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仿佛暗了一暗,让我不由地抬起头,榕荫下透过的光线分明还是原来的清亮,细细筛下的光影落在唐天霄的面庞,白皙里有斑驳光影交错,看来有几分不曾见过的阴晴不定。

我站起身,对着天空仔细打量着香囊,将声音放得更低缓些,不经意般笑道:“我的针脚还是粗了些,雅意的女红,那才叫精细呢!别的不说,皇上只看她给你编的那鸳鸯戏水缨穗,真的一点点瑕疵都挑不出来。”

唐天霄也正望着我抬起手的方向,可这时目光悠远,绝对不是在看香囊了。

他的手不知不觉地伸向腰间,抚向九龙玉佩上的橙黄缨穗,悠悠道:“不错,雅意……有才有貌,性情又好……唐天重,当真糟蹋她了!”

他同样顾忌着墙外有耳,最后一句嗓音极低,并不让第三人听到,却又极沉,像突然被树荫乌鸦鸦的暗影笼压住,连修长的身躯都挺立得艰难。

待得说完,他才退了一步,舒了口气般甩了甩手,像是立时摆脱了那种暗影,微微地笑了起来:“朕正要去御书房,只是顺道过来看看你。几天没去熹庆宫,朕也怪想咱们那母仪天下的沈皇后了,今晚就不过来了。你早些休息,别太辛苦了。”

他拈过一朵掉落在小几上的洁白栀子花,在鼻尖嗅了嗅,脸上的笑容才重新灿烂起来,居然哼着一支曲儿,逍逍遥遥地走了出去。

曲调很熟悉,正是他中毒那天我所吹过的那支《玉楼春》。

被人暗算成那样,倒也不见他有什么杯弓蛇影的畏惧和警惕,我不知该赞赏他心胸宽广、性情洒脱,还是该可怜他出身帝王家,不得不在千重心机中练就笑面风云,水火不侵。

重赋旧词,往事如天远(三)

傍晚时无双又亲手熬了药,盛了送到我跟前,用银勺轻轻的搅动着,笑道:“昭仪,再吃几贴,应该就可以痊愈了。”

“早就没事了,是侯爷多虑了。”我微笑着接过,“我瞧着康侯身边,就你最得力,想来他把你拨过来,一定也不习惯。不如我改天和文书房管事说一声,还让你去勤政殿服侍侯爷?”

无双低了眉眼,轻声道:“昭仪是嫌无双服侍得不好,要赶我回去么?”

“当然不会。可君子不夺人所好,将心比心而已。像服侍惯我的沁月她们,如果有一天不在眼前,我也会牵挂。”

啜几口药,仿佛比以前更苦了些,想来是身体恢复了,舌苔的味觉也随之恢复,每一丝酸甜苦辣渐渐变得格外清晰。

无双服侍得很周到,也很有眼色,我对唐天重明里尊重,暗里提防,她不是看不出。来到怡清宫这些日子,她每天端来给我喝的药碗里,都会放上一把银质的勺子,并在有太医请脉时取来剩余的药汁,让太医辨别火候是否恰当。

——无非也知晓前次的事逃脱不了嫌疑,想为自己和自己的主人开脱撇清,以示并无害我之心而已。

我也不去点破。

毕竟她兢兢业业,全心在帮我复原身体;和康侯唐天重撕破脸皮,对我更是有百害而无一益。

只是明明清楚唐天重的居心,还把他的心腹之人还留在身边,让她时时刻刻报告我的一言一行,光想着就可以让我忐忑不安,如坐针毡。

可无双显然不想离开,她一边为我预备着糖水,一边笑道:“侯爷记挂着昭仪当年的相救之恩,不让奴婢服侍着,他才心里不安呢!”

我淡淡一笑,一口接一口吞咽着苦涩发酸的药汁,慢慢道:“那么,有空回去看望侯爷时,代我致谢吧!”

无双笑得不见得真诚,而我说得同样言不由衷。

最是无情帝王家。

一个半分不念手足之情对自己堂弟也能下毒手的男人,我还能指望他真有什么情深义重?

即便曾有过所谓的一见钟情,早晚也会淹没在无休无止的争权夺势中。

对于醉心权势的男人来说,美人不过是江山的点缀。

连唐天霄都可以牺牲南雅意,何况唐天重之于我。

无双见我喝完,忙将糖水递来。

我尝了一口,舌尖依旧是拖转不动的涩滞挥之不动,轻声叹道:“苦就是苦,再多的糖,也盖不去苦味。”

无双有些尴尬,垂手侍立到一旁,再不说话。

九儿却跑过来,递过来一个纸包,笑嘻嘻道:“昭仪,我闲着没事,按江南的老方子煮了些梨膏糖,刚凝结了,我尝了一块,味道很不错,清凉凉,甜丝丝,昭仪要不要试试?”

我无心无绪,正想推开她时,无意往她手中纸包一撇,心跳蓦地漏掉一拍,忙将纸包接过,望向九儿。

九儿也正盯着我,咕碌碌乱转的大眼睛里隐约有些惊乱,不像素常那般明净清澈。她干咳几声,取了一块送到我唇边,嘴角的笑容才自然了许多,“来,昭仪吃一块尝尝!”

我含住那梨膏糖,盯着纸包一角的两行字,同样尝不出什么清凉凉甜丝丝的味道,倒是不知从哪里爬出的酸意直冲眼眶。

错觉么?巧合么?

包着梨膏糖的油纸上端,端端正正写了一行字:“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拼了终难拼。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分别很久以后,我曾托人送了这阙词给庄碧岚,但一去便是断线的风筝,杳然无踪。

我曾猜着这阙词并没能到庄碧岚手中,或者,庄碧岚虽然收到了词,却在伤心之余不愿再给我只言片字的回复。

时日久了,我有时甚至回忆不起完整的词句来,只有很轻很轻的《卜算子》旋律,会在不经意间萦在耳边。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那新鲜的墨迹,让我一时如在梦中,唇角颤动片刻,抬眼望向九儿,正要说话时,九儿已俯下身,笑问道:“昭仪,甜么?”

她的身体,刚好挡住了无双的视线,眼底微见湿润,连颊边的梨涡失去了原来的轻灵。

“甜!”我收敛起所有的心酸和心慌,若无其事地将整包梨膏糖接过来,慢慢说道,“终于……有点甜味儿了!”

九儿便捂着嘴格格地笑起来,“昭仪如果喜欢,我明天再煮些。横竖这玩意儿益气润肺,吃不坏人。”

“傻丫头,这个能当饭吃么?这么多已足够了!”

我心不在焉地又拈了一块在口中慢慢尝着,只作困倦了,闭了闭眼,笑道:“这会儿倒有些困了。大约身体还没全好,做点针线活都腰酸背疼。九儿,帮我揉一揉肩,我打个盹。”

九儿应了,我便坐到一边软榻上,阖了眼只作困倦,只让九儿在一旁服侍。无双、凝霜等人见我果然困了,很快蹑着手脚,陆续退开。

九儿按捏我肩膀,动作越来越轻,有几缕细发拂到我面颊,让我可以猜到她低头查看我动静时的犹疑。

我沉默地调匀着呼吸,等着九儿先开口。

九儿重重地吐了口气,才以一种轻松得不自然的口吻低声笑道:“昭仪,你睡着了么?”

我并不睁眼,懒懒道:“哦,快睡着了……”

九儿声音更轻,低低的一线,带着温热的气息扑在耳边:“昭仪,庄公子已经入宫,想要见你一面。”

庄……

周围忽然沉寂,连我自己的呼吸声也听不到了。

脑中,眼前,分明只剩了素衣少年明净的微笑,漆黑的双眼,那样温柔地呼唤,妩儿,妩儿……

嗓间哽了好一会儿,我才睁开眼,盯着九儿,低沉喝问:“谁派你来试探我的?就那么一心想置我于死地么?”

重赋旧词,往事如天远(四)

杳无音讯那么多年的庄碧岚,忽然之间来到皇宫要见我?

庄家父子占据西南交州,倚仗地利人和,自成一国,是南楚的心腹大患,何尝不是大周的眼中之钉?九儿一个小小宫女,怎么有胆子和庄氏有所牵扯,甚至敢为庄氏少主人和皇宫妃嫔牵线搭桥?

不论是太后,还是摄政王,处置起这样的叛逆来,都会诛连九族,斩草除根,绝不手软。

九儿见我冷着脸,立时慌了,忙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道:“昭仪,九儿不敢,九儿不敢!九儿不是谁的奸细,只是九儿有个表哥,是当年庄大将军的部下,前天忽然找过来,问我宁昭仪的闺名,是不是清妩,是不是当年杜太后的侄女,然后……然后就请我务必帮忙了……”

她觑着我的脸色,小心道:“我下午说是去采花,其实……就是见表哥去了。庄公子……在午时侍卫交班时已经混入宫中。我虽没见过几次面,但庄公子那身形气度,本就让人一见难忘,我一眼认出了是他,才敢过来和昭仪说这话。”

我盯着她,双手按紧软榻,僵着声音吐字:“你见到了庄碧岚?有何凭证?”

“有!”九儿慌忙从怀中掏出一物,说道,“纸包上的那句诗,是庄公子送我这个时念的。九儿还认得几个字,所以就写了下来。昭仪聪慧,自然明白庄公子心意。”

洁白的丝帕展开,一把式样精致的桃木小梳子赫然在目。精致的雕工,折枝莲花将绽未绽,花纹蜿蜒灵秀,梳脊已被抚摩得光亮,梳齿却还齐整,一根未损。

最后一次见到庄碧岚时,他正被锁于镣铐中,凌乱着黑发站在昏暗的一角。我说我要为他梳理发髻,其实仅想隔着铁栏离他近些,更近些,看清他熟悉的面容,触着他熟悉的温暖。

可他到底独立于迷离的光影间,不肯再靠近一步。

我只得临走前,将自己随身的桃木小梳放在地上,希望他就是在狱中,也能是我心中那个整洁秀逸的碧岚哥哥。

手指颤动了许久,指骨一屈,桃木小梳猛地攥在手中,尖锐的木齿扎入肌肤,有深深的血印,却觉不出半点疼意。

“昭仪……”

九儿不安地低喊。

“他……在哪?”

吐字出口,我才惊觉嗓音过于嘶哑,用尽力气喊出的这句话,依然给深深地掐在喉嗓口,沉闷得连胸腔都给憋得疼痛。

“静宜院。”九儿轻声道,“从康侯夫人和昭仪搬出来后,那里就空了。九儿大胆,午后把留着的两个粗使宫女叫来我们后院帮忙了,庄公子……从那时候便藏身在那里了……”

心里仿佛有什么被打碎了,分不出的酸甜苦辣,不知从哪里翻涌上来,说不出的味道。本来快要停滞的血液忽然间炙热起来,沸水般迅速在经脉中奔涌。

庄碧岚……

那个我一直等着的少年,那个我以为再也不会出现,永远只能在梦中相拥的少年,就在静宜院?

就在我曾经在那里安静度过好几个月时光的静宜院?

与我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我恍如梦中,只是凭着本能,立刻从榻上坐起,飞快地冲向门外。

“昭仪,昭仪……”九儿紧赶我两步,终于拽着我衣带,慌忙拉紧我,急急低唤,“昭仪,时辰尚早,恐怕……恐怕这时候去不合适……”

脑中仿佛清醒了片刻,又仿佛还在浑沌着,眼前俱是雾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晰。

不合适……

我们分别了那么久,忽然听到了他的消息,忽然知晓了他并没有忘了我,甚至已来到了我身边,我依然听到了这么一句,不合适……

“昭仪,冒失行事,会害了庄公子!”

会害了庄公子!

手脚僵硬着仿佛失了知觉,却在忽然间站也站不住,仿若发出了低低的一声呻吟,我的身体直往下坠去。

九儿急急扶紧我,连抱带拉把我扶回软榻上坐住,捡起不知什么时候被我拖曳到了地上的薄衾半覆到我身上,又摸了摸我的手,焦急道:“昭仪,你……你冷静些,好么?”

冷静,我当然要冷静。

九儿正紧紧握着我的手,手掌上的温度烫得怕人。

或许,是因为我太凉,凉得仿佛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僵冻着失去知觉。

“我没事。”我仰起脸,居然还能扬起唇角,笑着向九儿道,“他的行踪,并没有其他人发现,对不对?我等入夜后再去找他,他还会等在那里,对不对?”

“是,庄公子一定会等着你。他冒险潜入瑞都,就是为了接昭仪离开。”

九儿回答得很肯定;而我也仿佛在她肯定的回答里松了口气。

他当然会等着我。

就像我每次和他相约,他总会提前片刻在那里等着,哪怕我去得晚了,他也不会着急,总是那样持一卷书,或携一支笛,悠然地倚时而坐,或临水而立,静静地等着我。

无力地卧回软榻,我静静地笑了。

三年,我到底等到了他。

九儿却落下泪来,小心地用丝帕拂上我面颊。

大团的湿意顷刻氤氲开来,沿着精致的丝线纵横蔓延。

却有庄碧岚温润清新的气息,像夏日荡过一池碧水的荷风,缓缓沁入肺腑。

入夜时分,我终于镇静下来,至少,能在相处已久的凝霜、沁月跟前,也不流露一丝异样,照常地用过晚膳,让沁月多点了两盏灯,继续做白天的那只香囊。

无双笑道:“昭仪,不如到院子里走动走动,消消食。灯再亮也不抵白天,这病里熬坏了眼睛可就不好了。”

九儿吃吃地笑,“无双姐姐,等咱们昭仪病好了,你可以去当个女太医了!什么养生之道都给学会了呢!”

无双便不再说话,转头去看凝霜等人挑布料,却在商议着要做件颜色鲜艳式样简洁些的衣裳,端午节时去德寿宫请安时,能既不显得过分招摇,又不致被其他妃嫔讽为刻意寒酸,有失国体。

我由得他们听着,一针一线地继续绣着香囊。

针脚依旧匀细,在明黄的灯光下煜煜生辉,很快便见那紫茎芰荷之上,一对并蒂莲花若含笑靥,盈盈可爱,栩栩如生。

本不过借此打发打发时间,也免了分心去想依旧藏身于静宜院的庄碧岚,让人看出破绽来。想我不曾刺绣,手法早已生疏,原以为一定绣不出莲花该有的神采来,不想境由心生,居然很是精巧,比起当年的手艺,倒多了几分娴雅出众的妩媚风情。

沁月等人见我绣完,过来观看时,无不大加赞赏,大约也多少知道白天唐天霄曾对这香囊很感兴趣的事,凑趣儿说道:“若皇上见了这香囊,一定喜欢。到时更不知怎样称赞昭仪心灵手巧呢!”

无双却站在一旁不语,好久才笑道:“康侯对昭仪很是欣赏,如果昭仪闲了,也帮他绣上一两件爱物,康侯一定欢喜。”

凝霜正取了白芷、川芎、苏合、薄荷等香料,配着从太医院特地取来的雄黄粉,一并装入香囊,正应着端午节下佩带香包以镇祟辟邪、保佑安宁的习俗。听无双这么说着,她扣着香囊慢慢说道:“是啊,如果昭仪不是皇上爱妃,以此回报康侯爷相救之恩,的确合适。不过如今昭仪是名正言顺的二品妃子,备受恩宠,如果私相授受落人口舌,只怕熹庆宫那边又会生事。”

大约想到我这次死里逃生,几名贴身宫女一时沉默,再不敢乱出主张。

这时有内侍过来禀报,果然说皇上去了熹庆宫,诸位妃嫔可以熄了门口的大红纱点,早些安寝。

我本担心唐天霄临时改了主意,不去敷衍他的“公鸡”皇后,再跑怡清宫里来缠我,此时才放了心,暗筹起脱身之道。

无双已在催促道:“昭仪,既然皇上不过来,不如早些歇下吧!”

我站起身来,推窗向外一瞧,微笑道:“傍晚时睡得久了,哪里还睡得着?不如出去走两步,消消食,散散心吧!”

无双皱眉道:“昭仪,天色不早了,不妨就在院中走动走动吧!”

我嗅着香囊中清凉馥郁的芳香,慢慢道:“平时总忌讳着皇后耳目,不想惹事;如今皇上既然在皇后那里,想来皇后也顾及不到我,我就悄悄儿出去走走也不妨。”

九儿已拿了件黛青软绸薄披风给我披上,笑道:“可不是,今儿个月色不错,难得昭仪有兴致,出去走走也好!”

凝霜忙叫人备宫灯,笑道:“那叫上两名公公,奴婢陪着吧!”

“不用了,九儿陪着就行。人多了招摇,反而落人眼目。”我自己系了披风,扶了九儿的手,笑道,“走吧,也就在附近转转,别让这些丫头大惊小怪的,好像我病了一场,就成了风中残烛,走两步就会灭了一样。”

“哪有,这不是有点杯弓蛇影了么?”

沁月等人笑着,虽还有些疑惑,到底安心地将我和九儿送出宫门,不再拦阻。

重赋旧词,往事如天远(五)

夜色已深,星河明淡,玉钩弯弯。清浅的夜风穿过富丽堂皇的红墙金扉,将薄薄的布料吸附在肌肤上,居然觉不出半点冷意。

揽紧披风的手掌正冒着汗,脚底也是一团热力直往上涌,不知不觉间已越走越快。

九儿原本提了八角琉璃宫灯在前面引路,不时四处张望一下,不一会儿竟被我甩到身后,急急冲了几步赶上前来,低笑道:“昭仪,不用着急,庄公子既是为你而来,不见着面儿,绝不会轻易离开。”

我恍惚明白,自己到底是失态了。

说是散步,这样行色匆匆,想不被人看穿另有玄机也难。

九儿应该也是想到了,脸色也有些仓皇,拐了个弯,便悄悄将宫灯吹灭,轻声道:“昭仪,我们抄僻静的小巷悄悄绕过去吧!”

我抬头瞧了瞧天色,摇了摇头道:“还把宫灯点燃,照常走着吧!这样熄了灯鬼鬼祟祟,反而惹人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