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柔想,如今天下扰乱,盟约信义已是一纸空谈,唯有自强才是根本。

到底顺风顺水了十八年,这一想就带出千金气性,双手恨恨地锤了一下床,暗道:薛家就是背信弃义的典型,父亲为救楚王英年早逝太不值得,更可笑伯父还幻想寻求薛家庇护,世代交好、救命之恩、婚姻盟约在天下权势面前,简直一文不值!

气过后想到早逝的父亲,甄柔又不免感伤了一阵。

父亲走时,她才六岁,幼时的记忆虽然已经模糊,但是母亲常向她忆及父亲。她十岁前的入睡故事,便是父亲当年如何文采风流、英姿飒爽,又是多么宠爱她这个最小的女儿。可惜前世自己终究辜负了父亲…

不过还好,她重回到了十五岁。

人生可以重来。

她要助家族自立,在乱世中屹立不倒。

她要重择一良人,夫妻恩爱到白头,然后一儿一女一个“好”。

心里正在沉思这些事,只听得屋外一阵细碎声响,不一时屋子里也有了动静,片刻脚步声转过屏风。脚步声极轻却十分熟悉,甄柔知道是姜媪进房来看她,便出声道:“醒了,要食稀粥。”

嗓音还带着沙哑,声气却很足,约莫是汤药见效,开始恢复元气了。

姜媪不由喜极而泣,又怕被甄柔看到,她觉得甄柔难得打起了精神,再不能让她的哭相败了气氛,忙悄悄地揩了眼泪,又庆幸屋子里还没掌灯,甄柔大约看不见,便放下心来,喜气洋洋的道:“娘子稍等,婢马上准备。”

姜媪既是甄柔的乳母,又是甄柔院子的掌事,办事自然是迅速,不一会儿就安排妥当。

冬日昼迟,窗户上还只是透了灰青色的一片光。

姜媪让侍女掌了灯,屋子里通亮如白昼。

甄柔体虚不便起身,姜媪就服侍甄柔榻上盥洗,身后立了两个侍女,一个捧脸盆,一个拿面巾。正在这时,阿玉和一个侍女提了食盒进来,姜媪便道:“先把稀粥盛出来凉一凉,方便娘子食用。”

阿玉领侍女应了一声,依言而行。

昨天精力不济顾不过来,现在看到阿玉,甄柔十分高兴。

阿玉长她一岁,是母亲偶然买下的女奴。

永安十七年那场民变,不仅让汉天子大权旁落,造成今日军阀割据的后果,也让天下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又时逢全国大旱,颗粒不收而赋税不减,各州郡的叫花子像一夜之间从地下冒出似的,一家一窝一群满是沿街乞讨的难民。

阿玉和她父亲就是其中之一,当时他们最好的去处便是卖身为奴。

但是,阿玉的父亲在逃难时瘸了腿,阿玉又才七岁,像他们父女这样的老弱病残,根本不会有人买回家,毕竟时下粮**贵,而人命不值钱。没过多久,阿玉的父亲就为保护阿玉而亡,阿玉正无助守着她的父亲时,遇上正要回娘家散心的母亲,母亲想到自己一双同样失孤的儿女,便为阿玉安葬了她的父亲,带阿玉回了家。后来见阿玉虽然瘦小,但长得十分秀气,配着一双灵活的眼睛,一看而知,是个冰雪聪明的女童,于是取名“阿玉”,当做了她的侍女,也算多一个玩伴。

出嫁薛家时,她是报了必死的决心,便将姜媪留在母亲身边,又为了以防伯父猜疑,只好带了阿玉一起出嫁。前世,她一把火是烧得痛快,被留下的阿玉怕是…

甄柔咬了咬唇,情不自禁地叫道:“阿玉!”

声音突兀,饱含感情。

阿玉闻声抬头,诧异道:“娘子,有事吩咐婢子?”

甄柔一怔,见阿玉正在用小几布食,她将面巾递给姜媪,掩饰道:“躺得难受,我要起身用食。”

姜媪见甄柔虽然依旧脸色苍白,一张丰润的鹅蛋脸,竟短短几日迅速得消瘦了下去,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不过眼睛却极为明亮,一望而知,精气神正在逐渐恢复,便点头附和道:“久卧病榻,不免沾染秽气,能起身还是起身为好。”

屋子里地龙烧得旺,甄柔就只穿了一件旧棉的夹衣,跽坐到屏风外的几案前。

阿玉揭开食盒时,早有一阵粳米香味,袭人鼻端。这会儿见案上除了一罐子热腾腾的稀粥外,还有一碟子核仁拌豆干,一碟子什锦酱菜,一碟子香软酥糕。粥米清香,小菜咸鲜,看得甄柔更是食指大动。

绝食了几日,又病了一场,甄柔口中实在寡淡,扶起箸子,就先夹了两片豆干食入,酸咸入味,觉得很适口,连吃了几下核仁拌豆干。姜媪在下首看着,不由唠叨道:“知道娘子口里寡淡,才让备了两样小菜。可是您人才好些了,尽吃那些冷拌的,仔细伤了胃。”

甄柔只好用了一口稀粥,待一碗食完,才笑眯眯的说道:“姜媪你且放心,我还有大事要做,不会伤着自己身子。”

姜媪与阿玉对坐下首,闻言不由互看了一眼,眼里都是惊疑,不约而同想到:娘子这是要做什么?难道还要和家主硬碰?

甄柔在上首看得清楚,知道姜媪她们担心什么,前世自己就是仗着在家中得宠,以为生病就会得到怜惜,从而让伯父妥协为她退婚,如今再也不会做这等傻事。

她要好起来,要爱惜身子,要长命百岁,看着家族延续,自己儿孙满堂。

这般想着,甄柔不由伸碗递给姜媪,道:“再盛一碗。”

这些年,姜媪是将甄柔和薛钦的小女儿来往看在眼里,见甄柔这般反常,认为是另外一种情伤状态,不由劝道:“娘子你才恢复食欲,一时不宜进食过多,等过些时辰再用可好?”

甄柔摸了摸小腹,确实已经饱腹了,正要点头同意,厚棉帘子从外掀起,一个侍女垫脚进来,在屋中间匍匐跪下,禀告道:“家主、主母、二娘子来看您了。”

第三章 糟糕

彭城甄氏是大汉名门,自甄柔的祖父起,上数四代有五人位居三公,甄家因此有“四世三公”之称。甄家这一代的家主是甄志谦,甄柔的嫡亲伯父,早年任博士祭酒,后退居故乡彭城,出任彭城郡守。

甄志谦在朝为官时,主管太学教育,推崇孔子的“不学礼,无以立”,为人最是尊制守礼。是以,即便有妻女相随,也不会入侄女闺房。

甄柔知道甄志谦这点,便对传话的侍女道:“告诉伯父,我已起身,稍后便到厅堂拜见。”

侍女领话而去。

甄柔对甄志谦送她为妾仍旧无法释怀,但是这些年下来,她已经将甄志谦当作父亲看待,长年累月的孺慕之情,让她无法有任何怠慢之举。于是传话侍女一离开,甄柔便立即更衣梳妆,就要匆匆赶去。

甄家的第宅连栋数百,甄柔是嫡出的女公子,自分了一个二重院落,而厅堂就在第一进院子的三间北房里。

已经立冬,外面虽未落雪,却是寒气深重。

甄柔病体未愈,甫踏出居室,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姜媪见状,关切道:“娘子,还是带件大氅吧。”

甄柔摇头,下颌向正前方的厅堂扬了扬道:“无妨,不足百步而已。”说罢拾阶而下,兀自穿过连廊,就往厅堂而去。

姜媪无法,只得和阿玉赶紧跟上。

到了堂下,闻得侍立在外的侍女扬声通传“三娘子到!”,甄柔这才反应过来,心里顿时不甘,踏上东阶的步子就跟着收回,暗恼自己太没气性。想多耽搁一会再进,无奈已经通传过了,而另外一个通传侍女更是掀起帘子,只等她入内。

甄柔咬了咬唇,登上东阶,脱履上堂。

此时天已大亮,天光透过明瓦照射进来,为厅堂添了一线敞亮。

厅堂内,甄志谦已经在上首正中端坐。

甄柔看了一眼,徐步走到堂中,便要揖礼拜见,陆氏抢先阻止道:“阿柔,你身体还未康复,不必多礼。”话音未落,甄姚已经离席走过来,心切地拉住甄柔的手,上上下下看了一会,见甄柔比起昨日精神了不少,这才松了一口气道:“看来是汤药见效了,阿妹看着好了许多。”

因有甄志谦在上首看着,甄柔便只笑了笑,没有与甄姚多言。

见甄柔仍旧沉默,甄姚心下明白,拉着甄柔到右侧坐下时,背对着上首的父母捏了捏甄柔的手,无声说了两字。

——放心?

甄柔诧异扬眉。

甄姚回以眨眼一笑,尔后回席坐下。

甄柔明悟过来,看着跽坐在对面的甄姚,不由晃了晃神。

前世的她,也是这样简单的相信,直到被送去薛家之前,才知道甄志谦根本为替她退婚。

然而,这些无法向甄姚相告,甄柔只能再次报以一笑。

陆氏跽坐在甄志谦左侧,同样高居上首,正好将姐妹俩的互动看在眼里,心口顿时溢满满足。

甄柔殊色照人,甄姚虽略逊一二,却也是清丽无双。两姐妹相依一起,仿佛夏日荷塘新生的一株并蒂莲,集莲荷之精华于一身,犹让人生生移不开双眼,这便是她膝下的一双娇儿。

彭城有甄氏,并蒂双生花。

娇容映朝霞,青州醉玲珑。

自两年前,甄姚的及笄之礼后,这一首歌谣便不胫而走,两姐妹的美貌也广为流传,名满东部各大州郡。然,无论时下局势如何,天下之大总不乏好事者追根究底,不久姐妹均已定婚一事也被众所皆知。

如今便是退婚薛钦,甄柔的后续婚事怕也颇有困难,不过总算不用委屈为妾了。

想到与丈夫彻夜商谈的结果,陆氏心头一松,又疼惜甄柔婚事多折,不由怜爱道:“姜媪差人禀告,你今日一醒来便要用食。我儿可还有什么想入口的?虽是入冬食材短缺,但伯母定会差人采办妥当。”

陆氏的一番慈母心肠,甄柔有感五内,心下不觉一暖,下意识便撒娇道:“伯母做的鱼羹最是适口!”

终于听到甄柔提要求,她真是怕了甄柔这几日了无生气的样子,陆氏这便立马答应了。一时厅堂内气氛转好,陆氏见机说道:“夫君,您昨夜担心了一宿未眠,不是有许多话要对阿柔说吗?”

昨夜陆氏在他耳边叙谈了一宿,甄姚也一再哀求于他,母女的话都不离甄柔如何病弱,眼前乍一见甄柔果真脸无血色,身体消瘦,不免也生了一丝心疼,对甄柔的忤逆行为和不懂家族难处的怒火不觉一熄。这时见陆氏给他递话来,甄志谦便顺势接口道:“阿柔,伯父知你心中委屈,我何尝不恼他们?可是阿柔,你委实不该拿自己身体当儿戏!可知你的伯母和阿姐为了你整日寝食难安吗?”

甄柔无言以对,咬唇深深垂眸。

今年农历八月,甄柔才满的十五岁,又生得骨骼纤细,看起来本就单薄。近来先是绝食,接着受寒发烧,一来二去的折腾,少女的圆润没了,娇小的身量在这时一看,便越发瘦瘦小小的一个人。这会儿垂头敛眸,一副俯首帖耳受训的样子,看得人不觉心怜。

陆氏母女心中不忍,双双望向甄志谦。

甄志谦不由一叹,怅道:“罢了,你知错便是。”一语叹完,终是说到今日正题,“你两个多月前,才行了及笄之礼,如今风头还未散。为了不让你的婚事变故再节外生枝,我这才隐瞒下来。思及年关将近,你母亲不日将归,我本欲那时再予告知。”

她的母亲,曲阳翁主,乃汉室刘家宗女,为徐州下邳国第二代藩王刘冒之妹。今年她的及笄之礼,便由外祖母下邳太后为她主持。外祖母下邳太后年事已高,也不知可是路上劳顿,从彭城回到下邳国后不到旬日竟病倒了,母亲曲阳翁主愧疚难安之下,于是前往下邳王宫侍疾。

想到母亲,甄柔眼里一热。

甄志谦看了一笑,续道:“且大郎又是你的嫡亲兄长,有道是长兄为父,我思索一番,决定明日就差人送信让他们回来,即便你非退婚不可,也当亲自告知他们。”

此话已然露出退婚之意,陆氏母女听得一喜,纷纷含笑看向甄柔。

甄柔则是心下一沉,暗道糟糕!

第四章 寻兄

原来今晨轻晓,甄柔睡在枕上呆想时,便愁前世甄志谦就欺骗她已退婚,这世自己是不会再相信了,可是甄志谦君子之范太过深入人心,也没有人会相信他竟然阳奉阴违。所以沉思一番,便打算去下邳国寻阿兄,先斩后奏把婚退了。

如果召了阿兄回来,在甄志谦眼皮底下,那还如何退婚?

这岂不是糟糕。

甄柔心里着急,面上却是不敢显露分毫,担心被甄志谦洞悉想法,到时不是把她禁足家中,就是把阿兄召回来拿话稳住,然后向前世一样告诉大家,他已经去信把婚退了。甄柔定了定心神,让自己别乱了阵脚。

只在这时,脑筋一动,计上心头。

甄柔用鼻腔“哼”了一声,状若不信道:“若真心愿为侄女舍弃薛家势力,就当立即把婚退了!”说完担心不够,又出言讽刺道:“伯父何必拿话哄骗侄女。待母亲和阿兄回来再告知退婚之事,这一来二去的推脱,侄女委实看不出伯父有退婚之意!”

到底是第一次这样作势,甄柔心头不免怦怦直跳,不过当话说到后面,她只剩了满腹憋气。

她觉得前世的自己真是蠢透了!

前世,她也是绝食后一场低烧醒来,甄志谦便答应为她退婚。

可她竟蠢到得了准话,也不去弄清事情真伪,便兀自沉浸在薛钦背情弃爱的小女儿忧愁之中。

病情和心情有关,她一味的哀情感伤,拖拖沓沓缠绵病榻一月之久。陆氏为此担心却拿她无法,只好不再顾忌母亲会两头为难——既要侍疾外祖母下邳太后,又要忧愁她这个不懂事的女儿情殇病榻,还是给母亲捎去了信函相告。

母亲匆忙赶回来见她这样,自是极为难受。到底母女连心,在母亲悉心照料之下,又半月她总算好转,愿意也可以下床。后来年一过,母亲便带她住到乡下的庄园里散心。而阿兄也因为担心她,听甄志谦作保已退婚了,虽是恨薛家的背信弃义,但奈何形势不比人,阿兄只能咬牙忍了,便也不再过问退婚,甚至因为愧疚不能为她讨回公道,暂放了下邳国的军政民务,随母亲一起陪她在庄园散心。

半年后,曹军从青州入境,第一次攻打徐州,齐侯长子曹勋战死,曹军败北而归。

时隔一年多后,曹军再次从青州入境攻打徐州,徐州刺史陶成战败,弃逃家眷投奔薛家。

然后就是薛家来使持着婚书到彭城,她被甄志谦送给薛钦为妾,缔结盟约。

那时,所有人才知道甄志谦并未写退婚书,可是再想反对已经迟了,曹军兵临城下,甄家之力根本无法抵抗,只能寻求薛家庇护。幸在这时闻幽州牧马纪元投诚之事,他们兄妹两便想效仿,这样既可以不用依靠薛家,又能保全住家族,却不想甄志谦根本不听,直接让人软禁了阿兄。

其实,直到现在,她仍然不明白甄志谦为何这样做。

分明有保全甄家之法,却一定要同薛家结盟,与曹军决一死战。

难道是为了占有整个徐州?

还是因为薛钦向他许诺了什么?

甄柔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了。

现在她只想顺利退婚,与薛家彻底划清关系,然后为至亲保住甄家。

是以,接触到陆氏和甄姚不解而又失望的目光时,甄柔的双手在袖中暗握成拳,告诉自己以后她们会明白的,她执意退婚,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阻止甄志谦幻想结盟薛家,就可以和曹军十万大军对抗。

如此一想,就不在纠结于此,无视投来的目光,只昂首与甄志谦对视,目光不逊。

“阿柔!”陆氏忍不住低斥,她不明白甄柔这次病后怎会这般不听教,甄志谦身为一家之长已经退步,甄柔怎么还是步步紧逼!

甄柔不愿意和陆氏起争执,直接断言道:“若伯父不愿意代为退婚,侄女去找嫡亲长兄退婚便是!”

一个“代”字,就是指甄志谦无权为她婚事做决断,她还有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

然而,这话委实过了,不免伤了亲情,但甄柔现在要的就是与甄志谦势同水火,于是不管不顾地说完,更是看也不看震怒的甄志谦,猛地起身便要扬长而去,但是刚一站起来,便觉得天旋地转,头牵着脚,站立不住,要栽下去。

姜媪和阿玉留在庭院候立,厅堂里只有他们四人。

甄柔发怒,事起突然,无人来得及帮扶,竟是硬生生地一头栽了下去。

铺地方砖坚硬,虽然地上已累席三重,但猛地一栽下去,摔得委实不会轻,发出“咚”地一声响。

甄姚离得最近,就在对面跽坐,率先疾步奔至,扶起甄柔焦急道:“阿柔,你没事吧!?”

甄志谦、陆氏夫妇随即奔走过来,陆氏跪坐到一旁,半抱住甄姚上身,揽入怀中心疼道:“怎这般心急,万事好商量!这下可是摔着了?”一边说一边又让甄姚唤人。

甄柔一直娇养闺阁,最是怕疼,前世也是惧火烧,才事前先服了毒药,让自己无知无觉地走了。这会儿一摔,加上发烧四肢本就酸痛无力,身上确实更加痛了,又被一贯疼爱自己如亲女的陆氏拦在怀中,娇性子不免上来,竟是生出了委屈,索性借着这股委屈,痛快地闹一场,闹得她能顺利去寻阿兄。

“伯母…我要我的母亲…我要去下邳国寻母亲和阿兄…让阿兄到建邺退婚…”甄柔摔倒了也不起身,就伏在陆氏的怀中大声哭泣,把前世一个人无助服毒药的害怕迷茫哭出来,把被视为父亲的人背叛舍弃的伤心哭出来。

陆氏看着怀中哭得似孩童般的甄柔,心揪了起来,忍不住也簌簌落泪,望向丈夫企求道:“夫君,您既已同意为阿柔退婚,就别再等了!薛家的信使还没走,现在把退婚书写了,让他带走…看阿柔这样,我这心…”

话未说完,陆氏已是泣不成声。

陆氏是伤心,甄志谦却是又惊又怒,且惊大于怒,他知道甄柔一贯视他为父,所以根本没想到甄柔会眼下撇清关系,并且生了去下邳国寻大郎的念头,这可万不能行。甄志谦心中担心,面上却是无奈一叹,应了老妻的请求,道:“罢了,我今日就写了退婚书,把阿柔的婚退了。”

闻言,甄柔不着痕迹地抬起一只胳膊,头却藏在胳膊下,隔着朦胧眼泪去窥甄志谦。她看见甄志谦果然神情凝重,似在思量,心里失望,让自己不要再抱希望,她该认清她这位伯父了。

“伯父,您说真的?”掩下心中的千思万绪,甄柔抬起头来望向甄志谦,目光惊喜又充满孺慕之情。

看着甄柔的神情,甄志谦心下一松,宠溺地摇头道:“你呀!伯父难道还会骗你?今日就为你退婚!”

还是记忆中的语气,还是那般温和的神情,可是一切都不同了。

为什么人长大之后会遇到这么多的不同,为什么有一天她会戴上面具和至亲相处?

甄柔闭上眼睛,将所有情绪掩埋,仿佛什么都不曾明白,也不曾发生过一样,她只似难为情地伏入陆氏怀中,带着哭泣后的浓重鼻音说道:“伯母,我想母亲了,我要去下邳国寻母亲。”

到底不放心甄柔去下邳国,陆氏还未回应,甄志谦已蹙眉道:“怎么还要去下邳国?”声音不觉严厉,察觉不对,顿了一顿,又转圜道:“不日就是十一月了,曲阳翁主和大郎最多一个半月便要回彭城过年,到时你们母女便可相见,何必再舟车劳顿的折腾。”

甄柔在陆氏怀中瓮声瓮气道:“他薛二郎成了世子,我甄柔却成了下堂妇,我才不要在彭城被人笑话。”

这话正中甄志谦下怀,他笑道:“看来及笄礼后成大人了,知道好面子了。放心,伯父会将消息隐瞒下来,不让人谈及此事。”

甄柔却不依道:“我不管,我就要去下邳国!”

甄志谦无奈,陆氏只好从旁劝道:“你尚未病愈,眼看就要下雪了,委实不宜再出远门。”

看来只能动之以情了,甄柔抬起头看着陆氏,回忆着前世离家避到庄园的心情,似真非假地轻声说道:“伯母,家里都是他的影子,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您让我去外祖母那里小住一下吧,等心不疼了,我就回来了。”

陆氏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她是女子,她知道情之一字有多伤,尤其是甄柔又是青春少艾之际,这时的男女之情比人生任何阶段都看得重,不由替甄柔请求道:“夫君,让阿柔去下邳国散散心吧。”

甄志谦是一个文人,年轻时也擅写诗文,对少年之情心有感悟,心中已然信了甄柔的话,又念及薛钦再三请求顾好甄柔,便只沉吟了一下就同意了,“去是可以,但等身子养好了再走。”

寻兄的目的终于达成,甄柔心中一喜。

这一世,她定要先退婚。

第五章 小沛

风寒在人身起初之时,症状表现为乏力嗜睡,甄柔哭过一场耗神一场,回到居室吃了一剂汤药,就又睡了过去。一枕酣眠,睡到次日天明,身子竟好了大半,难怪彭城医长和下邳国的医工长,都曾说过睡眠补元气。倒也不是一直睡,中途迷迷糊糊的,被唤醒过两三次,不是食粥便是吃药,她虽困却极是配合,只想病愈早日启程。

陆氏她们见甄柔恢复神速,惊喜之余,只当是甄志谦写了退婚书,甄柔去了心病自然好得快。

又过两日,医长照常过来看诊时,便道甄柔已经完全康复。

甄柔立马向陆氏提出第二天就走,陆氏不放心,认为当再精心调养几日,甄柔实在等不得了,便道:“伯母,再过几日就当下雪了,走到半路上,万一大雪封路,那才是进退维谷。”陆氏知道甄柔说的是实情,便不再阻止。

一声雄鸡报晓,划过冬夜长空,转眼到了次日。

甄柔心切,天还未亮就起身收拾。

如此,有甄柔一个劲的催促,姜媪便是昨日下午已收整行李,还是忙不迭叫了八个奴隶,赶着六辆马拉辎车起箱装运。

甄柔见姜媪开始安排了,这才放心去拜别甄志谦和陆氏夫妇。

知道甄柔要来拜见,夫妇俩已一人居上首当中,一人居上首左侧,等候。甄姚也一早到了。

出行是一件大事,需要正式拜别,甄柔双手在袖中交叠,双膝跪地,直着上身,头微微一低,揖礼道:“侄女今日将远行,特向伯父、伯母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