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事发

叶霖并没有太长的时间可以犹豫思忖,两个人待在一起,时间便过得飞快,很快就到了叶霖同朝臣约好的时间。刘内侍虽然纠结着自己是不是又要坏主子的好事了,却还是尽职尽责地在殿外高声提醒,叶霖也只得恋恋不舍地离去了。

等忙完再回来,瞳瞳日光早就被夜色敛了去,凤梧殿的大门口照旧噼噼啪啪地燃着长明灯,叶霖远远地从熙华殿里走来,看着那照的通亮的窗纸,心底一大片暖意慢慢蔓延开来。真好啊,无论他走在何处,总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盏灯,在为他亮着…

一只脚刚迈进凤梧殿的门槛,迎面就撞见神游天外低着头往外走的锦袖,那人也眼拙,不知道在想什么,端着托盘只顾闷头往外走,冷不丁撞见人,“哎呦”一声,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宫人,刚要开口责骂,目光瞟到白底青面绣着云纹的皂靴,这才惊觉自己撞的那人竟是皇帝陛下。

锦袖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颤,哆哆嗦嗦地抬起头,见叶霖脸上并无愠色,这才松了一口气,施了个礼便端着托盘准备闪人,只怕皇帝陛下一时兴起询问她端的是什么。

哪知道怕什么来什么,正做鹌鹑状打算溜走,就被眼睛里逃不过一点异样的皇帝陛下叫住了,问道:“端的是何物?”

锦袖一时语塞,也不敢看叶霖,只低头道:“没,没什么…奴婢…奴婢…”

叶霖见她吞吞吐吐的,反而越加好奇起来,他原本只当是苏尧日常服用的汤药,随口问问罢了,现在见锦袖如此讳莫如深,想来自己是歪打正着,撞见了什么苏尧瞒着自己的事。因此顺手便将那白玉的药碗拿在手里,左右打量了一番,自己也看不出端倪。知道从锦袖嘴里再问不出什么,只朝殿里看了一眼,道:“娘娘现在在做什么?”

“娘娘正在沐浴…”锦袖小心翼翼道。

原是在净房沐浴更衣,准备歇了,叶霖点点头,今天下午确实没少折腾她,能挺到现在还没睡,也是不易,苏尧既是瞒着他,此刻去问,想必她也不肯说,莫不如他自己分辨。思至此处,叶霖只捏着那只残留着药渣的白玉药碗,只说了句“一会儿娘娘梳洗完毕,不必叫她等朕,睡下便是,朕还有事,晚些回来,不要吵了她。”便转身离去了。

锦袖看看叶霖潇洒离去的背影,又看看自己手上空空如也的托盘,只是有苦说不出,等叶霖的背影消失在了视线里,锦袖扭头便朝凤梧殿里走去,刚一靠近净房便“扑通”一声跪下来,道:“娘娘!”

内里那人正是出浴,披着件舒适柔软的袍子往外走,忽然听见锦袖又折回来,也有点奇怪,推开门又见她跪在门口,更是蹙了眉头,道:“你这是做什么?”

“方才,”锦袖忧心忡忡道,“陛下方才来…将药碗拿走了…”

苏尧听到这儿不禁挑了挑眉毛,这还真是…

“奴婢该死…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叫陛下将那碗拿走…奴婢…”锦袖忙不迭地忏悔道,抬手就要打自己嘴巴,手刚伸出来就被苏尧俯身拉住了。

“同你有什么干系,莫要自责了。”

苏尧倒是比锦袖想象中淡定得多,也是,这人从吩咐她的那一天起,便已经做好了被叶霖发觉的准备了吧。她真是不知道,娘娘到底在想什么…

“他走之前可有说过什么?”

锦袖想了想,道:“只说要晚些回来,娘娘先睡下即可,不必等陛下了。”

晚些回来…苏尧听在心里,只点点头,在一旁的席上坐下来,也不去睡,兀自发起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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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习习,熙光殿的檀香味道慢慢扩散开来。

陆太医哆哆嗦嗦地将白玉药碗放下,抬眸小心地看了座上一手撑额沉作思状的皇帝陛下一眼,斟酌了好一会儿,才抖着嗓子打破了一室的寂静,“陛下,此乃…此乃…”

“此乃何药,你但说无妨。”叶霖被他的声音牵回了魂魄,又有些厌烦这老太医的欲言又止,不耐道。

陆太医深吸了一口气,皇帝陛下这时候将自己召进熙光殿,又拿着这么一只药碗给自己辨识,想来不是什么偶然,事情恐怕要大了。兰妃已经安葬,这后宫里也就又只有皇后娘娘一人了,他也是想不通,皇后娘娘到底是为何…“依臣之见,恐怕此乃规避子嗣之药。”

规避…子嗣…

年轻的君王另一只手上不停把玩的白玉折扇“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扇柄撞到坚硬的大理石地面,竟是生生磕掉了一块。

陆太医看着年轻的皇帝陛下脸色越来越难看,如玉的俊逸面容上血色全无,往日里深不见底神采奕奕的黑眸也变得空洞无光,心也跟着叶霖的脸色越来越沉。他真是不知道皇后娘娘要做什么,年轻的皇帝陛下如何能承受这样的打击?陛下对皇后娘娘的爱重迷恋满朝皆知,那般纵容,那般痴迷,甚至可以为她废黜后宫、放弃帝王尊严的宠爱,换回来的结果竟然是…这个女人甚至不愿意为他生一个子嗣…

陆太医越想越觉得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可怜之至,思及为情误国的先帝又推至开国圣/祖,不禁在心中叹息。大雁的皇帝个顶个的都是情种,便也无法品评对错,只能说运气不同,先前大家只觉先帝运气不好,哪曾想陛下这一腔深情更是错付了。皇后娘娘虽是容色倾城,可同她不分伯仲的也绝非寻不出第二个人来,天下好女千千万,可陛下…正想着,高高皇位上的那人忽然发话了。

“陆九甄,今夜之事,若是有第三个人知道,朕必定要了你的脑袋。”

陆太医一哆嗦,这这这这,如此宫廷密事,又事关皇帝陛下的尊严龙威,他自然不敢胡说的,只觉皇帝陛下是真真的气疯了。往日里的陛下,何人不称赞一句平和冷静,哪里会如此威胁一个臣子。

还没等陆太医做出什么回应,高高龙椅上的那人已经利索地起身,大踏步地朝外走去。

陆太医眼见着皇帝陛下步履凌乱地出了熙光殿,不明所以的刘内侍一溜烟地跟在后面,又扭头看了看那把丢在地上磕了一个角的白玉折扇,摇了摇头。

不知道此事一出,这天下又要掀起多少事喽。当今陛下虽是精明能干,群臣皆赞,只是唯独一个缺点——对待皇后娘娘,此竟是毫无原则可言。如今陛下所受刺激甚深,只怕一时难以控制心中怒火了。

叶霖将陆太医丢在熙光殿里,却是大脑一片空白,只顾着朝凤梧殿走,却觉得往日里三两步就能走到的距离一下子变得遥远起来,竟是走也走不到头。

他现在只想快快去见苏尧,只想问问她,为什么?

重活一世,他明明已经小心翼翼,明明已经尽力地弥补前世自己犯下的错,明明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幸福…她却比前世更狠心,甚至连为他生下一个孩子都不愿意…到底是为什么…

苏尧啊苏尧,你到底还要我如何…

刘内侍跟在叶霖的身后一路小跑,也不知道皇帝陛下这火急火燎的又是怎么了,只见这脸色就知道大事不妙,眼看着就要到凤梧殿了,刚要尖着嗓子给殿里的人报个信儿,一眼看到忽然回头瞪他的叶霖,声音也就卡在了喉咙里。

那一眼彻骨的寒冷如冬夜的风雪,一直刮到人心底,刘内侍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哆嗦,脚下一慢,竟被叶霖落下了好远。

等到了凤梧殿门口的玉阶上,气势汹汹的皇帝陛下却倏地停住了脚步,定定地站在玉阶上,一动也不动地望着门口的长明灯发呆。等刘内侍赶上来,便听见举止怪异的皇帝陛下忽然开了口,不知道是在和他说话,还是自言自语,“我哪里不好…”

这话也不知道该接还是不该接,刘内侍犹豫地看着皇帝陛下异常忧郁的侧面,就看到那人忽然将头转了过来,黑眸里一片茫然无措,“刘询,朕到底哪里不好?”

是他太贪心了吗…不,他只是想同她百年好合,想同她白头偕老,儿孙绕膝…可重活一世却还是做不到,他还是做不到…他到底哪里不好…她竟不肯施舍给他一个孩子…

刘内侍看着失魂落魄、站在凤梧殿门口迈不动步子的皇帝陛下,只觉得越发的心疼,陛下哪里都好,如此一心一意,一切皆以娘娘为重,难道还不够格称得上是完美的伴侣么?

“陛下哪里都好,是…”是皇后娘娘她,让人捉摸不透…

一句话轻飘飘地在夜风里消散开来,叶霖根本没有听在心里,手指渐渐变得冰凉,翻涌的思绪在头脑里终于慢慢凝结成一个令他心痛难当的念头——为什么她不肯同他有一个孩子?因为她想走。

她还是想走…前世她将自己烧成灰,扬洒在天地之间,任他上天入地,却连一个同她葬在一起的机会都没有。这一次,她连孩子都不肯给他留下,连唯一的一点念想,一点影子都不肯给他留下…苏尧,你好狠心…你竟狠心至此…

年轻的皇帝忽然伸手推开了凤梧殿紧闭的大门。

第92章 诘问

空空荡荡的大殿里,锦袖绞着手指立在一侧,咬着嘴唇眼神担忧。脸色苍白的皇后一动不动地抱着膝盖坐在偌大的凤榻上,静静地等待着叶霖的归来。

大门忽然被推开,锦袖打了一个哆嗦,抬眼往重重帘幕后看去,隐隐约约只得看见一个玄色人影渐行渐近,猜到是皇帝陛下已经得知那药碗是何物,此番归来当是兴师问罪,只是比她想象中要来的平静得多,仿佛那人只是处理刚刚政务完毕,像往常一样归来罢了。

晃神间那人已经绕进内间,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神色却是平静得很,漆黑如墨的眸子直盯着苏尧,开口话却是对她说的:“下去。”

锦袖不安地瞄了苏尧一眼,后者扭头给了她一个安慰的浅笑,点了点头。锦袖这才蹙着眉低头快步退了出去,临走时又轻轻地关上了殿门。

苏尧眯眼看着眼前一脸平静的叶霖,“陛下回来了。”

那人不说话,转瞬间便到了她的眼前,一只腿蜷起跪在了凤榻之上,慢慢靠近,额头抵住苏尧光洁的额头,轻声道:“阿尧,你还是要走,对不对?”

即便答应过他永远都不会离开他,即便她已经是他的皇后,即便他的心思袒露无疑…她还是要走…

就像前世无数个动情的瞬间,他拥着她立下白首不离的誓言,她都答应下来,可是最后,她还是走了。

那些都是骗他的。他以为修正了所有的错误,以为只要足记足够好,她就不会离开,可是也许一开始他就错了,她的心是一只自由鸟,永远也不会真的为他停留。

苏尧下意识地要往后躲,脸颊却被那人捧住。叶霖轻轻垂下眼睫,吻上那诱人的甜蜜唇瓣,“阿尧,为什么你一定要走,无论如何你都要走…”

为什么你永远都选择丢下我…

温柔的气息在唇齿间辗转腾挪,带着她所不能承受的浓重悲伤,那人捧着她脸颊的修长大手慢慢从下颌滑落下来,攀上线条优美的脊背,慢慢向下,动作轻柔引人震颤,直到抵达不堪一握的纤腰,那双手才停下来,改换方向慢慢向前探索,轻巧娴熟地解开了她的衣带。

不知道何时已经被按倒在凤榻上的苏尧只觉得身前一凉,思维微微回转过来,意识到那人正在给自己宽衣解带,抬手按住了那肆虐的双手,气息不稳的声音表示着微弱的抗议,“陛下…别…别这样…”

她宁可这个时候叶霖气势汹汹地骂她一顿,甚至将她软禁,或者直接关进思过苑,也好过他压抑住所有的情绪,如此悲伤,如此难过。

叶霖只是闭上眼睛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抬眸依旧是心碎的温柔神色,“别叫我陛下…”

苏尧立刻改口,“阿霖…”

那人满意地闭上眼睛,低头继续吻下去,手上的动作依然不停,直到身下的人儿微微颤抖,才吐着热气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别拒绝我…阿尧,就这一夜,过了今夜,我放你走。”

虽然不舍,虽然失去你以后从此又是光阴空寂,山河无色,可那又如何,便是亲手放你离开,也好过不告而别…重活一世,他不算亏,最起码他知道这人的离开同徐慎言没有干系,不是徐慎言还会有别人,是他留不住她…

“不,阿霖,我没有说过要走,我答应过你,就决不食言。”苏尧喘息着打断了叶霖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身体已经如一滩春水般无力,意识却还是清醒的,她现在明白,这个看似铁血坚强男人在面对感情时,远比她所想象的脆弱的多。

苏尧从前不去想安全感这个问题,她是“此心安处是吾乡”,一向随遇而安。可叶霖不一样,他会想很多,会想要紧紧地抓住身边的一切。他自出生之日起便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只当皇后是至亲之人,最后却反目成仇。

这个人九岁被立为太子,早早地独当一面,从未得到过万无一失的爱,却对感情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就像前世,她洒脱得离开,不留下一点痕迹,想得不过是叶霖早晚有一天会忘了她,哪知道这个人漆黑的眼睛里容不下一粒砂,傻瓜一样地等了她十二年。

她已经想起了自己穿越而来的第一世,就像是一盘棋,第一次下错了位置,老天又给了她悔棋的机会。

苏尧能想起第一世里自己选择离开后的每一天。最开始她以为眼不见为净,以为自己这样是为了她也为了叶霖好,以为自己真的能像电视剧那些绝症病人一样,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好好度过。她以为自己想要好好看看这个从未好好去享受的新世界,可是她没有。

分开的每一天,她都度日如年。苏尧再也做不到从前那样的洒脱自在,再也不能事事都不放在心上。她的心里住了一个人,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牵挂,都在猜想,他现在是不是又起了大早去上朝,是不是又不按时用膳,是不是又熬夜处理政务,是不是还在全国各地传回来的密使那些无用的报告里寻找有关她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叶霖却没有变,密使还在四处暗寻她的消息依旧不断传来,那个人比她想像的还要执着。徐慎言一次次地劝她回头,劝她回到长宁回到皇宫回到凤梧殿,可她渐渐地却越发不敢回去。她不敢看见叶霖,也不敢叫他看见自己这样萎靡不振、狼狈不堪的样子,不敢面对叶霖的诘问,不知道要怎样回答自己的不告而别,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再一次的离别。

徐慎言没有办法。连潋滟山也没有办法。她必死无疑。既是注定了分离,何必要来两次。

最后的那半个月里,她老是做梦,梦见她还是现代的模样,却穿着雁朝的衣服,和叶霖一起站在长宁皇城最高的楼阁上看长宁的夜色,看长宁的落雪,看他们的这座城,看她们的这座江山。

可是那永远地只能成为一个梦。她们回不去了,她走不动了。

最后的最后,她央着徐慎言将她一把火烧个干净,然后沉浸在了那个日复一日变得越发清晰的美梦里一睡不醒。可她的心是不甘的,她后悔自己不告而别,后悔没有留在叶霖身边,那一刻她多想自私地留在了他身边,死在他面前。

直到灵魂就要沉睡进永世的悔恨,迷蒙间苏尧仿佛闻见了熟悉的檀香,仿佛回到了那年初见,她们隔着一道隐隐戳戳的屏风对视。那时候苏尧才明白,能死在爱人的怀中,原来是一件那样幸运的事。

她太高估自己的心理素质,也太低估了叶霖在她心里的位置,闭上眼睛的前一秒,她是那样的后悔。多希望她还能重来一次,她睁开眼,在相府的闺房里醒来,叶霖还是东宫的太子,而她们还不曾相识。一切都是故事开始的样子,她要努力争取时间,要处理体内残留的醉红尘而不是被府上的庸医耽搁太久,她还有希望,故事还未竟。

后来她果然回来了,回到了最初的模样,可是她却因为醉红尘的缘故,完全忘记了第一世的所有心情,忘记了自己的目的,甚至连叶霖,也完全忘记了。

现在她都想起来了,她不会再离开叶霖了,永远也不会…

可是现在眼前这个被悲伤包裹的男人,俊逸无双的脸上却只是露出了最最凄婉的笑,他说,“阿尧,你无需再骗我。我都明白。”

“我没有骗你,我离不开你,我想在你身边,我想死在你怀里。”哪怕我变得不好看了,哪怕我们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哪怕还是要愧疚地留你一个人在这冰冷世间…他说他明白,他才不明白,他什么都不明白,“阿霖,从过去归来的不止你一个人,我也是,这一世,我不想再离开你了。”

苏尧眼底的坚定叫叶霖终于动摇,她说她也从前世而来,她只是才刚刚想起,可随即,那人便抛出一个实实在在的问题,轻而易举地将她问住,“你说你不会离开,你说你也是从前世而来,阿尧,那么你告诉我,这一世,你为何连一个孩子都不肯施舍给我?”

若这不是她的说辞,若她真的从前世而来,而如今全然想起,那她必定知道,尽管相伴的时光那么短暂,可前世她们有一个孩子,一个机灵可爱的孩子。那孩子长得像她,性格也像她,小小的年纪便是一副祸国殃民的样子。那个孩子以后会成为很好的君王,会成为大雁的皇帝。可是这一世,她却不肯再为他生下一个孩子…

第93章 决定

绕来绕去,终于还是谈到这个话题,苏尧别开头,心底弥漫过一片密密麻麻的疼痛,抬手抚上叶霖线条凛冽的侧面,柔声道:“阿霖,我…我不能…”

苏尧不愿却不得不承认,在这个选择上,她是个很自私的人。她身中醉红尘无解,寿命最多不过一年时间,先不说自己能不能活到那孩子出生的日子,就说现在,她也不能保证醉红尘对她肚子里小孩子没有影响。若真是决定要将一个孩子带到这世间下来,苏尧必定要对这条生命负责。更何况,她绝不能留下一个并不健康的孩子给叶霖。

可她现如今的身体就这样不堪重负,若是断了服药,想来连一年也撑不住的,若是服药,或多或少都会对孩子有影响。她想起了前世的过往,想起了临终前那些懊悔与难过,自然不会再毫无理智地离开。那人比她想像中的还要固执,现在她知道,即便是自己化烟化灰,他还是不会忘记她,那自然是想要给他留下些念想,留下一个孩子,可是…现实的条件像是一盆冷水迎头泼下来,她做不到,做不到在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将一个小生命毫无保证地带到这世间。

除了规避子嗣,她还能怎么办呢。

这世间,哪会有人愿意主动放弃做一个母亲的机会呢?

叶霖抬起手,有些微凉的手掌覆在苏尧的手背之上,黑瞳里满满的水光在长明灯的反射下显得异常耀眼,声音低沉好听,却是隐忍,“阿尧,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她是不是有苦衷…不,她一定是有苦衷,可为什么不同他说?天塌下来,还有他顶着,无论是什么样的问题,他们都可以一起解决。

“阿尧,我是你的夫君。”

苏尧眼眶一湿,终于也决心不再隐瞒,叶霖说的对,他是她的夫君,有什么事情本就应该两个人一起商量着面对,如果她同前世一样一直瞒着叶霖,等到她生命终结的那一天,叶霖一定会恨她吧…

这一世从他回来的那一刻起,待她便小心温柔,可苏尧明白得很无论他如何的温柔体贴,如何的不计前嫌,他心中总是有些怨怼的。前一世她的不告而别就像是一根刺,永远地扎在他的心头。苏尧不能想像这个天生敏感多疑的人心中有过多少不切实际的猜想,那时候他说她就是在折磨他,是啊,她就是在折磨他。

就像拜访淮阳大长公主的那一次,她只是多看了徐家兄弟几眼,他便生了那么大的闷气,甚至一改之前进退得宜的清冷模样,疯狂地强/吻了她,惹得两人之间第一次不快。那时候他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将徐慎言当做了假想的情敌,她却不明白他,一味地同他冷战撒泼,甚至头脑发热地养扬言要离开。

你看,前世今生,她总是在伤他。

苏尧后悔自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地一次次将叶霖的心伤透,可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再做什么都无法挽回,而现在,她能做的,就是将这根扎在叶霖心上的刺拔下来。

她不要在死后得到他的怨怼,不要和他有任何误会,不要在一个人孤零零地飘荡在旷野山川,她要同他葬在一起,生同寝死同穴,如果逃不过命运的藩篱,那就坦然面对。和他一起面对。

苏尧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叶霖还固执地压在她身上,因此只能同往常一样用力地一推,道:“我是有事瞒着你,我现在就讲给你听,你先起来,这样我喘不过气说不出话来。”

叶霖敛起眉,见她一副严肃的模样,似是真的要同他说些要紧的事。既然她已经松口不会离开,自然也就不急于这一时,他们还有千千万万的夜晚可以浪费,而眼下最重要的事听她到底要说些什么。苏尧这么一推他,他便也就势翻身滚到了一旁,半卧在凤榻上,一只手撑住凤榻,十分专注地等她开口说话。

“你要先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生气,不能失控。”苏尧一句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咬了咬嘴唇,只先给叶霖打上一个预防针。

可这一剂预防针打得叶霖反而将心提了起来,不知道苏尧到底要说出什么能叫他失去理智的话来,因而整容肃穆,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异常郑重地点点头,才听见苏尧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夜淮阳大长公主来访,你过来寻我,却碰见我同徐慎言交谈?”

得到对方的肯定后,苏尧继续道:“其实那一日,徐慎言是过来同我商议我的病情。”

“你也觉着奇怪吧,为什么从前苏瑶身子骨好好的,我一过来,便这般虚弱了。那时候我也不明白,可是后来被徐慎言提醒,才知道,原是苏瑶服毒殉情惹出的麻烦。她虽是仙逝而去,那毒却留在了我的体内。原本醉红尘便是使人日渐沉睡的慢性毒/药,只因为苏瑶服了太多,才立竿见影,哪知道到了我这儿,就又同原先一般慢慢发作了。这些日子药一直盯着,却也不见好,正是那药效越发强劲的缘故。你先不要生气,从打我知道这事儿,已经瞒着你见徐慎言几次,皆是为了醉红尘一事。他是潋滟山出来的人,论奇思妙想,京中无人能比得过他。可就算是徐慎言,也无计可施,只能延缓那毒发作的时间,却不能解掉。”

说到这儿,苏尧忽然停了下来,因为面前的那人脸上的神色实在过于平静,只在她初初提起的时候微有惊讶,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实在不像她最初预想的那般会失控。

空气间静默了片刻,悄无声息的大殿里忽然同时响起了两人的声音,正是异口同声道:“原来你早知道?”

话一出口,两人皆是一愣,相互对视一眼,意识到原来彼此早就知道此事,只是都想一个人扛下来互相隐瞒罢了,便忍不住笑起来。果然是天生的一对,只是不知道知晓全程的徐慎言心里作何感想了。

只是笑过之后却是一阵凄凉。一道生死就实实在在地摆在两人之间,苏尧正觉着有些不忍,就见叶霖忽然蹙起了眉,沉声道:“阿尧,你说你也是重活了一世,难道前世你离开,就是因为…醉红尘?”

苏尧走后的第十二年,他终于找到徐慎言,又或者是徐慎言不忍见他继续生死枯等找到了他,告诉他,苏尧早在离开后的第二年便病死了。

是什么病,那时候他没有问。

可聪慧如他,现在终于明白了过来。苏尧到底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偏偏选了徐慎言,为什么病后无药可医却未曾向他求救。她知道自己中了无解的毒,知道他一定不惜一切代价延续她的生命,知道她无论如何不能死在他面前,否则一定会发疯。

宁可要他恨她怨她,也不愿拖累他扰乱他,成为他的负担。

这就是他的阿尧啊,是他爱的那个阿尧啊…重新来过,叶霖以为自己洞悉所有,知晓所有她不知晓的从前,没想到他错了,哪怕是重活一世又如何,这世间对多的是他不知道的过往。

透过微微有些湿润的眼睫,他看见那脸上带着淡淡苦笑的姑娘忽然张开双手,倾身抱住了他,带着迷人清香的发丝擦过他的脸,在他耳边轻轻道:“阿霖,前世都是我不对,我知道错了,再也不会一意孤行。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我再也无法睁开眼睛。”

叶霖抬手将那温热的身躯紧紧抱在怀里,闭上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眼角却有泪滴滑落。

一年,不,一定会有办法,他不相信老天让他们重活一世只是为了解开误会,一定有办法可以将毒解开,只是她们那时候想不带罢了。

“阿尧,不要说这样丧气的话,你会好起来,你会给我生许多儿女,你会儿孙绕膝,同我一起白发苍苍,得到这世间所有的幸福。”

苏尧也笑了,慢慢有冰凉的液体顺着脖子滑落进叶霖的衣领,那姑娘声音还是稳稳的,一点都没有出卖此刻澎湃的情绪,“傻瓜,我现在就已经得到了这世间所有的幸福了。”

“阿尧,”叶霖却没太多心思在感性的方面,一门心思都在寻找解毒之法的蛛丝马迹上,“你可知道些什么希望?”

苏尧闻言倒是想起一个人来,那时候她说,以后若是需要,必定万死不辞。只可惜那人如今生死不明,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廖沐兰倒是提过,说是苏瑶的醉红尘是从顾扶风手里得到的。”苏尧道,“只是如今彼此身份特殊,想同他见面,却要翻费上一番功夫了。”

那人将她抱的更紧些,坚定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那我们就去找顾扶风。”

第94章 南巡

太平元年十月的中旬,叶霖开始策划南巡,计划一出,百官哗然。不过这倒不是因为叶霖决定要南巡一事事出突然,毕竟雁朝百年间也不乏帝王寻访民间的先例,而是这南巡的地点,叫百官心里直犯嘀咕。

叶霖的南巡,倒不是打着体察民情的旗号,直接将接驾的地点定为平溪,美其名曰要拜访天下清流之源苏老先生,鼓励天下寒门子弟积极进取,通过科举考去功名,又赞扬平溪苏氏乐善好施,多年来始终不断地自助贫寒士子。苏家作为一方世族雄踞江南百年,名满天下,自然是不差叶霖这一褒扬的,指定苏家接驾,也算是皇家刻意同书香苏家套近乎乐。

宦海沉浮了多年的文武百官心思自然活络,联想到如今朝中的局势,叶霖其意也就不言而喻了。

长宁宫变叶霖登基,苏家是出了大力的,如今苏后后宫独大,天子究竟对皇后迷恋到了什么程度,满朝文武也触目可见,稍明事理的人便能猜到,皇帝陛下大张旗鼓地张罗南巡一事,表面上是关乎国家社稷的公事公办,可细究起缘由来,其原因必在皇后。

浪漫的举子翰林们想得更轻盈,南巡一事还没成行,长宁坊间已经渐渐传出“皇后思念江南郁郁寡欢,陛下为博皇后娘娘一笑举驾南巡”的宫闱密事来。

雁朝是向来不在意这些稗官野史的编造的,因此这流言传到正一心准备南巡一事的皇帝陛下耳中时,后者也只是一笑置之,并没做出什么实质上的回应。当事人不否认便等同了默认,因此坊间的传言也就越广,到后来竟是给编成了茶寮酒肆说话人的话本子,将帝后之间的点滴小事都补充进去,成就了一段爱情传奇。

苏尧是最喜翻话本子的,从去淘话本的锦鸢那里听到自己做主角的故事,竟也不好意思地羞红耳朵。雁朝民风开放自由,倒是将他们当做了一对璧人,成了爱情婚姻的楷模。搞得苏尧压力甚大,一时间手足无措。

昏睡的时间也是渐多的,只是两人早已将话说开,也无需隐瞒什么,苏尧和叶霖都很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未有什么较大的情绪波动,徐慎言也已经被接到了宫里,就在凤梧殿不远的文致殿住着,随时待命,将来也是要跟去江南的。叶霖这个时候再不对徐慎言有什么戒备心结,有关苏尧的事情皆同他商议,算是能将苏尧的毒发控制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到了这一年的十一月末,长宁已经下过了薄薄的一层初雪,筹划了一月有余的南巡终于开始了。

按理来说,天子出巡是头等大事,十月提上议程,少说也要第二年春末才能成行,哪知道叶霖像是被什么催着似的着急,行宫也不打算修建,只将平溪苏家的一处大园子空出来简单修缮一番,便算作准备停当了。

因此,这边天子的仪仗顶着严寒大雪火急火燎地往平溪赶,那边也是火急火燎地赶修着行宫,冰火两重天的对比竟是叫苏尧心生几分莫名的喜感。

平溪苏家。

那个对苏瑶来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地方。

苏尧并不对前往平溪抱着怎样特别的期待,也无所谓苏尧先生和其余平溪旧识会不会觉出她的不同来,她已为皇后,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叶霖早知她的底细,就断被人察觉又对她无甚奈何,眼下叫她全神关注的事情就只剩下了一件——好好的享受现在同叶霖在一起的时光,同时全力以赴为解醉红尘做准备。

从平溪出发时,她便已经修书一封飞鸽传给了远在苗南王都的顾扶风,询问他有关醉红尘的事情,只是路途遥远凶险,苏尧又信不过飞鸽传书这样的简陋方式,心中并未抱着多大希望。只想一心快快赶到平溪,再做其他打算。

这一番南巡,说的堂而皇之,其目的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叶霖本就没打算在苏家待多久,而是抵达平溪后微服打扮继续南行。之所以将行宫选在平溪,一是因为那是苏瑶的娘家,又是通晓天下大义的书香世家,必定会将帝后突然失踪的秘密掩饰到毫无痕迹的地步;二是平溪地处江南,离苗南边界并不时分遥远,沿途城镇多为良善淳朴之乡,从未见过叶霖的模样,行走起来也多几分自在安全。

京中的一应事宜已经交给了叶霁、苏相和徐慎行(便是从前叶霖放进礼部的那个徐慎言的二弟)打点,崔述是随行,等到了平溪,便要将快驿传来的折子政务托付给崔述和苏家大儒,叶霖心思缜密,倒也布置周全。

这个男人,竟是要将万里江山撒开手,陪她冒险微服进去苗南王都闯上一闯。

初初知道叶霖安排的时候,说苏尧不感动,那是假话。可感动过后,却是自己一定要活下去的愿望越发强烈。

这一年的十二月十二日,浩浩荡荡的天子仪仗终于抵达了平溪苏氏赶工出来作为行宫的园子。

已经隐世多年的苏老先生亲自出门迎接,于叶霖也是得了一番殊荣,想必这天下的清流往后必将更加崇爱高高在上的天子,也为叶霖日后实行行政改革奠定了良好的思想基础。这亦是继出世为官、出世为后之后,苏家又一次打破世代恪守的准则,以欢迎的姿态迎接皇室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