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柔暗蹙了蹙眉,尔后抬眸一笑,“三公子…”

一声还未出口,人已呆怔在门口,下一瞬,只觉脑溢充血,脸唰地一下涨红到脖子根。

只见进门左手边的长案上,曹劲大马金刀的坐着,玄色上衣半褪到腰上,露出古铜色的光裸后背。

许是因为弓着背的缘故,能清楚地看见两侧臂膀,筋肉怒张,很是有劲。

甄柔瞠目结舌,提食盒的手猛地一紧,旋即双脚后退,后背“嘭”地一声撞上门扉,才反应过来门已关上,她忙转身就要开门,背对她的曹劲却突然开口。

“某正在上药,惊扰女公子了。”曹劲听到惊慌得碰门声,眼睛微眯了眯,嘴角似有若无地微微一勾,便是声音如常的淡淡说道。

他话是带歉意,语气却平淡得只是陈述。

甄柔却不在意,只是抓住两字——上药?

她疑云顿起,转头看去,这才发现曹劲后腰处竟缠着白色纱布,一旁的案上还放着剩下的纱布药什等物。

第二十四章 信物

一望而知,曹劲的腰后受了重伤,适才正上药换了纱布。

甄柔不知道曹劲身上还有如此重的伤,且曹劲本人看上去委实不像,又阿玉每日送食送药也从未提及。

顿然一见,不由惊讶,“你…还受了伤?”

话问出口,才觉尴尬。

她起初以为曹劲受了伤,后来见他凶猛扒车,以为只是一路逃亡精疲力竭,再顶多疲乏之下身体虚弱罢了。

是以,才认为给他一安全之地休憩,送上治手伤的药,已足够雪中送炭之情。

毕竟若不是她,他早被薛钦发现,现在已身首异处。虽然依着前世的发展轨迹,她认为曹劲至少能命大活到后年。

正所谓常言道,行百里半九十。

甄柔觉得她眼下就犯了此忌,那么多都做了,哪还差这一点。

一时间,甄柔有些讪讪的,暗气自己不够细心。

曹劲却见甄柔已经发现他受伤了,便默然穿起了上衣,极是平静地对答道:“恩。熊傲已经带药为我换了。”

说着回过身来,一眼就看见了甄柔。

她穿了一身月白色绉纱常服,右衽的短衣宽袖,百褶裙摆逶迤在地。

乌发梳成双鬟髻,钗了三支白玉发笄,此外再无配饰。

一身的素净。

这样简单至极的装束,与时下崇尚繁复奢华的重红色截然相反,清清淡淡得很是有些寥落,又生得这样娇柔美貌,望之只认为是那菟丝花一般的女子。

无法独自生长,永远只能依附他人存在。

此时,她手上提了朱红色的三层方形食盒,正带着三分小心又三分尴尬的看着他。

曹劲回首看到这样一幅娇柔佳人的模样,心里错综复杂,竟是难以言语。

甄柔见曹劲穿上了衣服,心下大为松了一口气,就慢慢镇定了下来。

她心想既然已经发生,再去懊恼也于事无补,不如后面做好就是。

又念及方才的惊惶,觉得在曹劲面前失了气势,她是像了曲阳翁主,在面上惯会装腔作势,这便一派泰然若素的道:“是小女疏忽了,还望三公子担待。”一语揭过。

三层食盒有些重,甄柔不得不再拿一手提着,心存了弥补的念头,她笑得便有几分亲切,复又说道:“三公子,小女亲自让备了一些吃食,当为三公子践行。”

她的声音轻和柔美,带着些许弥补的意味,只是眉宇间固然有亲近之态,更多得却是一种目下无尘的矜贵。

曹劲看着,越发觉得一样了,叫他无端想起极幼的时候。

他与那女人的儿子打架,被罚在中庭跪一天。

他的母亲,阳平公主站在廊下的柱后,穿着一身轻简至极的月白色宽袖常服,底下是同色系的迤地纱裙,脸上带着歉意看着他,却从未上前过一步,直到他受罚完了,她才从侍女手中,吃力地提过食盒,带着小心翼翼地讨好来亲近他,娇柔的神色间却更多得是大汉皇室公主的淡漠矜贵。

曹劲不是一个缅怀过去的人,也就看着太过相似的人,太过相似的场景,稍微一晃神而已,不过一刹那,他就发现了自己的情况。

他不悦地皱了皱眉,只当是因长兄曹勋受奸人所害才生起的触动。

曹劲起身跽坐到长案后,道:“女公子客气了。你的救命之恩,某不会忘记。”

说完见甄柔跪到对案浦席上,知道她是要取食摆桌,又看了一眼她虽简单却一身洁净的衣衫,将放在案上的纱布药什等物移到地上。

弃院年久失修,时值春雨前后,屋子散着霉味。

待到人走近了,才闻到血腥味。

甄柔素来爱洁,更别提一个不大相干的陌生男子的血渍让她去碰,但是听到曹劲终于开口承了她的救命之情,当下大喜之下,只道既然目的已达到,她且当投桃报李,也帮他个一二,正要两眼一闭去触碰染血的纱布,未料曹劲已先一步拿了下去。

甄柔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面上自是不显,她将食盒放在一旁,揭开食盒,一样一样取食摆桌。

既然存了讨好之心,带来的食物自是丰盛,不过到底也就一顿朝食,却也不好太过油腥了。

第一层放着,鸡汤熬的粥食和面汤,时令叶子菜,腌制的小菜。

第二层揭开,却是当季的樱桃和青梅,一般富户可以尝到;但是一边切成小块的蜜瓜,那是从河西关外的胡人手中买来,如今边关不宁,蜜瓜也成了稀缺之物。

最后一层,倒是放得简单,摞成一叠的胡饼,这是给曹劲做干粮路上用的。

一切准备,上心细致。

曹劲一眼扫过,不由挑了挑眉,似乎没想到甄柔会这样细心,旋即了然,既是一个聪慧的女子,先前怎会粗心大意,不过不上心罢了,当有所求免不得用一两分心思。

甄柔布桌毕,想曹劲是公主之子,当是食不言寝不语,道了一句三公子慢用,便沉默不语。

屋子里安静下来了,只有瓦上的鸟雀啄食声偶尔响起。

曹劲确实乃公主之子,用餐礼仪虽不如她的阿兄、表兄们,动作行云流水般的姿态如仪,却也悄然无声,只是饭量委实有些大,一瓦罐鸡粥和面汤竟是食完,连布置的瓜果也一扫而尽。

蓦然地,甄柔想起适才筋肉怒张的那一幕,只感两颊绯红,极为不自在,忙低垂了眼帘,不敢再看他了。

曹劲食过,见甄柔低眉敛目的坐着,又看了她一眼,便打住了开口的念头,自取了一张胡饼,将未用过的一样腌制小菜倒了上去,方将一旁干净的纱布撕了一块,把剩下的胡饼全部打包起来。

甄柔发现动静抬眸一看,先是注意到自己忘了打包胡饼,再看曹劲还卷了一张胡饼,只以为他还要食用,有些愕然。

曹劲见甄柔目光落在胡饼上,他心下明白,却也不解释,只是从腰间取出一块玉璧,递给甄柔道:“此乃信物,只要女公子拿此物寻我,我必应你一个要求,以报今时之恩。”

第二十五章 来访

虽然时值天下大扰,信义盟约已是空谈。但能获得一信物许诺,已然是喜出望外了。

甄柔按压住兴奋,双手接过玉璧,只是尚未看上一眼,外面传来急促的叩门声,阿玉的声音惊惶传来,“娘子,薛世子来了!”

曹劲的行踪被发现了…

甄柔脑海里首先闪入这个念头。

她也不由惊惶起来,曹劲却是十分镇定,

“先去看看情况。”他平静的说,半分慌张也不露,其实心下是觉得棘手。为了掩人耳目,只有熊傲一人来接应他,其余人马扮作两支商队,在山下十里及二十里之外的私驿等他。若真是又复返抓他,恐怕不会像上次那样轻易逃脱,无论如何都是在劫难逃。

他说罢,缓缓地站起身,不露声色的看了甄柔一眼,只示意她跟上,就阔步往外走。

也许情绪会感染人,看着镇定自若的曹劲,甄柔莫名地澹定下来。

脑子一冷静,倏然想起了四日前,薛钦临走时的话,她心念一转便做了决定,先是将玉璧揣入怀中收好,旋即奔到曹劲前方,回首道:“三公子,薛钦那日走时,曾道他会再来找小女,所以先有我去拖住他,你们先走!”

说时,甄柔已到门口,一把推开门扉,率先跨了出去,“怎么回事?”

门外阿玉焦急候着,一见到甄柔就迎了上去,虽是慌张,却三言两语说了个清楚,“刚才有人在外找娘子,婢赶紧去看,原来是薛世子来访,翁主正在应付,并让人告诉娘子回避。”

阿玉的慌张来自心虚,因为她知道曹劲在此。

但曹劲和甄柔听了,均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甄柔暂压下心中情绪,看向曹劲勉强一笑,让自己语态侃侃道:“看来真是来找小女的,只是想来他们人多势众,三公子你们还是尽快离开。”

熊傲一切以曹劲安危为主,即使听了甄柔的话,他仍旧浑身紧绷,从旁道:“公子,女公子她说的对,事不宜迟,属下赶紧掩护您离开。”

曹劲默然颔首,算作回应了熊傲,只目光深深地看着甄柔,嘴角微微朝下抿,似有不虞之色。

他的目光深幽,静静地看着人,又似乎不快,带着隐忍之色。

甄柔被他看得发毛,心道:难道是怪她将薛钦引了过来?

一念还未转过,曹劲已默然垂眸,向她点头道:“告辞。”一顿又道:“再见。”

神色转变委实过快,仅一眨眼之间,甄柔只以为自己看错,她向曹劲欠身一礼,告辞道:“三公子保重。”

一言毕之,甄柔再不敢耽搁,带上阿玉,匆匆往厅堂赶去。

还未走进庭院,已远远看到数十名持戈侍卫负责守卫,那身青衣甲胄显然不是他们甄家人马。

一名年纪二十四上下的年轻武将,正立戈站在庭院正门口,他老远就一眼认出了甄柔,招了身边一侍卫耳语了两句,立马迎向甄柔。

“江平见过女公子。”这人正是薛钦的亲信,自幼跟随薛钦左右,负责薛钦的安危。

对于江平,不仅是甄柔,便是阿玉也十分熟悉,他每年都会随薛钦到彭城来。

那日在小溪边,人荒马乱,她未去注意江平,此时看到眉目清秀的江平,甄柔心里不觉一默。

下意识微微侧首,见随侍侧后方的阿玉,已经低眉敛目的深深垂首。

且是她自私吧,如今的局面,她和薛钦绝无可能,阿玉和江平也只有就此罢了。

不由地甄柔有些后悔,及笄之前,她不该听了薛钦的话,就兴致冲冲的问阿玉,把她嫁给江平可好?

那日阿玉虽未回应,她却犹然记得,那个红日截了半窗的下午,一脸娇羞的阿玉。

“柔儿!”思绪怅然的瞬间,薛钦迫切的声音从庭院传来,接着就见一袭褒衣博带、头戴金冠的薛钦,阔步而来。

甄柔敛回飞远的心思,看向薛钦的方向,曲阳翁主随后而至。

她不理会目光灼灼看着自己的薛钦,只是缓步走到曲阳翁主的面前,敛衽一礼,道:“母亲,有些事情必须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彻底做一个了断,所以请母亲允许女儿与薛世子单独一谈。”

曲阳翁主本意是不愿甄柔再与薛钦有任何牵扯,毕竟薛钦一个多月多已经成婚,甄柔背了其前未婚妻之名已是诸多受累。

如今,若再有任何流言传出,甄柔不仅后面的婚事不易,只怕婚后其夫婿也难免不介怀。

不过听了甄柔的话,转念一想,甄柔才是当事之人,让她与薛钦做个了断也好,少时情爱总归要有个结果。

曲阳翁主认为甄柔既然能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也当相信自己的女儿可以妥善处理这段关系,只是到底恨薛钦如此明目张胆寻来,其心简直可诛,这分明是让甄柔授人话柄!

心里不忿,曲阳翁主忍不住怒对薛钦。

她恨声道:“薛二郎!我原先还不知你如此卑劣!你今天带这么多人上来做什么?是想彰显你薛家的权势?还是想败坏阿柔的名声!我告诉你,哪怕是让阿柔绞了头发做姑子,我曲阳也不会让女儿跟你!”

甄柔闻言愕然。

先前她满心都是曹劲的事,未思索薛钦为人一贯低调,今日为何会如此大张旗鼓,只当是有追查曹劲之意在。

此时听得曲阳翁主一说,心里已然明了。

她知道薛钦有他的抱负,而如今稍有权势的男人,又有哪一个不是野心勃勃,对于薛钦另娶邓女,她已经释怀了,只是她未想到,薛钦竟然对她使出这样下作手段。

不过想到前世种种,想到甄志谦的一意孤行,忽然这一切都有了解释。

此时此刻,甄柔说不出心中是何种滋味,有些苦,有些涩,却莫名地觉得解脱了。

而薛钦已位居世子高位,如今身边都是奉承讨好之人,乍然听到曲阳翁主一番痛骂,他目光冷了下来,只是感受到甄柔不可置信的目光,他好似被一泼冰水从头浇了下来。

他狼狈垂眸,双手在宽幅大袖中紧握成拳。

他知道自己此举卑劣,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只在心里告诉自己,他日定会弥补甄柔。

如此心念之下,薛钦目光平静地抬眸看向曲阳翁主,将一切痛骂置若罔闻,只是道:“请翁主让小侄与阿柔单独一谈。”

第二十六章 断情

阳光明媚,洒在阶下种的一株古槐上,摇碎一片斑驳的点点金光。

庭院里很安静,空气中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槐花香味。

两人长立树下,静默凝视。

有春风拂过,裙摆沙沙摆动,耳边鬓发乱拂。

薛钦下意识抬手,一如往昔,要为甄柔拂开脸上的发丝。

甄柔一怔,眼中有一刹那的恍惚和怀念,旋即低头避开,自己将鬓发捋到耳后。

“薛哥哥。”甄柔抬眸唤道,终于打破了一庭寂静。

薛钦拂发的动作落空,他正失落地要收回手,忽闻甄柔如幼时那般唤他,心中遽然一喜,欣喜地看着她。

他们之间不过隔着一步距离,近在咫尺,可是望着一脸沉静如水的甄柔,一下子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一样。

薛钦忽然有一种预感,令他极为不安,急欲打断她接下的话。

他抢先一步,声音沙哑的说:“阿柔,对不起!”

虽然被打断了话,甄柔不恼也不急,索性不做声了,只等他说完。

见甄柔不说话了,薛钦却没来由得更慌了,心里只有不安,越不安越焦急。

隔了一会儿,久不见甄柔做声,他又解释道:“我一直想向你亲口道歉。阿柔,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父王近年身体已大不如前,若不让他早日决定世子之位,立嫡立长,我长兄既是原配嫡出,又是长子,在名分上我争不过他!我没有办法。我不敢指望你原谅我,也知道你不想见我,可我更知道不能没有你。”

他说得句句都是无奈,字字都是深情。

甄柔心下一叹,看着薛钦眼中的痛楚与愧疚,轻轻摇了摇头,“我并不怪你。”

薛钦有些惊喜,随后看着仍旧一脸平静的甄柔,他又摇了摇头,认为甄柔是在怪他怨他。

甄柔只好又道:“薛哥哥,我怪过你,但是现在不怪了。”

前世她怪过也恨过,甚至曾闪过一个念头,她那样轰轰烈烈的葬身火海,也许或成为他心中无法磨灭的痛。

那样,她即使不能成为他唯一的妻子,也能成为他心头的一粒朱砂,一生难忘。

只是现在…

“现在不怪了…”薛钦虽不是学富五车,却也自幼拜名师门下,才情出众,广受南方学子推崇,他一听甄柔的话,在口中念了一回,就明白了言下之意。

“恩,现在不怪了。”甄柔一字一字地肯定道。

如果前世,她是感情的懦夫。

今生,她只想直面感情。

而有些话一旦开口,接下来也就好说了。

甄柔接着道:“我还唤你一声薛哥哥,是因为除了那男女之情外,不能否认幼时你如兄长般伴我的情谊。”话停了下来,凝眸望着薛钦,话语真挚道:“既然你我有缘无分已成定局,就如此可好?真的不要逼我恨你好么?我希望回想起幼年时,你还是记忆中的兄长好么?”

许是想到了曾经的美好,甄柔的神情似带着向往,嘴角轻轻上扬。

薛钦却心如绞痛,只是到底位居世子高位,他已经不太将情绪外露。

曾经决定娶邓女以谋求世子之位时,他并非没有挣扎,身边有太多人向他进言,做大事者不拘小节,比起这倘大江山,儿女之情不足一提。何况有了江山,又岂会愁一个甄氏阿柔?

只是他原以为自己已做了最坏打算,可当那个自己呵护长大小女孩,如今却一声声哀求自己放手时,他脑子好似一下懵了,站在那里无法动弹,脸色苍白得可怕。

甄柔知道长痛不如短痛,她只对薛钦的一脸苍白视若无睹,断情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说时,甄柔终是忍不住垂下眸来,方继续道:“薛哥哥,阿柔就此拜别。”

说罢,欠身一礼,转身而去。

不一时,娉婷的背影消失在庭院门外。

又有春风拂过,没有了佳人,只有儿郎的褒衣博带随风拂动。

那一天,薛钦一直长立树下,久久不动。

也是那一天,甄柔一直跪在房中的小铜佛前,一柱佛香缭绕,往事如烟消散。

没有用午食,也没有人来打扰她,直到天色向晚,阿玉才来告诉她薛钦走了,曲阳翁主让她到厅堂用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