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韵斋的次间里焚着香,轻烟从缠枝莲纹耳炉里袅袅升腾起来,后面那些人的面目就有些模糊了,声音也压得低。

“太后,您上回不是关心咸安宫那位失踪的一个多月…”

有些话说一半就够了。如贵人收住声,低头认真对付手里那颗新鲜的水晶葡萄,蔻红的指尖上沾着灵灵水渍,透着鬼魅的光泽。

太后一直闭目养神,直到现在才掀开一线眼皮子,混沌的眼珠子里终于滑过一丝精明。

这几天宫外传来的消息并不妙,自家那些个不争气的混账东西这回是彻底撞到皇帝这块铁板上,谁去说情都没用!当然,迫于证据一点点被挖出来摊在众人跟前,也没人再敢替欲行刺皇帝的罪臣说情,否则,岂不是活得不耐烦,活活找死?

张氏这两天坐立难安,心烦的要命,偏偏那个混小子到她跟前,摆出一副孝顺听话的乖巧模样,让她生生挑不出任何的错,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只知道拿好听的话来搪塞她!

此乃一桩烦心事,她心窝上第二桩烦心的,便是上回她同梓玉挑明皇帝要雨露均沾的事,结果,好么,不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皇帝在咸安宫一连歇了好几个晚上,是要怎么样?光明正大的打脸,跟她示威?

真是可气!

太后憋着劲想找机会对付梓玉这个眼中钉,可就是没地方下手,她便一门心思从梓玉失踪的这段日子着手,尤其联想到皇帝缄口不提的诡异态度,太后更觉可疑。

既然那小子现在这么宠皇后,凭他宠人就宠上天的脾性,怎么可能不过问这个事?

这样的搁置不提,回避的意思太明显,实在透着古怪,张氏不得不疑!

太后命人在外头查探。谁晓得屋漏偏逢连夜雨,张家的势力恰好劝在这个时候被皇帝摁住了,无计可施,无人可用,她只能问问身边的如贵人。本不抱什么期望,没想到如儿今天倒主动提了,事情的走向有些意思。

“她去了哪儿?又和谁在一块儿?”太后阖上眼,压下内心的急切,只淡淡地问。

缠枝莲纹耳炉的熏烟更为浓烈了一些,绕在人的身上,总像是隔了一层纱,纱后面的那人轻轻一笑,道:“她去了哪儿我不知道,不过,她和谁在一块儿,我大概是知道一些。只是…我也有错处,还请太后责罚。”

听她在这儿绕圈圈,张氏知道里面还有内因,顺着问:“什么错?”

静谧片刻,那人道出了原委:“那一日夫人进宫,我在外头听见太后您气的不轻,于是送夫人出宫时,我顺嘴在她跟前提了一句您的烦心事,老爷就做主让人去秦州…”她说着稍稍停顿,太后“嗯”了一声,慢条斯理地问:“然后呢?”犹豫了一会儿,如贵人接着道:“我一时心软,便将此事告诉了柳大人府上的二公子,想让他带着那人远走高飞的,可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

到这一处,太后才睁开眼,一脸的讶然,“谁?”

“柳大人府里的二公子,我进宫前曾和他有过几面之缘,春日里陛下摆驾去宁园,我在那儿见他和皇后…”说到这儿,如贵人偏头望向廊下滴滴答答的雨水,那一日是突如其来的大雨,她没带雨具本想找个地方避雨,熟料撞见那二人立在佛堂檐下,那样的笑意,那样的对视,她看在眼里又记在心里,悄悄隐去身迹…

“柳必谦家的二小子?!”

如贵人点头,张氏勾着嘴角笑了,“这事儿你办的不错,如果她就这么死了,反倒没文章可做,现在才是咱们的好机会。”说罢,她摇头啧啧感慨:“柳老头一生为国尽忠,现在还在替皇帝办事,没想到临了要毁在自家儿子手里!”那边也不接话,张氏敛起笑意,挑眉有些嫌弃地看了身边那人一眼,略有些责备地问道:“听说上次皇帝在你那儿歇了半日,夜里又跑了?”

“陛下说还有政务…”

太后闻言叹气。现在皇帝的心在齐梓玉那儿,小两口你侬我侬,要收回来确实不易,可男人哪个不是贪新鲜的货色?她儿子什么德行,她这个当妈的会不知道?

张氏嗤笑:“让良辰过来!”吩咐完,她仍旧闭上眼睛假寐。

如贵人有些迷茫,良辰是谁?

次间的熏香偶尔发出嘶嘶的声音,虚无缥缈的烟雾之中,她望见一个女子垂首从抄手游廊过来,看不清面容,身段倒是极好的,略有些丰腴,身上的一抹宫装绚丽,有些出格了。待那人到廊下,微微抬起下巴,如贵人吓了一跳!

这人乍一看,和咸安宫那位倒有个六七分相像,头发盘成高髻,斜插一枚衔珠凤钗,底下用各色簪子固定着,露出姣好的面容和白皙的脖颈。

人的样貌是其次,关键是,通体的威严与尊贵的气度学的足足有七八分!

若是不经意,还只当那一位来了。可再仔细看,终是不一样的,皇后那威严迫人的气度由内而发,光一挑眉就能镇住众人,可这一位,还是小家子气。

“太后,这…”

说话之间,那人已经进了次间。近处看她,模样不差,动作款款,比坏脾气会耍横的皇后更多了一份温柔与体贴。如贵人冷眼旁观,心中止不住发冷。这种冷,和当初娴妃有着惊人的相似。因为,当新的女人出现,便意味着自己成了太后的弃子!

“如儿,你瞧着像不像?”

也不等人回答,太后自说自话:“那一日哀家见了都惊到了。人的样子其实还好,练了些时日,学到一些神韵来,你觉得皇帝他——喜不喜欢?”

太后打的主意很简单,皇帝不是喜欢齐梓玉么,那就送他一个差不离的,脾气还比齐梓玉好,看看他受不受得住!

哪个男人不爱温柔乡,她就不信齐梓玉能有多好,让皇帝眼巴巴捧在手心里光宠她一个?

何况,再多的宠溺,遇上个不着调的女人,都会被磨光!

如贵人嘴唇嗫嚅,最后,低头道了一个“像”字,她再也坐不住匆匆告退了。太后这才睁眼,望着她的背影摇头,又对着那位叫良辰的人道:“你这几天再多练练,到八月秋节哀家再将你送到皇帝跟前去!”

那人低低答了一声“是”转身退下。太后揉了揉太阳穴,将得力的大太监陈三唤进来…她是皇帝的娘,自然没人敢动,家里那些个不成器的还得倚仗她,总不能真让皇帝一狠心斩了他们吧?

这边厢太后担忧这事,那边厢柳必谦正好来找皇帝说谋逆的案子。

翻阅完大理寺呈上来的口供,秋衡蹙眉:“他们只认一桩?”——他亲舅舅的口供和郭旭说的差不多,认了杀几个侍卫故意恐吓皇帝以及绑了皇后的罪,其他的,一概不知。

那么,在芦苇荡里欲置他于死地以及与秦州姓黄商户之间有联系的人,又是谁?

当初遇袭一事,秋衡和梓玉猜测过有可能是多拨人混在一起做的,现在看来,似乎真被他们料到了!只是现在再查,极为的难。因为这事一开始被张氏等人利用,造出许多罪证栽在齐不语头上,现在再想重新查清楚,很难…

秋衡拧了拧眉心,见柳必谦垂手立在下头还等着回话,他道:“该怎么审就怎么审,朕等结果就行。”柳必谦点头称是,又准备退下了,就听上头问:“柳先生,这几天气色不大好,可是政务太多操劳了?”

柳必谦心里咯噔一下,皇帝这是话里有话呀,若说政务太多,那皇帝顺手可以再扶植一个人起来和他抗衡,若说政务不多,显得自己在其位不谋其政…

“让陛下见笑了,主要还是府里有事凑在一处,老臣确实有些力不从心。”

——与其等皇帝磨刀子磨到自己头上,落到齐不语一样的下场,倒不如主动送皇帝一个人情。柳必谦自认比齐不语唯一强的地方,就是知进退。

“哦,府里何事?”皇帝关切道。

柳必谦苦笑:“不瞒陛下,二子松言又一声不吭地去云游了,哎…”

秋衡笑了,笑容纯良,“先生且宽心,如晦不是个不明事理的,说不定几日就回来了。”

柳必谦顺着说了几句,这才告退。待他走了,钱串儿进来道:“陛下,太后跟前的陈三突然出宫了…”

秋衡偏头望向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帘之中,柳必谦正好撑伞离开,身形不似原来那般圆润,亦有些佝偻,到底是老了!

不轻不重叹了一声,秋衡缓缓起身走到窗边,负手道:“找人盯着就是…”外头天色晦暗,他的面容渐渐沉峻,隐在其中,只能看到棱角分明的侧脸,透着最深的寒意,而长长的睫毛会偶尔眨一下,划出漂亮的弧线。

“皇后如何?”他又问。

“娘娘一切安好,就是…似乎梦魇着了,醒来不大高兴。”

梓玉梦魇?她梦到了什么?是不是一直没有对他提起、他也不敢多问的那段灰暗过往?

窗外的风吹来,吹得他的衣摆瑟瑟作响,秋衡双手藏在宽袖中握了握,这才回身笑道:“摆驾去咸安宫。”

作者有话要说:

、第88章 你有心事

咸安宫院子一直光秃秃的,只有两棵笔挺的松柏,被修成宝塔形,挺有意思的。下过雨,松针上带了水,根根青翠碧绿。

秋衡到的时候,梓玉正坐在檐下盯着其中一株发呆,“松树好看?”他这么突然一问,梓玉才回过神来,偏头看向他,一脸恍恍惚惚,不知究竟在想什么。秋衡心底沉了沉,面上依旧笑着。他能看穿许多人的心思,可对于梓玉,只想交心。他很想问一问梓玉方才梦到了什么,可她这个样子,秋衡忽然有些问不出口——定然不是什么好的,何必挑起她的伤心事?

梓玉瞳孔微微收缩,待看清楚来人,莞尔一笑,道:“不如你好看。”

松针上挂的水倏地坠下来,落在人心底,很甜。

“油嘴滑舌!”秋衡无可奈何笑了,屈指点了点她的脑门。他一向不喜欢底下人溜须拍马,可秋衡这段日子发现他的皇后脾气虽凶悍,哄起人来那也是一套一套的,偏偏他还吃她这一套!而且,宫里没有人敢向皇后这样对他,都是战战兢兢小心谨慎,秋衡自觉无趣,便愈发觉得梓玉有意思,这大概就是一物降一物。

两人一起用过晚膳,秋衡继续批折子,梓玉则歪在旁边看话本子,静谧又安宁。

夜渐深沉,月已上中庭,已经很晚了,今日也是奇怪,一向早睡的梓玉很精神,反倒是秋衡懒洋洋打了个呵欠,他疑道:“你不困?”梓玉摇头:“不困,我下午睡过了,你先睡吧。”

她这么一提,秋衡又想到那个梦魇了。等了一会儿,梓玉不往下说,他也不好多问,于是上前将她拦腰抱起来,撒娇道:“好姐姐,你不睡也陪陪朕呀,这冷床冷被的,多冷清。”他笑得和原来一样,可梓玉看出一丝不一样来,于是问道:“我怎么觉得你有心事呀?”

“你觉得朕有什么心事?”

“是不是因为那件谋逆案子背后是张家的人,所以…棘手?”

“怎么可能?”秋衡故作夸张地反问,将梓玉抱到床边,他这才转开话题,“哦,你府里的事差不多了了,过些天让你娘和几位嫂嫂进宫来说说话,他们肯定想你了。”倒难为皇帝一直清楚梓玉心里惦记着府里!

“那我爹他…”

梓玉问的吞吞吐吐,秋衡回的却直接:“你爹谋逆逾制两桩罪摘了,其他的嘛…反正可以让他安心回乡养老。”梓玉闻言,便知道皇帝这也是找个机会,顺势将爹爹弄下去,再提拔其他的人…梓玉深感朝堂上勾心斗角的事烦心,恨不得几个哥哥也远离官场才好,她一想到哥哥们,那人正好开口:“齐门六子不出几日就会官复原职,你且宽心些。”

怎么宽心?

他们齐党在朝中称霸数十年,如今领头的倒了,那些与他们有仇的定然伺机等着报复呢——这也是为什么原来齐不语不退的缘由之一!现在由不得他了,连命都捏在皇帝手里,一代权臣就这么荒唐落幕,已算不幸中的万幸了。若不是皇帝对梓玉存了别的心思,齐不语的下场肯定比现在的凄惨许多。

梓玉默默叹了一口气,向皇帝道了声谢。

这话显得生分,秋衡不大高兴,揽着她的肩,佯怒:“怎么这么见外?”梓玉冲他笑,又主动伸手环住他的腰,靠着他,有些示好的意思。如此一来,秋衡忍了这么久,终于开口试探问道:“朕瞧你才是有心事的样子,连笑都在敷衍呢!”

梓玉本来是将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听到这句话,她慢慢抬起脸,那人正好也低头看她。一俯一仰,两人间靠得极近。那人眸子弯弯,带着笑意直直望着她,目光深邃,一眼便能望进她的心里。梓玉不自在地撇开视线,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有什么要问我?”她现在心里很乱,故意和皇帝打太极。

烛火映出两个人依偎的身影,却亦有不可察觉的裂痕。秋衡抬手拍了拍她的背,安抚道:“别胡思乱想,要不…你再看会儿闲书?朕先睡去。”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是笑眯眯的,梓玉抬头看他,觉得隔了一层。她有些懊恼,为什么不对他坦白呢?

她这才发现,与柳松言扯上关系的所有,她好像从没向这人坦白过,无论是年少的相遇,宁园的避雨,又或是芜香殿的罩面,还是现在…

夜越发深,梓玉半倚着枕畔,手里抄着一卷书,却是好半晌没翻过了。

她偷偷打量身旁那个人,这人已经阖目睡了。他闭着眼睛的时候,褪去周身帝王的尊贵,只有一副唇红齿白的好模样,眼眸长长的,眼角微微往上翘起,鼻梁高挺英气,一张薄唇抿着,让人想亲一口,确实比旁人好看呀!

梓玉看着看着,就想到了下午那个梦魇。

在梦里,她又回到被柳松言禁锢的院里。那人推着轮椅向她过来,口中说道七妹跟我走吧,我只娶你一人,可下一刻,一把长刀自他胸口贯穿而过,又狠狠将他的头削下来!那东西滴溜溜滚到她的脚边,还在说什么七妹我为你死而无憾!而杀人的那个,就是…身旁这位。

梓玉一闭眼,就是那张惨死的脸,她如何睡得下?

说不清为什么,梓玉不想告诉皇帝真相,也不敢告诉他。一来,如果被皇帝知道,定然是要动杀机的。她不想那人死,毕竟柳必谦只有这一个儿子,毕竟那人也只是个可怜人;二来,梓玉害怕面对这段过去,她恨不得通通忘了才好,永世不再提!若是偶尔想起支离破碎的片段,她都会觉得自己卑鄙,又对不住眼前这人…

梓玉难受极了。她俯□,盯着面前这样一张脸,惶惶不安。指腹在他的唇边轻轻摩挲,好似熨帖了一些。最后,她慢慢靠上去,蜻蜓点水般地吻了吻。没想到底下那人突然睁开眼,居然还问:“你为什么偷亲朕?”他的声音喑哑,沙沙的,像是淅沥沥的小雨,悦耳又好听。

梓玉又亲了一口,指尖点着他的唇,笑道:“哪里是偷亲?光明正大,好么?”

秋衡也跟着笑了,只是笑容比往日多了一分疲惫,他掩饰的太好,梓玉也没察觉。

翌日,雨停了,空气湿润不少,连带着秋意渐起。

下了早朝,皇帝照例先去给太后请安。钱串儿跟在龙辇旁,小声道:“陛下,昨日陈三去了好几处地方,有意思的是,多多少少和柳二公子都有些关联。”

“哦?”秋衡从上头睨了他一眼,钱串儿笑了笑,没再开口,就听皇帝吩咐道:“待会朕出宫一趟,你跟着。”

皇帝从太后宫里出来,回两仪殿,钱串儿伺候皇帝换上一身不大出挑的束腰长袍,主仆两个便出了宫。到宫外,钱串儿雇了一辆车,七拐八绕到一间不起眼的民宅。这宅子外面看不起眼,里面却是机关重重,守卫也森严。这儿是一处暗卫秘密关押人的地方,旁人并不知晓。

见皇帝亲自过来,众人格外惊讶,“陛…”秋衡摆了摆手,只是肃色问:“他怎么样?”

“公子,”领头那人垂首,“从那一日抓过来,就没开过口。”

秋衡哼了一声,又负手往里走。早有人替他打开一道道机关,钱串儿跟在后头咋舌。他纵然见识过许多,可还是第一次踏足这样冒阴风的地方,不自觉地冒出涔涔冷汗来。再往里走,过道越发窄,而光线逐渐黯淡,墙上依次点上两盏灯,钱串儿跟在皇帝身后,一直走到最里头,伺候那位小祖宗坐下,他才抬头看过去。

这么一看,又惊住了,正中间吊着一个人,双腿无力垂着,正是失踪了好些日子的柳二公子。

亏得柳必谦还以为他儿子云游去了,没想到是被皇帝关到这种有命进没命出的地方来!

柳松言在齐不语被砍头的那一天便被皇帝派的人抓了,所以,他现在还穿着那一身衣裳,倒是没什么伤,只是因为长期吊着,脸色苍白又虚弱。

秋衡斜斜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支着头,另一手在案上轻叩。来回将那人审视个遍,视线最终落在他的腰间——那儿系着一条崭新的丝绦,刺眼的很!

秋衡微微眯起眼,薄唇抿成一条线,透着极度的不高兴。

梓玉回宫之后,他曾央梓玉再打一条丝绦给他,梓玉却一直推辞,甚至说“陛下,我不想再打了”,当时她说话声音糯糯软软,还有几分撒娇,秋衡就被糊弄了过去。现在看来,果真有些事是他不想知道的!

还不如不来呢,秋衡再也不想问关于这人和梓玉之间的任何事了!

“将他腰间那条丝络解下来…”皇帝面无表情,声如寒潭,冷的让人发憷。

闻听此言,一直闭目的柳松言才挣扎起来,可他哪儿敌得过别人,只能眼睁睁见人将梓玉唯一留给他的东西拿走!

——那一日,冒险送梓玉去见齐不语,他就做好了她会离开的准备。当梓玉从车里逃走后,他并没有命人去追,只是让车夫赶紧驾车离开。可皇帝伺机这么久,终于等到事情的真相,绝不会手软的,于是连人带车全部掳走了…但现在迟迟没有杀他,却不知道为什么。

秋衡见他死死瞪着自己,不由叹气,摆手让人通通下去,才道:“如晦,朕一直敬你为兄长,你真是令朕失望…梓玉她是朕的发妻,是一国之后,岂是你能肖想的?你这样,能为她做什么?”

柳松言咯咯笑了:“我是比不过你,可我能为她去死!”

“死?”似乎听到了一个极为有趣的字眼,秋衡亦笑了,“好啊,朕就成全你。”

他的声音悦耳,偏生说着世间最可怕的事,换做旁人早就吓坏了,可柳松言只是笑得解脱:“那就动手吧。”

“你不是要为她去死吗?现在杀了你算什么?”秋衡冷冷笑了,留下一句让人摸不透的话,拂袖往外走。

到了院中,正好先头那个暗卫过来,手里还托这那条丝绦,为难地看着皇帝:“公子,这…”

“烧了!”

金乌落在他清隽的脸上,明明应该是温暖的,可他眸子里直接覆上了一层寒冰,让人真的发寒。

日子不紧不慢,秋节就这么来了。到底是团圆佳节,这一日中午设宴款待群臣,夜里则是家宴。可好好的一场家宴,帝后二人还在忙着置气,为得是再小不过的一件事,梓玉甚至觉得这人是存心在找自己麻烦,也不知闹什么别扭…

、第89章 中秋夜宴

八月十五团圆佳节,皇帝这一整天却在忙着和他的皇后置气。

起因实在太小,以至于梓玉根本没在意,那人就耷拉下脸来。——小皇帝最近脾气挺大的,一个小太监失手砸了个瓷瓶,便被他发落到二门外扫水,连御前大太监钱串儿也被皇帝斥责过好几回!

见他陡然不高兴了,梓玉问了一句:“陛下,你生气啦?”皇帝哼哼两下,没吱声。梓玉于是又说:“陛下,你最近怎么了,火气这么大,谁惹到你了?”

好么,小皇帝直接拂袖而去。

这样一来,梓玉断定肯定有人惹到皇帝了。她估摸着大概是太后娘家的那桩案子让他心烦,索性懒得搭理此事。

秋衡如今难得傲娇的在梓玉跟前发一回脾气,若是梓玉先前再耐着性子哄上一句,他的气也就顺势消了。谁知道他假意拂袖走人,那人不但不出来送驾,连句话都不搭理他——陛下表示很心酸,只能真走了。

皇帝回两仪殿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御前一干人跟着遭殃,所有人都被迫放轻动作,殿内一时间静得像冰窟窿似的。

“陛下,消消火,别气着自己的身子。”钱串儿斗着胆子顺毛。

秋衡觑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这么多天了,陈三那儿怎么没一丁点动静?你们做什么去了?在朕眼皮子底下偷懒,打算排着队领板子?”一连串的问题丢出来,语气不善。

钱串儿小心翼翼回道:“奴才正要禀报陛下此事呢。”

“那么多废话,快说!”皇帝脾气不好的时候,真是句句带刺。

钱串儿压力很大,他连忙把陈三这些天的行踪一样一样说明了,汇成一句话,便是陈三在找柳松言下落。——太后想尽快挑破柳松言和齐梓玉的事,试图将齐不语和柳必谦一道拉下马,将不安分的朝堂彻底搅浑,转移开皇帝死盯住张氏众人的视线。可现在她在宫外没什么人可用,只能倚仗宫里的太监,心急之下,露出马脚来。

秋衡眯着眼静静听着,最后,勾起唇角,浅浅一笑,叹了句“有意思”。太后的如意算盘他很清楚,秋衡现在想的是,到底该纵然他的母后到什么地步,他的底线又在哪儿?

皇帝这话说得云里雾里,钱串儿摸不透皇帝到底什么意思,只能感慨这位小祖宗越发难捉摸了。

***

秋衡中午和群臣喝了酒,下午独自窝在寝宫歇息,到了夜间家宴,却是必须得见梓玉了。

梓玉还当皇帝早就消气了,一碰面,见他沉着脸气鼓鼓的,梓玉就知道这人还在生气。两人并肩坐下,她偷偷问:“陛下,你到底怎么了?”梓玉对男人知之甚少,唯一一个接触比较多的异性,还是心思不大外露的少年天子。所以,她真有些弄不懂眼前这人:他到底在气什么?

秋衡闻言,这些天的委屈便通通涌了出来。一想到那人将梓玉送的丝绦视之珍宝,还说什么能为了她去死,他心底就抓狂的不得了。那人对梓玉的爱慕之意,浓烈又狂热,那种喜欢,并不比秋衡的少,甚至,也许…比他还多!秋衡愤愤不平,梓玉是他一个人的,旁人凭什么觊觎?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又隐隐担忧,若是梓玉知道了柳松言的心思,她会怎么想?还是,她已经知道了…

秋衡偏头看过来。一双漂亮的长眸里写满了种种复杂的情绪,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梓玉,能望进人的心里去,仿佛一汪不再平静的湖水,倾诉着自己所有的委屈、思念、不舍、害怕还有痛苦,模样可怜极了,让人心疼。

迎着他的目光,梓玉忽然有些明白了,原来,他不高兴的源头,在自己这儿!

梓玉心里过意不去,她扯了扯那人的衣袖,小声说:“待会宴罢,我跟你说一桩事。”

“什么事?”秋衡怔怔说道。他大概猜到梓玉会说什么,心里激动又期盼,至少她愿意向自己坦白了。

话音刚落,旁边冒出一个清脆如银铃般的声音:“初苗叔叔,你们在说什么?”循着声望过去,只见一个小丫头正瞪着双好奇的眼睛,视线滴溜溜地在他俩身上打转。——因为是家宴,常年离京在外的长公主花蕊一家也在。花蕊是小丫头的娘,比秋衡要大上十来岁。两姐弟感情不算亲厚,但也是文帝与昭成皇后文氏传到这一代仅存的两条血脉,所以格外珍惜对方,比永平帝膝下两位长公主走得更近一些。

三岁的小丫头是花蕊最小的女儿,平日里宠得紧,这会在席间钻来钻去,也没人多说半句不是。钻来钻去,她便钻到帝后二人中间来了。见有漂亮的姐姐对她笑,小丫头挪不动步子了。她扑到梓玉怀里,软绵绵地唤了一声“姐姐”,又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来蹭去。

梓玉已经二十有一,寻常女子到她这个年纪早做了母亲,可她…心头一软,梓玉将小丫头抱起来。

秋衡很不大高兴,抗议道:“差辈分了,知道么?”

小丫头拱在梓玉怀里,肆无忌惮地冲他扮鬼脸。

秋衡没脾气地笑了,这一天生的闷气,到这会儿,终于彻底消了。

他看着梓玉满脸疼爱的模样,暗搓搓地想,朕要和梓玉生儿子,嗯,女儿也不错。

对面两人嘀嘀咕咕说了好久,秋衡不满,也凑了过来:“有这么多话说?”小丫头哼了一声,一本正经地撇嘴:“初苗叔叔,我们在说你的坏话,你不许过来!”

秋衡哑口无言,暗忖还是不要女儿了,省得她们母女俩联合起来欺负自己,偏偏骂不得打不得,只怕宠得无法无天!他轻轻点了点小丫头的脑门,将她抱回怀里逗了一会儿。不知情的,还只当他们仨是一家子呢,当即有人心里酸溜溜的,太后看在眼里却只是笑。

宴罢,梓玉亲自送花蕊一行出宫,秋衡则送太后回宫。

雅韵斋里,太后说到那个伶俐的小丫头,笑得合不拢嘴,可笑完了又忍不住叹气:“初苗,哀家只盼能含饴弄孙,你…”这是她的心事,也是皇帝的心病,秋衡垂眸,想到自己逝去的几个孩子,当即有些压抑。太后看在眼里,咽回想要说的话,瞬间改口道:“这也是你父皇的遗愿,你别太意气用事。”先帝更是秋衡的死穴,她得利用这一点顺利将良辰推到皇帝跟前。

秋衡神色愈发落寞,他从太后宫里出来,没有要肩舆,只想独自走一走。

他每次思念父皇,就会去御花园,今日亦是。那儿承载着他所有的童年,以及与父皇之间为数不多的思念。他想将这种思念留给自己的孩子,可是,至今未如愿。

明月躲到了云里头,夜色深沉,太液池水黑黢黢的,岸边万千柳条垂下来,像是一道又一道柔柔的门。在这样的黑暗里,秋衡任自己徜徉其中,柔软的柳枝拂过他的脸,带来微微的痛楚,却能缓解一些心里的苦涩。

半昏半明之间,远处的柳树底下站着个人,将柳条稍稍拂开,秋衡便看到一个女人,隐隐绰绰,看不清服饰与妆容,可那抹窈窕的身段他极为熟悉,就连那站姿都是梓玉独有的,高贵又威严!

秋衡轻手轻脚上前,从后头拥住她哧哧笑了:“你怎么这么快?姐姐他们走了?小丫头还乖么?”那人并不接话,他心头微动,俯身凑到她耳边问:“梓玉,你刚才想对朕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