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这一日,他实在是费尽了心血。惠妃、纯昭仪、融魂之毒。最重要的是,皇帝武艺高强,想要寻到一个能够拖住他的人实在是太难了。好在当初在西山行猎之时,皇帝除了带回一个元嫔,还特意画了一张男人的画像暗中查探。南王有意留意了一二,方才发现了木子李这么一个能够和皇帝打的旗鼓相当的人。直到后来意外得知了木子李的踪迹,这才有了后面的计划。哪怕是棘手的玄铁骑,他亦是早有对策。

所以,皇后几句话自然吓不到他。

夜风萧瑟,天边乌云好似重重叠叠的堆在一起,好似倒了一瓶子的浓墨,乌漆漆的一片,竟是不见半点月光,若是无人在前掌灯,前路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有守在廊下的老宫人,在夜风里缩着脖子打了个冷颤,心上叹一句:真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南王领人紧赶慢赶,赶到乾元殿的时候,天上已有小雨,把围在乾元宫的玄铁骑的铁衣洗的透白。南王微微蹙眉,还是扶着宫人的手下了步辇。

玄铁骑的统领岳将军快步上前阻拦,口上道:“陛下有令,乾元殿暂时闭宫,任何人都不得入内。”他顿了顿,垂首道,“还请殿下回去。”

细雨淅淅沥沥,溅起一地的水花。南王站在宫人撑开的大伞下,一步一步的走着,看上去依旧是一个金尊玉贵、纤尘不染的王侯。他看了眼毕恭毕敬却隐含阻拦之意的岳将军,漫不经心的一笑,徐徐开口道:“本王听说,玄铁骑听的是君令,从的是军令。”他微微一顿,神色冷然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本王这里有一道先帝遗旨,不知岳将军接是不接?”

玄铁骑是皇帝亲自练起却是先帝御批之后方才建立;岳将军是皇帝一手提拔却也是先帝当年钦点的武状元;皇帝是君,先帝亦是君。

若南王所说的遗旨是真,岳将军确实是不得不接。

岳将军神色微微一僵,看着南王从袖中郑重其事的取出一道明黄色的圣旨,还是跪了下来。

南王微微一笑,展开那道遗旨,慢条斯理、一字一句的的念道:“......着南王世子顾正楷接任玄铁骑统领一职。”

玄铁骑乃是君王留在手中最近的一把“利刃”,先帝暗暗留下这么一道遗旨,简直是送人一个釜底抽薪的机会,恐怕怀得不是什么好心。

岳将军虽是心知先帝和皇帝很有几笔说不清的旧账却也从未想过先帝竟会这般坑儿子。他犹豫了几次,看到那道遗旨上熟悉的字迹,只觉得胸中一闷,到底还是颓然俯首应道:“臣接旨。”

南王含笑拍了拍岳将军的肩头示意他可以起身,随即又抬步往乾元殿中去却被岳将军巧妙的拦住了。

岳将军依旧有些迟疑,口上道:“陛下已经下令闭宫,殿下哪怕就任玄铁骑统领也无权在此时入内。”

南王却是被这人食古不化的举止弄得气恼,他正要发怒,忽然看见乾元殿一直紧闭的大门从内打开,一直随侍在皇帝身侧的苏公公亲自出了殿门,传令道:“陛下口谕,传南王入殿觐见。”

大雨倾盆而下,雨声淹没了一切,苏公公那尖细的声音却依旧十分清晰的传了出来。众人神色不一。

天空中有闪亮雪白的电光自乌黑的云层中掠过,好似雪亮的刀光。这一刹那,南王的神色几乎是无法形容,他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却被动作更快的岳将军拦住了。

岳将军躬身礼了礼,起身要引南王入内:“既是陛下口谕,殿下请吧......”

南王双手握成拳,冷冷的瞪了眼岳将军,眼中好似有熊熊怒火。终于,他还是挺直了身子,拂了拂长袖,大步往乾元殿内殿走去。

成王败寇,南王身在顾家,早已有这样的觉悟。

皇帝这时候也还是半靠着床榻上,他的面色依旧十分的苍白,唯有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含着一二隐而不露犀利。他看着站在自己跟前挺直脊背、不愿行礼的南王,不以为意的一笑:“朕一直奇怪,为何皇弟这般胸有成竹,原是先帝留了遗旨。”

南王看了看皇帝,冷冷的笑了一声:“比不得皇兄你深谋远虑,便是融魂之毒都可以视若无物。”话说到这份上,他也不愿再装什么谦恭的好弟弟,带了点恶毒的笑意刻薄道,“只不过,如皇兄这般算无遗策的人,怕也想不到:先帝已然厌弃你这个亲子到这般地步——情愿偏心血脉偏远的子侄也不愿放过你。”

皇帝的面色极其的苍白,好似霜雪一般的冰冷。他听到这样的话,面色不变,只是徐徐道:“即便如此,这承继先帝万里江山的人依旧是朕,而不是皇弟你。”

他这样轻描淡写、无动于衷的态度才是最让人气恼、嫉恨的。

南王的面色终于变了,他的眼睛好似毒蛇的毒液,带着粘稠而可怕的怨恨。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不过是个宫婢之子,有什么资格继承我顾家江山?顾正则,你不过是个贱种,弑兄弑父,天地不容......”

他的话还未落下,左右侍卫已然上前将他扣住,卸了他的肩膀,用帕子堵了他的嘴,粗暴的拖了下去。

皇帝好似想起了什么旧事,有些力竭的靠在明黄色绣着五爪金龙的引枕上,双手紧紧的抓着榻上的锦被,低声自嘲道:“他竟以为是朕杀的父皇......”

这般的皇室辛密,苏公公亦是不敢应声,只是退开了些让皇帝一人独处。

皇帝微微阖眼,竭力压抑住心头那点复杂情绪。

先帝是病死的。他眼睁睁的看着幼子杀了四个兄长,其中有他寄予厚望的长子也有他最心爱的三子。为人父、为人君却无力阻拦的他几乎是立刻就病倒了,日日痛骂、诅咒不休。

临去之前,死也不愿再见皇帝的他把人叫了过去叫到跟前,只是叹息:“朕要走了啦。从此以后,五郎你就是真的孤家寡人了......”他浑浊的眼睛看着仅剩的儿子,一动不动,忽然落下泪来,“五郎啊五郎,没有兄长、没有父皇,日后你若遇上什么难事,又有谁会帮你?”

那时的皇帝只是站在不动,不言不语,好似一尊不会动的石像。

先帝宛若慈父一般的叮咛道:“南王是你叔父,正楷是你堂弟。朕去后,他们便是你最亲的人,好好待他们,莫要再做那等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了......”

皇帝本以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先帝到最后终于原谅了他。毕竟,他已是先帝唯一仅剩的儿子,毕竟,先帝也曾......那样的疼爱他,那样殷殷的唤他“五郎”......

原来他的所以为的亲情不过是个最粗陋的笑话。

从来没有人爱过他,从来没有。

病来

皇帝从来都不是多愁善感之人,这般偏激、悲观的想法便如蜻蜓掠过水面一般,很快便掠过了。

他心知:自己虽是百毒不侵的体质但融魂这般的剧毒却还是一时半会儿难以消除,只能暂时用内力压制,徐徐化解,如此一来,时间一长,不免有些气力衰弱。加上今夜先是碰上元央这么一个拿匕首要捅人的女人,现今又被南王拿话一激,自是不免想起那些旧事来。

殿外的大雨淅淅沥沥,总也不停,慢条斯理的织出一层雾蒙蒙的雨帘。皇帝阖眼听着雨声,稍稍闭了闭眼,心中渐渐定了下来,打算趁着还有一二时辰,在上早朝前睡一段时间养养精神。

大约是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心力俱疲过了,纷纷乱乱的梦境好似被那大雨催发了一般,不断的在他脑中徘徊,使他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那些枯燥而乏味的记忆。所以,他很快便醒过神来,捂着额角回忆了一下那些杂乱的梦境,微微蹙眉,开口唤了苏公公到跟前,沉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苏公公垂首,认真应道:“再过一个时辰,就是早朝了。”

皇帝掐了掐眉心,竭力压下眉间的倦色,掀了被子起身道:“替朕更衣吧。”

殿外候着的宫人鱼贯而入,手捧着洗漱用具,有条不紊的、行云流水一般的替皇帝更衣洗漱。整个过程,殿中一时只闻水流呼吸之声。

皇帝倒还是一副冷漠清醒的模样,他垂眼看了看袖口上绣着的五爪金龙,淡淡道:“传朕口谕,让玄铁骑都退了吧。”稍稍一顿,好似是想起了什么,于是又额外吩咐了一句,“顺便把元嫔......”他徒然收住语声,一时无言。

其实,皇帝也没想好要如何处置元央。若是当时直接把人杀了反倒是简单了。只是,他虽恨不得把那没心肝的女人千刀万刀的活剐了,若真把刀放在他手上,他怕也是下不了手的。

毕竟,她曾一脸苍白地跪在地上,仰头望他,一字一句的道:“妾愿为陛下效死。”;曾把小巧玲珑的秀足缩到他的怀里,笑盈盈的告白:“本来有些疼的,不过看见陛下就不疼了。”;也曾依在他的肩头,轻软的如同一朵花,轻声细语:“妾只是为陛下觉得难过。”

......

很多东西,你心知那是假的,可是故作不觉的把它收下的时候又会暗觉贴心,平添欢喜。

甚至,很多夜晚,月色如霜,铺满一地雪色。他们也曾如天下所有有情人一般,耳鬓厮磨,缠绵悱恻。他还记得,元央那一对长腿,白腻柔嫩,纤长有力,勾着人的时候好似能勾去魂。情火最热时,恨不能与她融为一体。

正因如此,他才会如此气恨,才会在如此气恨的情况下依旧破例给元央一个解释的机会。只可惜,元央有胆子拿匕首却傻的连句谎话也编不出来。

皇帝十分少见的叹了口气,长长叹息。他本还含着些许怒火的心也冷静了下来:他这一生已经经历了太多的背叛,父母兄弟、同袍妻妾亦不例外,到了这样的时候又何必与元央计较?反正她的禁足也还未解,索性就叫她呆在兰漪宫里,吃糠咽菜,反省一辈子好了。

心中念头微转,皇帝主意一定,口上果断道:“把元嫔带回兰漪宫,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进出。”

苏公公犹豫了一下,知道事情大约是瞒不住了,于是低声禀告道:“回陛下,元嫔她病了。”

皇帝闻言却是冷笑了一声,声音不可避免的带了几分讥诮和怒意:“她这是聪明太过——还未出乾元殿,就想到了苦肉计。”

苏公公心知碰上元央这不按牌出理的,很多问题就不简单了,故而他还是小心翼翼的解释道,“夜里风凉,元嫔在偏殿无人照顾,吹了冷风,不小心就着了风寒。”

“太医怎么说?”皇帝面上笑意微微敛了敛,漫不经心的看了眼铜镜中的自己,好似随口问道。

苏公公一脸惨不忍赌,还是老实应道:“您没吩咐,左右的人也不敢来报。不过,奴才刚刚已经让人去太医院请人了。”玄铁骑还未退去,进出都不方便,谁敢为着元央这么一个明显惹怒了皇帝的人专程来问一句?似苏公公这般的,也是刚刚才得了消息。

皇帝的面色终于变了变,他冷冷的扫了眼垂头不语的苏公公,顾不得跟前替他整理袍角的宫人,抬了脚快步往偏殿走去。

苏公公暗自道了一句:真是冤孽!虽是如此,还是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这一回,天可怜见的,倒还真不是元央自作聪明的使苦肉计——她还不至于在这样的关头作死的挑战皇帝耐心。实在是秋日本就寒凉,夜间更是下了一场雨,她本人霉运缠身,在偏殿就只盖了一层薄薄的毯子,睡着睡着,整个人缩成一团,着了风寒都没发觉。

皇帝快步赶到偏殿的时候,偏殿里早已有宫人烧了地龙,还有那些伶俐的宫人,虽不敢去请太医却还是特意换了厚被子给元央盖上,擦了擦汗水。

殿中热气腾腾,好似火烤在皮肤上,几乎要把人捂得出汗。黄花梨木做成的案几上,白瓷花囊上插着一支快要枯了的花枝,有微微的香气被捂热了,丝丝绕绕的钻入鼻尖,令人心头跟着软软的一动。

元央大概已经烧得昏昏沉沉,毫无声息的躺在榻上,乌黑浓密的长发洒落在素面软枕上,好似一团乌漆漆的云团。她本来白皙的面颊好似浮着两团红晕,仿若花蕊中央绽出的伶仃艳色,楚楚堪怜。

皇帝只是看了一眼便不自觉的蹙了蹙眉,目中神色复杂。他下意识的想要上前去仔细端详,可方才走了几步便反应过来,微不可查的迟疑了一瞬。最后,他还是顿住了身子,站在门口远远的看了眼元央,声调冰冷平静的吩咐道:“把她送回兰漪宫,顺便叫周逢春去看一眼。”

说完这话,皇帝也不再理会那毫无知觉的元央,径直的大步往外走去。

苏公公恭敬的应了一声“是”,连忙使了个眼色给底下的宫人,自己小跑着追上皇帝,心中嘀咕着道:被元嫔这么一耽搁,今日的早朝说不得就要晚了。

夜雨初歇,天还未亮,地上的雨水好似还沾了花露的清香。

皇帝大步走下玉阶,他身姿挺拔如松柏,明黄色绣着五爪金龙的长袖好似装了风,烈烈而动。他走的极快,好似怕自己停下步子便再也走不动了似的。

山倒

皇帝这一日的早朝到底还是迟了。

只不过,底下等着的朝臣却还是没有一点怨言——能称得上是重臣的大多都十分注意宫中的消息,昨夜南王领兵入宫的消息虽是来得晚了一些,但该知道的人也全都知道了,今日早朝之时心中不由更添几分小心和谨慎。

他们自然不会想到在这样的时候,皇帝会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后宫妃嫔而耽误时间反倒是自然而然的想着:近来众多朝臣都与南王有所往来,牵扯不清,如今南王作出了这般大逆不道之事,陛下必是怒火高涨,故而才叫底下的人都等着,敲打一二。

这般一想,等到皇帝仪移驾到了金殿之时,一众朝臣全都跪的整整齐齐,认认真真,心无旁骛。

皇帝冷眼扫了他们一眼,面无表情却还是淡淡开口道:“看诸位爱卿的样子,南王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群臣的脊背也跟着弯了弯,他们不由把头低得更低了些,犹如风过时候弯下的稻杆一般,好似这样就能表现出自己的忠诚一般:“臣等惶恐。”

皇帝冷冷一笑:“是朕该惶恐才是......”他并未坐下,在金殿玉阶上俯视群臣,神色冷然。目光一如寒泉之水,让人从骨子里发凉,一字一句的道,“朕视南王为手足,凡有逾越亦不以为忤,却是不知道南王竟是怀了这般心思!朕何其心寒。”

阶下的群臣即使心知皇帝哪怕是对亲兄弟亲手足也是说杀就杀的阎王性子,但此时闻言还是不得不诚惶诚恐的把额头抵到地上,再三道:“臣死罪。”

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

皇帝把众人敲打了一遍,方才起身坐回龙椅上,用手微微摩挲了一下椅柄上的龙头,以目示意苏公公。

苏公公这才拉长了声音叫起,然后又徐徐的展开皇帝所书的圣旨来。

殿外晨光初显,灰蒙蒙的天边好似染了一层血似的霞光,将金殿外卫士的甲衣和长、枪照得分明。遥遥的,殿内有声音隐约露出。

“陛下有旨:南王顾正楷觊觎帝位,意图谋反,其罪当诛......朕念其身份,留其全尸,南王府上下皆贬为庶人,迁幽州......”

那一字一句好似含着昨夜血雨的声音拉得长长的,被殿外的冷风一吹,方才缓缓散去,一如所有随风散去的往事一般。

与此同时,病得昏昏沉沉的元央在兰漪宫醒来。

她其实病得倒是不重,只是最近被养的有些娇气,一是病来如山倒,支撑不住便昏了过去。太医令周逢春得了皇帝的旨,自是不敢耽搁,匆匆忙忙的开了药让人煎了,一点一点的灌进去。因为怕有事故,他也没敢开了药就走人,特意留下来看情况。

元央迷迷糊糊的看了眼床帐上绣着的蔷薇花以及周侧熟悉的景致,这才转了头去看哭得两眼肿如杏子的碧叶,第一句就是:“是陛下让人送我回来的?”

大概也是执念太重,烧得一脑子糊涂的元央眼前总是有皇帝的身影晃来晃去,她险些被吓去半条命,死去活来挣扎了好一会儿才醒过来,一醒来便忍不住问起皇帝的事。

碧叶想起自家娘娘去了一趟乾元宫就病成这样,偏皇帝竟是无情到把还在病中的娘娘送回来,她虽不敢怪罪皇帝但心里更是替元央难过。不过,听到元央一醒来就问皇帝,她抹了抹眼泪,还是违心的替皇帝掩饰道:“陛下去上早朝了,特意令人请了太医令周大人来替娘娘看病。”

元央闻言不由苦笑——她现今最受不住的便是皇帝的“好意”。她流了好些汗,觉得全身都是虚的,这时候便扶着碧叶的手半撑着身子坐起来,随口问道:“周大人呢?”

碧叶替她垫了个软枕调整坐姿,连忙道:“他还在外边等着呢,说是娘娘今日晨间便会醒了。”稍作思索便又加了一句,“娘娘可要见他?”

元央有些吃力阖了眼,微微想了片刻还是点点头,碧叶这才出门去请周太医周逢春来。

因周逢春到底是男人,元央又是后宫妃嫔,两人见面不免要讲究些。床帐被放了下来,碧叶还特意令人搬了一座绣着秋日赏枫图的屏风来。

周逢春不知元嫔打算要问什么,礼数周到的礼了礼,最后还是怀着医者仁心多劝了一句:“娘娘平日不若放宽心,多到外间走走散心。若不然,郁结于心,长此以往,积成大疾又是悔之晚矣。”

元央默然应下,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方才状若无意的问一句:“不知陛下圣体如何?”她的目光凝在屏风绣的如血红叶上,神色淡淡,好似关心又好似做戏。

周逢春心中微微一顿,心知元央大约已是明白了内中详情,再思及今日南王便要问罪,口上不免松了一些:“陛下内力深厚,早年又是另有奇遇,自是不惧融魂之毒。”

元央好似大大松了口气,把头靠在引枕上,轻轻道:“那就有劳太医了。”

她这一句“有劳”到是不知为的是自己还是皇帝。

周逢春拱手一礼,还是故作不知的应声道:“陛下令臣为娘娘治病,此乃臣应尽之责。”随后,他又细细碎碎的讲了些养病时候的忌讳和讲究,临去之时,眼角余光掠过屏风一角,正好可以看见床帐后倚在枕上的元央,弱不禁风的模样。

此情此景,他不由得便想起昨夜乾元殿的惊鸿一瞥,心中微微一动,颇是怅然。

昨夜的她披了一头瀑布似的乌发,一身杏子黄的宫装,紫色的长裙拖曳在明黄色的地毯上,边沿缀着的金珠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好似夜间幽幽绽开的花朵,无声放香。那时,她正依依的伏在榻边替皇帝擦药,默然的垂着眼,乌黑的眼睫搭在凝脂一般的肌肤上,好似蝴蝶停歇。

只可惜,自来宫门深深,九重天上的帝心更是莫测,不知埋了多少如花美人。

周逢春长长叹息,终于还是拂了拂袖,抬步走出了兰漪殿。

病去

皇帝出了口郁气,下朝后先去了皇后的凤仪宫陪着皇后说了一会儿话,待用过午膳后方才转回乾元殿。

因为出了南王一事,底下的朝臣都是各有思虑,今日的折子倒是不多。皇帝批了几本折子,还是搁下笔,开口道:“去把周逢春叫来。”

苏公公垂头应了声“是”,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他虽不知元嫔是怎么把皇帝惹怒的,可瞧皇帝这模样,总也是挂在心头惦记的。今日忍了这么久才问,叫他这个伺候的也跟着提心吊胆。

周逢春虽不及苏公公伶俐却也早料到会有这么一趟,听了皇帝旨意便让药童背了自己的医箱,一起去了乾元殿。因着皇帝体内的融魂还未解,周逢春看过脉后还是特意多提了几句:“陛下这些日子要静心养着,融魂最易牵动七情,故而难解。当然,若是毒素牵动也不要用内力强硬压制,当如开闸泄洪,顺其自然,待得其安稳之后再徐徐解之。”

皇帝不置可否,顿了顿,又道:“你迟些开个安神的方子来。”周逢春自然是恭敬的应了下来。

一问一答之后,殿中一时倒是安静了起来,皇帝不开口却也没赶人,只是不说话。

自来,臣子侍奉君主都有“体察圣意”一说,这也讲究个度——若是过了,那就未免显得谄媚,说不得还要被骂一句“佞臣”;若是差了,那就怨不得皇帝看你不喜,同僚都要排挤你。

周逢春年纪轻轻能官至太医令自是有几分体会。故而,他显出几分自然从容的模样,好似漫不经心的开口道:“臣今日去看了元嫔娘娘。她身子还算康健,虽然着了寒但吃几幅药就能养好了,臣走时她已经醒来了。”他顿了顿,还是加了一句,“临走前,娘娘还特意寻了臣去问话,很是关心陛下圣体。”

皇帝冷哼了一声,把茶盏搁到案上,青玉做的茶盏冷不丁的在案上发出“叮”的声音,皇帝本人虽没有说话,面上神色却是不定。

周逢春悄悄从下往上打量皇帝神色,想了想,还是体贴的把元央和自己的对话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皇帝默默的听了一段,忽然问了一句:“你说她思虑过重,郁结于心?”

周逢春垂了头,斟酌着应道:“臣观娘娘脉象,想来是如此。《黄帝内经》有一言‘怒伤肝、喜伤心、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长此以往,非是长寿之象。”

皇帝几乎要气得笑出来了,还好茶盏已经被搁到案上,要不然正好要被丢出去撒气——自进宫以来,吃好睡好,有人伺候,临到头来还能狠心拿刀来捅人。这么个没心肝的女人,竟也会思虑过重、郁结于心?

皇帝觉得他这个被捅的人倒是要思虑过重、郁结于心了。

虽是如此,皇帝听到这几句话后,心底最深处还是隐约松了口气的——说到底,元央也不似她表现的那般无情无义。她那句“喜欢”大约是真的,心里也着实是挣扎着的。

从这便可见:人心偏起来都是没道理的。若是旁的人,敢在皇帝面前拿出匕首,那是自找死路。偏元央把匕首都快要刺心口了,皇帝还是忍不住的给她找借口,自己开解自己......

周逢春忐忑的等了一会儿,不见皇帝说话,正琢磨着要开口,忽然听见坐在上首的皇帝忽然摆了摆手,语气冷淡的道:

“朕知道了。你只管开药,旁的不必理会。”

周逢春应了一声是,怀着满心诧异出了殿门,正好碰见守在外头的苏公公,心中一顿便拉了人到边角,开口问道:“陛下令我为元嫔开药,今日晨间有旨还好说。可元嫔禁足到底未解,这日后怕是不方便啊......”他来时已备了荷包,便从袖中悄悄塞给苏公公,压低声音问道,“究竟是个什么章程,还望公公教我。”

苏公公自个儿还不知道元央和皇帝是怎么闹翻的呢,装着一肚子秘密不能对人说,这会儿对着周逢春却装起了大尾巴狼,捏着荷包道:“陛下既是没有明旨,自是不想外头的人知道这些事儿,好让元嫔清净的养病。至于开药,没有望闻问切哪里开得出药?”

这是让周逢春暗地里去,莫要被后宫其他嫔妃知道。

这听上去简单,操作起来却着实有些难。周逢春苦笑了一声,还是道了一声谢,写了个安神的方子后转身走了。

元央自然不知道自己又叫人头疼了一回儿。她这病来得急,去得虽是慢了点却也并不怎么磨人。她午间吃了半碗红枣银耳粥,嘴淡的想红烧肉快想疯了。现在又被碧叶逼着喝药,差点儿就要从床上蹦起来了。

她抿了口药,苦的舌尖发麻,眼珠子一转便转开话题道:“我昨儿带着寿礼去的乾元宫,他们送我回来时有没有捎回来?”

碧叶摆摆头:“没瞧见呢,”她细细想了想,口上道,“昨夜里出了南王那么一件事,宫里人人自危,兵荒马乱的,哪里顾得上什么贺礼?许是乾元宫里一时匆忙给落了吧。”

元央那贺礼是粗制滥造赶工出来的,故而丢了也不过是口上叹一句可惜,很快便幸灾乐祸的道:“可怜丽贵嫔,辛辛苦苦抄了那么一叠子的寿字,就差没添上心血写血书以表情意......”没能在宴上把贺礼送上,那花的心思可不都白费了。

说起这事,不免要提几句宴会,自是想起了已经香消玉损的纯昭仪。

碧叶悄悄凑过来和元央说话:“听人说,纯昭仪家里和南王有些关联......”她压低声音,小声道,“旁的人附逆全都是全家论罪,倒是她家因为出了一个护驾的女儿,从轻发落。”

元央默了默:昨夜里,皇帝便是拿了纯昭仪和皇后讽刺她所谓的“喜欢”。如今想来,她的喜欢比起纯昭仪来,确实是是掺了水——她怕是永不能够将爱人的性命放在自己性命之前。

碧叶见元央神色淡淡,虽是不知就里,还是会意的说起来其他事情:“听说,南王府上还寻到了几个萧家余孽,想来惠妃那事是和南王或是纯昭仪有关呢。”她满怀希望的道,“这样一来,娘娘的嫌疑也能洗清,就不必禁足在兰漪宫中了。”

元央看了犹自欢喜的碧叶一眼,还是没忍心告诉她:你主子昨天拿刀要捅皇帝,真要出了兰漪宫说不得就要进冷宫啦。

抽丝

元央扯了半天闲话,碧叶却没被她糊弄过去,抬手端起那碗还剩下大半的药碗递上去:“娘娘赶紧趁热喝了,要不然等会儿又嫌弃冷了不好喝。”

呵呵哒,这东西就算是热的又能好喝到哪里?

元央腹诽了一句,最后还是苦着一张脸,捏了鼻子把那大半碗的药给喝了,她搁下药碗,连连摆手:“赶紧把这药碗端出去,看着就讨厌。”

碧叶笑了笑,收拾了一下东西,轻快的应了一声:“要是不喝药,娘娘的病怎么好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