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宣走过去,没有躺下,就坐在躺椅上,十指交叉搁在膝盖上。医生笑问:“您还没有考虑好吗?”

“没有,”沈宣说,“我完全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我真的很想帮助那孩子,但是我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

“在你眼里他还是一个孩子?”

沈宣简洁的说:“永远都是。”

“他已经不是孩子了,”医生不赞同的说,“你必须正视他对你的感情,然后你才能解决它。”

沈宣默不作声的坐了半晌,说:“我做不到,太危险了。”

他站起身向门口走去:“我今天状态不好,改天我们继续吧。”

医生皱着眉目送他走到门口,三十多岁的法律教授,上流人士,社会精英,面对感情的时候竟然感性得可怕。

沈宣拉开门,回头向医生笑了笑:“我最近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等考虑好了就来向你请求专业解惑。”

“什么问题?”

“爱情有可能成为习惯吗?——你以为你在爱着一个人,其实你只是习惯了去认为自己在爱着他?”

沈宣微笑着用指关节点点自己的太阳穴,说:“这么无聊的问题用我这么智慧的头脑去屈尊纡贵的思考它,真是社会和人类的倒退啊。”

这位有着社会和人类的智慧的大脑的沈教授出门就请黄易明去大排档吃盖浇饭,两人在马路边吃的不亦乐乎,完了以后一抹嘴,沈宣说:“哎哟喂!我钱包忘带了!”

黄易明提醒:“是您请我。”

沈宣作势看天:“今天天气好晴朗……处处有花香……”

一只乌鸦飞过,留下阵阵回音:“傻——瓜!傻——瓜!”

“……说个冷笑话都不行,人生没意义了,……”沈宣懒洋洋的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十块,往桌上一拍潇洒的挥挥手:“老板!不用找了!”

他老人家慷慨大方的睥睨众生一眼,起身洒脱离去;后边跟着一个尾巴一样的黄易明。

大排档老板默默的收起那张十块钱,身后大黑板上写着菜单,白粉笔还是沈宣上次带来的,结果他写的字歪歪扭扭,他走后老板只能默默的擦掉了重写。

上面第一行是:盖浇饭,六块一碗,两碗十一块。

沈宣开着车转悠了半天,说:“我老人家要思考问题,咱们上哪找个安静地方去?”

刚好边上有个教堂,黄易明从车窗里看着教堂顶端的十字,叹了口气说:“去看看我们天上的父吧。黄健信教,天天在家里搞迷信活动,据说可以保佑平安。”

“他那是崇洋媚外,像我就信道教,”沈宣闭眼默念了半天,缓缓地道:“南无阿弥陀佛……北有阿弥陀佛……”

他们进了教堂,结果因为沈宣一本正经的向神父解释他不喜欢教堂的原因是“教堂顶端直入天际和东方建筑风格大不相同这是破坏天人一体的是对天空的大不敬的”,然后他们就被愤怒的神父劈头盖脑打出了告解室。

沈宣一边揉着额头一边向黄易明诉苦:“他分明瞧不起我们东方建筑的神韵!什么基督!什么教堂!完全是对中华民族五千年来文化沉淀的侵犯和挑战!赤裸裸的侮辱!”

“……”黄易明说:“我觉得您也不应该当着神父的面一脚踏在人家椅子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点江山的评价圣母玛利亚的三围啊。”

沈宣充耳不闻,拉着黄易明去坐下听风琴,在教堂里的唱诗班吟哦着悠长的曲调,阳光从高高的五彩格子窗上斑斓洒下,歌声在风中迤逦远去。黄易明偏了头去看沈宣,沈宣阖着眼,歪着头听少女们清亮的歌唱,唇间微微的合声着最后的哈利路亚,阳光映在他的侧脸上,刹那间仿佛映得整个人都透明了。其实他怎么会不熟悉教堂上空飞过白鸽的翅膀、唱诗班少女脸上的微笑和飞扬的裙裾、拉斐尔手下丰润的圣母怀抱着襁褓中的耶稣?那一届远渡重洋回归国土的老留学生骨子里都是浪漫的,他们像四十年代的那些人一样拥有时代最后的信仰。七十年代后期,旧的思想体系被摧毁了,新的思想体系还没有建立,他们是这个时代最后的坚持留守在原地的群体。

沈宣察觉到黄易明的目光,转头看了他一眼,微笑着重复:“We still young and free.”

“其实我真的比你大很多,”沈宣接着解释,“不仅仅是生理上——孩子,我和你不是一代人,我这里,”他点点自己的太阳穴,“我老派了,你不一样。你前边的路比我宽阔,比我长。”

黄易明反问:“你不愿意和我一起走下去?”

“我怎么和你走下去?”

黄易明激动的问:“您怎么和唐飞走下去的?”

“那不一样,”沈宣安静的回答,“他知道自己要什么能要什么能得到什么——虽然真的很可厌——但是至少他知道,而你不知道。你以为我能给你一世安稳,其实我老了,我爱过了唐飞,以后我能给的所有爱都是打了折扣的了。”

他伸手去在黄易明的侧脸上拍了拍:“很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很不喜欢你,你年轻、自负、骄傲而受不得伤害,而我狂妄、固执、完全凭着自己的喜好做事。现在想想看其实那个时候是我害了你,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一件事……”

沈宣俯身去盯着黄易明的眼睛,一字一句、直入人心。

“——如果一个人给你的是打了折扣的爱,你千万不能要,……那不值得你要。”

黄易明哽咽着说:“我们只是相遇得太晚……”

沈宣猝然站起身。

他头也不回的向教堂门口走去,步伐匆匆,仓促仿佛逃离。

……我们只是相遇得太晚。

如果是十七年前,年轻张扬的沈宣遇上的是这样一个黄易明,那么唐飞连说话的余地都没有就会直接出局。

但是现在不是了,沈宣在心里说,我已经老了,我接受不起另一个人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让现在的你不会落得当年的我那样一个收局。

教堂外蓝天白云,晴空万里。

这时是星期六,后天就是黄易明的婚礼。

第79章

黄易明晚上睡不着,打电话给沈宣,手机在手里摩挲了半晌没有打开盖。

他索性坐起来靠在床头上拿起一本书来看,顺手摸到奇幻小说集,翻了几页竟然看到唐飞的名字署在上面,他想都没想就一把把书扔了出去。

唐飞。

要是没有这个人,他不会沦落到这个要死不活的境地。

黄易明深呼吸了几口,感觉心里一跳一跳的感觉平复下来了,才慢慢的掏出手机打电话给沈宣。

这时三更半夜的沈宣已经睡着了,手机一响就惊醒,头埋在枕头里骂了声操,心说这要是哪个学生今年一定别过了。结果一看号码不认识,接起来就没好气的说:“操!这他妈是谁?”

黄易明半晌才说:“是我。”

“啊?你干什么?”

沈宣披衣坐起来,听见手机那边黄易明又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我睡不着,心里烦得慌。”

沈宣一边从床头柜上摸索着找眼镜一边打着哈欠问:“想什么呢你?”

“想你。”

沈宣淡淡的哦了一声,就睡衣一披,中间拦腰带子一系,穿着拖鞋往外走。黄易明听他没回音,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很想你。”

“嗯嗯,”沈宣说,“想我,还想谁了没?”

黄易明不说话。

“你爸?你妈?你哥?你嫂子?”

“我爸不是个当父亲的材料,我妈早去世了,我哥跟我爸一个脾气,有过之而无不及,”黄易明苦笑一下,“苏隐那个性,我爸都得让他三分,一天到晚风风火火咋咋呼呼的,他也会关心你,但是他的关心通常用时两秒。”

沈宣漫不经心的说:“我通常不关心人。”

他开门下楼,披着个睡袍去开车库的门,一边打哈欠一边拿着手机,一手扶着方向盘倒车出来,直接转了个弯就上二环。

黄易明在那边床上靠着,笑问:“你有没有关心过我?”

“没有,我关心我自己。”

“唐飞呢?”

“他又不是三岁小孩要什么关心!”

黄易明想了想,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有些模糊不清:“……那唐飞……关心你吗?”

“不知道,我对他没多少信心,”沈宣一边绿灯换挡一边说:“他大概关心我还是不是活着,但是活得怎么样他是不管的。这人有时候脑子不大正常,你没必要处处拿自己和他比较。”

黄易明听着手机里沈宣的声音传出来,熟悉的声线,带着低沉性感的味道,漫不经心。他听得有点痴了,呆呆的坐在床上,手里紧紧的攥着手机,好像那电波是他在这世上唯一能把握住的东西了。

沈宣半晌没有听到回答,喂了一声问:“黄易明?”

黄易明惊醒过来:“哦,这个,我在想你刚才接电话的时候,原来不知道我的号码的啊?”

沈宣被惊醒后开车就想抽烟,结果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一只手拿着手机没法拿烟,只能忍了忍,说:“我怎么知道你号码啊,从来没记过。”

“……那您能不能……记一下?”

“哦行啊。”

黄易明无声的笑了笑。

“等唐飞回来之后您再删我号码吧,……”

沈宣一踩刹车,嘎吱一声停在路边。他坐在驾驶席上,对着手机想说什么,但是张了张口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黄易明也没有说话,手机里充斥着电波流动时寂静的沙沙声,除此之外,半夜的公路上车来车往、远处河流汩汩流动的声音都遥远模糊了,仿佛夜色中无声的背景。

半晌之后沈宣才重新发动了车,淡淡的对着手机说:“我不会删你号码的,这跟唐飞无关。”

黄易明挂了电话,坐在床边上回味了半晌,对自己鄙夷的笑了一下准备睡觉。结果才刚关灯就听见门铃响,沈宣在外边懒洋洋的说:“开门开门!”

黄易明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是幻听,结果沈宣又操了一声骂了句老子半夜赶来谁敢把老子拒之门外,黄易明这才犹犹豫豫的相信这不是幻听了,跑过去一开门,差点捂着心脏倒下去。

沈宣堂而皇之的穿着拖鞋踏进人家门里,左看右看问:“睡了啊你?”

黄易明说:“你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来关心你爱护你哄你睡觉,”沈宣用脚尖矜贵的踢踢蹲在地上的黄易明,“——喂,去把裤子穿起来。”

黄易明立刻屁股着了火一样扑进卧室去穿长裤,套上衬衣,整得干干净净的出来见沈宣,临推门前还忍不住喷了点口气清新剂。结果除了卧室门就看见沈宣靠在沙发上打盹,就披着一件睡衣,和式的那种浴衣样式,闲适温情而性感,眼镜从鼻梁上滑了下去,长长的眼睫还一颤一颤的。

黄易明咳了一声,望着空气问:“您要喝点什么吗?”

沈宣只是打个盹,一下子就清醒过来,站起身像老鹰赶小鸡一样把黄易明往卧室赶,说:“滚滚滚!睡觉呢你还穿衬衣!你是要打个领带才昭显你的不同品味呢吧?”

黄易明小鸡同学于是就这么被沈教授赶进了卧室按上了床,可惜没有任何香艳的事发生,沈宣大马金刀的往黄易明床边上一坐,抱着臂看着他说:“睡觉!”

黄易明挣扎着要爬起来:“教授我……”

“睡觉!”

“客房在……”

“睡觉!”

“您是不是需要……”

“明天还做治疗呢睡觉!”

黄易明被按在枕头里,一开始心里很恐慌,沈宣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后来毕竟很晚了,慢慢的意识就模糊了。

沈宣自己也在打盹,打着打着听见黄易明喃喃地说:“教授,有一件事……”

“啊?”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沈宣本性中八卦的一面顿时暴露出来了:“什么事?”

“那一年在雪地里,”黄易明朦朦胧胧的说,“其实我的手机是没欠费的,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走下去而已。”

——可惜中途还被唐飞截住了,接着挨了一顿揍,被送进了医院。

沈宣抓了抓头发想起来那一年在雪地里走路,夜色里寒风飒飒,两人冻得缩头缩脑;路上寂静无人,他们可以想多大声说话就多大声说话。

沈宣揉了揉黄易明的头发。这个男人已经比他还高了,比他结实,比他年轻,比他的路要长;然而在他面前却总是像当年那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要亲,要抱,要关心,要爱。

沈宣喃喃的自言自语:“……我操,头发这么扎手,……”

第二天早上沈宣比黄易明还早醒,他醒来就手痒,跑去厨房围裙一围开始做早饭,煎了个鸡蛋,结果把人家的电磁炉给搞接触不良了,锅底烫了个后现代的花出来。

沈宣毫无愧疚之心的热牛奶,结果不锈钢勺子放微波炉里了,差点引发爆炸。

沈宣一边批评微波炉的功率造型安全隐患后期服务一边擦迸得到处都是的牛奶,正忙乎着那边门铃响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子扎着马尾辫,额前斜剪刘海,一缕头发从耳后一挑,靠在门边上抱着臂问:“黄易明呢?”

沈宣大乐,点头让路:“卧室!卧室!”

那姑娘约莫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长得倒还不错,面无表情的越过沈宣大步往卧室里走过去,沈宣看她关了门,立刻光速凑过去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偷听。

“……起来!……明天的婚礼今天就该领证去了,黄叔叔没有催过你吗?……”

“你怎么进我卧室?!”

“我打电话给你你接了吗?!”

“那你也不该进我卧室!”

“都他妈要结婚的人了你磨磨叽叽什么,我占你便宜了没有!”

“你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

“强词夺理的是你!”

沈宣晃晃悠悠的走回厨房去热牛奶,过了一会儿那姑娘气鼓鼓的出来了,砰的一声把门一摔,地动山摇。

沈宣过去递给她一杯牛奶,不怀好意的笑问:“一览春光没有?”

“没有,”那姑娘怒气冲冲的说,“他妈的穿太严实了。”

“下次要半夜打游击啊,这个时候来白菜叶子都黄了。”

姑娘把玻璃杯一放,大乐:“说的对!”然后想了想又阴郁起来:“马上就结婚了这小子还这么拽,拽什么呢他?不就是仗着今天还不合法吗?等明天合法了看我把他吊房梁上狠劲瞅!不动他半根毛,就把他脱光了瞅!”

沈宣拿着玻璃杯遥遥的向她一敬:“……好主意。”……

过了半个小时黄易明打着哈欠走出来,铁青着脸去洗漱,完了以后出来说:“去民政局。”

那姑娘岿然不动的坐在桌边看报纸,跟沈宣说:“汇率又下跌了……”

黄易明提高声音:“梁静!跟我去民政局!”

那姑娘五秒钟没声音,然后慢悠悠的说:“不去。”

黄易明顿时怒了:“不去就早说!早散伙!你拖拉到今天还跑我卧室里来是什么意思?你吃饱了撑得还是没事干?”

梁静看看手表,慢条斯理的说:“民政局九点钟上班,还有一个多小时。”

然后他们坐到车里的时候已经是八点多了,那姑娘自己很会开车,叫沈宣坐副驾驶,黄易明坐后边上看风景。

沈宣怎么可能愿意去看别人拿结婚证,但是黄易明精神很不稳定,他怕他出什么岔子,跟了就过去了。梁静是个聪明人,她不多问,一路风驰电掣开到民政局门口,面无表情下车一甩车门,问:“谁跟我进去?”

沈宣刚要起身,黄易明拦住了他,冷冷地说:“不就是一张证吗!”

梁静立刻出言讥刺:“哎哟喂今早上谁跟我说‘一张证就是一辈子你一个女人家怎么这么急吼吼的太轻浮了吧’的?!”

黄易明针锋相对:“我说的,怎么了?”

“不怎么,就是觉得你有点自打嘴巴啊。”

“梁静!你……”

“我我我我我怎么了?啊?”

沈宣推推眼镜插上一句:“恭贺新婚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