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元央领过旨后,凤仪宫的晨会也差不多要散了。元央特意上前和庄妃说话:“娘娘今日这身衣衫,真是既好看又庄重。”庄妃适才在宫中的表态显然是亲近元央的,故而元央投桃报李的递了笑脸过去。

庄妃的年龄在后宫之中算得上是大的,虽是一贯以端庄温婉示人却也尤其注重保养、打扮。她今日穿了一件绯色绣西潘莲的纱袄,更显得肤白若雪、绿鬓如云,确是好颜色。她笑着颔首,算是应下了元央这略有些浮夸的奉承,淡淡道:“元嫔今日亦是不错,人逢喜事精神爽,一看便是容光焕发。”

这是说她今日晋位的事。元央连忙低头谦虚道:“妾不过是仗着年轻罢了,娘娘莫要取笑......”

庄妃闻言微微颔首,心中对元央过于快速晋升的郁气不知不觉也散了去,颇有些复杂的看了看元央:后宫历来最是磨人,当真是“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任是铜皮铁骨也要跟着磨去一层皮。元央如今不过初初进宫,等她经历了那些事想来也再不能有现今这样的朝气。到时候,陛下的兴趣大约也要尽了。

庄妃心中是这般想的,反倒更添了几分宽容,故而对着元央也甚是大方:“你先回吧,来日得闲再来本宫宫中叙话。”

元央扬起唇微微一笑,有礼的退后一步,目送着庄妃离开。等那一大群太监和宫女列队离开,元央亦是打算回去,可她一转头却见一身湖蓝宫装的柔妃正凝目看着她。

柔妃本就是世间罕见的绝色美人,当她凝目看人的时候,一双美目好似波光潋滟,好似江南那潺潺流过的春水。若是男人被这样的目光望着,怕是要心魂皆失,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都觉心甘情愿。

可元央被她这样看着却觉得渗得慌。她眨眨眼,干脆弯了弯唇角,对着柔妃温柔一笑——反正现在是在凤仪宫前,柔妃总不能连面子都不要就上来动手。

柔妃眸色渐渐转深,忽然抬步走到元央跟前,柔柔一笑:“皇后娘娘常说,既是入了后宫,自然是一家姐妹。既是一家姐妹,我们二人日后也该好好相处才是。元妹妹,你说对不对?”

元央并没有被柔妃这般忽然转变的态度吓倒,从容应道:“皇后娘娘的话,自是没错的。”

柔妃定定的看着她年轻美貌的面庞,忽而伸出她那仿佛羊脂美玉雕成,丰盈不见肉、纤美不见骨的细指,在元央的面上抚了抚,意有所指的道,“说起来,本宫入宫也有三年了,被妹妹你一衬,倒真是成了惹人厌的老人......”

元央只觉得那柔腻白皙的手指冰凉滑腻如同毒蛇的性子,柔妃的言行恶意远胜过善意。她退后一步,垂下头,状似恭敬的道:“妾蒲柳之姿,一如萤火,安敢与娘娘这皓月争辉?”

柔妃好似被逗笑了,抬手用衣袖掩着唇的笑出声来,犹如银铃一般的动听。随即,她便玩笑似的道:“元妹妹真是会说话,怪不得陛下、皇后娘娘、还有庄妃姐姐都这般疼你......”

元央应道:“陛下更疼柔妃姐姐呢,昨日回宫后立刻就去见姐姐了......”她好似刚刚发现自己失口,连忙捂住唇,端出一张苍白无辜的脸庞,欲盖弥彰的喃喃道,“妾并不是故意要提起陛下泼姐姐一脸汤水那事的......”

柔妃面上绝艳动人的笑容再也端不住了,她几乎是立刻就冷下脸来,翠羽似的眉也拧了起来。她狠狠的瞪了一眼元央,随即便转头打量了一下边上的几个宫人,好似能听到那些人心里头的讥笑似的。

“好,好,”柔妃一字一句,压着喷涌而出的怒火缓缓道,“本宫倒是真不知道元妹妹竟是这般会说话!”她满腔怒火,恨不得上前赏元央这个管不住嘴巴的蠢妇一巴掌,偏偏这是在凤仪宫前,她又刚刚受过皇后训诫,发作不得。柔妃咬了咬牙,用力拂了拂袖,转身离开。

元央一脸“惶恐”的目送着柔妃离开——反正柔妃已经恨上她了,债多不愁,不气白不气。元央故作忧愁的叹了口气,一边低头理了理自己平整的袖口,一边侧头和碧叶叹气:“柔妃姐姐真是个急脾气,这才说了几句话,就急匆匆的回去了。”

碧叶默了默:不走的话,站着给你群嘲吗?她深刻发扬了沉默是金的准则,扶着元央的手回兰漪宫。虽然元央如今已是嫔位,按理是可以有自己的步辇的,只是现下还未备好,只得一路走过去。

元央早上为了看柔妃的笑话,故意起得早,结果来回走了一路,现下早就困倦了。她想着现今也无甚要事,索性起身去往内室,准备补个眠。

兰漪宫的人久经考验,大约也知道元央这怠懒的性子,早早暖好床榻,上前替元央脱下外衣,服侍着就寝。

临闭眼了,元央忽然想起来午膳一事,连忙吩咐道:“到午膳的时候再来叫我。”等下头的人躬身应下了,方才心满意足的抱着被子睡去。

结果她一睡竟是生生的睡到饿醒,胃里难受,正打算开口叫人。只是她一转头才发现自己的头发被人压了一段,侧头一看便见着床榻边上还躺着一个人。元央吃了一惊,微微张大嘴巴,瞪着眼看着那人。

那人本还闭眼歇息,大约是睡得不沉,察觉到了投在面上灼热目光,长长的眼睫慢慢上扬,睁开了眼。他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看着元央,缓缓道:“醒了?”他声音少见的带了点困意。

元央偷偷戳了戳休眠的系统,顺便看了眼刚列出来的晴雨表:这晴雨表一扫前节日的阴雨连绵,竟是少见的晴空。

元央心中大大的松了口气,连忙往里让了让,顺便伸手抱住那人的手臂,口上含糊的道:“没有,没有,我在说梦话呢......”说着还得寸进尺的抱着皇帝的手蹭了蹭,小声嘀咕道:“陛下......”

她还没想好要说什么,皇帝已经伸手将她整个人都搂在怀里,便如抱着抱枕似的,很快又闭眼睡去了。

元央本还觉得有些饿,只是被他紧紧抱着动弹不得,只得怔怔的睁眼瞧着皇帝这秀色可餐的模样。不知怎的,越看越困,竟也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

这一睡,直到傍晚时分方才醒转过来。她睡相略有些不好,因为被皇帝抱得紧,她的一条腿都搁到了皇帝身上。

元央不由红了红脸,连忙把腿伸下来,结果一抬头就撞见了皇帝清醒冷淡的目光。犹如阳光,所有的小心思都无所遁形。

这一刻,元央终于明白什么是羞得想要钻进地缝里。

秋风

元央羞红了脸,只觉得心头砰砰,匆忙低了头,正好错过了皇帝眼中一掠而过的一丝淡淡笑意。

既然两人都醒了,皇帝干脆拍拍元央的屁股,径自掀了被子起来:“朕已经吩咐他们备膳了,赶紧起来.....”

元央长这么大还真没被人拍过屁股,顿时像是猫咪炸毛似的坐正了身体,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人,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先不说屁股的“尊严”神圣而不可侵犯,她之所以被饿了半天估计也是因为下面的人担心吵到皇帝不敢进来叫人。

皇帝倒是很少见着元央这般模样,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元央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被他这么一摸一揉,肚子里的那点儿气都散了,于是仰着头对着皇帝甜甜一笑。

她如今正是十七岁,恰是少女最好的年华,现下又是刚好睡饱,整个人都显得容光焕发。从皇帝的角度看去:双颊白嫩,纤长的柳眉如翠羽,一点红唇好似藏在绿叶里醉红的樱桃,引人采撷。

皇帝一贯冷漠淡定的目光微微动了动,揉着她头顶的长指也跟着缩了缩,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你擦一擦脸。”

本还觉得自己正在使美人计的元央闻言不由得瞪大眼睛,心下顿觉不好,急匆匆的去拿床边的菱花铜镜。她一边看镜子,一边伸手往脸上一探,立马就明白了:面上的红印和嘴边的口水都还在呢......

元央虽说不上是爱美如命,这时候却也几乎要掩面痛哭起来——这就好似你辛辛苦苦的找好造型师,选好正装,一脸庄严肃穆的参加宴会,结果却发现那是化妆宴会。五颜六色的灯光照下来,你倒是成了全是笑话的一群人里真正的笑话。

皇帝不易察觉的弯了弯唇角,本来宛若刀刻的面部轮廓也显得柔和了一些。他就这么看着元央羞窘的抱着被子、捂着脸装鸵鸟。

恰在此时,外边的人已经摆好晚膳,识时务的苏公公隔着门禀报道:“陛下,晚膳已经备好了。”

皇帝口上淡淡应了一句:“朕知道了。”话声未落,目光便转向了元央。

元央不好再装鸵鸟,只得磨磨蹭蹭的从床上起来,伸手拿了一件莲青色团龙云纹的袍子给他换上,然后又低着头替他理好领口和袖口。

她刚从床上下来,脚上汲着钉珍珠的绣鞋,身上则穿着寝衣,因为睡姿不好领口打开了一些,胜雪的肤色几乎与雪白的寝衣一色,低头动作的时候不免有些春/光显露。

皇帝目中的眸光微微暗了暗,目光往下一转,却又撞见着元央小巧精致宛如羊脂美玉雕出的脚踝。他不觉的抿了抿唇,心头添了几分躁意,不待元央替他理好袍角便急步往外去,淡淡吩咐道:“你自己换好衣服再出来。”

元央实在无法理解皇帝这比少女心还要千回百转的小心思。等皇帝出了门,她干脆扬起声唤了碧叶领几个小宫女来侍候她更衣。

因为是皇帝驾到,几个宫人都不敢轻忽,特意拿了新的纱袄替她换上,顺便解开她已经松散的发髻,重新梳了个飞仙髻,用一对祥云头的玉簪固定,鸦羽似的发髻后面则是插着一支小流苏钗,垂下三挂的用珍珠和珊瑚珠串成的流苏,在发后微微晃动,更添几分灵动之美。

元央对着铜镜里的自己眨了眨眼,见着镜中美人秀美明丽一如画中仙,适才那一点羞恼便如轻烟一般的散开了。她在半人高的铜镜前转了一圈,拖在地上的织金绣绿牡丹裙摆也跟着打了个旋儿,便如一朵初绽的花,绚丽至极。她面上带了笑,好似炫耀雀屏的孔雀似的,转身往外走去。

结果这时候的皇帝却摆出一副清心寡欲的和尚模样,连眼角都不给她,听到脚步声也不过是淡淡道:“坐吧,陪朕一起用膳。”

桌案上已经端上了菜肴。因有皇帝在,元央又是个无肉不欢的,桌上倒是有好些肉菜。元央只是挑眉扫了一眼,顿觉肚子饿得有些受不了的。

只可惜每回和皇帝一起用膳都好似打仗一般。元央这会儿也顾不得什么矜持,忍着烫喝了一碗冰糖燕窝粥,然后便先后干掉了小半糯米鸡、翡翠排骨、葱爆牛肉、爆炒肚尖等等......

到了最后,皇帝慢悠悠的端着碗,一口一口的喝菌菇龙骨汤,元央倒是兴致勃勃的让人又端了一碟的杏仁豆腐来。

杏仁豆腐装在豆青底染金蝶恋花的小碟里,因为是冻过的,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琼脂一般的白腻,凉丝丝的,上头还冒着白气。

皇帝本不想理她,但是瞧了一眼便蹙起了眉:“刚刚用过晚膳就吃这么凉的东西,担心闹肚子。”

元央抿了抿唇,撒娇似的道:“可这会儿妾就是想吃点甜甜的东西啊......”她双眼一弯好似月牙,那点儿甜蜜也跟着流了出来,笑声又轻又软,“那,加点儿热的蜂蜜和果酱,也是好吃的。”

皇帝扫她一眼,干脆随她去了。

于是,元央让人拿了桂花酱和蜂蜜来,温热了之后倒在杏仁豆腐上面,然后才夹了一小块尝了尝,味道果然不错。她一连吃了好几块,舌尖一时冷一时热得折腾着,都有些发麻了,可那点甜味却依旧叫她心满意足,不一会儿就吃的只剩下一块了。

元央想了想,还是停了下来,问皇帝道:“陛下可要尝尝?味道不错的,也不是特别甜。”

皇帝已经由着苏公公服侍,用茶水漱过口,这会儿正端着一盏茶慢慢的抿着。他听到这话,不置可否,倒是垂了眼看元央,想了想后干脆伸手将她搂到怀中,低头吻了下去。他体温偏低,偏偏唇间一偏滚热,好似渡了一口火过来,烧得五脏六腑都跟着发热,便是骨头都有些酥软了。

元央舌尖本还有些发麻,凉飕飕的。可这时候被那团儿火一烧便好似被焐热了似的,软软的、热热的,那一点残留的甜味也好似散了开来。

皇帝好一会儿才放开她,手上的茶盏搁在桌案上,发出清脆的好似玉碎的声音。他少见的弯了弯薄唇,本就冷漠的面容犹如冰雪消融,缓缓开口道:“还是甜了些......”元央顿了顿才反应过来皇帝是在说什么。她厚着脸皮靠到皇帝怀里,面上羞红不肯应声,却又动手动脚的玩着皇帝的袖子,故意挑了眉悄悄睨他,眉梢眼角清艳动人。

皇帝本就忍耐许久,见她这般模样,干脆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起身往内室走。

此时,殿外有脚步声急匆匆的接近,小太监慌忙跑了进来,小心翼翼的凑到苏公公耳边说了几句话。本还守在门口的苏公公面色微微一变,显出几分踌蹴的模样,他看着门窗上映出的那两个几乎要交错在一起的人影,犹豫了又犹豫,还是轻轻的敲了敲门,口上道:“陛下,兰心宫出事了。”

兰心宫乃是惠妃寝宫,既是出事,那就只能出在惠妃身上。自从惠妃“病”了之后,兰心宫便被皇后借着让惠妃安心养病的借口令人看管了起来,层层护卫,便是连只鸟都难飞进去。这时候的出事,就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了。

元央闻言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她抬起头,正好能看见皇帝慢慢抿起唇角,下颚弧线冷硬如同冰雕,冷漠的近乎没有人情。

皇帝伸手放下怀中的元央,站直了身子,隔着门问道:“惠妃如何了?”

苏公公的声音有些迟疑,但还是很快的应道:“太医已经去看过了,只说是回天乏术。皇后娘娘现下已经往兰心宫去,特意令人来和陛下说一声。”

皇帝沉默片刻,神色显得有些复杂,许久才开口道:“行了,朕去看看。”

元央悄悄握住皇帝的手,小声道:“妾陪陛下去,此事实在古怪,说不定就是‘那些人’做的。妾若在,或许能帮到陛下。”她口中的“那些人”指的自然是那些考生。

皇帝深深的看了元央一眼,忽然用力的握住元央的手掌,拉着她径直往门外去。

秋日夜里风凉,元央本又是呆在温暖如春的内室之中,迎面冷风一吹,不由有些瑟瑟。皇帝好似叹了口气,半搂着元央上了龙辇,随后又吩咐苏公公去拿件披风来。

苏公公实在是天下第一的贴心人,明明就在兰漪宫的殿外,他偏偏不去找元央的宫人去取元央本人的披风,反倒是拿了一件皇帝惯穿的藏青色镶银狐毛的披风递过来,殷勤解释道:“瞧奴才这记性,今日竟是只带了这一件。”

元央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故作羞涩的靠着皇帝不出声。皇帝倒是看了苏公公一眼,接了披风替元央披上,不轻不重的敲打道:“朕看你是榆木脑袋,不打不长记性。”

苏公公悄悄端详了一下皇帝的面色,见他并非真的气恼,连忙笑着道:“陛下这话说的,奴才这脑袋要真是榆木做的,一准儿是木鱼,一敲一个声儿。”

元央被这俏皮话逗得一乐,倚在皇帝的肩头笑得颤颤,适才那点儿因为惠妃而起的紧张倒是散去了一些。

皇帝的龙辇倒是抬的人多,走的也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兰心宫。

皇后领着一众妃嫔上前见驾,眼角余光扫过披着皇帝披风的元央,眼色微微一沉,红唇跟着抿了抿。

皇帝倒没注意到皇后的变化,他只是粗粗扫了眼在场的诸人,然后便伸手扶起皇后,随口问道:“惠妃怎么样了?”

皇后闻言,眼眶微红,压低了声音,轻轻的道:“陛下来得晚,惠妃妹妹现下已经往生了......太医说,惠妃妹妹所中的□□药性凶猛,她倒也没受多大的罪。”她顿了顿,用袖子掩住脸,好似有些悲痛的叹口气,婉转的语调好似碧波上轻轻拂过的莲花清香,久久不散,“她临去前倒是留了几句话,要妾和几个妹妹告诉陛下......”

皇后好似不忍说下去,侧头去看宸妃,目光盈盈好似强忍着泪。若是端看这般情景,旁的人还真要以为惠妃是皇后的亲妹妹。

宸妃面色也有些凝重,只得接口道:“惠妃临去前只说了一句话,”她抬头望了眼跟在皇帝后面的元央,深吸了口气,慢慢道,“她说‘是元贵人下的毒,求陛下明察’。”

惠妃自回宫后便一直被关在寝宫“养病”自然不知道元央已经是元嫔了,口上还是按照旧日的习惯,称呼她为元贵人。

冷风习习而过,浸骨寒凉,即使裹着披风,元央也依旧冷的打了个哆嗦。

萧瑟

惠妃的话,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是做不得假的。皇后心里对元央有些隔阂,自然不会出面替她争辩,只皇后到底顾忌着皇帝,不愿做这个恶人,这才把话头推给宸妃。

元央闻言,对着这种“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降”的事倒是安之若素,半点也不觉得惊诧——她近来风头太劲,几有后宫独宠的势头,后宫里面多得是人嫉恨她。再者,明面上,丽贵嫔、纯昭仪、柔妃都已先后与她结仇,暗地里,皇后等人未尝不厌恶她。这种后宫皆她敌的处境下,敌人的敌人就是帮手,无论此事幕后之人究竟是谁,这回顺手将事情嫁祸给元央简直是神来之笔——有此一言,多得是人宁愿放过凶手也要把事赖在元央身上。

元央好似惊惶的垂下头,乌发如云,光可鉴人,在月光下被照出银色的莹莹之光。她匆忙跪倒在地上,沉声道:“妾身份低微,与惠妃娘娘不过有几面之缘,又怎会起害人之心?自西山返宫妾便从未来过兰心宫,从未见过惠妃娘娘,更是从未生过害人之心。此事绝对与妾无关。陛下烛照万里,明察秋毫,求陛下能够查明此事,还妾一个清白也让惠妃姐姐泉下安宁。”

宸妃闻言暗自点头:这元嫔反应倒是很快,先是表明了自己没有杀人动机和能力,更是直接把事情推到皇帝手上,最后还要问心无愧的拉上“惠妃泉下安宁”这样的借口。怪不得她这般出身,短短时日就能得了嫔位。

纯昭仪就站在一边,穿着碧绿色镶银边绣白玉兰的袄子,夜里冷风一吹,微微一晃,颇有弱柳扶风的娇弱之态。她伸手用帕子揉了揉泪水涟涟的眼睛,仿若无意一般的轻轻道:“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惠妃姐姐再不好,人都已经去了,元妹妹怎地还要质疑她临终之言......”她说着说着,眼泪便落了下来,好似梨花带雨一般的楚楚可怜。

元央被这圣母白莲花特有的歪理喷了一脸,低着头一时没有应声,心里却还是忍不住暗自吐槽:大姐,她临终遗言是在冤枉我好吗?我不质疑,难道还要扬起脖子去碰刀口,成全她的话不成?元央咽下一口血,只得接着道;“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也许惠妃姐姐也是被人蒙蔽也未可知。”

“听元妹妹的意思:有利你的都是真话,不利你的就成了被人蒙蔽之言。难不成只有元妹妹说的话是对的?”柔妃眉梢轻轻一挑,微微冷然的神色使得她那一张芙蓉面美得如梦似幻,她红唇一勾,徐徐道,“惠妃姐姐的话乃是在场诸人都亲耳所闻,铁证如山,又岂容抵赖?”??

“够了!”沉默许久的皇帝忽然开口了,他来回扫了一眼在场的人,目光冷然犹如寒泉之水,众人一时之间皆是噤若寒蝉。

元央跪在冰冷的石道上,寒意上浸,双膝都觉得一片冰冷。她抬头时正好对上皇帝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破开那些多余的掩饰,他确实是心冷如铁,毫无半点情感。好似掺杂着冰渣的水从头灌入,元央全身一冷,顿时清醒过来,不再多言,只是垂头静默着。

皇帝不易察觉的收回目光,淡淡道,“此事事关紧要,既是与元嫔有关,那就先把元嫔押回兰漪宫禁足,待事情查清之后再行问罪。”顿了顿,他又侧头和皇后说,“此事由皇后与庄妃一起查办。”庄妃本就是皇后一派,这般处置显然是将事情全交给皇后去查。

皇帝之所以饶过惠妃性命,自然不仅仅因为元央的求情。他是为了安稳局势——如今正是清理萧家势力的时候,倘若连惠妃这个出嫁的萧家女都活着,往日里那些和萧家有过关联的人家自然也能安心些,朝中才能安定。如今惠妃出事,说不得朝中就有人要疑心他要株连治罪,若是有人狗急跳墙,不知又要多了多少麻烦。

皇后倒是未曾想到皇帝连一句话都不多说的就将元央丢了出来,甚至直接把事情交给她处置,一颗芳心顿时又酸又软,暗自道:他到底还是信我的,多年夫妻,我和他之间的情意又岂是元嫔这般玩物似的女人可比?这般一想,她本就做戏揉红的眼中险些真落下泪来,不由郑重应道:“陛下既是将此事交给妾,妾定会查明真相,不负陛下所托。若元嫔乃是清白的,妾也一定会还她一个清白,好叫惠妃妹妹瞑目。”

皇帝握住皇后的手,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后宫诸事,多劳皇后费心了。”

皇后不由双颊微红,好似牡丹绽放,轻轻应道:“惠妃会出事,也是妾治宫不严的缘故。好在陛下宽宏,妾如今也是将功赎罪。”

如今已经是深夜,元央被皇帝派人押回了兰漪宫,皇帝干脆携了皇后的手去凤仪宫安置。皇后和皇帝一派恩爱,外边几人自是看得眼热。

宸妃一派风轻云淡的模样,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复杂颜色;庄妃神色温和平静,好似很是高兴帝后关系融洽;倒是柔妃不自觉的握紧了手中的帕子,笑得越发柔美;丽贵嫔和纯昭仪几人皆是恭敬的低着头,神色不明。

虽是“押”,实际上元央到底还是皇帝名义上的小老婆,那些护卫自是不敢放肆,还算恭敬的把她送回了兰漪宫后。

碧叶急的团团转,元央却很是淡定:“急什么?陛下此时把我关到兰漪宫禁足,未尝不是保护。”兰漪宫乃是她的寝宫,外头又被人看守住,至少绝了旁人下手的可能。

碧叶却还是急的一脸通红:“可皇后一贯不喜娘娘你,若是查的不用心,把事情全推给娘娘你可怎么办?”她几乎要落泪了,喃喃道,“娘娘你一贯把人往好里想,还不知道那些女人心肠有多黑呢......”

元央倒实在没想到自己在碧叶眼里居然还是个“好人”。她不由心虚的摸摸鼻子,安慰碧叶道:“放心吧,皇后到底是皇后,这事又是陛下当着众人的面亲自交给她的,这点儿心胸还是有的。再者,虽然庄妃乃是皇后一派的,但有她在边上看着,皇后也会更尽心。”

这般一想,元央倒觉得皇帝这安排实在是不错。只是,他现今这能这般冷静处理,也不过是因为把元央看成是棋盘上的棋子,一视同仁。

元央不由得感叹了几句前路茫茫:虽然滚了几次被单,但皇帝还是无情无义,简直一片“真心”喂了狗,现在自己都还没想好如何对皇帝下手,别人就先对她下手了——作为一个双标党,元央半点也不觉得自己要求皇帝“有情有义”的同时想杀皇帝有什么问题......

只是,惠妃这事确实是疑点重重。

她现今不过是个罪臣之女,之所以能保留妃位不过是靠着皇帝一点怜悯,明眼人都知道她这般身份是绝对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的。既是如此,又怎会有人故意冒着天大的危险去杀她?哪怕是想要嫁祸元央,也绝不可能。

深夜

元央踱着步子在殿中来回走了几步,最后忽然灵光一动,轻轻的一抚掌,转头去问碧叶:“碧叶你说,我如今身份低微又安分守己,从不主动招惹那些人。她们何必冒着这么大的风险陷害我?”

碧叶一贯向着自家主子,就如孩子学坏家长从来都觉得是旁人带坏了一般,她闻言顿时把元央往日里的那些糟心气人的事全都丢到脑后,连声道:“自是因为她们担心娘娘您夺了陛下的宠爱。”

元央微微颔首,深以为然。换而言之,必是惠妃身上有着什么让人担心的地方,牵涉甚大,所以幕后之人才会冒着天大的危险去杀她。

元央慢慢走到书案前,写下惠妃的闺名萧景娘三字,随即,她又用笔沾了墨水圈了一个“萧”字——萧家历经数朝,流传百年,哪怕如今猝不及防的被皇帝问罪了,说不得也留了一二出路或是暗子。又或者,萧家手中还抓着一些人不为人知的把柄?

元央默默思忖着这些事,本还要再问碧叶几句萧家的事,只是想起碧叶与自己一般都久居深宫,怕也知道不了多少。她抿了抿唇,正要吩咐几句,眸光一掠间忽然看见碧叶不知怎的、无声无息之间竟是软倒在了地上,昏迷不醒。

夜风从半开的木窗吹过,发出嘎吱的声音,殿中的瑞兽烛台上的烛光亦是跟着那冷风晃了一晃,在墙上勾出一个纤长而暗色的人影。

元央心口砰砰的跳着,深深的吸了口气,勉强抬起头露出一点笑容,抬眼去看那个不知何时越过围着兰漪宫的一众侍卫,从木窗中跳入殿中的人。

夜色深深,月色如霜,兰漪殿中的两个人影几乎是对面而立,剑拔弩张。

于此同时,柔妃一身银红纱衣,薄纱如衬着雪肤,好似雪中绽开的红梅,艳色灼灼如烈火。她漫不经心的露出半截白玉一般细腻的藕臂,手中拿着一支暗香淡淡的桂枝,不顾夜里的凉风,独自倚在窗口,曼声唱着不知何时学的小调,柔而媚的声音低而沉,随着那脉脉暗香在夜里浮动。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她语声曼曼如暗夜溪流,仿佛柔情似水,情深似海,便是铁石心肠之人听到这般的歌声都要为之心动,心神皆醉,情难自禁。可是,那歌词之中的最后那句“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柔妃到底还是没有唱出。她忽而扬唇冷笑起来,银白色的月光犹如被一层轻纱落在那张倾国倾城、绝艳动人的面上。她这一笑之间,好似融了浓浓月色的山间寒泉,被山石撞得飞溅而起,细碎的白沫浮在水面上,泉声潺潺,水光粼粼,美得无法想象。

“只愿君心似我心......”她笑容越冷,丢开手中的桂枝,冷笑道,“君心似海,谁又能得了?”

站在柔妃身后伺候的宫人小心翼翼的捡起地上的桂枝,这才出声道:“娘娘何必气恼?陛下现今都已经将元嫔丢开不管,她如今被关在兰漪宫进出不得,皇后娘娘又不甚喜欢她,怕是难逃一劫。”顿了顿,又谄媚的奉承道,“到时候,娘娘您又是后宫的第一宠妃了。”

柔妃居高临下的斜睨了那宫人一眼,眉间满是讥诮:“蠢货?你以为陛下这是丢开不管的意思?”她眸色渐深,容色极盛,语声却冷如寒冰,缓缓道,“陛下这回,怕是真的对元嫔动了意。否则,直截了当的定罪然后再暗中查探不是更好?似丽贵嫔那般乖觉的,都已经不敢在明面上去和元嫔争论。”

皇后确是当之无愧的女中诸葛,心有七窍,城府深沉。可皇后到底是真心实意的爱着皇帝,自欺欺人,反倒不如柔妃这般冷心冷情的旁观者看得清楚。

今日皇帝这番态度,皇后怕是很快就会安下心来,为着皇帝而认真去查惠妃之死的隐情。

那宫人手中抓着桂枝,伏在地上,听着柔妃那些话,瑟瑟而不敢出声,鼻尖都有冷汗冒出。她起身之时,恍惚听到柔妃冷淡而略带笑意的声音。

“我这回出面与元嫔争锋相对,为的是作出气急败坏的模样,叫皇后放下心来。倒是纯昭仪,这次居然也急匆匆的出面说话,想来也是那元嫔真的是招人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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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的纯昭仪倒也还未歇下。她和心平气和唱小曲、教训宫人的柔妃不大一样,正一脸气急败坏的打开首饰匣子,看一件首饰丢一件,气鼓鼓的骂着:“讨厌......都欺负人......”她生得纯美可人,分外的惹人怜爱。这时候生起气时鼓着的双颊微微泛红,一张眼睛雾蒙蒙的,反倒更像是被人欺负了一般,楚楚可怜。

虽然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毛长毯,可左右宫人还是不敢叫那些价值连城的宝贝真掉到地上——这要是摔坏了,可真是拿命都赔不上。纯昭仪好不容易发完脾气,把一匣子的首饰全丢了,把眼往下一瞥,看着一群人正可怜巴巴的扑在地上,有人手里捧着帝王绿的玉镯子;有人手里捧着一只红宝石耳环;有人手里捧着一支羊脂白玉雕出的玉簪......她看得一乐,不由把首饰匣子一丢,一个人伏在榻上“咯咯咯”的笑了起来。这一笑,肚子里面倒是没了那些怒火,反倒是满不在意的摆摆手道:“好了,都下去吧,茗心留下。”茗心乃是她从家里带入宫的丫头,自是比那些人更加贴心。

等人都散去了,纯昭仪才懒洋洋的伸了伸手,让茗心扶着自己起来,嘟着嘴道:“这一回,那元嫔怕是死定了吧?”

茗心压低声音,小声道:“娘娘慎言,陛下既是已经将事情交给皇后娘娘处置,您就放心等着消息便是,何苦要说这些招人忌讳的话?”

“现在是在自己宫里又没有什么外人,有什么好怕的?我都快要被憋死了,你们还非要......”纯昭仪咬着唇,话声还未落下,忽然好似听到了什么,眼珠子一转,出声道,“什么声音?”

茗心的反应更快,她匆忙起身,身法极其之快,犹如闪电一般,竟是一跃到了窗口,推开窗一看,竟是空无一人。

纯昭仪蹙了蹙眉,开口问道:“难道是风声?”

茗心面色极冷,好一会儿才道:“无事,是只小猫,大约是林修仪养的。”她内力精深,眼力比纯昭仪好得多,自然一眼就能看见那仓皇从窗口跳下逃走的小猫。林修仪最爱那些猫猫狗狗,适才那只好似就是她的爱宠之一。

纯昭仪好歹还是松了口气,伸手一抚胸口,叹道:“吓死我啦......”就是这种时候,她还不忘吐一吐舌头,爱娇的皱起鼻子装可爱。

茗心手指紧紧的抓着窗栏,面色却有些沉,若有所思:那只猫难不成真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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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大哥,你没事就好了......”元央勉强笑了笑,努力装出可爱可怜的模样,可她自己心里也早就吓得要死,要不是扶着桌案,差一点就要腿软倒在地上了:前面已经骗过对方两次,这回就算是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怕也骗不了人了。恐怕是真要被人一刀砍了。

元央一面笑着拖延时间,一面冷静的思考着:木子李这回必是偷偷入宫,若有万一,她大声叫人,也不知能有几分活命的机会。

木子李目光如电,此时心静如水,自是把她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他讥诮似的看了一眼元央,冷淡道:“你放心,我这次来,并非是来杀你。”

元央悄悄松了口气——木子李素有古之侠者的风范,乃是信人,自是不会开口骗她。她连忙笑着道:“对木大哥,我又怎会不放心?”她酝酿了一下感情,仰起头,泪水涟涟的看着木子李,“木大哥你没事就好,那次看你和皇帝一起出去,我都吓死了......”她这些日子有了纯昭仪作为榜样,眼泪倒是说掉就掉,可怜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