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积威已久,此言一出,再没有刚撒娇求恳,诸位嫔妃全都乖乖的退了下去,甚至连脚步都不敢放慢。

元央看了眼皇帝神色,心中另有打算,也跟着退了出去。

皇帝独自站在原地停了一会儿,忽然抬步走到窗口,冷声道:“木兄何时成了梁上君子?”??

话声未落,那一直躲在屋梁上的人忽然跳下,玄色戎装,长袖被风吹得鼓鼓,好似大鸟的羽翼。一眼望去:俊眉修目,好似刀刻出的五官,正是木子李。

木子李气定神闲的落了地,看着皇帝,朗朗一笑:“在下候陛下久矣。”

皇帝的面色终于沉了下去:那些人倒是好打算——先用纯昭仪引他入防备松散的渊来阁,趁机偷袭下毒,最后又让木子李出面与他争斗。论武功,他与木子李先后比试了几次,皆是两败俱伤,此次不仅新添腿伤还中了需要费力压制的无名之毒,一时之间怕是难以善了。

皇帝挑眉看他,淡淡道:“朕还以为你是侠义之人。想不到你竟然也和那些卑鄙之人相互勾结。”

“陛下错了,”木子李并不受激,反而负手而立,悠悠然的开口道,“在下所思所想、所作所为,皆是为了能够取陛下性命,早已违了侠义之道。既有人与在下心思相同,合则两利,未尝不可。”

他说到这里,忽然像是反应过来,抬眼去看皇帝,笑着问道,“陛下说这些,是为了拖延时间?”

皇帝面上神色微微一变,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身形一动便要往窗外跳去。

只是,他腿上到底有伤,木子李又是早有防备,抽出长刀往前一挡竟是把皇帝拦了下来。他语调闲适,从容镇静:“陛下所中之毒乃事融骨散,此毒似毒而非毒,哪怕是用内力压制也能极快的扩散到全身。而纯昭仪身上香囊里含的便是噬魂之毒,经来渊阁暖香一催,便可与融骨相合......”

“融骨,噬魂......这二毒相合,确可成天下奇毒融魂。”皇帝不疾不徐的接了他的话,眉目冰冷肃杀,显是冷怒至极,怒极反笑,“倒是好大手笔!”

木子李一时被他神色所摄,很快又反应过来,沉声道:“在下受人所托,需留陛下在来渊阁中,直至毒发......”他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动作极快的抬手用刀抵住皇帝犹如电光一般疾疾的剑光,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步法,竟是步步都挡在皇帝之前,恰到好处的拦住了他的去路。

这两人皆是当世武学大家,刀剑相接便好似水火相遇,互为克星,也不知最后是火烧了水还是水灭了火。

皇帝腿上有伤又要勉力克制体内毒素,动作不觉慢了下去,本就犹如冰雪一般的面色也跟着白了下去,双唇好似失了血色一般。他到底是战场厮杀过的人,越是这般绝境越是不动声色,紧紧握着长剑,剑光越发犀利毒辣,无孔不入。

木子李看似轻松,实则吃力,心中亦是不太放心。他心知自己必须赶在玄铁骑来之前走——在西山时他不把玄铁骑看在眼里是因为玄铁骑不过是“刀”,没了皇帝的指令自然可以不放在眼里,可今日皇后亦在,若真把这里围住了,他怕是逃不了了。

好在,木子李本就只是要把皇帝困在来渊阁直到毒发。他算了一下时间,听到外头渐近的脚步声,极快的跳了出去,口上不忘笑道:“多谢陛下承让。”

皇帝亦是随后跳出来渊阁,但到底晚了一步——融魂之毒已然毒发,内力四窜,几不受控,他只能勉力以剑支地,撑住身体。

不过片刻,皇后便领着玄铁骑到了。她看到皇帝这般模样,整个人都被吓到了,顿失仪态,快步跑了过去:“陛下,您怎么了?”

皇帝抬起左手将她推开,抬眼去看玄铁骑的首领岳将军,道:“扶朕回乾元殿。”他沉默片刻,接着说道,“顺便去把太医令周逢春也带上。”

皇后只一心惦记着皇帝,并没有时间因为自己被推开而难过,又开口问了一遍:“陛下可好?”

皇帝侧首看着皇后,沉默了片刻,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倒转口吩咐道:“纯昭仪救驾有功,依妃礼入葬。”

纯昭仪被一剑刺中胸口又身中剧毒,没了皇帝内力压制,现下必然已经断气。皇帝心知纯昭仪不过是对方计划中的一环,可她本人对此却是一无所知,那一瞬的以身挡剑全然出自真心真情,毫无半点虚假。哪怕是冷心冷情如皇帝亦是略有动容。

皇后微微颔首,算是应下,一双美目却还是定定的看着面色苍白的皇帝,端美的面上带着焦虑之色,再三问道:“陛下,您圣体到底如何了?”

皇帝极其缓慢的摇了摇头,犹如冰封的眼眸之中略有复杂之色一闪而过。他一步一步的往岳将军处走去,口上有条不紊的命令道:“待朕回乾元殿,立刻闭宫,任何人都不得入内。包括皇后。”

话声落下,皇帝好似失了气力,竟是直接昏了过去。

皇后就站在一边看着,面色惨白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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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又是凶卦......”宸妃摸了一把算筹,秀致的长眉轻轻一蹙,好似烦恼已极。

站在她背后的人穿着玄色长袍和靴子,会意的应声道:“需要我去兰漪宫一趟吗?”

宸妃抬眼望着窗外的星空,好似陷入深思,许久才道:“不必,顺其自然便好。”她微微阖眼,长发随着夜空飘起,衣带飘飞,好似姑射仙人一般,几有凌空而去之态。

她淡淡的道:“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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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水,南王府书房的灯光依旧亮着。

“宫里传出消息,大事已成!”南王在书房中来回踱着步子,步履匆忙,面上难掩激动之色,可他的语声却是沉静的,甚至有些慢条斯理,“去同知谢至宴,马上调遣人马从北武门入宫。”

站在南王跟前的中年男人俯身一礼,笑着道:“臣再此先恭贺王爷,不,应该是吾皇才是。”

两难

元央是在乾元宫闭宫前溜进去的。她因为被苏公公误会成“皇帝真爱”的缘故,乾元宫上上下下的好感度刷的十分高,这回假托送礼这个借口竟也进了乾元殿。

原本,元央想着对方有备而来,皇帝今日大约会受些小伤,定然会回乾元殿,故而才带着寿礼提早来此刷好感。只是,连元央自己都没想到,皇帝这回竟是被抬着回来的——这年头居然人能凶残到把皇帝打倒?!人在哪,收徒弟吗?会吃会喝会睡懒觉的那种。

元央的三观简直是重组了一遍,内心更是崩溃的不断刷屏。但她面上却还是应景的端出一副惊恐担忧的模样,凝目望着昏迷不醒的皇帝,只在心里悄悄嘀咕了几句:美人就是美人,怪不得西子蹙眉捧心的时候还有东施想要效仿。似皇帝这般的俊美之人,哪怕昏迷不醒、面色苍白,也如寒潭深渊,引人沉沦。

岳将军亲自扶着昏迷不醒的皇帝进了内殿,因他不熟悉后宫之事,见着元央也全当没看见,所以等他把皇帝安置在了榻上便依礼退下了,尽职尽责的倚着皇帝的命令把乾元殿全都给围了。

倒是苏公公,心里其实很有几分踌蹴,他看着元央眼巴巴的模样又想起皇帝接连几夜悄悄跑去兰漪宫的事情,最后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让人留下了——苏公公伺候了皇帝半辈子,从未见过皇帝对哪个女人有元央这般上心,就连他这个不知男女之情的阉人也不得不唏嘘。现在这种时候,有个心里欢喜的枕边人跟着服侍,总是比旁的人更贴心些......

有了苏公公的默许,元央自然有了些底气,干脆厚着脸皮留了下来,一双眼睛却是紧紧的盯着皇帝。因着这回是皇帝出事,无人敢耽搁,太医令周逢春很快就来了。

周逢春年过三十,穿着青色长袍,白面书生的模样,哪怕步履匆匆也依旧有种君子如玉的谦然和从容。按照太医院那些老人的说法就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若不是皇帝格外看重他、几番提拔,这般的年纪必是爬不上太医令这个位置的。故而,他也算是皇帝的心腹,自是一心向着皇帝。

苏公公一见着他,立刻就迎了上去,语速飞快的交代了情况。

周逢春也知情况紧急,连忙上前按了脉象又看了看腿上的伤口。他蹙眉默然思索了片刻,神色一动,好似想起来什么,便垂下眼来:“是融魂。”他声音有些干涩,好似被什么难题困住。

苏公公亦是听过“融魂”大名,不由大吃一惊却强作镇静的开口问道:“陛下既是开口唤了您来,想来太医令医术高明,有法可解?”

周逢春沉默片刻,轻轻的点了点头,低声道:“好在陛下内力深厚,这毒无法解却可暂时压制。我去开个方子,先熬了给陛下服下。”他徐徐解释道,“先护住命脉,来日方长,总是能找到解法。”

苏公公听得此言,心中大是激动,连连点头,几乎要欣喜的哭出来了,口上殷勤道:“您开,您尽管开,奴才马上就叫人去煎药,亲自去看着把药煎出来!”

周逢春微微颔首,一边令人去准备笔墨一边开口道:“陛下腿上的伤口还需清洗。我记得乾元宫有盒玉屑清灵膏,正好可以用上。”眼见着一屋子的人为着皇帝转开了,元央连忙起身抢任务,口上应道:“这个不难,我来便是了。”

周逢春看了眼元央,为着避嫌,不置可否。倒是苏公公,一颗心全系在周逢春的药方子上,随口应了一句:“奴才马上让人端水拿药膏。”

乾元宫的人到底是皇帝调/教出来的,不过一会儿便端了盆药水上来,就连玉屑清灵膏也被小心的放在了小案上。等杂事都处理完了,那些人便十分低调的退了出去,来去皆如风。

元央十分之“贤惠”,不辞辛劳的起身拿了干净的布巾,沾了药水,一点一点的替皇帝擦去伤口上的污血。她动作轻柔小心,好似害怕惊醒昏迷中的人一般,温柔如水。

实际上,她心里远不如面上平静:她靠的近了便能察觉到皇帝越发微弱的呼吸,这样的微弱,仿佛只要用一用力就能把他闷死。十年来,元央曾经以各种各样的身份靠近这个男人,亲眼看着他端坐在累累白骨堆砌成的王座上,好似强大无比、不可战胜。她曾无数次想要杀他却只能一次又一次的死于他手。这样虚弱的皇帝,还是元央十年来第一回见到。故而,她心间压抑许久的杀意不自觉间便已然重新冒出。

只是,边上还有苏公公和周逢春在,她只能压抑住心头的情绪,小心的拿了药膏替皇帝擦药。

周逢春恰好写完药方,无意间侧首看了一眼床边的元央:她披着一头瀑布似的乌发,一身杏子黄的宫装,紫色的长裙拖曳在明黄色的地毯上,边沿缀着的金珠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好似夜间幽幽绽开的花朵,无声放香。她正依依的伏在榻边替皇帝擦药,默然的垂着眼,乌黑的眼睫搭在凝脂一般的肌肤上,好似蝴蝶停歇,当真有几分娇花映水、弱柳扶风的姿仪。

如斯美人,确是令人怜惜。只是,对方到底是后宫妃嫔,周逢春很快便垂下了眼,稍作思索便和一旁等着药方子的苏公公道:“这药有些麻烦,尤其是其中几味药引处理起来更需小心,我还是和煎药之人当面交代的好。”

苏公公自是连连称是,亲自领了周逢春往偏殿去。

皇帝昏迷不醒,乾元宫本就戒备森严,故而周逢春和苏公公一去,殿中竟然只留下元央一人。殿中的莲瓣式鎏金铜香炉里的香早已燃尽了又无人再添,余香冷冷,宛若丝缕,欲断不断。重重寝帐之下,唯有皇帝和元央,一卧一坐,竟有几分缠绵之意。

元央思索了片刻,拉出系统的晴雨表发现那表上的天气乃是阴天,电光隐于云间本是要展开却不知为何静止了,只是若隐若现。这样的场景比单纯的暴雨更加压抑,好似一块巨石压在人的心头,让人胆战心惊。

元央对于皇帝的昏迷又信了几分,她试探似得伸手去擦皇帝的额角,口中轻轻唤道:“陛下......”见他依旧昏迷,她呆了半响,忽而长长叹气,“还是第一次见着陛下这般安静的躺着。”

这话一说出来,她的心情不觉轻松了许多,用手指捏了捏皇帝的鼻翼两边,鼓作气恼的道:“第一回见面,我替你挡刀,结果只是咬了你一下,你就把我丢到地上。后来,还让我一个人呆在兰漪宫里,受尽冷落。”说这话的时候,元央自然全都站在自己的角度,故而,她理所当然的把自己因为脚滑才挡刀的事丢到脑后,更是没提皇帝摔过她后仍是把她带回了宫的事。

她默然想了想,想起后面两人初次对面的应答,不觉笑了一声,颇有些复杂意味:“我那时候怕你怕得紧,还好一直跪着,要不然说不得站也站不住呢。”她念及皇帝冷漠无情之处,不由得恨恨的掐了掐他的双颊,只至他那苍白的面颊也掐出红来,她才心虚的停了手,小声道,“其实,这么看的话,你长得确实很好,比陆恒都好看......”

她喃喃的说了这么一句,忆及西山午夜梦回的那一瞬的心动,心尖软了软,就像是泡在了酸水里,又酸又软。她不觉放下手中的布巾,托着腮坐在榻边细细看着皇帝面容,忘了言语。

好一会儿,她才狠下心来,伸手从袖中取出了一把匕首——那是当初西山上木子李给她防身的,因为后来给皇帝过了目也就成了合法物品,一直被她随身带着。

“你放心,就一刀,很快的。你还昏迷着,不会疼的。”元央缓缓的拔出匕首,好似安慰他又好似安慰自己。她慢慢的把匕首的匕尖抵在皇帝胸口,握着匕首的手一时之间却使不出力,只觉得仿佛可以听见皇帝胸口的心跳声。

砰,砰,砰砰——似乎和她的心跳也合在了一起。

这一刻,往事历历在目,她想起了很多事:其实,皇帝对她未尝不好。他冷漠又无情,因为出身和经历的缘故从未信任过任何人,可他对元央却总是纵容的,那样有意无意的纵容之中甚至还带着几分的宠爱。甚至,他还曾许诺“只要你不起坏心,朕自是不会杀你”。元央拿着匕首抵在他的心口就好似拿着匕首抵在自己的心口,隐约可以预见:若是真的刺下去,自己胸口的那颗心亦是要跟着碎了。可是,若是不刺,她就只能永永远远的被困在这个莫名其妙的空间之中,父母的期盼,过往的所有努力,全都要付之流水。那么,她的前半生、她存在的意义,岂不都成了笑话?

元央鼻尖微酸,眼眶一红,眼中含着的眼泪终于一滴一滴的落下。她甚至没有去擦眼泪,只是垂了头,喃喃道:“对不起,”泪水不断滑落,脑中一片空白,她握着匕首的手使了使力,因为不敢去看着惨烈的一幕,她闭了眼睛,低声哭着道,“其实,我也,我也是喜欢你的......”

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她方才敢这般软弱的吐出这样的话语。心动之时亦是心碎之时。

“轰隆——”系统模拟出的心情晴雨表上静止的闪电忽然极其迅速而明亮在云间闪过,随之而来的是轰隆的的雷声,还有即将落下的暴雨。

元央被这声响吓了一跳,握着匕首的手亦是跟着一松。她睁开眼,正好对上皇帝那对黑沉沉的眼眸。

冷漠清醒,毫无感情。好似所有的情绪都被寒冰冻住。

冷怒

匕首落在地上,好在地上铺着地毯,只有一声闷响罢了。

好似有一盆掺了碎冰的雪水从头灌入,元央一片空白的脑子忽然也跟着清醒了过来。她看了眼支撑着床榻从容坐起的皇帝,许多被忽略的细节一下子明朗了起来:

为什么皇帝曾经明确表示牵涉甚大的惠妃之事会在万寿节解决;为什么一贯算无遗策的皇帝今夜会意外伤重,甚至克制不住的当众昏迷;为什么太医令周逢春的把脉之后的态度如此微妙......

恐怕,所谓的奇毒融魂根本就奈何不了皇帝。他中毒是真,昏迷却是假的。

周逢春把过脉后肯定也察觉到皇帝是假作昏迷。可既然皇帝在乾元宫都装着,周逢春必然也明白皇帝是打算瞒着元央或是乾元宫其余人,自然只能跟着演戏。至于后头的开药方、煎药,不过是蒙人罢了。

这大概只是皇帝将计就计,引南王动手的一个局罢了——南王乃是亲王之尊,也只有谋反之罪才能名正言顺的将他处置。只不过,元央这个傻瓜,竟然傻傻的撞上去把自己给暴露了。

大概是死了太多次,早就经历了各种恐怖的死法,元央砰砰乱跳的心在惊恐过后很快便冷静下来,她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急急的开口道:“陛下,妾可以解释......”她并没有想好要如何解释,只是在这样的时候,必然要表现出自己的难言之隐方才能够解释自己的行为,留得一线生机。

皇帝看着她的目光好似锋利至极的刀剑,可以剥开虚伪的表皮,直入内心。他就那样冷淡的看着元央,直到元央怔怔顿住口,方才缓缓道:“好啊,朕就听一听你的解释......”他苍白的面色在灯光下好似透白一般,几乎可以看见青色的血管,只有薄唇带着一种病态的嫣红,神色更是冰冷漠然。

元央却一时想不出所谓的解释和借口,张着嘴顿了顿,只咽下那冰冷的空气,喉中干涩,竟是有些呆怔了。最后,她只得闭上嘴,沉默的跪在地毯上,适才落过泪的眼睛好似还含着泪珠,一张通红的脸可怜又可爱。

皇帝毫无怜惜之意,他看着她的目光满是讥诮,耐心的等了一会儿,眼见着元央垂首不语方才挑眉冷笑了一声,淡淡道:“想不到爱妃这般巧言令色之人也有无话可说的时候。”他好似漫不经心的抬手抓了一件案上的东西,手指紧紧收拢,大约是已然无法克制那胸中的怒火,冷不丁的就将那东西往元央掷去,厉声道,“你不是最喜欢花言巧语吗,倒是给朕说话啊!”

皇帝掷来的乃是盛着玉屑清灵膏的玉盒,手掌大的玉盒,很有些重量。元央跪在地上不闪不避,正好在右额细嫩的皮肤上砸出一道伤口来,皮破血流,鲜血沾湿了右眼的眼睫,一滴一滴的滑落,好似血泪滚滚而下,濡湿中带着血腥。

滴答,滴答,一时之间,殿中竟是只闻血流之声。

皇帝好似十分欣赏她这狼狈的模样,好整以暇的看了几眼,眼中满溢的怒气终于平息了。他沉默了片刻,不带半分感情的开口道:“朕带你入宫,荣宠于你,赐你珠宝华服,凡你所求皆予满足,可你给朕的是什么?哪怕是女支女,都知道要讨好恩客,哪里似你这般毫无心肝,恩将仇报?还是,你以为你一句‘喜欢',朕就该感恩戴德,心甘情愿的让你拿着匕首刺下去?”他下颚弧线紧绷,显得五官轮廓倨傲而冷漠,语气更是几近于刻薄,一字一句的问道,“你以为你的‘喜欢’值得多少?皇后全心全意皆是为着朕,纯昭仪真心实意的为朕赔上性命......朕难道就缺你那一点‘喜欢’?简直叫朕恶心!”

这样的羞辱,一刀一刀,毫不容留情的割在她身上最软的地方。她羞于言爱,不敢付出真心,皇帝便把她所谓的爱和真心丢到地上去踩,那种血肉模糊的疼痛沉甸甸的压在元央的身上,令她骨中生冷,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低头忍住眼中的泪水,指甲几乎要嵌入肉中,紧紧咬住唇忍着不应声。她知道:若是皇帝打算杀她,必然不会说这么些话,干脆利落的杀了更加简单。既然开口说了这些话,必然是不打算杀她的,只不过是想要羞辱折磨她罢了。

元央现在所能做的不过是忍着,忍无可忍还要再忍——只要留得命在,总有日后。故而,她只是垂头跪在地上,一字不答。发髻散乱,乌发遮了半边的脸,她额上的伤口没有处理,不断的流下血来,滴答滴答的落在地毯上,好似一朵又一朵铁锈色的暗花。

皇帝看着她好似木头人一般的毫无反应,心中冷怒更甚却已经厌烦再说什么。他懒懒的往后一靠,阖了眼,道:“够了,别在这里装模作样。朕不杀你,也不想再见你......”他扬了声音,唤到,“苏德义!”

苏公公大约是从周逢春哪里得知了一二内情,现下正侯在外面,听到传唤连忙推了门进来,也没理会跪在地上、头破血流的元央,只是殷勤的小步跑到榻边,垂首候命道:“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好似疲乏已极,没有睁眼,只是随口道:“把她拖出去,朕不想在乾元宫见到她。”

苏公公自是躬身应了下来。不一会儿,就有人进来把跪在地上的元央架走,顺便把那张被血濡湿的地毯也换了一张,点了一块龙涎香,冲淡了殿中的异味。

待得殿门重新关上,皇帝紧绷的身体方才放松了些。他阖眼沉默了片刻,深深的吸了口气,苍白的面上少见的显出几分倦怠来,转开话题问道:“皇后呢?”他故意把皇后留在外边,自然是打算让她先去应付南王,稳住大局。

苏公公轻声应道:“南王带兵从北武门入,说是‘听闻宫中有刺客,要拱卫圣驾’。皇后听到消息,已然赶去了。”

皇帝修长的指头轻轻的扣了扣木榻,似乎是在沉吟,苍白俊美的面容上带着一种冷酷的颜色:“再等一等,朕倒是要看看朕这个堂弟手下到底有多少能人。”他不疾不徐,声音平静,“他既然窥视帝位,朕便在这等着他来。”

星夜

虽说皇帝的口谕是要把元央拖出乾元殿,可如今玄铁骑正围在外面,不方便进出,故而那些宫人直接便把元央带到了冷清的偏殿暂且看管起来。

因她把皇帝惹得大怒,苏公公亦是跟着瞧她不喜,自然也没有人赶在这时候讨嫌的提要请御医来替她处理额上的伤口,只让她自生自灭。好在,元央被人架着出了内殿的时候,手上还顺手的捎带上了皇帝丢来砸她的玉盒。玉盒里面乃是玉屑清灵膏,固然涂上去疼了点但最适合处理伤口。

她见看管着自己的那几个人不理自己,便自力更生的挖了一小块药膏涂在额上的伤口上——这伤口略有些大,若真的破了相,真是不必再活了。

元央涂药涂得呲牙咧嘴,眼泪都要跟着滚落下来,一张脸看上去又红又皱好似猴子屁股,可心里却十分淡定:最差的结果不过是一个死,既然皇帝不杀她,那么哪怕他是打算钝刀子磨肉一点一点的下手,也是元央撞了大运。

人活着,才有以后。元央死了八回,对于这个道理了解的无比深刻。

所以,她皱着脸给自己涂完药,便好声好气的边上的人商量:“那个,今日晚宴出了刺客,我没怎么吃,你们能不能给我弄点吃的?”那几个人大约受过什么交代,上下打量了一下元央,冷冷的哼了一声,并未应声。

元央死皮厚脸的接着道:“陛下只是叫你们把我拖出去又没打算叫我饿死,我若真死了,你们也不好交代。”

这话确是不错,元央身份特殊,真出了问题,他们必是担当不起的。守门的几人商量了一下,还是分出了一人去端点心来。

只不过,这种时候自然也没有贴心的小厨房,不过是拿了些快过夜了、剩下的点心过来。

元央倒也不介意,虽是又油又腻但也勉强填了肚子,本还想要讨些茶水,只是看着那些人的面色还是把话给咽下去了。想起今夜刚到乾元殿的时候,自己本是打算要和皇帝一次用晚膳,到时候你喂我、我喂你,再谈一下她送的寿礼,岂不甜蜜?哪里知道傻了一回就倒霉到伤身伤心,只能缩在偏殿里啃点心,连口水都没有。

元央这般一想,那些油腻的点心好似没有入胃反倒进了心,胃里泛着酸水,心里又堵又空,叫人难受的很。她郁闷的垂了头,也没心情去理尽职尽责守在外头的人,干脆上了偏殿的木榻,随手扯了一条薄薄的毯子盖在身上,闷声不响的闭上眼睛准备休息。

一觉睡醒,大概就回兰漪宫了吧......元央默默的安慰了一下自己,竭力平息心中的酸楚。

自己作的死,饿着肚子、吹着冷风也得认了。

若是可以,哪怕不能进乾元殿,皇后也依旧希望能够守在殿外等消息。只是,南王策动了北武门守将谢至宴,领兵而来,气势汹汹。若是连她都不出面,南王怕是真要无所顾忌了。

皇后让人理了理自己有些凌乱的发髻,特意换了一件朱红色的凤袍。她伸手轻轻拂了拂发髻上那支凤簪上坠下的碧玉流苏,定定的看了眼菱花铜镜里面的自己,慢条斯理的起身往启明殿去。

南王早已在启明殿中等候已久,他身侧立着几个带刀侍卫,目光锐利,显是身手不凡。他本人长身玉立,如松如玉,头戴紫金冠,身着蟒袍玉带,看上去雍容而尊贵。他见到皇后从殿外来,便亲自迎了上去,行礼如仪,恭敬的道:“臣,拜见娘娘。”

皇后心中甚是惦记皇帝,自是对南王没有什么好声气。故而,她并未理会南王的行礼,甚至不曾给他半个眼神,只是拂了拂袖,径直抬步走到上首坐下,仿若漫不经心的端起茶盏,口上懒懒问道:“皇弟星夜而来,所为何事?”

南王对着皇后,倒是一副谦和有礼的模样,面上浮出些许担忧之色,沉声道:“臣弟听闻宫中出了刺客,甚是担忧陛下和娘娘的安危,故而特意前来探看。”

皇后冷笑了一声,唇角弧线冰冷,端秀明丽的五官在灯光下又看上去有一种冷漠精致的华美。她波光潋滟的凤眸轻轻的扫了一眼南王,抿了抿唇,淡淡道:“窥探禁中乃是重罪,不知皇弟是从何处得的消息?”

这个问题倒是关键。若是真的说出了消息来源,南王固然不会有事,但那人却必会被牵连治罪。如今南王尚未上位,若是现在就有了弃卒保车之举,未免寒了底下人的心。

南王眉间神色微不可查的顿了顿,很快便笑着避开不谈,只是应道:“现在要紧的陛下安慰,娘娘何必计较这些微末小节,顾左右而言他?”

皇后描画的十分精致的秀美轻轻的蹙了蹙,似笑非笑:“在皇弟眼中,此乃微末小节?”她微微一顿,神色冷凝如冰雪,一字一句的道,“还是说,皇弟已经不把我这个皇后看在眼里了?”

皇后咄咄逼人,哪怕是南王都有些招架不住。他之所以这般恭敬便是为了不落下逼迫皇后的恶名。只是,若再和皇后纠缠下去,失了先机,今日之事怕就悬了——此事乃是他一手策划,故而他方能赶在诸人之前入宫。皇帝本无子嗣,论血脉他又离得最近,只要等他得了“传位诏书”,自是名正言顺,无人可以置喙。可是,若等其他人也得了消息赶来,他岂不是功亏一溃?

故而,南王并没有被皇后这话吓到,反倒是往前走了几步,正义凛然的道:“自臣入宫以来便不见陛下,如今娘娘这般处处阻拦,可是要行吕霍之事,挟天子以令诸侯?”

“大胆!”皇后被他这话气得怒气勃发,她抬手拿起茶盏,直接砸过去,口上道,“你放肆!”

滚热的茶水洒在地上,猩红色的地毯湿了一片,好似一滩血迹。唯有薄薄的水汽浮起,好似白雾一般,模糊了面上的神情。

南王见皇后这般仪态反而更不放在心上,懒懒的挑了挑眉,敷衍的垂首一礼道:“臣言行失矩,冒犯娘娘,确是大罪。只是臣弟忧心陛下安危,待臣见过陛下,必会来此向娘娘请罪。”

皇后一张白净的面庞气得通红,好一会儿才沉声道:“玄铁骑就在乾元宫前,你难道敢在宫中动武?!”

南王一字一句的道:“陛下安危乃是国之大事,臣不得不抗命一次。”

皇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凤眸之中好似有电光一闪而过,她忽然勾唇一笑:“好,既然你这般打算,那我就不送你了。”等南王离了启明殿,皇后身侧的宫人方才小声道,“娘娘怎么就这么把南王放走了?”

皇后面无表情,语声冷淡一如窗外白如霜雪的月光:“我若多言,他必疑心我有意拖延,态度更要嚣张。我现今这般直接放他离去,他反倒要踌蹴一二。”顿了顿,她又缓缓言道,“南王之事,陛下早有打算,想来已有布置,不足为虑。”

“更何况——”

遗旨

“更何况,对于陛下而言,本宫不过是个连乾元宫都不能进的‘外人’而已。”皇后垂下眼,端美的面容好似附了一层薄雾,看不清神色,唯有鸦色的长睫轻轻垂着。

黑白分明,犹如墨梅落在白雪之上。

她努力了这么多年,一点一点的接近心中那人,天真的以为自己已然无限接近,即将到达终点,直到今日被拦在乾元宫外她才恍然明白:

她依旧不过是一个外人,至多,是个有用的外人。

皇后眼中掠过一丝罕见而阴郁的痛楚,终年戴在她面上的面具好似无声碎裂。纤细修长的手指用力一扯,竟是把座位前的珠帘给扯了下来。

一颗又一颗浑圆的玉珠滚落下来,噼里啪啦,清脆悦耳。清脆的好似玉碎,又或者是,心碎。

******

南王出了殿门,见皇后果然未派人阻拦,心中越发狐疑起来,反倒对她那几句半真半假的话上了心。他挥手招了人上前,低声吩咐了几句,倒也不赶了,只是缓步往乾元殿去,好似走在金殿玉阁上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