陛下果然对皇后娘娘用情颇深。”深到连自己身为帝王的骄矜也抛在一边。

后者只是温和地笑笑,做出洗耳恭听状,落星阁主沉吟片刻,便道:“我来见陛下自然就是为了此事,苗南王城虽是去得,娘娘这道坎,却是三分看天意,七分看自己了。”

靠天意?叶霖紧紧地蹙起眉,他和苏尧本永无相遇相爱,正是因为天意才有了挽回的可能,他自然不会说什么“人定胜天”的话,只是这回答不能使他安心,既然三分看天意,七分看自己,又何需千里迢迢冒险赶往苗南,这醉红尘到底又是何解,他好像都说了,其实是什么都没说,关于苏尧的事情他容不得半点马虎差池。

“阁主可否明示?”

落星阁主却是摇了摇头,答非所问道:“心之所向,只恐画地为牢。”

那天有关苏尧的病的探讨就这样戛然而止,叶霖得到了此去苗南有惊无险的答案,心中却越发不安起来,落星阁主最后那一句话就像蚂蚁一样一直啃噬着他的心,反反复复夜不能寐,却想不明白到底是何意,没有确凿结果的事情,他不愿告诉苏尧。

对上怀中那双静若秋水的眼睛,叶霖低头吻了吻苏尧的没眉心,柔声道:“只是嘱托我好好照顾你,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苏尧却咧嘴笑了,抬手戳了戳叶霖的脸,道:“你可知道前世我们为何不得相守一世?”

叶霖心思一紧,眉头已经皱起来,沉声道:“不知。”

“便是两个人什么事情都埋在心底,都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处理好,不想麻烦彼此,可结果却是你不知我,我不知你,明明相爱却渐行渐远。”苏尧慢慢从叶霖的温柔怀抱里直起身坐起来,皓齿明眸道。

一段话重重地击在叶霖心上,时是了,便是你不知我我不知你,明明都是为了对方好,最终却造成了十二年的遗憾。若是没有重来一世的今生,那他将永远都不会知道,苏尧还瞒着他那样大的一个秘密,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姑娘到底怎样爱着他。

苏尧见叶霖的目光渐渐沉下去,知道自己的激话算是奏了效,因此再接再厉道:“你莫要瞒我一个安心了,苏老先生同我已经挑明,他早知我不是苏瑶,又怎么会拜托你照顾好我?”

叶霖颌首,闭了闭眼睛,便将那时候落星阁主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一番,苏尧也很纳闷,琢磨不明白落星阁主特意跑来同叶霖说这些做什么。不过既然本就定了要去苗南,落星阁阁主又首肯了这一路无险,因此两人虽是云里雾里,却仍旧按着原来的计划走了。

等到了苗南和大雁的边境时,苏尧已经很难有清醒的时候,一天中大半的时间都在昏睡,徐慎言时时调整的新配方渐渐也失去了作用,等到最后,苏尧已经不再继续喝了。

很多个白天或者夜里,苏尧都是在昏睡里被叶霖叫醒的,彼时多半是沉浸在前世的点点滴滴里,梦境越发真实,就显得现实越发虚幻。若不是实实在在地被那人拥在怀里,苏尧甚至无法分辨梦境和现实。可即便是如此,苏尧也开始时不时地晃神,将前世今生的事情混作一团,过电影一样来回在脑子里回放,若是要费力想要分辨清楚,便觉得头痛欲裂。

原来清醒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怪不得人总说难得糊涂。

偶有十分清醒的时候,往往都是一连昏睡许久之后,才稍有片刻的回魂,这个时候苏尧便异常的珍惜,总是拉着叶霖不停地说话。她想要死死记住同叶霖的每一点每一滴,这样在沉浸在过往的记忆里时,才会有一个声音提醒她,这不是现实。

徐慎言在这个时候几乎已经失去了作为随行御医的任何作用,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着旁观,偶尔锦鸢实在心疼的看不过去眼,倒也没大没小地同徐慎言唠叨几句。也许是天高地远,他们已经离那个等级森严的皇城长宁太远了,也许是那两个人全然没有了帝后的规矩全然一副患难夫妻的模样,锦鸢常常会忘记身边这个穿着护卫服饰的人其实是高高在上的徐大人,而她只是皇后娘娘身边形同虚设的贴身宫女。

一行人最终悄悄抵达苗南王城华都那天,苏尧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顾扶风早就接到了“苏瑶”的飞鸽传书,因着苏瑶是他的救命恩人,自然全力以赴,不遗余力地帮忙他们一行人悄无声息的进了华都。

等到马车终于停在门楣光鲜的顾府面前,顾扶风正站在府门口亲自相迎。从车上下来的,却不是记忆里古灵精怪的苏瑶,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子,衣饰颇为低调,却掩盖不住其自身的矜贵风雅,顾扶风知道这人是故意并成功地掩去了周身的气度,可除尽了帝王的轩昂气宇,这人却依然是一顶一的叫人见之出神。

苏瑶是被他抱下马车的,还在昏睡着,身后跟着近侍丫鬟,这个卸掉龙袍的帝王却执意并且十分娴熟地将熟睡的姑娘抱在怀里,动作温柔,眼神疼惜。

顾扶风在这个时候有几分明白,为何当初要死要活的苏瑶,性情如此刚烈的苏瑶,同封策竹马情深的苏瑶,为何忽然掉转了头,投进了叶霖的怀抱。

这样的人朝夕陪伴于身边专情不二,任是过往多深,便也只能成为过往了吧。

人这一辈子到底会爱上几个人呢?

顾扶风这时候忽然想起那个埋藏在心底的原本打算永远都不提起,后来真的就再也没有机会见面的人来,那个人就死在叶霖的皇宫里。等苏瑶醒过来,他还想要问问,到底是怎样的一场大火,埋葬了他一世的爱人。

他忽然很想知道,那个人在临死前,可是不是还在恨他。

第97章 方式

苏尧从顾府西厢房柔软的大床上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偌大的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只灯花燃烧的噼啪声。

睁开眼,不知道自己是睡了几日,这里是哪里,叶霖又去了什么地方,苏尧觉得有一些口渴,起身下床想要倒一杯水喝,没想到刚下床没走几步,腿下便一软,摔跪下去,跌倒时不经意间碰倒了一旁的花瓶,也不含糊,顷刻间便碎了一地。

苏尧一脸黑线,有心去将碎了一地的花瓶碎片收拾起来,却使不上什么力气,正皱着眉头犯愁,房间的门忽然从外打开了。

一抬眼,就看见一个素衣丫鬟急急忙忙地走进来,将手中的托盘放在一旁的桌上,伸手去扶她,苏尧抓着这姑娘的手慢慢站起来,被她扶到一旁的床榻上坐下来,皱眉道:“锦鸢呢?”

“大人见锦鸢姑娘辛苦,已叫她去休息了,今夜便由奴婢替夫人守夜。”那红衣丫鬟很是伶俐,当即回答道。

听见“夫人”这个词,苏尧挑了挑眉毛,料想自己最后的记忆是马车已经过了边境,已同顾扶风派去的人接应上了,虽不知道过了几天,想想恐怕已经到了顾府,因而点点头,随口问道:“这里是顾府?”

那素衣丫鬟点点头,忽然间想起什么似的,扭身去桌上端了托盘来,道:“大人说夫人已经两日滴水未进了,特意吩咐奴婢送些点心来,夫人快些用膳吧。”

她这么一说,苏尧倒是有些饿了,怪不得她一醒来就觉得渴,又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原是两天水米未进,如此这般,就算是铁人恐怕也没有什么力气了。这丫鬟口中的“大人”应当就是顾扶风了,他却是体贴。

苏尧先叫那丫鬟给她倒了水喝了个水饱,又一连吃了几块糕点,这才稍稍恢复了力气,觉得自己精气神都恢复了过来,便叫那丫鬟引着自己朝外面花园去了。

一连在床上躺了两天,早就全身酸乏,只想要好好出门舒展舒展身体,苗南又偏居大雁之南,长宁此时虽已经是大雪纷飞,华都却仍是一片姹紫嫣红开遍。苏尧一边走,一边四处打量,心里琢磨着,原来从前稗官野史上记载下来因醉红尘而死的人多半是饿死的吧。

正值傍晚,夕阳已经垂下,天色却还没有完全暗下来,顾府后花园里大片大片的夜来香已经开花了,红的黄的,被微风拂起,送来浓郁的花香。

苏尧有点晃神,隐约看见花丛那侧有个袅娜的红衣背影十分眼熟,眯起眼想要看真切,只因天色太暗无法分辨,便扭头问身边的小丫鬟道:“那是谁?”

素衣丫鬟顺着她的目光望了一望,道:“那是珈蓝姐姐,大人的贴身侍女。”

珈,蓝?

苏尧挑挑眉毛,道:“她在顾府多久了?”

那素衣丫鬟虽是觉着妄议顾扶风宠信之人是大不对,可也不知是怎么,鬼使神差地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道:“珈蓝姐姐虽是连半月前才来的,大人却很喜欢她,直接留了做贴身侍女呢。”

留了?苏尧抓住了重点,立刻追问道:“怎么是‘留’?”

素衣侍女点点头,“半月前大人游园救下的珈蓝姐姐,珈蓝姐姐便留了下来。”

苏尧点点头,也不再多问,心里刚有了打算,便见对面那红衣姑娘也看到了她,明明光线昏暗,苏尧却察觉出那人是在对她笑。苏尧朝那名叫“珈蓝”的红衣女子点了点头,那人也不离开,还是望着她笑。沉默了片刻,苏尧寻了个由头将身边的素衣丫鬟支开,便抬步朝那边走了。

等到了近前,苏尧这才停下脚步。这时候月亮已经升了起来,借着蝉翼般的皎洁月光,苏尧看见那人的模样,不是想象中的美艳,甚至可以说是相貌平平,可周身的古怪精灵还是从前的模样,见苏尧盯着她看,只意味深长的笑。

“他知道么?”苏尧忽然眉没头没脑地问道。

珈蓝却一点也不讶异,笑笑,洒脱道:“不知道。”顿了顿,又补充道:“他不知道,也许更好些。”

有谁又能想到,当年风华绝代众星捧月的第七王女,竟会屈尊降贵地跑到顾府做一个丫鬟。

苏尧却是一直皱着眉,又道:“为什么不告诉他?”

珈蓝只是摇摇头,目光穿过苏尧的肩膀朝天上那轮明月望去,“不知道。也许是没有脸面再出现在他面前,也许是怕他不肯接纳我,也许…谁知道呢,世间的爱情分为很多种,而我想,这就是我选择继续爱下去的方式吧。”

苏尧并不能够太明白她这番话的道理,但每个人的选择都有她的道理,她也没有任何立场和资格去评判别人的事情,因此只是点点头,沉默了一小会儿,才道:“也许有一天他知道了…”会疯掉吧。

“不,他永远不会知道。”珈蓝打断她的话,波光盈盈的眸子回转到苏尧的脸上,“苗南的第七王女已经死了,风光入葬两朝皆知,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廖沐兰,他怎么会知道?”

苗南的巫蛊法术向来精妙神奇,苏尧不知道她是怎么将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模样的,她既然有这个自信,便一定不会被顾扶风看出马脚,可苏尧不明白,就连她都可以一眼认出她是谁,顾扶风怎么会无动于衷。

半月前到来,如今已经是顾扶风的贴身侍女,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顾扶风的另眼相看么,那样一个男子的另眼相看,恐怕并不是来之容易的。

苏尧笑。

珈蓝却是忽然转开话题,道:“娘…不,现在应当叫你何夫人了,当初珈蓝允诺夫人之事仍然做数,夫人可需要珈蓝做些什么?”

苏尧晃了一下神,才反应过来,“叶”乃雁朝国姓,如今在苗南自然是不能再用,叶霖是随了母姓的,她也便顺理成章的成了“何夫人”,这称呼听起来,倒比“皇后娘娘”来的亲切。

跳动的灯火将窗前的两个人的影子投在窗纸上,都是甚是优美的轮廓,四目相对间竟是有些莫名的和谐。

叶霖悠悠地执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就听见那人笑道:“陛下不怕顾某在茶中下/毒么?”他可是大雁朝的皇帝,他若是悄无声息的死了,群龙无首之下,也许大雁同苗南,便再也不是如今这番关系了。

叶霖只当没听见一般,将茶水一饮而尽,这才似笑非笑地开口道:“既然敢单枪匹马地来寻你帮忙,自然不会怀疑顾大人,阿尧于顾大人曾有救命之恩,想来顾大人并非恩将仇报之人。”

第98章 可能

同珈蓝交谈过后回到西厢房,已经是日暮四合,天色昏暗,因为那派给她的素衣丫鬟一直跟在她身边,房间里并不曾有人掌灯,苏尧抬脚迈进黑漆漆的房间,竟是有几分不习惯。

大约是在皇宫里住的久了,原本并不甚欢喜这个黄金牢笼的苏尧竟是有几分怀念凤梧殿门口柔和的长明灯来。其实又有什么黄金牢笼一说呢,从前觉得皇宫千般万般不自由,不过是心无挂碍,如今她心属叶霖,自然不觉得住在那皇宫里有什么了。享受着这份安逸,便不能推卸与之相连的束缚。

那素衣丫鬟忙着去烛台初寻火折子掌灯,苏尧便摸索着直接进了内间。她夜视能力还不错,何况窗子未关,月色入户,寻着那一缕银色勉强也能看见些物事的轮廓。只是一转过内外间相隔的云母屏风,视线便完全模糊了下来。

苏尧有点迟疑要不要等素衣丫鬟掌了灯以后再走动,以免磕了碰了还要遭罪,暗夜里只听见有轻微的衣料摩擦声,未及反应过来,一双有力的臂膀已经将她裹进了怀里。鼻尖撞上清冽气息萦绕的怀抱,还是那般熟悉温柔,苏尧微怔了一下,抬手环住那人的腰背,嗔了一声“明明在为什么不掌灯”,便任着那人将她抱了个满怀。

叶霖不说话,只忽然将她打横抱起来,迈步便朝大床边走去,一将她放下,便倾身吻上去。

苏尧微有些无措,不知道这人怎么了,柔软薄凉的唇在她的唇齿间缱绻缠绕,很快便叫她紊乱了呼吸。正想要撇开头问问叶霖怎么了,那人已经一边将她吻着,一边去解她凌乱的衣带了。缠绵的吻顺着唇慢慢细致的滑到胸前,衣衫已经有些凌乱,那人只勾着手指轻轻一挑,便将鹅黄的抹胸除下了。

偌大的屏风那边忽然亮起灯光来,只听见那素衣丫鬟“噫”了一声,点了灯正要往内间转,苏尧连忙出声阻止了她,“我有些乏了,灯点在外间便可,无事你便退下吧。”

那素衣丫鬟也是实在人,虽是停下了脚步,却未离开,站在门口有些犹豫道:“只是何公子还未…”回来,那里间都不需点灯的么。

正对苏尧的警告无动于衷,上下其手的叶霖听到这一声“何公子”,不禁笑了一声,又想到白日里旁人一口一个“何夫人”的称呼苏尧,便更觉有趣,起身吻上苏尧的耳侧,哑着嗓子在她耳畔吹起耳旁风来,“告诉她,我回来了。”

苏尧被他忽然间的动作搞得打了一颤,躲不开他喷薄的热气,只觉得耳边酥酥麻麻,直接酥了半边身子,咬牙道:“你自己说便是…”正说到这儿,那人忽的在她腰间掐了一下,更引得她全身轻颤,只好缴枪投降按着他的话抬高声音道:“你…你别管了,他已经…已经回来了。”

那反应迟钝的素衣丫鬟终于听出苏尧略带旖旎的声音哪里不对了,脸一红,连忙“嗯”地答应了一声往外退,手上利索地关了门,心里还忍不住抱怨,这到底还是新婚的夫妻么,猴急猴急的,这何夫人才醒过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