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衡点头,面上却不见轻松。

作为一个经历过两次刺杀的皇帝,秋衡现在的直觉不太妙。那一日梓玉有身孕,他被欢喜冲昏了头,到现在过了两日,彻底冷静下来,他将整件事细细想了,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可具体哪儿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所以小皇帝选择了最原始的两个方法——试探与等待。

再耐心的猎人,也会露出马脚,而他需要做的,只是更耐心而已。

翌日清晨,皇帝一行经过一个不算热闹的渡口,天刚蒙蒙亮,渡口摆着稀疏两三个摊子,或卖早点,或卖些小玩意儿,生意冷清的很。旁边还有一座茶寮,外头拴着几匹马,里头坐着几个赶路的人。见到有船只来,那几个赶路之人齐齐起身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很是焦急。

河道宽阔,秋衡并没有让船靠过去,他只是站在船头静静观望。

“陛下…”见皇帝迟迟没有动作,郭旭便提醒了一声。

秋衡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只是问:“郭旭,你是个练武之人,依你瞧,这儿有没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

“陛下怀疑有埋伏?!”这话简直是打郭旭的脸,按理说,作为皇帝的贴身死士,他们应该更先察觉出来。

秋衡淡然摇头:“埋伏朕不清楚,朕只知道茶寮那几个是冒牌货!”

郭旭这回大惊:“陛下,这儿离岸边也太远了些,您确信?”

“山人自有妙计。”秋衡睨了一眼,哼了一声、他的法子没必要对外人讲,说来说去,小皇帝还是信不过旁人。

他一边往回走,一边继续吩咐:“你们乘小船过去,让他们弃马过来,如若不从当场杀了,若到船上…还是杀无赦,哦,留个活口。”——当初秋衡看中这条船,除了舒适宽敞外,还因为里面带着几条轻便小船,极易行事。

郭旭饶是杀人惯了,可听到这样冷冰冰的话,还是打了个寒颤。

其实,秋衡也觉得挺寒的,他摸了摸凉飕飕的后颈,眉心蹙了起来,到底是谁?

有人下狠手计划要杀他,这是秋衡现在唯一能判断的。那帮人杀了骑马追过来的几个侍卫,拿了他们的腰牌想蒙混上船,或者只是想等秋衡下船接头之际,一刀将他毙命…谁知道还埋伏了多少人呢?

“郭旭,事毕之后,吩咐船家速速往前…”

这帮贼人能杀这几个侍卫,难道不会杀掉后面船上的那些?等他们追上来,还有活路?

秋衡回到屋里,梓玉刚刚睡醒,眯着眼发呆。见这人穿戴整齐,她讪笑恭维道:“陛下,你起得可真早。”

秋衡坐在榻边,拢了拢她脸上的碎发,柔声道:“嗯,朕习惯了,你再睡会儿?”外头正在打打杀杀,他不想梓玉看见这些血腥场景,免得动了胎气。这么一想,秋衡又有些后悔了,这次就不该带梓玉出宫的,自己真是大意…现在有人盯上自己,还不知能不能全身而退…

挨着小皇帝的身子,梓玉闭着眼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她察觉那人还坐在旁边。梓玉睁开眼,向他看去,发现那人也在怔怔望着她。四目相及,秋衡俯□,落了个吻在她的侧脸,又道:“梓玉,朕有一桩要事需要即刻去办,命人送你先行回京可好?”

“什么事?”梓玉疑惑。

“你也知道的,朕原本打算去江南,那边的人突然传了口信过来,所以…”他抱歉地笑了笑。

——真是说谎不眨眼。

梓玉盯着他看了良久,忽然问:“你没骗我?”

秋衡笑着摇头:“朕骗你做什么?”

“陛下,我知道你在哄我。”

“啊?为什么?”

“因为你每次骗我的时候,都笑得那么假!”

秋衡错愕,只听梓玉坦然道:“陛下,说吧,有什么事非要支开我?肯定不是女人,那就是性命之忧?”

秋衡愣了半晌,倏尔,又开怀大笑。

这样一个女子,真的值得他倾慕,并为之心动!

他将来龙去脉说给梓玉听了,梓玉缄默片刻,坚定问道:“为什么我们不一起走?”

“当然是为了你的安危。”秋衡笑了,眉目舒展,容颜清隽,他又动情道,“梓玉,朕不能让你涉险,何况,你现在不是一个人,若朕不能安然回京,至少你腹中还有一个…那是朕的血脉…”说着,他将自己的掌心靠在梓玉的小腹,里面有一个他热切期盼的生命,就算他不能存活于世,至少这个孩子,是他曾经活过的印记…

这世间,只怕没有一个十八岁的翩翩少年,会想到死字,除了他!

、第65章 人算天算

陛下,你我既是夫妻,又是君臣,我怎能弃你而走?你若出事,我亦只好以死谢罪…

这是梓玉回绝皇帝的话。她一向自诩是个护短的人,以前护的是身边的侍婢太监,比如锦澜,六福,而现在,则是她的夫君。

在秋衡的认知里,女人都应该是柔弱的,是见不得风吹雨淋的娇花,需要依附于他而活,唯独眼前这位,颠覆了皇帝对女人的所有认知,而从她口中说出这样气势磅礴的言语,虽不是情人间的呢喃,却胜过千言万语,熨帖的很!

秋衡震惊又欢喜,是的,他好爱这样的她!

可是,他还是不能让她涉险…

“梓玉”,皇帝正要说什么,梓玉递了根手指到他唇边,轻轻嘘了一声。她的举止裹着女人独有的细腻与温柔,秋衡难得一见,不由怔住。梓玉浅笑,笑靥明亮却又透着一股子坚韧,像极了开在悬崖峭壁间的大团繁花,很美,很美,真真让人移不开眼,为之心动,又心甘情愿的追随,“陛下,什么都别说了,我意已决,何况,今日只怕不得安宁,多个人总是多个帮手…”

实在是强悍!

秋衡稍稍一愣,旋即笑了:“皇后,你有何高见?”他有些好奇梓玉的想法。

“暂时没有,”梓玉摊手,忽然又道,“陛下,抓到人没?我有一个疑惑,想试探一试。”

秋衡明白她的意思,梓玉想看那个活口,可他担心场面太过恶心,动了胎气,偏偏梓玉坚持,她决定了的事很少会改变主意,秋衡只好领她过去。那个活口被关在船舱最下层——最底下没人住,隔音效果也不错,省得吓坏船家和丫头婆子。他二人到时,郭旭并几个身着粗布衣裳的暗卫轮流下鞭子,而中间倒吊着一个满身是血奄奄一息之人,正是暗卫先前从渡口虏回来的活口,已被折磨地不成人形。秋衡担忧地看了梓玉一眼,没想到她倒是一脸镇定,居然还问郭旭这人招了没。

郭旭摇头,坦诚回道:“此人硬的很,开始想吞毒,后来又咬舌,我们敲碎了他大半边牙齿!”

确实挺恶心的,梓玉不由蹙眉。

秋衡瞪了郭旭一眼,郭旭自知失言,收住声,垂首避到一侧。

梓玉半蹲□子,与那个活口的脸平齐。望着那双赤红的眼,她问道:“那个郎中是不是你们的人?”语气不狠,一点都不像刑讯逼供,倒像跟人闲聊家常。

秋衡闻言,微微一笑,这人和他想到一处去了…

那人倒也硬气,死活不吭声,梓玉也不急更不气馁,又问了几遍。这是两人之间的博弈,男人最后被问烦了,吐了一口血,粗鲁道:“什么狗屁郎中,我不知道,快给我个痛快!”因为没了牙,这人说话都漏着风,有些诡异的凉意。

梓玉慢慢直起身,望着皇帝,有些恍惚:“陛下,我觉得事情不简单。”秋衡没有说话,只示意她继续。梓玉面色愈发沉重,缓缓道:“陛下,你我二人这一路行踪不定,若有人起杀念,自然要求一击即中,所以,最好的法子,便是将你引到一条他们谋划已久的路上…如今我们在这茫茫水上,倒适合下手…至于杀了侍卫从后头追上来的他们,”梓玉努了努嘴,颦眉道,“不知是同一伙人故布疑阵,声东击西,还是…”另外一拨想要伏击皇帝的人,被皇帝的突然折返打乱了阵脚,所以才慌不择路?

这话没有说完,梓玉冷汗涔涔,只觉得心寒无比,她不是通天的神,而眼前这人也不是!

似乎明白她的担忧,秋衡宽慰般地笑了笑,问:“那皇后有没有什么好法子?”

“敌人在暗我在明,三十六计走为上。”梓玉如实答道。她实在想不出与一张蓄谋已久的铺天盖地的网相抗衡的法子。

秋衡握住她的手,他的指尖温暖又干燥,梓玉莫名心安,她努力想要帮这人,不希望成为他最后的拖累。

皇帝颔首,牵着梓玉往外走,郭旭几人随着一道出来。夏日的风黏黏糊糊地往人身上吹,不大舒服。秋衡立在船帮处,扫了眼众人,神色淡漠道:“皇后说的不错,这次有人故意将朕引上这条水路,可他们似乎太心急又马虎了些——此条水路前头约一日水程之处,与其他河流相汇,水泊纵横,恰有一片的芦苇与荷花——如今正值夏日,绿泼万顷,只要在白日里赶到,便能助我们以小船脱身,”说着,秋衡自嘲般地笑了笑,“人算终归不如天算,此计只能姑且一试,还得看老天帮不帮朕…”

言罢,皇帝一一吩咐下去,众人领命去办,或让船家速速行船,或收拾船上残局,最后只剩梓玉和他在外面吹风,“你怎么会知道前面的水势?”梓玉忍不住问他。

秋衡哈哈大笑:“前些天赶路的时候,朕曾打听过一些好玩的地方,正好包括这一处芦苇荡,还想邀你过来,谁知你只顾着睡觉…”

梓玉瞠目结舌,这也能行?这人运气未免太好了吧?

船家紧赶慢赶,也花了大半日才到,大船行至茫茫水泊深处,眼见着翠绿的芦苇密集起来,众人依计换船而行。这儿水草丰沃,捕鱼捞虾的农家小船本就很多,好几条船一入水便四下分散开,还真让跟了一路虎视眈眈的人措手不及,连忙派小船兵分几路追了过去,再加上原来就埋伏在芦苇荡中的,声势确实不小,但朗朗乾坤,到底不敢太过放肆。

芦苇丛很密,一簇接一簇,将水泊分成许多块小的水域,不熟悉的人绕在里面很容易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再往深处走,便是一大片无边无际的荷花池。许多姑娘乘着船在其中穿梭,有些心情好的还哼起了山歌,热闹极了。追的人很是傻眼,这里行船不易,再加上闲杂人等又多,他们就有些迷茫了,只能挨着船找过去。

梓玉早就换上粗布衣裳,此时又摘了一片大荷叶罩在发间,活灵活现像一个忙碌的农家小女人。她坐在船头,也轻轻哼着曲,哼的是“芦苇声兼雨,芰荷香绕灯”,悠哉悠哉,好不快活的模样。

小船儿一晃一荡慢慢前行,正碰上对手!

察觉到不善的目光,梓玉似模似样地收回捕鱼的网,努力的心无旁骛。有人试探:“小娘子,你船上怎么是空的?”梓玉笑得爽利,也不忸怩,淡定道:“是啊,今日运气不大好,才捞到几个虾子,真是卖不了几个铜板,大哥,要不都送你?”说着,她捉了个活蹦乱跳的虾子冲那人笑,只见那人移开眼,往后头瞧去,又问:“撑船那人是谁?你相公?”

梓玉顺着他的目光往回看,心里咯噔,面上依旧笑着:“大哥说笑了,这是我弟弟,还没娶上媳妇呢!”

秋衡:“…”

那人探究的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来回巡睃,可这种审视与折磨终究随着船的前行而远离,万万没想到正要交错之际,他忽然喝了一声“且慢”。梓玉心里一紧,又笑道:“大哥,怎么了?”那人却不看她,只一剑挑开秋衡头上的斗笠…做皇帝久了,就算掩饰的再好,那种凌人的气势也会露出来些…

梓玉的心快要蹦到嗓子眼了,她正想胡诌些什么,后面忽然传来极大的喧哗声,继而又是兵器相接的骇人动静——这定然是有人在掩护他们——她无能为力,偏偏只能跟着凑热闹,不远处的荷花丛中有几人混战,而更多的人如乌泱泱的蚂蚁一波又一波地涌了过去…梓玉心里难受极了,却故意问道:“大哥,那边像是抓到什么人?”

那人无心再和梓玉搭话,连忙命人撑船过去,两船交错之际,又传来那个小娘子埋怨的声音:“弟弟,别看热闹啦,你快些划,娘还在等着咱们回去烧火做饭呢…”小船儿悠悠,水声哗哗,梓玉还在前面叽叽喳喳,后面撑船那位寒着脸一言不发。他们差点涉险,而能够死里逃生却是以暗卫主动暴露身份为代价的。梓玉望着前面,心里只盼快些再快些。

——他们分开前,那帮暗卫说什么都要跟在皇帝身边,梓玉却提了现在的这个法子,毕竟几个大男人凑在一起太过扎眼容易引人猜忌,暗卫自然不肯,两相僵持,皇帝轻轻说了一句“都听皇后的”,他信她,所以,她必须将他安全带走。

小船渐渐划出荷花池,又到了让人晕头转向的芦苇荡,跟着旁人再继续往前行了好几里水路,身后的喧哗慢慢就听不见了,而眼前隐隐约约出现了一条河岸,甚至还有几户农庄,梓玉心头大喜,她回头正要说什么,就听一声铮鸣由远及近,她还来不及分辨,已被眼疾手快扑过来的秋衡护住,两人纷纷滚落下水,船翻过来,一只小箭直插船板深处——梓玉瞬时反应过来,该死,这岸上居然还有一波埋伏!

秋衡呛了水,他又庆幸梓玉识水性,于是对她使眼色,示意她快走。梓玉自然不肯,她拖着皇帝往芦苇丛深处游去,倔强道:“我带你走!”

“别闹,你怀了孩子…”扑棱的水声中,那人的声音太小太小。

梓玉不敢回头,她怕一回头看到他的模样,就忍不住想落泪。

说话间远处岸上还有小箭射下来,又听着身后有人扑通跳下来,誓要赶尽杀绝!

梓玉灵机一动,带着皇帝往下潜。秋衡脸涨得通红,他使劲推她,又指了指她的小腹,意思不言而喻。在人茫然无措的双眸中,水底的一切似乎都被刻意放慢了,带着让人窒息的绝望。眼见着秋衡要撒手了,梓玉凑过去渡了口气给他…

陛下,你我既是君臣,更是夫妻,我怎能弃你而走?

作者有话要说:

、第66章 我带你走

前有追兵,后有埋伏,怎一个乱字了得?

秋衡依旧挣扎,试图劝服梓玉独自离开——梓玉有了身孕,凭着她的聪明劲总能逃出去,何必陪他一道送葬?

皇帝的心思梓玉都明白,她怔怔望着那人,突然很想哭。他们的命运从八年前就纠缠在一起,怎么可能说断就断?那一年,她第一次望见漫天碎金下的他,这份纠缠就再也割不掉了…泪珠子含住眼里,又被梓玉生生忍了回去,她决定了的事,没有人可以改变!

“我带你走!”

梓玉握住他的手,双腿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摆了摆,打了个旋儿,领着皇帝避进了一旁的芦苇荡,并没有激起多大的浪花,悄无声息的,像是一尾灵巧的鱼,恰好避开身后追来的一个男人。

秋衡亦彻底明白梓玉的心思,看着这个倔强到极致的女人,他也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说她傻。

他知道自己这回真的欠了她很多很多的情,只怕这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待那个男人走远了,梓玉又继续拖着皇帝往芦苇荡的深处去,这人往前搜寻不到,说不定会折返回来,她必须快些再快些。

眼前是铺天盖地的水,梓玉没有其他的念头,只一门心思地想要拼劲全力带着皇帝离开。

河水从她面上滑过,很冰,很凉,梓玉恍恍惚惚间,不知为何居然想到了宁园那一日。那一日狂风暴雨突如其来,瓢泼大雨之中,皇帝独自一人撑着伞而来,替她挡去了一方风雨…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想来竟是柔情满溢!

梓玉游得愈发快了,身后却有东西戳她,扭头一看,梓玉不禁笑了,只见小皇帝手里拿着两根长长的芦苇杆,还得意地摇了摇,活像个调皮捣蛋的淘气包——原来秋衡也没闲着,他不识水性,刚才避在芦苇丛中,攀了两根芦苇,掐头去尾,凫水很好用,省得他二人闭气闭得那么辛苦!

有了可以换气的东西,梓玉确实轻松不少,可饶是如此,她依旧很累,两腿机械地上下摆动,力气亦在一点点悄悄溜走。她使劲了力气,却怎么都看不到尽头。某一瞬间,梓玉只觉难受到了极致,浑身抽搐又痉挛,但是不敢停歇。她怕一旦停下来,自己就再也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奋力往前。

直到两人安全地避至芦苇荡的最深处,梓玉才得以喘上一大口气,她整个人虚脱,恨不得立刻瘫软下去。秋衡一把将她捞了起来,扶着她靠在自己身边,又在梓玉的掌心中写道:“今日无月,入夜就好!”

今天又不是初一,天朗气清,怎么会无月?

梓玉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很是诧异他究竟怎么会知道这些,秋衡笑了笑,故弄玄虚继续写道:“老天会帮我们。”

两人静静等着暗夜的到来,入夜之后,他们就能真正的逃离水中这张网。而现在的安静更像是一种煎熬,难受至极,若是没有足够的耐心,只怕会被逼疯!

他们藏在望不到天际的芦苇荡里,听着周围船儿破水的声音,还有不时传来的男人的呼喝声,梓玉从来没觉得自己离死亡有这么近过。到了这种时候,她才有一些害怕恐惧之意,身子紧紧绷着,甚至连呼吸都忘了。她一紧张,小腹就随之有些隐隐作痛。

察觉到梓玉的不对劲,旁边那人握住她的手,扣在一起,湿漉漉的,却又格外温暖。

梓玉抬眼望他,如血的残阳下,他的脸泡过水后很白很白,白到所有的五官都淡了,唯独一双眸子很亮。

看着他,梓玉心下莫名安宁,她在他的掌心写道“老天会帮我们”。

秋衡笑了,梓玉,其实都是你在帮我!

夕阳西沉,映在冰凉的水面上,像是残血,将将入夜的那一刻,远处好几处的火光同时冲天而起,引来最后的癫狂,那些搜寻的人打着火把齐齐往那几处汇合。

梓玉注视着这一切,又看了眼皇帝,心里难受极了——这必然也是他的安排,可他的心里也应该不好受。

秋衡面色凝重极了,他望着那几处火光,轻轻叹气,又推着梓玉争分夺秒地往后头走,“别看,咱们快走。”

这一日,老天爷果然也是帮他们的,今夜确实无月,只有两三颗孤星挂着,很暗很淡——并不适宜伏击,给了他们一个喘息与逃离的绝佳机会。

两人摸到岸边,又在岸边的芦苇丛中等了会,确认没有什么威胁,才湿漉漉地爬上岸。

面对面站着,见对方狼狈的不得了,两人又无声笑了。

可梓玉刚刚咧开嘴,她就觉得整个人很累,很累,好似这具身子都不是她的了,麻木到极点,根本没有知觉。将头枕在那人肩上,她无力道:“陛下,我好累…”说话之间,她就要往下栽,秋衡连忙伸手揽住她,将她紧紧拥住。

“梓玉,”他动情道,“累了你就睡一会儿,我带你走…”

梓玉没有回应,她偏着头,倚在他的胸前,闭着眼,微微蹙眉,很是难受的模样。

两人依偎在一起,靠得很近。梓玉的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几缕乌发黏在她的脸上,衬得双颊愈发的白。秋衡将那些头发细心地拨拢到她的耳后,又将梓玉打横抱起来。双手经过之处有些黏意,秋衡心下只觉奇怪,借着微弱的水光,他低头努力端详。

这一眼,便是肝肠寸断!

只见梓玉的衣衫彻底湿透了,裹在她的身上服帖的很,而暗红的液体顺着她的腿根子一点点流下来,在她疲惫的身上,开出了世间最最狰狞的花…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这两天要出远门,这章字数确实少了点,亲们表打脸,我周一回来双手补上!再次抱歉!

、第67章 今夜无月

今夜确实无月,四周黑黢黢的,像一座孤寂又空荡的坟墓,埋葬着秋衡此生最痛苦的回忆。

行走在其中,感受着黏稠的液体从指缝间一点点往下漏,他的心一点点凉透了,连带着身子亦感觉不到任何的温度,他试图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最后却满手空空——好生痛苦!随着时间的慢慢流逝,这种痛苦和折磨愈发深了,将人团团包裹住,让人窒息,让人颤栗,让人越来越悲伤,越来越荒凉,亦越来越绝望…

他的手上沾着孩子的血,他的发妻在他怀里奄奄一息,怎么会这样?!

纵然机关算尽,一向自负的天子也算不出会有这样一个要命的劫难,偏偏不是他应劫,而是他最亲最疼最爱的人!秋衡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渺小太过无助,就连他这条命,都是梓玉救回来的,还是用他与她的血脉,为代价!

迷惘,痛苦,悔恨,狼狈,自责,一齐袭来,秋衡悲恸欲绝,只觉万箭穿心而过,他的心上满是伤口,却再也弥补不了这个错误!

他怎配为一个父亲,怎配做一个夫君?

这次若能活着回去,他只怕是再也没法面对将来任何一个子嗣,更加不敢奢望将孩子扛在肩头,让他或她一伸手就能摘到最明媚的花朵,像曾经那个快活无忧的自己…

如此一想,秋衡更觉自己罪孽深重!

若是没有带梓玉出宫,那她还能在宫里好好呆着,腹中的孩子也会安然无恙;若是梓玉没有嫁他为妻,她定会觅到一户安稳无忧的人家,一个良配,可一切都没有如果…秋衡思绪混沌,不断自责,又不断悔恨,他的心不停地被揪起来,又狠狠摔下,好像有一把刀子在上面硬生生割着,绞着,好痛,痛到一缕腥咸顺着嘴角蜿蜒而下,痛到他恨不得仰天长啸,痛到他此生第二次想要流泪,却只能生生忍下来,紧紧抱住怀中那人,在这样一个孤苦的夜里狂奔——梓玉的手还揪着他的衣襟,她闭着眼蹙着眉,似乎在倾诉她好累好难受,所以,他必须带她走,带她回去,带她回到一个彻底安全、没有伤害的地方…

依照秋衡原本的计划,这一回接二连三的遇袭虽然极险,但他仍不打算暴露自己,因为如果有人想要置皇帝于死地,那秋衡最好的选择便是顺势而为,将自己藏在暗处,然后,亲眼看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犯上作乱。这个引蛇出洞的法子虽然冒险,却也不施为最完备亦最无可奈何的举措,毕竟敌暗我明,秋衡举步维艰,被动非常——今天的遇袭,在他看来,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契机!

所以,小皇帝在与暗卫分开前,曾交代郭旭等人,若他们能活着安然出去,便去附近的秦州找守城参将赵安搬救兵,但也只能说有水寇为非作歹,切莫泄露皇帝的行踪——对于赵安这厮,秋衡略微有些印象,此人好大喜功,所以,听闻河中有流寇作乱,兼之是陛下的人报信,他想着努力表现,博个好名声,定会派兵前来,一来一回,约莫入夜。而那帮贼人抓不到皇帝,必然要四处搜寻,届时天黑月暗,两厢遇见…随他们乱去吧,秋衡只想趁乱走掉,顺便抹去踪迹而已…对方这次一袭不中,肯定会继续加派人手搜寻皇帝的下落,到时候越乱,马脚就露的越多,秋衡方能看清楚到底会是谁在背后作祟…他心里隐约有几个人选,但还是需要事实来佐证猜想。

可现在的一切,已经远远超出秋衡的控制,在他胸有成竹的时候,迎来了致命一击!他不想让梓玉出事,他害怕若她出事,自己根本承受不住…作为一个天子,秋衡第一次有一种所有都脱离掌控的慌乱。

当地守城参将赵安迎来了最混乱的一天。先是来了两个人强行闯入他的府衙,说是水泊上有悍匪逞凶作恶,让他速速出兵。赵达半信半疑之际,其中一人拿出随身的令牌。“是京城来的人!”有了这个念头,他屁颠屁颠地派兵过去。正好入夜,水军在河上搜罗了一圈,捉到不少宵小之徒,赵安乐呵呵地邀那两个陛□边的人回府坐坐,顺便沟通下感情,那二人只说还有其他要务在身,当即行色匆匆地告辞。赵安喜滋滋地回府,正准备写个折子好好表表自己的功绩,管家又说外面来了个人非要见老爷,家丁不让他进来,那人直接一脚踹开了府宅大门…

“谁啊,这么大胆!”

赵安颔首,府里的家丁瞬间围了上去,可那帮没用的家伙且走且退,谁都不敢第一个上前。他恶狠狠地骂了声“闪开”,众人登时闪开一条道,只见正中间立着一个年轻的清贵公子,一身粗布麻衣,湿漉漉的,上头布着星星点点的斑驳血迹,孤煞又凶悍。那人立在庭院中,双眸微挑,气势骇人极了,让人不敢轻举妄动,而他的目光凌厉,往众人脸上扫去,像刀子一样,掩饰不住的威严与肃穆,迫得所有人都起了莫名的畏惧之意,那道冰冷的视线最后停在赵安面上。

“你、你谁啊?”不知为何,赵安说话时哆哆嗦嗦,还有些气短。

“赵参将,”那人淡淡道,“在下姓林…”他说话之间,后面跟过来一个人——正是下午来报信的某位。

见这人对那位年轻公子毕恭毕敬地一塌糊涂,赵安眨了眨眼,冒出个念头:眼前这人不会是…他就是再蠢,也转过弯来了,将周围家丁驱赶走,赵安扑通一声跪下,战战兢兢缩着脑袋:“陛陛陛陛…下?”他挠了挠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忽的眼睛一亮,哎,他是不是算有救驾之功?赵安抬起眼,热切地望着眼前这位,正要继续表功绩,郭旭不耐烦地打断他:“赵参将,公子行踪不可随意泄露,你先去备间僻静的院子和几个可靠的丫头婆子来。”

赵安小鸡啄米般地点了点头,连忙吩咐下去,待看见陛下一身污秽,他反应过来,又悄声问:“陛下,你受伤了?”

闻听此言,秋衡眸子一暗,又转身往外去。

他毫发无损,可梓玉还有腹中胎儿,却岌岌可危…先前,秋衡抱着梓玉一路狂奔,沿途只汇合到郭旭二人——想来亦只有他二人生还!郭旭建议皇帝趁乱赶紧离开此地,可秋衡一意孤行地回了最近的秦州城,只因梓玉需要一个大夫。入城之后,他们先去医馆,这才来寻赵安。秋衡担心已经暴露了行踪,那他更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给梓玉养伤,顺便再考虑后续事宜,因为,他不得不更改后续的安排…

相比于捉到幕后黑手,秋衡更不希望梓玉出事,一想到先前他离开医馆前,梓玉握着他的衣襟不肯撒手,他便心痛得不能自已!

梓玉昏昏沉沉的时候,只觉得这具身子又乏又累,虚脱,无力,好似都不是自己的了,还有阵阵的坠痛,痛的她浑身上下直冒冷汗,痛的她不得不蜷缩起来,真是要命!她像是飘在水中的一叶弯舟,随着肆意摆布她的痛楚而沉浮,几欲晕厥…倏地,那团熟悉的温暖又将她裹了起来,一下子缓解掉许多的痛意,像是捉到一块浮木,她又死死攥着,就听有人轻声哄她:“梓玉,我带你走,你累了便再睡一会儿…”

模模糊糊的,她听见了“我带你走”这四个字,梓玉想,这人肯定是陛下,因为他说过要带她走的…她闭着眼,安心地倚在那人胸前,长而浓密的睫毛轻颤,挂在上头的晶莹的泪珠随之掉落,正好落在秋衡的心口,很冰,很凉,而且,还很痛…

低头看着这一幕,秋衡身子一滞,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方谢过大夫,又往预备下的院子去。

到了院中,他将梓玉放在榻上,却见她依旧紧紧捉着自己的袖摆,怎么都不肯撒手…忍了一个晚上的泪,到了这时,终于落了下来,秋衡抚摸着她乌黑的发,轻声宽慰道:“梓玉,别担心,我不走,只是先替你换身干净衣裳…”

似是听懂了般,梓玉松开手,往他怀里钻了钻,温热伴随而来,她的心底安稳许多,又昏沉沉的睡去。

迷迷糊糊睡了好几日,梓玉偶尔听见有人叹气,偶尔又有人时不时轻呼,更听人说什么真是作孽之类的话…她虽睁不开眼,可心里却狐疑,不停地问自己,我做了什么孽?莫非陛下出事了?不对啊,明明听见他的声音呢,那难道是——腹中的孩子没了?

梓玉身子轻颤,那种彻骨的冰凉与坠痛又冒了出来,像是要将她狠狠淹没——是我害的他?!

只这么想了想,梓玉心口猛然一窒,泪水便不可遏制地顺着眼角滑落…

浑噩逃避了几天,彻底清醒那日,梓玉缓缓睁开眼,只见面前是一张普通的雕花大床,上头罩着青纱,风儿吹过之处,轻轻柔柔飘荡,跟梦境一样。梓玉转开眼往外看去,有人轻呼“夫人醒了”,循着声望过去,梓玉看见一个清丽的小丫头冲到她跟前,叽叽喳喳道:“夫人,林公子刚刚出去,我去请他…”

梓玉还有些转不过弯来,林公子是谁?

外头脚步凌乱,有人急匆匆跑进来,坐在榻边掀开纱帐,柔柔唤了一声“梓玉”。

梓玉仰面怔怔看着,辨认许久,方嘶哑地唤道:“陛下?”只不过几日未见,这人瘦了好大一圈,棱角分明的下巴上皆是新冒出来的青茬,颇为狼狈,实在不配他那副唇红齿白的翩翩佳公子的俊俏模样。梓玉微微笑了,秋衡亦笑,心底那块压得他透不过气的石头终于松去一半,没想到下一瞬间,梓玉便敛起浅浅的笑意,神色有些恍惚,秋衡心底有些无措。

她看着眼前这人,忽然开口,问出了心底最担心又最害怕的那个问题,“陛下,我腹中的孩子是不是没了?”秋衡一时怔住,不知如何回答。她伸手抚上自己的腹部,静静感受着,母子应该连心的,可那里什么都没有,一片死寂。簌簌眨了眨眼,眼泪便又流了下来,梓玉掩面,蜷缩着,指缝中缓缓滚出一片冰凉与凄苦。

“是我害了他…”声音低低的,像个困兽,也是一个母亲最沉重的哭泣,不,她还来不及成为一个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