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轮到秋衡心塞了。禁不住女儿的哀求,他放女儿下来,很是依依不舍。

待一双儿女走远,秋衡揽住梓玉的肩,小声嘟囔道:“梓玉,我们还是再生个儿子吧,这女儿捧在手心里,糯糯软软的,都不知该怎么疼才好…”

难得听皇帝如此抱怨,梓玉不禁扑哧笑了,回拥着那个人的腰,仰面望着他,一脸促狭之意。她的一双眸子很亮,好像是湖面上洒遍了耀眼的碎金,引得人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了上去。梓玉的唇畔很甜,宛如这美好的春日,秋衡实在是心满意足!

作者有话要说:原谅我这个取名废,点点和小花,我可是很爱你们哒~

感谢风吹往哪倒扔了一颗地雷,让亲破费了!

顶锅盖再打个广告,12.1日开始填新坑,纪大人和月月这一对也是蛮萌的O(n_n)O

第112章 番外三

点点十岁那年做了个梦。

梦里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闷热夏季,他躲在湖边柳荫底下看书。远远地,一条小船从湖中心来。待靠近了,他才看见船头立着一个和自己个子差不多大的小姑娘。那人有些局促地挥手招呼他一起上船去玩,又说什么要带他走。

——点点小时候稍稍有些淘气。但他的淘气和秋衡小时候比起来,那是小巫见大巫,尚在众人容忍的范围内。自从五岁那年被册封为太子,去南书房上课习业之后,点点的性子便渐渐沉稳下来。他什么都好,唯独毒舌这一条毛病改不掉,连帝后二人都奈他不得。这几年在秋衡不断的“摧残打压锻炼”之下,点点已经自认是个像模像样的大人了,虽然才十岁!既然自认为是大人了,点点当然不喜欢和小朋友们凑在一处玩。他总是在心里默默嫌弃叽叽喳喳的小花妹妹还有跟屁虫一样爱冒鼻涕泡泡的豆花弟弟。苍天啊,他们怎么能这么幼稚?点点很不理解。沟通无门,他爱独自去寻清净。这一点和梓玉有些像。

所以在难得耳根子清净的梦境里,点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那个姑娘。船上那人微微一愣,旋即垂头丧气地划船走了。许是她脸上的悲伤太过真切,点点看着那人孤零零离开的背影,心里没来由的有些闷得难受。他想留住那人,却不知该唤什么好,这么抓耳挠腮一着急,就醒了过来。再眨眼回味回味梦境,点点不禁讶然——梦里那个身量长挑的姑娘的容貌竟和他差不离!

点点和底下“两个花”的妹妹弟弟都没如此相像,这倒真是奇怪…

此事他只当是梦魇,没怎么放在心上,熟料第二日又梦到了那个姑娘!

还是昨日那个湖边,还是那一大片荷花,那人依旧划着船过来。这回她不再开口邀约,见点点倚在柳树边,她也跳上岸,默默抱膝坐在一边。点点不动,那个姑娘也不动。沉默许久,直到点点想要离开,那个姑娘才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问爹娘好不好。

“爹、娘?”

点点在梦里无意识地喃喃重复了一遍。他睡得很不安稳,居然闭着眼直接唤出声来。太子这么一喊,外面守夜的太监不敢耽搁,忙一溜烟小跑进来问殿下怎么了。点点就这么恍恍惚惚醒了。瞪着眼琢磨来琢磨去,他第二天将这事跟母后提了。——秋衡对这个长子要比底下两个小的严厉一些,所以点点素来与梓玉亲近,也愿意和梓玉交心。

可万万没料到他刚说完,母后眼眶就红了一大圈,像是蒙上一层迷离的雾气,透着浓重的哀伤与悲戚。梓玉眸中的深意点点看不透,他、只知道母后此刻很难过,、。他极少见母后这样,登时就有些不知所措了,“母后,你怎么了?”点点着急问道,面上最是焦虑与担忧,又有做错事的慌张。这么一来,和皇帝的模样越发像了。

梓玉怔怔望着,轻轻摇头。她拉着点点坐到自己身边,对着儿子这张脸仔细端详许久,才又问道:“梦里那个丫头跟你长得很像?她问爹娘?”

“嗯!”点点肯定地点头。

听着这落地有声的回答,梓玉的心便又被狠狠揪起来。她摸了摸点点的脑袋,将他搂入怀里。

又到一年夏季了,十一年前那段痛苦的回忆梓玉根本不敢碰。

这些年她陆陆续续得知皇帝曾派人去当年遇袭的芦苇荡边修庙,又遣人去湖边烧纸祭拜。待到出事的那个日子,皇帝还会独自去芜香殿进香。那一年不想她自责,皇帝便哄梓玉说是来了葵水。然后,他就这么独自一人背负着这种痛楚,直到现在…若他知道这个丫头在梦里来看过点点,却从不曾出现在他二人的梦中,该有多伤心。

梓玉心里好难受,她不敢想这个问题。

秋衡这一日过来咸安宫用晚膳,便发现梓玉不大对劲。整个人恹恹的,两只眼睛还有些红,没什么精神。秋衡问她缘由,梓玉嗫嚅着没提,只递过去一盏酸梅汤堵他的嘴。秋衡疑惑不已还想再问,梓玉就不耐烦了。因为已经入夏,想到梓玉素来畏热,秋衡估计她是心头燥得慌,便暗暗思量晚上要给她好好泻泻火气。

待用完膳,秋衡先如寻常一样在咸安宫书房批折子。往常这个时候梓玉早就忙自己的事去了,可今日却一直待在他跟前。结果这人手里抄着一卷书,好半晌也没翻个一页。秋衡心里不太踏实,抬眸看了好几次,终长叹一声,搁下笔起身走到梓玉身边,半俯□子,疑惑道:“梓玉,你今天一直心不在焉的,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挺拔的身形挡去大半的烛火,梓玉眼前暗了暗,她抬起眸子,也不说话,只定定望着那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她的一双眸子里早蓄满了泪。做母亲的,肚子里的都是她的心头肉,自从听见那个丫头的事,哪儿还能掩饰的好?

秋衡一下子就慌了。他连忙坐下,一边手忙脚乱地替她抹泪,一边问:“到底怎么了?”

梓玉张了张口,垂下眼道:“点点说他梦到了一个姑娘…”

“姑娘?”秋衡哑然失笑。

一想到自己这个儿子已经十岁,确实可以光明正大的想姑娘了,秋衡心里又平添了些岁月流逝的无奈,再想到自己在这个年纪与梓玉订了亲,秋衡不禁莞尔:“是哪家的姑娘?点点想要成亲?”

——这人无论多大,总有本事胡说八道!

梓玉嗔了一眼,秋衡立刻噤声,只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梓玉脸色稍霁,缓缓道:“陛下,点点说他梦到一个丫头,从铺满荷花的湖心划船而来,模样与他像极了,那丫头还问、还问爹娘好不好。”

这几句话如五雷轰顶一般,秋衡闻言彻底怔住了。

晕黄的烛火下,手指止不住地颤抖。曾有个孩子就是从他的手心溜走的…点点梦里的那个丫头,不是之前梓玉为救他小产掉的孩子,还能是谁?

秋衡一向不大信鬼神之说,可这一回,只凭这几句话,他就坚信不疑。许是因为歉疚,许是因为无处弥补,但凡能够听到关于那个孩子的任何一丁点消息都是好的!再听闻梦里的是个丫头,秋衡心里愈发酸楚。自从有了小花,他才真真切切体会到自己是有多疼爱丫头,可那个未来得及出世的丫头就这么走了,他根本没机会好好宠她,让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飘荡在世间…思及此处,秋衡心痛如刀绞。当年的痛苦、悔恨、狼狈与自责齐齐涌上心头,让他窒息。这种痛植入了他的骨髓中,是要伴随他一生的!

怔了好半晌,秋衡才拥在梓玉,艰难道:“你都知道了,对不对?”当初他为了不想梓玉难受,所以骗她说来了葵水,可母子连心,他怎可能瞒得住她?只怕她早就知道自己在哄她,却一直不忍拆穿这道谎言…一想到梓玉为了不让他担忧与难受,生生将这丧子之痛忍了这么多年,秋衡心里便越发自责与酸楚。

用力握着怀中人的手,秋衡痛苦自责道:“梓玉,当年朕对不住你,更对不住那个丫头。所以她才狠心这么多年都不来朕的梦里,她在埋怨朕呢!”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低落地都颤起来,让人愈发难过。

“别这么说,当年若不是我的固执,她也不会出事…那丫头也在怪我呢!”梓玉眨了眨眼,水气氤氲之下,她道,“陛下,我们去秦州看看她,别让那丫头走的不安生。”

秋衡低低“嗯”了一声,将怀里那人拥得更紧了。

这么说定之后,梓玉再也顾不上什么天气炎热,只恨不得第二日就奔到秦州。可秋衡到底有许多朝政需要交代清楚,于是不得不多等几日。而且,自从上一回与梓玉单独南下之后,秋衡再没有南巡过,这一回他万万不敢再冒险,所以安排的随行人数上自然多了许多。

宫里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此事,小花和豆花姐弟俩听说父皇母后要出宫,也嚷嚷着要跟着去玩,只有点点一人立在那儿不言不语。秋衡摸了摸这个儿子的脑袋,语重心长道:“点点,这一回父皇留你下来监国可好?”

这话实在令人惊诧,太子监国这事没错,可点点也不过才十岁,他能监什么国?

梓玉刚想出声反对,熟料点点毕恭毕敬地行了礼,正色道:“儿臣遵旨。”胆子也大!

秋衡一脸欣慰。梓玉很是不解,待两人独处时,不免又怪他太过儿戏。秋衡解释道:“朕十岁那年已经登基,太子他才监个国而已,别担心。而且,趁这几年朕还在,点点可以熟悉朝政,万一哪一日朕突然撒手西去,他也不至于手忙脚乱…”别跟他当年似的!

这么不吉利的话,也就这人敢肆无忌惮的乱讲。梓玉连忙“呸呸呸”了好几声。

见梓玉这般关心自己,秋衡这几日终于开怀笑了一次。

他自十岁登基为帝,如今二十九岁,做了整整一十九年的皇帝,别人不烦,他也快烦了!每日兢兢业业上朝,听那帮大臣骂来骂去,还要批阅有的没的折子,一想到这些,秋衡就头大。还是早点让儿子登基做皇帝的好,早点练练手,总是不会错的!

——陛下就是这么的任性!

秋衡领着点点将大小事务一一安排妥当,这才放心走了。众臣对着太子,不禁暗骂上头的皇帝肯定是想偷懒了,居然将儿子推出来,真过分!

帝后一行启程往南去。因为天气热,梓玉心里烦闷,偏偏小花和豆花又叽叽喳喳的在旁边吵,她就有些不耐烦了。秋衡见状将两个孩子领到自己跟前。平日在宫中也是这样,梓玉脾气横一些,除了点点,余下两个孩子都有些怕母后,不自觉地与秋衡亲近。当然,也是因为秋衡调皮捣蛋,所以投他们所好。

越靠近秦州,梓玉心跳得越快,连带着秋衡也没有那么故作淡然了——他也害怕呀。

在秦州休息一夜,翌日,他二人便去了当年那处遇袭之地。

待望见到那一大片绿茫茫什么都没变的芦苇荡时,梓玉终忍不住落下泪来。这儿什么都没变,唯一变得只是多了一缕丫头的孤魂。秋衡屏退众人,只余他二人在水边单独立着。他蹲下来,将早就备好的香烛点燃,又捻起纸就着烛火一一烧了。梓玉抹了抹泪,无声地蹲在他旁边,捡起旁边的一刀纸丢进火里。

这一日天气极热,火焰窜得极高,烘得二人脸上皆有些烫。梓玉却不觉得难受,默默烧完纸,指着一望无垠的芦苇荡,她道:“陛下,那个丫头就在里头,我们去看看?”

秋衡点头,后面有人去备下小船。梓玉抱膝坐在船头,一双眼定定望着前头。秋衡知她心里不好受,也没让人跟着,自己执起船篙,用力一撑,小船晃晃悠悠地往前荡去。太阳很晒,梓玉半眯起眼四下张望,看着身旁经过的一簇又一簇嫩的芦苇,泪便又涌了出来。待小船行到熙熙攘攘的荷花丛中,想起点点的梦境,梓玉愈发难受。

秋衡收住篙,走到梓玉身边,随手又摘了一朵荷叶罩在她头上。视线骤暗,梓玉惶惶然抬头。秋衡柔声说:“梓玉,等朕退位之后,咱们就来这儿陪那个丫头吧,她定然也在想着咱们呢。”

梓玉这才心安,她依着身侧那人,又回眸望向身侧亭亭玉立的荷花。这花儿是那样的美,宛如一个少女伴着她…

此后每年夏日帝后二人都会来秦州城祭拜,不知情的百姓发现水泊旁边又多了一座庙宇,见庙里供奉着一个模样俊俏的小丫头,便纷纷来祭拜。一传十十传百,都说灵验的不得了,香火更加旺盛。

点点十六岁那一年登基为帝,朝臣们也不敢欺负新帝年纪小,毕竟皇帝他爹在年纪更小的时候就将他们折腾惨了,何况新帝之前监国的成绩也不俗,他们完全可以接受这种安排。就是新帝整日板着脸,不如他爹整日笑眯眯的看着无害,都难伺候!

此后朝堂之中没有人再见过太上皇,一时竟有些想念…

第113章 番外四

柳松言一直记得自己死的那天天空特别蓝,碎金很耀眼。那些碎金钻进眸子里,令他看到了先行入土的大哥松月,也看到了年迈的双亲…思及不能再尽孝道,松言心里终于有了一丝痛苦。他虽不曾后悔为梓玉舍去这条性命,却亦不得不承认自己太过偏执。因为他终究对不住两鬓斑白的父母,留父母孤独终老,自己是何等不孝!

弥留之际,松言无力地阖上眼睛。

有什么东西落在脸上,冰冰凉凉,似是天上无情的雨,也宛如女人多情的泪。

这一辈子,还没有女人为他哭过呢!

松言勾起唇苦笑,恍恍惚惚间,又回到了最初遇到七妹的那一日。那天的雨打在身上也是这么的凉,也是这么的冷。他心里满是严寒与荒芜,与这恼人的天气极为般配。可就在这一日,有一个人穿破他的戒备,走进他的生命,如天际的神祗一般,替他撑伞挡去外面所有的风风雨雨,也让他心里至此有了这个姑娘的存在,直到最后的灰飞烟灭…

若是重来一次,会是怎样的际遇?

若是重来一次——

好不敢想的问题!

柳松言已经开始窒息。拂过脸上的水越来越多,呛入口里,堵住鼻息。那些水顺着脸颊滑下来,托着他的身子无助地上下浮沉。某一瞬间,甚至传来水涛拍耳的声音。真实的一塌糊涂。松言心底好奇。他先前下毒害了陈三,所以注定去不了极乐世界的,难道这是入地府的必经之路?传闻黄泉路上有桥,有桥自然有水,这个解释倒真说得通!

好奇之下,松言疲倦地睁开眼——

眼前是一汪碧波池水,周围绕着精致的亭台楼榭,初略一看很是眼熟。

而他此时整个人就没在这池中,水已经淹过鼻子,难怪会窒息!再看周围已经扑通扑通跳下来好几个人,似乎正朝他的方向游过来。松言被呛得难受,他本能地向上扑棱。这么奋力一拨拉,他更是嗔目结舌!

只见自己的胳膊、手掌变成孩童那般大小,着实骇人的很!

松言彻底愣住,又往水底沉下去。耳畔闹哄哄的,似乎有人哭得撕心裂肺口口声声在唤他的名字——似乎是娘亲,松言心中有疑,就听见还有一帮人正扯着嗓子喊二少爷,应该就是在喊他…正迷迷糊糊摸不清头脑,下个瞬间,他被人一把捞起来托着身子送到岸边,又在他耳边焦急唤道“二弟、二弟”,还说什么都是哥哥的错之类的话。

吐出好几口水,松言方抬眸环顾四周。他这才发现周围皆是柳府仆人,伏在身边哭的是娘亲,爹爹肃然地立在一侧,而一向与他不对盘的柳松月,则是浑身湿漉漉地立在一侧,双手攥着拳,脑袋低垂,看不清面容。眼下见爹娘面容年轻许多,而大哥更是变成一个俊秀少年,柳松言心下又是一奇。

看到二子平安无事,柳夫人忍不住紧紧拥住他,身子还在战栗。

依偎在母亲怀里,再看着自己的手,松言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自己真的重活一次!他探手环住母亲,轻轻唤了一声娘。柳夫人一怔,泪水掉得更快了。柳必谦的面色难看至极,对着一旁的长子拂袖喝斥,又命人押着松月离开…

歇过小半晌,松言便通通想明白了。

自己阴差阳错重生到八岁这一年。他今天之所以会落水,是与大哥松月一言不合,两人在池边吵了起来。二弟松言身子不便,可嘴巴厉害的很,常常能将人气得七窍冒烟。大哥松月虽比他大,但到底是个毛头小孩子,根本禁不住挑衅,一时冲动推搡了一把。偏巧松言的轮椅绊倒后面的小石块,他往后一栽直接掉进水里。

上一世他们兄弟二人就是因为此事一直心存芥蒂,而柳松月也因此被柳必谦骂得狗血淋头,还挨了一顿家法。后来柳氏夫妇便渐渐有些疏远长子了。此后,松月他日渐消沉、自暴自弃,最后终日缠绵花街柳巷…

松月默默叹了一口气。

听着书房里不停传来藤条重重鞭到皮肉上的声音,但哥哥却死咬着牙不吭声解释,松言心里不大好受。若当初说清楚,哥哥是不是不会沦落至此?如此想着,他已经抬手敲了敲书房的门,口中请安。柳必谦喝斥他离开,松言顿了顿,缓缓道:“爹,今日这事不全是大哥的错,松言亦有份…”说着,他将两人如何争辩、自己又如何用话刺激大哥、再如何落水的事一一道来。

里面二人皆怔住。

柳必谦没有想到生性淡漠的二子会出言阻止并解释来龙去脉,而松月更是彻底愣住。

他与二弟自小不对盘。松言自幼腿疾,大家习惯宠着他顺着他,以至于柳二公子的性子乖张,说话异常尖酸刻薄。松月身为大哥,平日里没少受这位弟弟的气,但也多加忍让。两人斗嘴都是他闷头生气,若是闹到父亲那儿,就是一顿板子。那人一向都是不依不饶,只冷眼旁观他被父亲责骂,从不会像今日这样主动解释…

柳必谦停了手里的藤条,又抽起一边的板子,打开书房的门。外面,柳松言仰面望向他道:“爹爹,松言有错,还与哥哥一道受罚!”柳必谦看着这个不一样的儿子,眉心微蹙,心里却涌起好多异样。他压下异样,厉声道:“将右手伸出来!”

柳松月裤子被扒了,此刻趴在凳子上,看着门口那人高高举起手,又听啪啪几声重响传来——想来父亲下手真是不轻呢!松月抬眼看过去,就见那人的小脸皱成一团,却也咬着牙不哼一声。许是察觉哥哥的视线,松言回望过去,难得抿起唇笑了笑,虽然很浅,很浅——浅到松月以为活见鬼了!

柳松月又是一怔。

他们兄弟二人的关系很差,今日二弟怎么像是变了个人,不会是他故意在父亲面前装模作样,想继续陷害自己吧?松月撇撇嘴转过头去。

夜里,松月正趴在床上哼哼——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才好意思哼出声来——外头忽然传来两道敲门响。他还没让人进来,门吱呀开了。这种不请而入的风格实在很像他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弟弟,回头一看,果然是那个讨厌鬼,他忍不住轻哼:“你来做什么,看我的笑话?”

“大哥,我只是想我们大家都好好的…”松言淡淡回道,说罢,又默默离开,留房里那人独自回味。松月突然觉得二弟今夜阴森的很,还很莫名其妙,不过那人今日在爹爹面前能做主动替他分担,现在又嘴硬心软地来看他,已是极为不易,罢了,就再多忍他一回吧!

柳松言落水之后腿疾严重许多,请了好些大夫都不见好,直到皇帝派太医过来施针才好一些。到了冬日,他的膝盖疼得越发难受,柳必谦只好将他送去祁山的别院。那儿有一处天然温泉,经常泡一泡会有好处。

松言住进别院,多了好多清闲日子。闲来无事之下,他将前世的事情细细思索,越发不可思议——自己怎么会如此偏执?

他真的想不通!

冬季山间雪花绒绒,温泉汩汩,日子很是惬意。祁山很大,有许多的庙宇和庵堂,柳松言习惯每日在附近转悠。这一日行到一处山涧,他听到风中隐着某种困顿呜咽的声音。这个天寒地冻的时节,经常会有小兽被冻到。松言心下一软,推着轮椅循着声找了过去。靠近那一处时,他弯□子用指尖拨开沾了厚厚一层白雪的枯黄草堆,然后,愣住了。

里面藏了个小姑娘,正低头抹泪。她听见动静,亦惶惶然抬起头回望过来。一双泪眼汪汪,凄楚的很。再仔细一看,此人的发质不好有些黄,与枯草相映成辉。松言愣了愣,又默然推着轮椅转身离开。

“这位公子,”没想到那个丫头却在后头唤,支吾半晌又问,“…你有吃的么?”她清晨随夫人她们到祁山拜佛,却一直被欺负到现在,还没吃上一口饭呢,真是饿得难受极了,才鼓起勇气如此斗胆问一句。

松言又愣住了。他刚想拒绝,转眸看着小姑娘惨兮兮的模样,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继续推着摇椅往前走。这个动作便是同意了,那丫头连忙跟上去。

柳松言赠了她一顿饭,也不问。待那人吃完,管家便来禀报。他只示意送人出别院,其他也没交代。管家回来后,又道:“二少爷,那小姑娘说她铭记公子的大恩大德呢…”

这事柳松言没放在心上,过年前他被接回京。这一回大哥见着他虽然还是不苟一笑,可话里话外已经没有原先那么疏远了。柳必谦问了兄弟二人的学业。松月不如弟弟,他隐隐有些泄气,偏巧那人还处处挑衅针对,气得他除夕守岁还在奋发图强,恨不得悬梁刺股,登时去考个功名回来。

开春之后,翰林学士柳必谦被元兴帝请去教导太子。此后为替太子找几个伴读,元兴帝可谓绞尽脑汁,想来想去,柳必谦打算自荐自己的儿子。柳松言比太子大三岁,在京城已小有盛名,是再合适不过的人。熟料柳必谦找二子商议的时候,竟被一口拒绝。

柳必谦不解:“你做太子的伴读,以后便是近臣了…”

“爹,松言志不在此,倒不如让哥哥去。”柳松言回道。柳必谦有些迟疑,松言又道:“爹,大哥性子圆润,比我合适。”这话不假,长子的性格其实更适合官场,但柳必谦之前没有考虑长子是因为松月的学问稍差了一些,可去给太子做伴读考量的根本不是学问啊——是他自己钻牛角尖了!

如此一来,柳必谦举荐长子入宫,皇帝亦准了。

大哥随爹爹第一次进宫的那天,松言在府门口目送着两顶轿子离开,他的眉心缓缓舒展开。这样变动,合他的心意,他此生再不愿与那二人有任何牵扯了!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所有都变了…

说来也巧,今年的第一次春雷突然响了。没过一会儿,贵如油的春雨便淅淅沥沥落了下来。松言坐在窗前看了会儿书,这雨却又停了。探头张望着,他径直推着轮椅往府外去。柳府二少爷极少出门,下人们自然要跟着,柳松言却十分抗拒这个行为——众人簇拥只怕会引来更多人围观。所以松言不准他们跟着,仅独自出府去。过了几条润过雨的巷子,没想到停了一会儿的雨又开始下了,街上的行人狂奔,他也不得不去找个地方避雨。

躲进茶寮青瓦檐下,松言忽然生出些熟悉之意。他怔怔望着前头,暗忖既然自己与大哥的关系已经和缓,又是大哥入宫做太子伴读,那就不会再遇到梓玉了吧?正这么想着,远处长街上走过来一个撑着伞的身影,伞面压得极低,看不清面容。可只一眼,柳松言的心就不可遏止地砰砰狂跳起来。雨大了一些,那人步子微微一顿,旋即抬起伞面仰头望了望天。

这么一瞬,柳松言的心口又是一窒!

那一年,她就是这副娇俏的模样,可明明不应该是今日的,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真的都变了?

柳松言不可思议。眼见着梓玉往这儿一步一步来了,他心慌不已,慌不择路之下,连忙推着轮椅往外走。

梓玉望着这个人,只觉好奇。明明这雨越下越大,他怎么反而走了?许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吧…她这样想着,仍偏头定定望着那个少年。那人的背影挺得僵,连手里推轮椅的动作也有些不自然,梓玉正想抬脚上前关切一句,却见那个腿疾少年闷头闷脑地撞在另外一行匆匆赶路的人身上了。又是一桩扯皮的事!梓玉收回视线,转身进了茶寮。

撞到人之后,柳松言抬眼。面前是个老妪,身后有辆马车。淋了雨,这群人也挺狼狈的。那老妪正出声呵斥,马车里头传来个姑娘的声音,轻轻唤了句“周妈妈”,那个周妈妈一顿,松言正好避到一侧。马车从他眼前经过,一侧的车帘掀开,探出半张清秀的脸。并不如梓玉艳丽,却也有些许水灵。意识到盯着看有些不妥,松言连忙垂下眼眸。

“柳公子!”有人轻轻柔柔道。

柳松言愣了愣,缓缓抬起眸子,往声音处看去。却见车帘后那半张脸全部探了出来,正是躲在祁山山涧边呜咽的小丫头,还冲他微微一笑。

松言亦点头示意,车子缓缓经过,他看到了张府的标记。

——原来是张家的人!

拧眉想了想,松言摇头笑了,原来是她…

114 番外五 陛下小时候也是萌萌哒

钱串儿入宫的时候约莫七八岁。因为没有银子上下打点而得罪了分配差事的大太监,于是他一进宫就捞到宫中最苦、最凄惨、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可怕差事——到东宫伺候混太子殿下。

去东宫当差不好么?

众太监齐齐答曰:“不好、很不好、非常不好!”

咱们东宫这位小祖宗的名声不大好,可谓是人憎狗嫌、讨厌的很!宫里的奴才都怕他惧他,暗地里送他外号“混世小魔王”。这位小祖宗不光是爱玩爱闹,更爱变着法的整人,关键是他的脾气还特别的差,一旦稍不如心意,在东宫当差的那些太监宫女就倒霉了,被叉出去挨几十个板子都算是罚的轻的…

钱串儿暗暗疑惑,当今皇上英明神武,为何不去管管这位小祖宗?

怎么管啊?

这位可是皇帝膝下的一株独苗,宠还来不及呢,怎舍得责罚?就连皇帝板起脸说句重话,这位小祖宗都能撒泼闹个半天,而威胁不吃饭更是常有的事。这么一闹腾,帝后二人就会心软。

太子真真是被宠上天了,也不知以后谁能收拾他…

听闻钱串儿领到这份差事,小太监们各个捂嘴嗤笑,话里话外皆是看笑话的意思。钱串儿却不以为然。他想,如果从现在开始兢兢业业伺候着,将这位小祖宗哄服帖了,自己总有一天能在殿下跟前排上号,等“殿下”成了“陛下”,他就熬出头了。

这么想着,钱串儿反而斗志昂扬。

他背着干瘪的小包袱去东宫应卯。刚一踏进东宫,还没来得及找首领总管呢,就听里头闹哄哄的乱成一锅粥。他正摸不着头脑,一个连跑带颠的小身影迎面毛毛躁躁撞到他的腿上。钱串儿一时愣住,却又反应过来,这宫里除了太子殿下,谁还能这么小?

脑袋撞得很疼,秋衡捂着头“哎呀”叫唤一声,又斜着眼看眼前这个比自己高的小太监,目光里全是愤愤。他黑着脸正要出口训斥这人的不长眼,那个小太监忽然弯腰凑他耳边,故作神秘道:“殿下,宫里的人可是在找你?”秋衡这才想起来自己偷偷溜出来戏耍人的正经事,他连忙点头,“你快让开,别挡我的道!”被人看见就不好玩了。

“殿下,奴才抱着你走得比较快。”钱串儿赶紧溜须拍马,说完还眨眨眼睛。

秋衡低头看看自己的小短腿,再看看眼前这人的腿——确实比自己长一些。又听后面乱七八糟的动静,他指着外头道:“快走快走,若被他们发现,我要重重罚你!”得了令,钱串儿连包袱也不要了,连忙猫着腰抱起太子一溜烟往外跑…

不过,他后来还是被罚了。

他和太子藏的太好了,以至于众人怎么都找不到,这事便闹大了,还惊动皇帝和皇后。钱串儿少不得受一通责罚。皇后甚至想仗毙这个怂恿太子的奴才。钱串儿心惊,没想到太子还算有义气,居然主动替他美言几句,又使出撒娇的绝活,围着帝后二人说了些好话,最后才改成挨板子。

就因为这一顿板子,钱串儿一跃成为太子跟前的红人。

——秋衡很喜欢玩闹。他独自一人在宫里长大,也希望有玩伴,可除了婉儿表妹会陪他疯玩外,所有的人都是假意哄着他,要不就是拿父皇母后的话当令箭,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导致他越来越烦这群人。幸亏来了个钱串儿,宫里无聊的日子才有意思许多,秋衡怎么能不保下钱串儿呢?

此后继续溜猫逗狗一整年。临近除夕的某一天,秋衡请安时发现母后要出宫,一问才知道原来母后是打算回家省亲。秋衡不乐意了,直接蹬着小短腿赖在地上干嚎了一个多时辰,帝后二人顶不住终于应允。

母子二人欢欢喜喜把家还…结果他们一行回宫的时候,这位小祖宗面色难看极了,竟然还十分难得的独自一人安静地蜷在床上背对众人生闷气。无论是皇帝还是皇后,任谁来了他都不搭理,连往常爱吃的酸枣糕都哄不了了,看来这回殿下生的气很大!

这一天是钱串儿守夜。他在暖阁帷幔外偷偷打瞌睡的时候,里头传来床榻吱嘎吱嘎的动静,想来是那人翻来覆去睡不着。钱串儿一个激灵醒过来。“殿下,殿下?”他悄声唤了几回。里面终于传来奶声奶气的回应声,又闷闷道:“钱串儿,我饿了…”

谢天谢地,小祖宗终于肯吃饭了!

“殿下稍候,奴才马上让人去拿…”钱串儿屁颠颠地应道。熟料里面又愤愤道:“你去!别让旁人知晓,尤其是父皇和母后。”钱串儿愣了一下,但也没多问,连忙转身去拿温在灶头上的小食。他端着漆盘进暖阁的时候,那位小祖宗已经盘腿坐在床榻边,一双眼睛有些红红的,看着像是哭过,让人心疼!

秋衡见钱串儿不自在地打量自己的眼睛,他脑子一抽,解释了一句“我自己揉的”,颇有些画蛇添足的意思。钱串儿了然地点点头,将漆盘上的东西一一摆下来。秋衡埋头吃起来,他才忍不住疑惑道:“殿下,怎么不让皇上和皇后知晓啊?娘娘今日来瞧了好几回,眼睛都哭红了…”

“多嘴!”秋衡一手拿着酸枣糕,一手捏了个绿团子,嘴里还塞得满满的,小脸鼓鼓的,这一句听上去更像是哼哼了。钱串儿便好不再问。待殿下吃完,他又收拾稳妥才伺候小祖宗睡下。

吃的饱饱的躺在床上,秋衡想到在张家遇刺的事,忍不住气得翻了个白眼。

他怎么能让母后知道自己已经吃东西了呢?在秋衡看来,吃东西便是意味着自己的让步。他必须让母后多心疼心疼些时日,记着欠自己的一个人情,他以后也好意思尽情开口玩耍…

这么美~美地想着,秋衡终于睡着了。

一连几日皇后张氏来东宫,秋衡都只露出一个忧伤的小背影。张氏心疼又自责。她坐到床边,抚着那张皱着的小脸,妥协道:“初苗,还在怪母后,究竟怎么样才不生气?”

时候到了!

秋衡慢慢地睁开眼睛,乌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转,然后才勉强道:“母后,儿臣在宫外受了惊,忧思难忘,想再出宫走走。”他说的诚恳极了,一双澄明的眸子望向张氏。张氏哭笑不得,终答应他上元节这日可以出去。秋衡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还是一副勉为其难的颦眉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