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儿闻言,只得取了火折子,依旧把宫灯点亮,在前面引着路。我也收敛了急躁,索性慢悠悠地一路和九儿赏着初夏的夜间风光。

怡清宫所处地段还算人烟旺盛的,所经宫室都是富丽堂皇,在摇曳的树荫下,被屋内的灯光映得如天宫一般,有女子细细的笑声扬出。

路上自是难免遇见些宫女内侍,见我缓缓而行,倒也不敢怠慢,行礼后恭敬让在一边。

到离熹庆宫远些的地方,便渐渐静谧起来,连不知哪里飘来的弦管乐音都显得宁和悠远,仿佛一时和那些皇室朝臣的明争暗斗隔得远了。

眼见四下无人,连屋宇都是幽暗的,而静宜院已在眼前,我再也顾不得,提起裙裾一路小跑,飞快奔了过去,把九儿低促的呼唤抛到了脑后。

离开并没有多少时日,这院落更显清寂,推上漆皮斑驳的虚掩宫门,沉闷的“吱呀”一声,在沙沙的枝叶摇动声中更显萧索。

梨花落尽,芳华全无。一树翠叶泊在轻雾中,像隔了层浮云般在夜影里幽幽摇摆,起伏不定。

破落的门窗并没能因为这新生的枝叶而显出些微生机。半掩的隔扇门前,帘栊在夜风里扑扑敲打着,凌乱破碎得像谁低低的呜咽。

大约也很久没人清扫庭院了,脚下有零落的枯叶,踩上去低低的悉索声,让我忍不住地放轻放慢了脚步,仿佛怕惊动了那随春归去的梨花魂魄。

“昭仪!”

九儿在身后轻轻地喊,小心翼翼地掩上门,抬高了八角琉璃宫灯,匆匆走到前面为我照路。

而我走到台阶前,已然顿下了足,望向黑沉沉的屋子,扯紧了肩上的披风。

屋里,真的有我等了三年之久的那人么?

磨平了棱角的石阶被宫灯映出几分温暖的明黄,长长的流苏却飘摆出幽暗的碎影,在石阶上芜乱飞扬。

九儿拉了拉我袖子,却没敢催我,而我默默地立于阶下,在那长久的安静中,似乎连自己的呼吸声也听不到了。

这时,我听到了谁的叹息,低而悠长,在风中遥远飘渺得犹似在梦中。

“妩儿……”

泪水忽然之间倾涌而出。

我冲上台阶,撩开帘栊,连推带踹打开那滞涩的门扇,飞快奔了进去。

“昭仪,慢些,小心摔着!”

九儿跟在我后面,已是万分着急,提起宫灯四处查看。

宫室内已没有了以往我和南雅意居住时的清雅秀致,原来光洁的陈旧桌椅,浮了一层薄薄的灰,泛着暮秋衰草般的倾颓破败气象。不知哪里的窗纸破了,哗啦啦地轻响着,墙角细细的莹芒闪闪烁烁,竟是蜘蛛结的网,随着透窗而入的夜风,也在一明一暗的晃悠着。

“碧……碧……岚……”

我小心翼翼地低唤,唯恐声音大了,惊动了他人;又恐声音小了,那个本该静静在黑暗中的男子会听不到我的呼唤。

仓皇的呼唤终于被喉嗓口棉絮般充斥的气团生生地堵住,转作了含糊不清的呜咽声,淹没在满屋的昏黄幽暗中。

应该谁也听不清我吐出的字眼吧?甚至连我自己,都不能肯定我是不是唤出了他的名字。

可就在这时,我听到原来我和雅意所居的卧房之中,传来了一声重重的闷响,像是什么人匆匆站起时重重带倒了桌椅。

我再也顾不得,屏住了呼吸,提起裙裾便冲了过去。

而房中也正有一人迅速步出,扶紧门棂立住,抬眸向我凝望。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庄碧岚卓然玉立,恰如缈缈夜空一轮皓月明洁,并不灿烂夺目,却无声地撒了一地清辉。

天地浩瀚,夜色迷茫,只让其更出尘如洗,不能掩盖半分的皎洁清雅。

离他数步的地方,我看着这个一身普通的侍从服饰依旧光华夺目的男子,忽然便有了身在梦中的不真实,仿佛是一伸手,便可轻易戳破的水中倒影。

迟疑了片刻,我虚飘着步伐近前两步,真的伸出了手,触碰那随时会像泡沫消散的幻影。

那面庞的触感温暖柔和,就如那唇角温润荡开的微笑,和指尖微微的洇湿,真真切切。

缓慢地在他面颊摩挲着,我僵立着身躯,屏住呼吸不敢稍动。

“妩儿……”

又是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那仿佛夏日清荷般的雅淡蕴藉,伴着久违的温暖熟稔,顷刻将我笼住。

戈戟云横,戾气凌霄汉(一)

他的肩膀似比以前宽厚了些,抑或是我等他已等得憔悴枯萎,不复原来的润泽灵秀,才会像败落的秋叶般在他怀中瑟缩成一团。

“碧……碧岚……”我犹自不肯相信,手掌依然在他脸庞胡乱蹭着,“是梦,又是梦了?”

其实……已很久不敢做这样奢侈的梦了,才无法接受他在现实中能来得如此突然。

掌心忽然坠落一滴温热,烫得心里一抽。

然后,我听到了庄碧岚压下哽咽的轻笑,“如果是梦,妩儿陪我把梦做下去,可好!”

我立刻点头,一迭声应道:“好,好,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泪眸抬起,分明看到那对在昏暗宫灯下的明亮双眸,少了些年少冲动的风流激越,多了些岁月打磨出的玉石般的清隽温润,却是同样的痴情无悔。

忽然间便松了口气。

或许我已不再是原来那个灵秀聪慧的宁清妩,但我至少能肯定,他待我的心,依旧如三年前一般,百折不回,并不曾因家国之恨而淡薄。

这便够了。

从此,我只要和你在一起,生死相随。

庄碧岚松开怀抱,捧起我面庞亲了亲我的额,低促地说道:“那么,随我去交州吧!”

薄软的唇在肌肤上留下的不仅是微微的湿润,更是沉醉的酥麻。

紧紧在靠在他身畔,我毫不迟疑地答道:“好!”

本来略有薄忧的清眸瞬间璀璨如星子,连唇角的轻笑也涟漪般扩散着,将他本就俊秀异常的五官更衬得光彩夺目。

“果然是我的妩儿……”他叹息道,“见到你之前,我总担心……”

他没说担心什么,只一把将我拉回卧室,把桌上一个包裹打开,低声道:“快过来,把这套侍卫的服色换上,马上跟我走!”

九儿将宫灯放下,转身点燃一盏长檠灯,轻声道:“昭仪,你快更衣,我到院外守着。”

“她不是昭仪!”庄碧岚忽然截断九儿的话,果决断然。

九儿怔了怔,立刻道:“嗯,庄公子,宁大小姐,我先出去了。”

目送九儿离开,庄碧岚握紧手中的衣衫,沉默片刻,又将衣衫轻轻压在包袱皮上,黑眸深深凝注着我,沉郁问道:“妩儿,若随我去了……你便不再是金尊玉贵的大周昭仪,只能是我的妻,我甚至……未必能保你一世安稳无忧。你……还肯跟我去么?”

我鼻子一酸,泪水差点又掉下来,忙吸了吸鼻子忍住,和少时一般揽着他胳膊,轻声道:“我本就是你的妻,自然要跟你去。”

乱世流离,交州不过偏安一隅,待中原稳定,刀兵之祸,恐怕就迫在眉睫了,谁又能保证谁的一世安稳无忧?

他不知冒了怎样的风险才能站在我身前,难为他还为我如此忐忑,连接我出去,都担心不能许我幸福安乐。

庄碧岚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伸到我脖前,为我解下披风。

我粲然一笑,飞快地拔下发际的几根珠钗,放下长发,借机擦去眼中的泪水,才去脱外衣和裙裳。

苍白的指尖还在不断颤抖,擂鼓般的胸腔依旧阵阵酸痛,倒是这种夹杂了不安的喜悦和激动,让我终于有了我已和庄碧岚在一起的真实感。

夏日已至,小衣薄如蝉翼,但我再舍不得他离开我的视线,何况我早晚是他的人,便也不避忌,红着脸去接他递来的宫廷侍卫服饰。

庄碧岚如瓷的面庞也泛着红晕,侧了头不看我,只轻轻叹道:“妩儿,我本不该让你受这样的委屈……是杜太后……误了你,误了我。”

我愕然抬头,“姨母?她……做什么了?”

庄碧岚苦涩地笑了笑,“你写过一首词叫人送给我。”

不错,那曲《卜算子》,直到今天看到丝帕上那句诗,我都猜测着是不是根本没送到他手上,或者因血海深仇而不愿有所回应。

“你没回复我。我以为……你怨恨我。”

不敢看他的脸,只痴痴地望向墙壁上灯光投下的他的秀颀身影。

“我是怨恨你,我怨恨你三年了。你派来的使者拿着你亲笔写的词,告诉我这是你的绝命之作。他说,你在宫中被楚帝强幸,事后一病不起,郁郁而终。”

浑噩了多少岁月的大脑开始转动,让我依稀想起,送信以后的那几个月,杜太后似乎对我特别关心,不时的嘘寒问暖,眼神却有些闪烁不安。

原来,她早知道我暗中派人送信给庄碧岚,并买通使者做了手脚。

要见无因见,拼了终难拼。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本寄相思意,却被指作绝命书。

于我,庄碧岚没有回复,我不得不死心;于庄碧岚,他既得了我的死讯,也不能不绝望。

怪不得雁去无踪,杳无音讯。

庄碧岚望着蛛尘满梁,叹道:“当时我便想着,你明知……父亲只剩了我一个亲人,我不可能舍了他去追随你,还这么不知保重,真的好生怨你。便是……便是为人所侵,也该为我忍辱一时,怎能轻易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你没真的生病,我却足足病了两三个月,满心里……只记得我的妩儿从小到大地在我身畔活蹦乱跳,和我一起弹琴吹笛,写诗画画……”

我不敢想象他得到我死讯会是怎样的惨淡,低问声道:“那……那你后来怎么知道……我还在人世?”

庄碧岚自嘲一笑,“宁氏昭仪倾国殊丽,闹得大周后宫不宁,君臣失和,我怎会没听说?何况眼线的回报,宁昭仪又是原来杜太后宫里的,除了你之外,我真想不出京城还有第二个颠倒众生的宁姓美人!”

他垂了眸静静望着我,怜惜而痛楚,“唐天重嚣张跋扈,唐天霄纨绔无能,周旋在他们身边……委屈你了!”

我立时明白这“委屈”的含义,再不知朝野上下将我和唐家兄弟的事传到了怎样的不堪地步。

不想他自责,也不想他误会我轻薄,我靠近他,轻轻撩起丝袖,涨红了脸道:“我没有委屈。唐天霄喜欢的是被唐天重娶回去的康侯夫人南雅意,我只是他报复他堂兄夺人所爱的棋子而已。这小皇帝不算太坏,至少不会欺负心上人的好姐妹。”

臂膀雪白如藕,一点朱红晶莹夺目,光色流转,正是未出阁女孩儿证明清白的守宫砂。

庄碧岚愕然望我,眸光也是晶莹。

我含泪笑道:“碧岚,我只做你的妻,你不许负我。”

刚绣好的香囊正脱落在散乱的衣衫上幽香阵阵,精绣的并蒂莲花在薄薄的灯光下粉色盈然,像一双璧人执手相对,笑靥含春。

一针一线,丝丝缕缕,扎出的是相思苦,相见欢。

这天底下,也只他一人,配得起我的相思,而且……他竟不曾辜负我的相思。

垂下眸,我将那香囊小心地扣在了他腰际。

他轻捻着香囊,眸光灿亮,一时分不清是愉悦,还是伤感,唇角却轻轻弯起,笑意浅淡。取了男装,他缓缓为我披上,低沉而顿挫地说道:“我不负你。并且,从未负你。”

“不但不许负我,也不许再弃我而去。不论是生是死,你都得让我跟在你身畔。”

“嗯,生死不弃!”

将我的长发拢到侍卫的盔甲中,他一低头吻住我的唇,呢喃道:“等接应的人一到,我们就走,从此……再不分开!”

我心旌神荡,由着他和我亲呢缠绵,竭尽温柔地回应着,由着身心在他的爱抚下沉醉,神思渐渐飘忽。

那种久违的踩入云端般的愉悦,似拉近了分别三年的流光,近得我们仿佛可以听到莲池畔少男少女无忧无虑的清脆笑声。

九儿惊惶的脚步奔近时,庄碧岚不得不恋恋放开我,却依然将我紧紧拥着,蹙眉望向门外。

“庄公子,有人过来了!是……一大队人,好多好多的人……”

庄碧岚眼中晨雾般的迷离迅速散去,清冽的眼眸闪过略显陌生的凛冽和机警。依旧紧揽着我的肩,一箭步跨向前,沉声问道:“是什么人?”

昏黄的长檠灯下,九儿的脸色发白,紧张地绞着袖子,牙齿磕得格格作响,惊惧答道:“不……不知道。人……人很多,打着灯笼,往这边跑得飞快!”

庄碧岚清秀的眉锁紧,右手按上了腰间的剑柄,便要松开我向外行去。

心里蓦地一抽,我揪紧他的衣襟,尖细地叫起来:“碧岚,别丢下我!带我走,或者……”

或者,带我死。

我累了。

三年,已足够。

我不想再像偶人一样被人牵来扯去,让自己的心智也渐渐麻木得像偶人一般。

戈戟云横,戾气凌霄汉(二)

九儿退了一步,无力般靠住门棂,低声道:“恐怕……恐怕也走不了。这时,应该到门口了!”

话音未落,正厅虚掩的门“吱呀”一声,有迅捷的脚步声传来。

迅捷利落,却并不沉重,听得出应该只有一人往这边行来,且步履间并不迟疑,分明对这屋内环境很是熟悉。

而同时,宫外隐隐的暄嚣和喝命声正远远传来,分明大队人马还及进入宫院。

我手足冰冷,紧咬着牙关一时说不出话来,庄碧岚却极沉着,给了我一个安慰的眼神后,反手将我往身后推了一把,轻而清脆的凛然出鞘声中,他的宝剑在灯光下拖曳出一道璀璨如水银般的流光,飞快的划向奔入屋中的那人。

那人行动极其敏捷,宽袖甩动,一道幽光划过,飞快格上庄碧岚的剑锋。

长檠灯被呼啸的风压得蓦地一暗,兵刃相对时磕出的火光却格外耀眼。

斜斜飞起的凤眸辉光明灼,飘摆的袖口一抹金绣游龙腾腾欲飞,正是当今大周君主唐天霄。

但他身后空荡荡的,并没有一名侍卫或内侍相随。

庄碧岚显然也已发现,并没有继续攻击,略带迟疑地将我一拉,紧紧翼护到身后。

而我也才觉出,见了唐天霄,我竟不自觉地向他的方向挪了两步。

唐天霄眼底的锋芒从我脸庞掠过,仿若立时柔和了许多,连薄薄的唇角都往上轻轻扬起。

“庄碧岚?庄公子?”

他轻笑着,一语道破庄碧岚身份,缓缓将护身短剑入了鞘,藏回袖中。

庄碧岚并没有收剑,只将剑尖朝下,向他微一屈身致意,淡淡道:“皇上万乘之尊,轻犯险地,不怕在下失礼么?”

外面的嘈杂声渐近,又凌乱的脚步冲入院中,火把映亮了前后的窗纸,显然四周已被包围。但唐天霄却孤身与庄碧岚这位南朝名将之子相对,一旦有所闪失,无异是将自己送入了虎口。

我正忐忑着以庄碧岚的身手,有多大的可能将唐天霄制住,并以此为盾牌脱身时,唐天霄已指向我,无奈地摇头叹息:“朕的昭仪身在险地,朕可不能让皇后图了一时之快,伤朕最宝贝的眼珠子。那可真是……朕一生之憾了!”

当着庄碧岚的面,被他这样说,我自是又羞又窘。但他的弦外之音,我们都算是听出来了。

庄碧岚皱了皱眉,“外面的人马……不是皇上所遣?”

唐天霄哂笑,“如果是朕所遣,那朕轻犯险地,不是多此一举,自讨没趣?”

杂沓脚步已至厅堂前,唐天霄向外瞥一眼,向呆立一旁的九儿示意:“还不去拦住他们?”

九儿恍然大悟,急急应了,冲了出去。

唐天霄又指昏暗的床后帏幔,低声催促:“如果庄公子不想清妩有事,请避上一避!”

外面已传来九儿的叱喝:“慢着,你们什么人?皇上与宁昭仪在此,谁敢惊驾!”

院外一时静默,接着是水纹般漾开的窃窃私语。

九儿是我的侍女,他们中间总会有人认识。纵然是听说了什么确切消息才兴师动众过来抓人,也会好好思量一下九儿说的话是否有几分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