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碧城见他对着报纸发呆,便走过来跟着瞄了一眼,然后问道:“你在担心战争吗?是不是令兄上战场了?”

叶雪山一点头:“是啊是啊,我正在惦念着他。”

说完这话,他满怀厌恶的笑了,感觉自己像是说了脏话,而且是奇脏无比,听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在叶雪山和金鹤亭花天酒地之时,顾雄飞盘腿坐在一铺大火炕上,一手拿着一支镀金钢笔,一手拿着一本粗糙信纸,正在犹豫要不要给叶雪山写一封信。

他是位学院派的军人,在日本德国的大学里都学过军事,兼之天生的器宇轩昂,简直堪称军人的标准形象。可是,他没真上过战场。

自从随着段巡阅使到了山东,他便住在这座县城里面,也没有仗打,也没有事做,永远都是待命的状态,想去济南玩玩,段巡阅使又坚决不许。

于是顾雄飞无所事事,唯一的消遣便是晚上听一段山东大鼓。他的副官见他成天郁郁寡欢,以为他是想女人了,有心拉个皮条。然而当真找个大姑娘送过来了,他又不要,说是没那个心思。

他的心思,就是想要偷偷回趟天津——不是做逃兵,到天津住个一宿半天就回来,绝不会耽误了正事。

把信纸垫在大腿上,他开始低头写信。哪知刚刚写出“子凌吾弟”四个字,笔尖就没了墨水。他抬手轻轻一甩钢笔,然后再写,依旧划出一片空白,把笔尖送到口中呵了一口热气,还是没用;他不耐烦了,猛的用力一甩,随即就叫起苦来——身边简直是下了一场墨雨,叠好摞起的被褥上面斑斑点点,连墙壁都没能幸免。

顾雄飞自己把自己惹生气了。将手中信纸向下一掼,他不写了!

顾雄飞把勤务兵叫到房内,换了干净被褥铺好。脱光衣服钻进被窝,他无所事事,只好早睡。然而入睡之后,却又做起了梦。

他梦见叶雪山又病了,身体热得火炭一样,赤条条的就躺在自己身边。自己一掀棉被下了大炕,满世界的找药给他吃,一边在外乱走一边急着回房,急着急着猛然睁眼,结果发现已然天亮。

这个梦也让他十分沮丧,他想发烧又烧不死人,自己在梦里乱窜什么呢!垂头丧气的打了个哈欠,他正想闭上眼睛再补一觉,不料门外忽然响起了副官的声音:“报告师座,枣庄发来急电,让师座速速带兵赶去支援!”

顾雄飞登时坐起——终于有事做了!

顾雄飞忙碌起来,把夜里那个遗憾的梦抛去了脑后。与此同时,叶雪山缠着满头绷带坐在家中,虽然没病,但是受了重伤,倒也略略的应了梦中内容。

他是夜里在外面遭了袭击。当时已是午夜时分,他带着吴碧城走出电影院,想要回家安歇。可是就在上车之前,忽然有个黑影疾冲上来,抡着斧子就往他头上劈。他吓坏了,当即一躲,只让斧刃划过头皮,算是死里逃生。

刺客一击未中,回身又砍。这个时候汽车夫拎着一只大扳手冲上来了,吴碧城也叫得宛如防空警报一般。叶雪山急了,跟着汽车夫一起去打刺客。刺客见状不妙,立即逃之夭夭。

叶雪山气喘吁吁的站住脚步,眼睛都红了,是要和人拼命的样子,冷不防后方的吴碧城“嗷”一嗓子又叫起来,竟是把他吓了一跳。回头怒视了对方,他很不耐烦的吼道:“你嚎什么?又不是来杀你的!”

吴碧城满眼含泪,伸手指着他只是哆嗦。汽车夫也惊慌失措的发了话:“哎哟,少爷,血、血啊!”

叶雪山的头皮被斧子割开长长的一条,简直快要横贯后脑勺。鲜血淋漓的进了医院,他在良久之后出了来,已经被医生剃成秃瓢。

吴碧城跟着他回了叶公馆,林子森和几个管事的大伙计也到了。众人见叶雪山没死,便七嘴八舌的商议要不要去报警。叶雪山默然无语的坐在沙发上,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大哥要是在这里就好了……”

随即这个念头被他击成粉碎:“怎么?你还卖身卖上瘾了?”

他把顾雄飞从脑海中驱逐出去,然后开口说道:“报警就不必了,我们的生意也不是那么光明正大,说多了反倒要惹麻烦。今天晚上先这么算了,有事明天再说。都回去睡吧,子森留下就行。”

然后他转向身边的吴碧城,声音温柔了一点:“你也上楼去,明天让汽车夫送你去学校。我还有点事情要做,你别等我。”

吴碧城今夜实在是受了大惊吓,愣愣怔怔的站起来,他也没说什么,直着眼睛往楼上走。待到其余伙计也散尽了,当着林子森的面,叶雪山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的叹了出来。

抬头望向林子森,他开口问道:“你说,这事会不会是金鹤亭派人干的?”

第24章 百惑丛生

叶雪山怀疑是金鹤亭暗恨自己在日租界大发其财,所以派人下了狠手。但是怀疑归怀疑,他并没有确实的证据。在沙发上坐得越久,后脑勺上的伤口越疼——先前把一颗心提到喉咙口,光顾着惊恐了,他简直忽视掉了疼痛。

他觉得林子森是个“家里人”,虽然中间也分开了十几年,但毕竟是从自己家里走出去的,总像是比外人更亲。垂下眼帘盯着地面,他把嘴唇抿成一线,是在全神贯注的忍痛。

林子森拧了一条热毛巾,很小心的给他擦净了脖子耳后的血渍。水蒸气热腾腾的一熏,房内立时起了血腥气。林子森极力放轻了动作,不肯将他皮肤牵扯分毫。

如此擦过一遍之后,林子森放下毛巾,就见叶雪山的耳朵粉红粉白,是薄而鲜嫩的半透明。若是当时斧刃划得再猛一点,也许半个耳朵就要没了。

这时,叶雪山背对着他开了口,声音有一点颤:“货栈里的烟土,这几天先压下来别动。我们都不要多说什么,你去街上打探打探,看看能不能听些线索回来。”

林子森答应一声,悄无声息的转到了他的前方。

叶雪山没有看他,继续说道:“我记得小张好像是用扳手打了他的脸,小张手重,扳手也沉,总该留下一点痕迹,你就依着这个记号来找。”

林子森点了点头,然后问道:“少爷,用不用叫几个人过来?房子这么大,里外没几个人,不够安全啊。”

叶雪山正要摇头,可是忽然想起了自己头上有伤,便转而摆了摆手,表示不必。

林子森又道:“既然不要保镖,那就牵条狗过来看大门吧,一旦夜里有了动静,还能汪汪几声。”

叶雪山颤巍巍的呼出一口长气,然后哆嗦着答道:“好。”

林子森听他声气不对,不禁担心起来,怕是脑子里面有了内伤:“少爷,你怎么了?”

叶雪山刚要答出一个“疼”字,可是转念一想,自己这么大的一个人了,还要哭天抹泪的叫苦叫痛,不丢脸么?

于是他就又摆了摆手:“没事,走吧。”

吴碧城轻车熟路的进了叶雪山的卧室,因为如今长高了一寸,已经和叶雪山的身量相仿佛,所以不假思索的换上了对方的睡衣。苍白着脸躺到床上,他根本睡不着,满脑子里塞着一团枝枝杈杈的乱麻。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偶然向前一望,发现墙上钟表已经走到了凌晨四点钟,扭头向窗外一瞧,天色果然是隐隐的亮了。

他伸腿下床穿了拖鞋,想要下楼去看叶雪山。无论是有多少话,现在也该说完了,叶雪山怎么还不上来睡觉?

一步一步走下楼梯,他独自进了灯光通明的大客厅,结果就发现叶雪山孤零零的坐在长沙发上,脸上亮晶晶的一道一道,竟然全是眼泪。

他愣住了,直瞪瞪的看叶雪山;叶雪山斜了眼睛,也去看他。片刻的沉默过后,他快步走上前去,蹲在了叶雪山的面前:“子凌,你怎么哭了?”

叶雪山一动不动,带着哭腔答道:“我疼嘛。”

叶雪山疼的不敢动,又不能因为疼而再去医院,所以索性默默忍着,忍了个死去活来。及至天大亮了,仆人照例出去买了鸡汤馄饨和糖烧饼回来,吴碧城亲自用小汤匙舀了一个小馄饨喂给他吃,一边喂,一边紧紧皱着眉毛看他。叶雪山张嘴,他也跟着张嘴;叶雪山吞下馄饨,他也跟着咽了口唾沫。叶雪山留意到了,便问他道:“你是不是饿了?把碗放下,我自己吃吧。”

吴碧城摇了摇头,轻声答道:“我不饿,我替你疼得慌。”

叶雪山听闻此言,小小的笑了一下:“我夜里疼,现在已经好多了。”

叶雪山吃了半碗馄饨,就吃不下了。吴碧城像个猫似的坐在一旁,无声无息的慢慢咬烧饼。叶公馆什么都好,就是没厨子,外面买来的饮食,终归是精细的有限。吴碧城吃了半个烧饼,没吃出好来,也就不吃了。

这个时候,林子森把自家的大黄狗牵过来了。

把大黄狗拴到大门旁,他进门又看了叶雪山一趟,见叶雪山能吃能喝,才彻底放下了心。吴碧城则是低下了头,因为觉得林子森等人看起来凶恶粗鲁,怪吓人的。

待到林子森告辞离去了,叶雪山有了一点精神,就对吴碧城问道:“碧城,和我出门这么危险,以后你还和不和我玩了?”

吴碧城抬头看他:“那我们以后就少出些门吧,在家里说说话不也挺好的吗?”

叶雪山一听这话,明白了吴碧城的真心,不由得一阵得意,觉得这家伙是被自己收服住了。

吴碧城又逃了一天的课,陪着叶雪山上床补眠。叶雪山疼得时睡时醒,醒的时候躺不安稳,于是对着吴碧城胡说八道。吴碧城听得烦了,转身背对了他:“脸皮真是不薄,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叶雪山伸手去摸他的短头发:“假正经,你敢说你从来没想过?”

吴碧城低头一躲:“想了就非要做吗?”

叶雪山嘿嘿一笑:“小处男,别傻了,你就答应我吧!”

吴碧城面红耳赤,真有些扛不住了:“你还说?你再说我就回学校去!”

叶雪山饶有兴味的捏着他的后脖颈:“我可等不得了。等我养好了伤,非办了你不可!”

吴碧城急赤白脸的斥道:“粗俗,下流!”

叶雪山正要再来两句逗他,不料金鹤亭却是打来了电话。起床出门拿起听筒,他故意把话说得不带感情。而金鹤亭的声音听起来倒是四平八稳,劈头便问:“老弟,货栈那边是怎么了?今天怎么不肯开门?”

叶雪山答道:“我昨天夜里遭了偷袭,险些送命,所以生意要暂时停顿一下。金兄可以放心,只要我太太平平的把问题解决了,你的生意绝不会受到影响。”

金鹤亭在电话另一端“哟”了一声,仿佛很是惊讶:“偷袭?怎么回事?”

叶雪山“唉”了一声:“不要提了,幸亏我还算机灵,否则非被人砍死不可。谢天谢地,算我逃过一劫。”

金鹤亭随即又问:“知道是谁下的手吗?”

叶雪山平平静静的答道:“倒是逮住了几个相关的人,不过还没审出什么结果。再看吧,现在一切都不好说。”

金鹤亭含含糊糊的答应一声,双方又讲了几句闲话,然后便是各自挂断。

叶雪山摸不清头脑,值得怀疑的敌人,又并非只有金鹤亭一个。若有所思的在电话机前站了许久,末了他摘下听筒,把电话又打去了公司,让人通知林子森过来。

可是一番等待过后,他听说林子森不见了。

心事重重的走回卧室,他慢吞吞的脱鞋上床,趴在床上闭了眼睛。吴碧城装睡,还在等他出言挑衅,等了许久也没声音,最后就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一天过去了,林子森无影无踪;第二天过去了一大半,依旧没有他的消息。叶雪山有些心惊,乱七八糟的想了许多,正是担忧之时,金鹤亭打来电话,说是刚刚忙完一场,现在闲下来了,想请他吃顿便饭,为他压惊。

叶雪山想都不想,立刻推辞。三言五语过后,金鹤亭用大吃一惊的语气问道:“老弟,原来你是受了重伤?”

随即他又说道:“那你不要出门了,我这就过去看你。”

第25章 有仇报仇

金鹤亭来得突兀,叶雪山虽也认为他应该不至于敢在自己家里行凶,但他毕竟是个亡命之徒,若是处处都按道理来做,也就不叫亡命之徒了。

杀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叶雪山立刻四面八方的打出电话,把手下得力的大伙计们招来了几个。做烟土生意的小子们,天天和土匪丘八打交道,什么阵仗没见过?接到电话之后,揣着手枪就赶过来了。

叶雪山依然不放心,问这些人:“还没有子森的消息吗?”

伙计们一起摇头,真不知道他是跑到哪里去了。

其实林子森并没远走,起码此刻,他已经乘着一辆小驴车进了天津卫。车夫坐在前方挥着鞭子,他在后面守着个大麻袋。大麻袋里面装着活人,不过也是半死不活,动不得了。

他在天津街面上混了十几年,天津卫说起来很大,可在他的眼中,也就是个有边有沿的大池子,鱼儿溜得再快,也逃不出他的眼界。敢拿斧子当街砍人的家伙,先前必定也不是个吃素的善茬。大家都是卖命吃饭的人,勾搭连环的问起来,谁不认识谁?

不眠不休的找了一天多,他最后在天津城外追上了凶手。追的时候还不确定,及至当真看清对方的模样了,他立刻在心里打了包票——对方小半张脸都是青紫的,一只眼睛已经肿的睁不开,眉骨隆起老高,皮肤都透亮了。

双方各怀敌意,三言两语过后就交了手。林子森个子大,下手狠,又是有备而来,当然占据上风。想到面前这家伙差点劈死了太太的儿子,他胸中烧起满腔怒火,一鼓作气就把对方打趴下了。

在林子森赶往叶公馆之时,金鹤亭已经和叶雪山见了面。

叶雪山还缠着满头绷带——本来缠上一圈也就可以,但是露出上面雪青的头皮,很不美观,所以医生依从了他的请求,把他半个脑袋全缠上了,乍一看仿佛戴了顶雪白的瓜皮小帽。金鹤亭一边和他握手,一边盯着他瞧,一张面孔几乎扭曲,仿佛见了妖怪:“哎呀……哎呀……”

他“哎呀”不止,似乎语言已经不足以表达他此刻的同情与惊讶:“怎么——到底是怎样的伤?难道……”

他把话说成一段一段,几乎是前言不搭后语。叶雪山一边微笑敷衍,一边留意观察了他的来势。金鹤亭没什么来势,一切都是平平常常,身边也没随从,大概只有一位汽车夫,留在院外汽车里面。

这就让叶雪山摸不清头脑了,不知道是自己疑心生暗鬼,还是金鹤亭胆子太大、太会演戏。金鹤亭既然一如既往,那他也稳稳当当的坐了下来,旁的话也不肯多讲,只把自己受袭时的情形细细描述了一遍。金鹤亭皱着眉头听完了,最后问道:“老弟,你不是已经抓到凶手了吗?问没问出是谁主使的?”

叶雪山摇头笑了一下:“金兄,那两个小子挨了几顿好打,可是死鸭子嘴硬,只拿些莫名其妙的口供来搪塞我。”

说到这里,他瞄了金鹤亭一眼。金鹤亭没有察觉,继续追问:“莫名其妙?是怎样的莫名其妙?”

叶雪山故作沉吟姿态,犹豫片刻之后才低声说道:“他们很是狡猾,把脏水泼到了你的身上。可是凭着你我这么久的交情,我怎么能信?”

随即,他得到了金鹤亭的回答:“我?这他妈的!哪个说的,你把他带过来,我敢和他当面对质!”

叶雪山很淡然的摆了摆手:“对什么质,你就像我的兄长一样。岂能为了外人一句谎话,就伤了你我之间的和气?”

说完这话,他发现金鹤亭好像是真急了,挺白净的一张脸,现在是眼看着在泛红。正在此时,林子森的声音忽然在客厅门口响了起来:“少爷,我回来了。”

叶雪山抬头望去,不禁一阵惊喜:“子森,你跑哪儿去了?”

林子森微微驼着背,无声无息的快走进去,在叶雪山面前俯身耳语了几句。叶雪山听完之后,扭头望向了金鹤亭:“金兄,这回终于问出来了,原来是李凤池派人下的手。”

金鹤亭一拍大腿,心中立时亮堂了许多。

李凤池也算是日租界内的一霸,势力是比金鹤亭稍逊了一筹,平日五毒俱全,什么生意都要沾手。叶雪山初来乍到,把个烟土买卖越做越大,并且从不向他进贡,反倒和金鹤亭打成一片,他看在眼里,恨在心中,末了就决定铲除了叶雪山,顺便断掉金鹤亭的烟土门路——没办法,他不敢明着和金鹤亭作对,只好挑软柿子捏了。

李凤池是时常要给金鹤亭添点麻烦的,金鹤亭也习惯了,不过这次事情与众不同,李凤池差一点坏了他和叶雪山的交情。金鹤亭这人受不得委屈,如果李凤池纯是把叶雪山砍死了,他或许都不会如此恼火。

金鹤亭要替叶雪山出头,找李凤池算账去。叶雪山先是毫无诚意的婉拒,婉拒无效之后,又让金鹤亭“从长计议”。金鹤亭早就盘算着要收拾李凤池一顿,如今得了借口,越发坚定了主意;而叶雪山卖给金鹤亭无数便宜烟土,这时也不客气,认为金鹤亭纵算为自己出了力气,也是应该。

两人嘴上都说得漂亮,心里都是各有主意。热热闹闹的交谈一场过后,两人说得动情,居然当场拜了把子。林子森则是悄悄退下,就在楼外来回溜达着候命。

这天夜里,李凤池公馆被人撞开了大门。金鹤亭亲自把李凤池堵在房内,问他为什么要给自己栽赃。李凤池承认自己是派人袭击了叶雪山,可是万万不明白自己何时陷害了金鹤亭。双方缠杂不清的辩论一通,李凤池越说越乱,正是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模样,于是金鹤亭认定他是个奸人,一场大战瞬间爆发。

与此同时,叶雪山乘车来到了一处偏僻货栈。林子森引他向内走去,结果他就在几只电灯泡的照耀下,看清了那位鼻青脸肿的杀手。

杀手被粗麻绳绑在了一根木柱子上,因为白天又被林子森痛打了一顿,所以如今伤筋动骨,一动都不能动。叶雪山凑近看清了他的面孔,不禁一咬牙,就觉得后脑勺起了火,一颗心也随之怦怦大跳起来。

面前这个人,可是差点要了他的命啊!

他现在可以报仇了,但是这个仇怎么报,他却是全然没有计划。骂也骂过了,打也打过了,剩下的似乎就只有一个杀。可杀人偿命是他从小就懂的道理,至少他是不敢杀——活了二十多年,他只在幼时掐死过几只小鸟,除此之外,再没亲手伤过任何活物的性命。

这时,林子森在他身边出声问道:“少爷,怎么处置他?”

叶雪山不愿露出怯头怯脑的傻小子模样,所以便侧过脸来,顺势把这题目推了出去:“你看着办吧。”

林子森一听这话,就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臂,握得很轻很轻,手指虚虚的合拢:“少爷往这边来,别脏了衣裳。”

然后他走去阴暗角落,弯腰捡起了一把砍刀。鬼魅似的晃到木柱后方,他咣咣几刀砍断麻绳,杀手就像一袋粮食似的,“扑通”一声向前扑倒在地。

几个常跑生意的年轻小子上前摁住了杀手,林子森手里的砍刀反射了电灯光芒,刃锋忽明忽暗的闪了寒光。叶雪山默然无语的又退一步,就觉着后脑勺的伤口在一挣一挣的跳。

眼看林子森把刀挥了起来,叶雪山猛的一闭眼睛,同时就听到一声刺耳惨叫。血腥气渐渐浓重起来,是林子森砍断了对方的脚筋。

叶雪山缓缓睁开眼睛,林子森每砍一刀,他便随着一哆嗦。待到杀手的四肢全被废掉了,林子森扔了砍刀,走上前来轻声说道:“少爷,该出的气也出了,后面的就别看了,回家歇着吧。”

叶雪山勉强一点头,忍着头上剧痛向外走去。颠颠簸簸的回到家中,他抱着棉被坐在床上,直着眼睛发呆。后来到了凌晨时分,他还是睡不着,就起身走去浴室,对着大玻璃镜一圈一圈解开了绷带。

绷带一除,圆圆的光头就露出来了。他拿了一面小圆镜,左转右转的照了后脑勺看。后脑勺上的伤口并没有裂开,是长长一道鲜红,用黑色的线上下缝了,看着更显恐怖狰狞。叶雪山不懂医学,只是认为医生缝的不好,粗枝大叶,针脚一点都不齐整细密,还不如娘的针线活漂亮。

第26章 多情总被无情恼

吴碧城用一只牛皮公文包当书包用,从学校里拎出几本英文书,直接就去了叶公馆。吴廷荪新近去了欧洲,吴夫人和吴廷荪斗气,又搬去庵里居住,于是吴碧城就得了无法无天的机会,越发的不肯回家了。

他在叶雪山的书房里摊开纸笔,搜索枯肠的想要写出一篇英文文章。他的头脑中素来缺少新鲜立意,所以就极力的要多用些华丽辞藻来弥补。刷拉刷拉的将几本英文书翻来翻去,他眨巴着眼睛苦思冥想,忽然得了一行妙句,连忙抄起钢笔飞快记下。正是呕心沥血之际,叶雪山笑眯眯的进来了。吊儿郎当的走到书桌旁边,他猛然低头一侧脑袋,要用伤口去吓对方,口中同时大喊一声:“哈!”

吴碧城当即一抖,笔尖在雪白信纸上划出长长一道。很气恼的把钢笔往桌上一拍,他拧着眉毛怒道:“你又来讨人厌!别让我看它,像条大蜈蚣似的,吓死我了!”

叶雪山直起腰来,笑着问他:“既然嫌我,为什么还要来?”

吴碧城不耐烦的握起钢笔:“我没嫌你,我是说你爱撩闲!”

叶雪山笑了起来:“别怕,我下午就去医院拆线。”然后他弯腰俯在桌上,一边看着吴碧城的信纸本子,一边又道:“我这回死里逃生,应该庆祝一下吧?”

吴碧城认真起来,望着他的眼睛说道:“下午你去医院拆线,我把这篇文章写完。晚上大家都闲了,我请你出去吃法国菜!”

叶雪山嘿嘿一笑,直起身来答应着向外走了。

吴碧城心里惦念着晚上的活动,笔走龙蛇写得飞快,几乎把用来借鉴的英文书翻散。东拼西凑的写出一篇华章,他站到窗前读了一遍,自觉虽然内容空洞,但是听着还算漂亮,便心满意足的将其收了起来,算是完成了一项大差事。

叶雪山拆线归来,后脑勺少了一趟黑线,减少了许多恐怖成分。吴碧城虽然心里害怕,可因对方是他心爱的人,所以也敢伸出手去,轻轻摸他的伤疤:“皮肉真的长合了吗?”

叶雪山微微俯身歪头,任他抚摸:“当然。”

吴碧城叹了一口气:“等到将来头发长了,就能把它遮住了。”

叶雪山倒是满不在乎,因为觉得时常拿伤疤吓一吓吴碧城,也是挺有意思的。

到了傍晚时分,吴碧城果然请叶雪山出去吃了晚餐。李凤池虽然是被金鹤亭打老实了,但是叶雪山得了教训,如今身边就总跟着一名尾巴似的保镖。吴碧城觉得很不自在,及至进了雅间,才轻松下来。

两人一边吃喝一边说笑,不知怎的谈起感情,吴碧城便抿着红酒笑道:“我不信,你的朋友那么多。”

叶雪山握着刀叉反问:“朋友多,就说明我不老实吗?你自己摸着良心想一想,远的不提,就说这两个月,我交过新朋友没有?”

吴碧城不说话了,低头慢慢的喝酒。叶雪山则是放下刀叉趁热打铁,伸长手臂握住了他的腕子,压低声音说道:“你就成全了我吧!那天要不是我命大,现在这世界上就没有我了。人生如朝露,你忍心就这么熬着我憋着我吗?”

吴碧城红了脸,想要抽出手来:“子凌,你喝醉了。”

叶雪山自动松了手,仿佛很失望似的,没有继续纠缠。而吴碧城等了片刻,见他安静下来,不禁心里发虚,怀疑他是生气了。

夜里两人回到家中,吴碧城见叶雪山始终是闷闷不乐,就提起牛皮公文包,进了卧室要向他告辞离去。哪知叶雪山站在他的面前,张开双臂就拥抱了他。

吴碧城没忍心推开他,低下头任凭他抱。不知过了多久,叶雪山抬起了头,开始吻他的嘴唇。

他带了酒意,又觉得亲一下也没什么,所以依旧是没有躲;再后来,他被叶雪山拥着推着压到了床上,拎着公文包的手抬了一下,随即又落了回去。

叶雪山说:“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

他一边说,一边扒光了吴碧城的衣裳。起初也的确是没有伤害,只是温温柔柔的上下其手——单只用手,摸摸索索的四处试探。

这一场功夫直做了小半夜,最后他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不动声色的提枪上马,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柔情似水,哄着吴碧城乖乖听话。吴碧城早被他调理的昏了头,这时虽然觉得不对劲,虽然下身一阵阵的疼,不过心里没了心劲,四肢百骸全软绵绵的,一点骨头都没有了。

叶雪山轻轻巧巧的快活了一场,事毕之后,他翻身下床去了浴室,沐浴之时回味一番,感觉也就是那么回事,不过的确是了了一桩心愿,今晚可以安安心心的睡个好觉了。

再说吴碧城,夜里糊里糊涂,倒也罢了。天明之后清醒过来,却是越想越悔,就觉自己堕入了下流一途,恨不能痛哭一场,又怨恨起了叶雪山,认为对方不是好人,诚心要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