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到拥抱着自己的手僵了一下,赶紧补充:“但是我会和你一起去看医生的,你想的话我会在一边。”

黄易明默默的放开他,用掌心揉眼睛,被沈宣拉住了。

沈宣一只手捂在他眼睛上,他的掌心温暖干燥,轻柔缓和的擦去了他眼角微微的湿润。

“有些事你没有必要挂怀一辈子,”沈宣低低的道,“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我自私,固执,狂妄,不考虑别人的感受,而且我很斤斤计较。没有人会轻松的和我相处,你被‘沈宣’的外表欺骗了。”

“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沈宣他不值得,我老了,我只是你成长的路上的那道坎。经过了我,你前方就顺畅了,你有比我宽阔的多也长得多的路要走。”

黄易明其实还很年轻,也许他已经历尽了沧海,也许他只是看到了河流,而他却就此甘愿停步不前。他以为那是他的巫山云烟沧海桑田,其实不过是在别人的故事里走过了一遭,别人的戏已经锣鼓散去,他还站在台上,茫然无措的仰望着结束时别人的花好月圆。

他们穿过医院长长的走廊,下了楼,午后的阳光从楼梯口的玻璃窗外射进来,灿烂而斑斓。医院里很静,仿佛能听见灰尘在空气里跳跃飞舞的声音,能听见风声拂过树梢时树叶轻微的摩擦,能听见彼此心跳和脉动的频率,一下一下,沉稳和缓。

黄易明望着前方,突而淡淡地说:“我不会离开。”

沈宣抬眼望向他。

“我不会离开这条路,就算走不下去了,也不会离开。”

沈宣顿住了脚步,久久的站在楼梯上,看着黄易明的身影一步一步远去,慢慢消失在了楼梯尽头。

午后风声飒飒,阳光安静的映在走廊地板上。很多年后沈宣都记得当时的很多细节,那个人一步步离开的身影和更早以前悲哀绝望、无路可走的自己重叠在一起,记忆里的哭泣穿越了时光,在风中呜呜咽咽,支离破碎。

有那么一刹那,沈宣几乎想流泪。

第76章

沈宣监考时心情很不爽,他一不爽就见不得别人爽,于是今年的挂科率再次创了历史新高,无数学生拆了裤腰带的橡皮筋儿当弹弓,半夜偷偷去砸他办公室的玻璃。

沈宣第二天早上来上班,冷笑一声写了张条子贴墙上,教务处主任恰巧路过,掩面小碎步泪奔跑了。

那张纸条上写着:“下学期预计挂科率百分之七十五。”

……沈宣一把抓回教务处主任说:“回来!给我写请假表!”

主任拼命挣扎着:“太后!您老别这样!咱俩不可能的!……哎哟喂,别打脸!”

沈宣僵硬的站在原地,看着主任一边拿小镜子一边拼命往老脸上抹婴儿润肤霜,生怕皮肤受到半点损伤。好不容易抹完了对着镜子珍而重之的吻了吻,才抬头问沈宣:“请什么假啊?”

“……”沈宣说:“这个牌子不好,下次记得用雅诗兰黛,比较适合你。”

“那是中老年人用的,人家想恢复婴儿般的青春嘛,”教务处主任邪魅的眨了眨眼:“——太后我不得不提醒您老,您老今年已经请了一个月事假跑出去度假了,再请下去今年奖金就真的没份了,难道您家唐飞今年又狠赚了一笔?”

“唉,别提他,”沈宣蹲下身去盯着主任,问:“我今年还有什么假?”

教务处主任于是去辛辛苦苦的翻牌子;翻了半天跑回来对沈宣幸灾乐祸的笑,说:“您老今年没假了,病假事假寒暑假您都休过了,再请人事处就直接要求您光荣下岗小皇帝亲政了。您看怎么办?”

沈宣郁悴的在办公室里转了两圈,抬眼看到墙上的纸条,一怒之下把百分之七十五改成了百分之八十。

教务处主任打了个寒战:这才是真正的谈笑间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血啊。

沈宣含笑欣赏了半天,问:“还有什么假我没请过?”

教务处主任盯着他看了半晌,突而飞速退到门外,弱弱的说:“……产假。”

“……”

沈宣慢慢的抓起桌上一支笔,指尖缓缓的用力,用力,直到那支笔喀嚓一声断成了两节。

沈宣在牙缝间嘶嘶的说:“……那就请产假。……”

沈宣请假是专门去陪黄易明的。

黄易明现在天天必须去看心理医生,人家的诊断出来说他已经有抑郁症的症状了,这样下去转成急性就会很难控制,大家连哭都来不及。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句话苏隐说的没错,沈宣要是不管他他就剩死路一条了。

黄易明的主治医生有一天对沈宣建议:“先不要让他这么早就结婚,缓两天再说;他这个状态结婚是很危险的,很可能会对新娘不利。”

沈宣大发雷霆:“不利?什么不利?狂躁型患者才会对别人不利!他不是病人,他只是现在有问题在心里所以我请你给他帮助!你要是把他看做病人你就别治了,我找别人去,你自己心态都有问题!”

他教训起人来就跟训学生似的,主治医生给训得一愣一愣,心说什么我心态有问题,明明是你自己护短嘛。

沈宣那天陪着黄易明去心理医生那里,黄易明进去了,他等在门外想抽烟没烟了,下楼买了一包烟再上来,听见门里心理医生说:“……您还是考虑一下暂缓结婚的建议吧。”

“……怎么可能,”黄易明苦笑说,“老爷子会杀了我,再说这种事拖延很影响女方家的情绪,不能不顾全大局啊。”

“我觉得很棘手,”心理医生说,“您并不合作,也并不信任我;事实上,您根本就不希望治愈,您一方面对初恋情人怀着渴望的情绪,一方面,你又很怕他,并且因为这种害怕而产生了依赖。这是很危险的,你过于依赖对他的幻想,从而造成了深深的怀疑:他并不认可我,那么是我哪里出了问题?我哪里做得不好?我要怎样才能让他满意?这种自我怀疑的情绪会让你人格分裂,有一天你会听到他的声音在你脑海里命令你这么做、那么做;你有可能做出任何危险的事来,而你会认定这是他的意思,哪怕他命令你杀人,你都会不折不扣的执行并且把这种行为归结到他的意愿上。”

黄易明沉默了一会儿,断然否决:“不会!我会怎么做我自己心里有底!”

“那么,请您回答我几个问题,”门里心理医生的声音中断了几秒钟,然后继续响起来,“……如果现在,他受到伤害,他向你求助,你会帮助他么?”

黄易明不假思索:“当然会!”

“如果是他请求你在物理情况下伤害那个伤害他的人呢,你会答应他么?”

“……”黄易明说:“会。”

“如果这种伤害来自于他现在的配偶呢?”

“……会。”

“如果这种伤害来自于你的妻子,你会伤害自己的妻子吗?”

“会。”

“如果他让你杀了他们呢?”

“……”

黄易明抱着头:“我不知道……”

“你会,”心理医生清晰的说,“因为如果你听见他的声音发出这样的指令,这不是他的意愿,这是你自己的臆测。你坚信这种臆测,你认为他受到了伤害,实际上他没有。他现在生活得很好,很平静,很美满,你希望他保持这样的生活状态吗?”

黄易明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缓缓的道:“我希望……”

“但是你现在在破坏他的生活。”

“我知道,”黄易明淡淡地说,“所以我很长时间都没有联系他,如果不是路上偶然遇见,其实我们已经没有交集了。你知道吗?他其实……已经……忘记我了……我站在他面前,他问我:你是谁?……”

黄易明苦笑了一下:“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还是永远不要再遇见他的好,我原本以为他至少会记得我是谁的。”

“那是因为你在想象里把他完美化了,”心理医生温和的说,“按照我刚才的说法,在你伤害了你认为有可能伤害他的人之后,你会觉得那都是他让你做的;你会对他产生更复杂的情绪,可能是更加依赖,可能是记恨,可能是转移狂躁,到那个时候你会觉得你变成这个样子都是因为他,你有可能……伤害他。”

这次黄易明久久的没有说话。

心理医生低声问:“现在你愿意接受治疗了吗?”

大概过了一个世纪,又好像只是短短的几秒,沈宣一动不动的站在门外,听见医院寂静的走廊上风声如潮。

他听见黄易明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模糊不清:“……好的,我愿意接受治疗,……”

黄易明从诊疗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沈宣坐在门口的长椅上抽烟,地上七零八落全是随手丢的烟头。

黄易明站在他身后,静静地说:“我有可能会伤害你……”

沈宣淡淡地说:“我知道。”

“……你还会陪着我吗?”

沈宣摁灭了烟头,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说:“会。”

他转过头来注视着黄易明的眼睛,目光里甚至带着一点温情的意味,又好像有点隐约的悲哀。

“你能怎么伤害我?到什么程度?……比这更深的伤害我都经历过了,你不是孤单一个人的。”

第77章

沈宣在送黄易明回去的时候接到唐飞电话,他想都没想就按掉了,过一会儿把黄易明送回去,在回自己家的路上手机又响,唐飞在那边装作不经意的问:“你怎么最近总挂我电话?”

沈宣不耐烦的说:“上课呢,怎么这么多问题?”

唐飞于是笑了笑开始天南海北的胡扯,海南最近好热啊,学会骑自行车了啊,摔得鼻青脸肿坑坑洼洼,老婆要是我回来后你不认我了怎么办?

唐飞可怜兮兮的摸着头上摔的包,说:“沈宣你要是不认我我就跳楼去!”

“从二层上往下跳?”沈宣漫不经心的转过一个弯到家了,说:“得了挂了,回家做饭去了。”

唐飞挂了电话,看着手机半晌,拨通了秦坚的电话。秦坚在办公室里焦头烂额的准备PPT,接起来就咬牙切齿:“要是你来跟我炫耀海南假期的话回来老子就给你一板砖!”

“哎呀不是不是,”唐飞说,“我刚才打沈宣手机他不接,是不是在上课?”

秦坚顺口说:“他请假了的啊,说是……噗!产假!哈哈哈!我还以为他是想和你一起去海南呢。”

唐飞哦了一声,寒暄两句就挂了。

挂完之后他去吃了一片安定,一觉睡到下午爬起来,精神疲惫,做了很多噩梦,梦里都是好像要失去什么一样,到处找到处找,却什么也找不到。突而一个激灵,想起来沈宣,他大声叫着沈宣的名字,却没有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回答他:我在这里。

唐飞去洗了个脸才振作精神,跟自己说别怕别怕,没事的没事的。

说了好几遍才缓过来,出门去跟人应付做宣传,慢慢的一下午才平静下来,心说我多心了,这么多年没有离开过家,偶尔离家一次就疑神疑鬼。

沈宣还爱他,这就是筹码,打牌里的那张大鬼,其他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然后他到晚上的时候又打电话给沈宣,临睡前沈宣靠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嗯嗯啊啊的听电话,听到一半唐飞突而不经意一样的说:“我打算过两天就回来,没意思得很,天天就是跟他们东跑西跑的吃吃喝喝,还是家里舒服。”

沈宣习惯性的嗯嗯两声,突而反应过来,冲口说:“你别回来!”

唐飞心里一紧,立刻“嗯?”了一声问:“为什么?”

“我是说你……你过一个月再回来比较好。”

唐飞深吸一口气,对着电话笑了:“为什么是一个月?沈宣,你不想我?”

沈宣也笑了,说:“不是,是我一个月后去海南开课题,正好你在那里我们去海里钓螃蟹嘛。”

唐飞温柔的哦了一声,又问:“那我是不是先回来一趟拿点衣服什么的比较好?”

沈宣立刻说:“那么麻烦干什么,你要什么我给你带去不就得了。”

唐飞拿着电话的手都在微微的发抖,他简直惊讶自己还能保持平静的口气,温柔而冷静的跟沈宣说我今天有点不舒服我先去睡了明天给你打电话啊,接着他也没听见那边沈宣到底说了些什么,他茫然的按掉了手机然后把自己重重的扔到了床上。

四星级宾馆的床柔软舒适,他觉得自己好像要被淹没一样,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仿佛一条溺水的游鱼。

唐飞在心里默默地说,沈宣,我们认识十七年了。

我已经习惯你了,我都快四十了,老骨头一把的,连血带肉重伤一场,可就要了我的命了。

唐飞去剧组请假,跟导演说:“我回去了,家里出了点事。”

导演正心急火燎的找他呢,见了面一把拉住说:“哥们!你千万不能走!明天报社就过来了,重量级的,给你做专访,你千万记着哥们点,宣传宣传……”

唐飞打断了:“我真的得立刻回家去。”不回去说不定老子就他妈没家了!

导演一拍大腿:“说什么也不能放你走!全剧组的人都指望着这部戏吃饭呢,你走了你指望着那几个新演员抵上?你丫好歹是造星专家了,临阵脱逃不怕那群小姑娘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吃了你!”

“哎呀吃了我就吃了我吧!老子后院起火了都!”

导演抓了抓头发问:“咦?没听说你结婚啊,你哪来的后院?还是你已经结婚了没请哥们喝酒?这样不厚道的啊我可告诉你唐飞!”

他这么说是真的,从来没有传过唐飞结婚的消息,他也没有孩子,好像很顾家,一天到晚都不大出来,不知道在干什么。有人说他天天窝家里码字,但是他效率其实也不高,好几年才出一部电视剧,有时候出一本小说要拖拖拉拉的改半年,网上随处可见人痛骂:唐X你个无良的坑王!

有人也奇怪他怎么到现在还没有结婚,其实唐飞这几年都造星专家了的地位,不是没有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投怀送抱的。但是他好像就是没那个兴趣,有时候圈里朋友拉出去喝花酒,他按时一定回家,洁身自好的让人难以置信。他的私生活总之就是很奇怪,大家朋友归朋友,总是一起赚钱的朋友,不好打听太多,听他明确的说起后院问题还是第一次。

唐飞疲惫的挥了挥手说:“没请你喝酒,改天一定请你一桌,我家那口子彪悍,不能让你见。”

导演还想说什么,一看他脸色确实不好,茫然的好像失了主心骨一样,一下子就吓着了,好说歹说的让他做完了专访就立刻能走。

唐飞于是打电话改机票,改到了下星期二。打完电话他都有点虚脱了,心里压着一件事,让他呼吸都呼吸不过来。

唐飞站在宾馆房间的落地窗前望着外边的海滩,碧波荡漾,阳光映在水面上,仿佛点金。这么爽朗的天气他却好像置身于冰窟中,全身冷得发抖。

他突而想起很多年以前的沈宣。当沈宣刚离开墨尔本的时候,当他们刚刚分手的时候,当他从失去沈宣的情绪中振作起来开始投入新的工作的时候,沈宣在干什么?沈宣是什么心情?

……也和他现在一样吗?

一样痛苦?一样惶恐?一样不知道前方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

唐飞双手紧紧的抓着窗台上的栏杆,用力之大,手背上都爆出了青筋。

不,那个时候沈宣比他现在更痛苦。沈宣没有他这么下作,那个时候他确信沈宣还爱着自己,两个人的未来取决于他什么时候想浪子回头;然而十七年后的今天,他不敢确定沈宣对他的感情是否一如当初。

分手十年,并不是所有的爱都愈合一如初见。十年前的沈宣爱了就全部投入进去了,十年后的沈宣仍然爱他,但是他可以爱着他却不要他。

唐飞盯着手机看了半晌,从他来海南之后到现在,沈宣没有主动给他打过一个电话。

他拿起手机,沉默半晌之后打通了沈宣的电话。

那边很安静,好像不在学校里,沈宣也没有匆匆忙忙就要挂,很和缓的问:“什么事?”

唐飞温和的问:“没什么事就不能打电话找你了?”

“没有,我就是奇怪你怎么白天打电话过来叙情来了。”

唐飞一只手伸过去找烟,一边把烟从烟盒里掏出来一边问:“沈宣。”

“啊?”

“你爱我吗?”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接着沈宣的声音带着笑起来的意味传来:“唐飞,我说你一老男人在那学小姑娘一样是什么味道?你看多韩剧了啊?”

唐飞叼着烟去找打火机,声音有点含糊不清:“我问你爱我吗?”

“哎呀我都替你臊得慌!你就不能问点别的?”

“……你爱我吗?”

唐飞找到了打火机,拿在手里不动了。事实上他全身都一动不动了,僵硬的站在那里,凝神屏气,好像一尊石像。

沈宣沉默了一会儿,愉快的说:“爱啊。”

唐飞手上一松,手机直直的掉在地上,轻微的啪的一声。

没有断,沈宣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想起来:“……唐飞?……唐飞你还在听吗?……唐飞?……”

唐飞颤抖着手点烟,点了半晌没有点上,最终他放弃了,把打火机猛地一摔,抽出烟来在手里狠狠的揉成了烟末。

他的机票静静的躺在床头柜上,改过的时间是下星期二。

黄易明的婚礼是下星期一。

第78章

沈宣叫了半天唐飞没有人回答,他只好挂了电话推开诊疗室的门。

心理医生穿着毛线背心和白衬衣,给人一种很居家安静的感觉,房间布置得舒适温暖,一架躺椅放在心理医生的桌子边上,平时黄易明接受治疗的时候就躺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