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柔看着这样的兄长,不禁苦中作乐的想,自己现在倒像叛逆的孩子。

兄长可知?

他越是为她好,不让她嫁,她越要嫁。

甄柔微垂眼睑,没有回应甄明廷。

终归还是母女连心,更了解彼此。曲阳翁主未像甄明廷一样表明态度,而是一语切入中心,直接问道:“阿柔,你已同意嫁了?”

她们真的是母女俩,有时候惊奇的相似。

比如此刻,两人心里无论如何的波澜起伏,面上总是粉饰太平般镇定自若。

曲阳翁主问甄柔的时候,神情平静,语声淡淡。

甄柔亦如此,全无半分待嫁女儿的娇羞,声音平淡无波道:“是的,母亲。”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曲阳翁主仍不免一怔,眼睛里有一刹那的失神,仿佛想到了遥远的过去,却又快得让人来不及发现之前,她已恢复如常,复又问道:“你确定了?”

甄柔正要点头,甄明廷猛地抢先,不可思议道:“母亲,婚姻大事,您怎么让阿柔自做决定?曹劲心狠手辣,绝非阿柔的良人。而且他会求娶,分明是为了更轻易拿下徐州。这还比不上薛二郎虽也是逼嫁,但至少对阿柔有几分真心!再则,还有周煜,他怎么办!?”

听到提及周煜,眼前不经意浮现周煜一脸苍白强硬赶来的样子。

甄柔默了一默,摒去那一许莫名的分神,道:“阿兄,你错了。比起那虚无缥缈的真心,我更看重正室嫡妻之位。”

“阿柔…”甄明廷似未想到甄柔会这样说,他略一怔。

甄柔却淡淡一笑,道:“嫁曹劲与嫁薛钦完全不同。嫁曹劲,我为妻。而兄长你,不仅能成为新任徐州刺史,还能代替伯父接掌甄家。可嫁薛钦,我将沦落为姬妾一流,至于兄长你,不要说徐州刺史,怕是连甄家少主之位也难保。你也知伯父近两年又在纳妾了,这是为了什么,难道还不明白么?”

第五十一章 落幕

甄明廷失怙时已上了十岁,自然还保有对生父的记忆。

只是在少年成长的最关键时期,是甄志谦教诲他明辨是非,又为他四处奔波延请名师,这些恩情他难以忘怀。

是以,虽然在甄柔与薛钦的事上,他对甄志谦有了重新的认识,失望更是难免,但甄志谦终归还是他视为父辈之人。

此时,听得甄柔把一切都摊开了说,甄明廷无法再回避了,他们与甄志谦已然不在一条道上了,甚至早有隔阂。

这个认知,让他适才的激动荡然无存,好似霜打的茄子,人一下子蔫了,颓丧抚额道:“可是…阿柔,我总不能拿你的终身幸福去换前程。”

甄柔温柔一笑,软语道:“正如阿兄不舍我远嫁,我又岂能看着阿兄,还有家族的前程无妄呢?”

甄明廷放下抚额的手,望着甄柔痛惜道:“可是这不该你来承担!”

甄柔凝目回视,目光渐渐变得深远,有着不符年纪的冷静,道:“阿兄,你我皆是甄氏一族的儿女,都当承担家族的兴衰,并不能因我是女子而例外。”

甄明廷一怔,目光复杂,半晌痛恨道:“终归还是我做得不够,不能护你无忧,才累你不得不牺牲婚姻。”

这大半年来甄明廷是如何努力,如何改变,甄柔都看在眼里,遂摇了摇头,道:“不,阿兄,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不要妄自菲薄。再说——”

尾音拉长,微微扬眉,望向门外的艳阳天,似反射性的眯了眯眼,徐声道:“我并不觉得牺牲了婚姻。曹家俨然已有北方霸主之兆,比起薛家的势头更猛上几分。而曹劲头上虽还有一位曹二公子,但是却乃继室所出,曹劲自不会将嗣子之位拱手相让。自古夫贵妻荣,堂堂北方霸主之妻,我若能嫁,又岂是牺牲?”

甄柔说得语声平常,甄明廷却听得再次一惊。

在他的眼里,甄柔是一位乖巧贴心的妹妹,更是一位兰心蕙质的名门贵女,虽让家里娇惯得偶有些小任性,却不失纯真本性,很有几分淡泊名利的清高。

然而眼前的女子,仍是一样的美貌,说出的话却绝不是甄柔会说的,会看重的!

甄明廷一惊之下,回过神来,认为甄柔说的这些,只是不想让他自责。

甄柔了解自己的兄长,见甄明廷神色便知他的想法,于是低声一笑,继而又道:“阿兄你真的不了解女子。世间女子择夫,要么为人,求他一颗真心,哪怕挨饿受冻也无妨。要么就为财帛或权力。我曾交付真心于薛钦,却被他为权势而弃。所以,我现在择夫,想求的就是那权力。”

甄明廷摇头道:“不是这样,我知你求的是真心,不然当初也不会极力排斥曹劲联姻的想法,更不会选择周煜。”

见甄明廷仍不愿意相信,甄柔也不着急,依然慢条斯理的徐徐道:“女子改嫁合离都乃稀松平常,何况我不过一被退婚女子?可是甄家势微,曹、薛两家又迟早将有一战,是以,我实难相信曹劲会真心愿娶被对头抛弃、视之为妾的女子为妻。我不敢冒险,因此才愿低嫁,选择了周煜。”说到这脸上扬起自得而惊喜的笑容,“不过现在不同了,曹劲已经光明正大的下聘了,我怎能再放弃?”

一字一句,都是有理有据,似乎真是甄柔内心想法。

甄明廷呆了一呆。

甄柔见甄明廷终于动摇了,旋即神色一正,郑重的看着甄明廷,一字一顿地道:“阿兄,让我嫁吧!联姻不仅是我所求,也与你乃至家族有利,此一举二得不是正好么!?”

甄明廷心慌意乱,今日发生了太多意外,甄柔的话更带给他太大震惊,摆了摆手,吃力道:“阿柔,先这样吧,容我想想。”

甄柔闻言一笑,不再劝了。

曲阳翁主一直高坐案前,看着坐在左右两侧的一双儿女交锋,她是左也难的右也难,见状终是有了妥协,对甄明廷道:“既然我们要与曹家联姻,曹家的人就不可怠慢,你先好生招待。”

吩咐的话说完,已然表明了态度,竟是一拳定音敲定了婚事。

甄明廷呢喃了一声“母亲”,终是在曲阳翁主冷硬目光下咽了所有的话,起身一揖,应道:“喏。”说罢,转身而去。

看着甄明廷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曲阳翁主目光莹然,长声一叹,道:“阿柔,委屈你了。”

母亲少有的叹然软语,让甄柔再也无法强撑了,她遽然离坐,扑到了曲阳翁主的怀里,哀泣道:“阿娘…”

曲阳翁主张开双臂,像儿时一般揽甄柔入怀,听到那一声哭泣的“阿娘”,不由仰头,深深吸了口气,将泪意逼了回去,轻轻拍着甄柔的后背,无声抚慰。

此时,所有话语,已然苍白。

唯有母亲的怀抱,可以让她寻得些微慰藉。

甄柔在曲阳翁主怀里放任哭泣,她知道既然选择远嫁曹劲这一条路,自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可以软弱的资格了。

她哭了很久,等到满腔愤怒、不甘、无奈…纷杂的情绪发泄了,她抬起头,胡乱摸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吸气道:“母亲,没事了。”

曲阳翁主松开甄柔,道:“哭够了?”

甄柔因哭得太久了,打了一个嗝。

曲阳翁主将随身的手绢递给甄柔拭泪,又等甄柔收拾好情绪,方道:“像曹劲这样手握大权的男人,容不得人拒绝、忤逆!你既决定嫁他,多少顺他些意,随他的人回彭城待嫁吧!”

甄柔拭泪的动作一顿,低低应了一声。

曲阳翁主见状,不由仰头又深吸了口气,方才让自己继续说下去,道:“还有周煜,你狠一点,别害了人家。”

甄柔猛地抬头,母女俩目光一对,她明白了曲阳翁主的意思。

“女儿知道了。”甄柔深深低头。

如是,甄柔这一场为寻求和乐小日子的定亲宴,也就落下了帷幕。

她也终于正视了将嫁曹劲的事实。

第五十二章 回去

形势比人强。

有时候,形势比人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强。

正如甄柔和周煜,双方都那样努力,走到了过大礼这一步,最终却无疾而终。

那一天,周家的聘礼在相府外僵持了一整天,始终没有抬进大门,挨到傍晚终是被抬回了周家。

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定亲宴,又是下邳最有权势的人家,在下邳可谓无人不知。

这个年岁,是没有什么娱乐生活的,杂技歌舞一类的班子表演,除了贵族乡绅能随心所欲观看取乐,寻常人家也只有在过节那些大日子的时候,等官府组织民间演绎时看上一看。而时下最盛行的对弈、蹴鞠,还有斗鸡走马,也都不是普通百姓有足够的财帛闲暇可以耍乐。

是以,对于甄柔和周煜的婚事,在下邳不仅高门大户密切关注,就是布衣末民也多有留意,以为自己增添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也不知从哪里走漏了风声,甄柔与周煜的婚事黄了,衮州牧曹三公子已先一步下聘礼了,这类流言不到一天功夫就传开了。

周家乃下邳有名的百年望族,在当地树大根深,自是很快知道了整个事情原由。

家有儿子的人都知道,世上绝大多数君姑,都不喜欢被儿媳妇压一头。

甄柔家世远在周家之上,自己的儿子看上去又对甄柔十分在意,且还有薛世子在旁虎视眈眈,于情于理周母都不会喜欢甄柔这个儿媳妇。

却架不住儿子喜欢,周母无法,只有上门去提亲。

等见到长子抬了聘礼回来,又获悉了外面的传闻,周母并无任何遗憾,连受辱之感也未生出。

转过身,立马让家仆收拾了四下挂的红绸,连聘礼也逐一清点入库,仿佛已经知道这门亲事做不成了。

周母吩咐完这些,才来到小儿子周煜的院子。

天已擦黑,蒸腾一日的暑气有些消下去了。

也终于有了一丝风儿,只是晚风一吹,正前方屋里那一股浓烈苦涩的药味散得更远。

甫一踏入,周母就闻到了这股熟悉的药味。

降匪已经快半个月了,院子里的药味重没散过,不由又想起她生龙活虎的儿子,被奄奄一息抬回来的样子,周母心里极为难受。

在院门口的石阶上难过了片刻,听见正面屋子里传来骚动的声音,立刻又打起精神,勉强抑制住自己,对身边的仆妇说,“老天若有眼,应当保佑甄三娘早些远嫁曹家,让二郎也能好生寻门相当的亲事。”

说完,下了石阶,走过庭院,进了屋子。

屋子里,周煜中午从相府回家后,心里总是觉得不安。这会儿,听仆人报去送聘的兄长回来了,急欲知道相府发生了什么事,要强行下榻去问。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周煜和匪头单挑独斗时,是受了好几处伤的。

匪头用得长枪,手段狠辣,钻究过人穴位,专挑周煜身上的要害下手。

这样几枪下了皮肤、穴位上,周煜伤情比起筋骨还要重上几分。

他本就没好,中午的时候又强行披甲握抢去相府,这一动身上的伤口跟着裂开,伤势自是又加重了。

周煜才下榻,身上的伤处就是一痛,浑身的力气也不知哪去了,两脚站立不住,“噗通”倒了下去。

只是到底年轻力壮,又是行伍之人,右手先一步撑在地上,人也就只是单膝跪在了地上,没有完全栽倒。

周母进屋就见儿子这个样子,心疼得没法,赶紧跑上前去,却不及开口,周煜已经抬头,急切的问:“母亲,大哥回来怎么说?聘礼送过去没?”

一个半人高的油灯已经点着了,灯盘上的火芯捻得高,燃出很亮的光,就放在榻头边上。

周煜离灯很近,灯光一照,清楚可见他额头上布满了汗珠,眉宇间尽是强撑之色。

周母看得心痛,人却停在了屋中,看着极为虚弱的儿子,淡淡地“哦”了一声,道:“是回来了,不过聘礼没有送过去。衮州牧曹劲昨日就已经下聘求娶甄三娘了。”

说到这儿,见周煜人才站起来就猛地一震,身子晃动,好似下一刻就要倒下去般。

周母闭了闭眼,强忍心痛,继续往下说道:“曹、甄两家门当户对,想来不久两人就要成婚了。你就别再惦记甄三娘了,为娘会再为你寻一门亲事…”

虽气儿子怎么就突然迷障了,把自己弄成这个模样,但到底护儿心切,说到后来已忍不住走上前劝慰起来。

只是周煜已失魂落魄,听不见周母说什么了,耳边回荡的全是甄柔要另嫁他人的话。

蓦地,眼前浮现今日在相府,甄柔冷漠下逐客令的样子。

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了一个事实——甄柔不会嫁给他了!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周煜一边摇头一边喃喃自语,只在这时,涣散的目光突然一明,看着门口说了一句,“不会的,我去找公子问清楚,不能就这样误会阿柔!”说着,就往门口大步奔去。

儿子身体都这样了,还穿着亵衣,哪能出去?

周母焦急道:“快!拦住二郎!”

屋子里有侍候周煜的两个男仆,和周母自己带来的一仆妇,他们一听赶紧随周母追了上去。

周煜身体已经强撑到了极限,白色的亵衣上有猩红血渍浸出,刚一把推开门口,人已头朝地的栽了下去。

“二郎!”周母哭喊了起来。

周煜让门槛绊倒在了廊檐下。

周母跨出门槛赶到,屋外高挂的羊皮灯笼下,周母脸上泪水纵横。

周煜倒在地上看得一默,可是他没法,只能嘶哑着嗓音道:“母亲,对不起,可我只想再见她一面…”

她是谁,不言而喻,周母仰天,半晌,闭眼妥协道:“现在太晚了,你精神也不好,明天吧!”

听到母亲允诺,周煜一下平躺在地上,望着头顶的灯不动了。

而甄柔自是不知道周家发生的事,她正在收拾行李,第二天她就要回彭城了。

第五十三章 话语

在下邳住了大半年,临时说要走,有很多东西是需要料理的。

尤其是这一回去,她就是待嫁之身了,不能再东奔西跑,而以后,应该也不会再回到下邳了。

所以,甄柔在下邳最后一天的行程安排得很满。

当天夜里收拾行李,第二天要赶在出发前,去下邳王宫给外祖母辞行。

夏日昼长夜短,次日因为要起个黑早,甄柔几乎是才倒头睡下就感觉要起来了。

简单盥洗罢,就和曲阳翁主坐上去下邳王宫的马车,连早饭都是在马车上囫囵用的。

下邳王宫那边是早得了消息甄柔要来,又知甄柔的婚配对象变成了曹三公子,虽对此大感震惊,但见彭城都已落入了曹三公子的手里,什么震惊都不敢有了,一大早就宫门大开。

下邳王率一家大小,在宫门前迎接。

形势比人强。

形势,有时候不仅比人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强,在这一刻更是让骨肉至亲都变得不一样了。

以前的甄志谦,如今的舅父…

甄柔看着前来迎接的舅父一家,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也没有精力去多想,与舅父一家寒暄拜别过后,径自去了外祖母下邳太后的寝宫。

上了年纪的人本就睡得少,下邳太后又惦记唯一的外孙女,甄柔过来时,她已经等了好一阵。

身子骨比冬天时已好上许多,今年开春就能下榻了,这会儿就坐着和女儿、外孙女说话。

这时天光还是青灰色的,寝殿里燃了昼亮的油灯。

下邳太后坐在一座屏风前的玉簟上,身前一长案,曲阳翁主和甄柔分坐长案两头。

等侍女上了清粥小菜、胡饼鸡汤等吃食,下邳太后摒退左右侍奉之人,倚在凭几上,慈爱笑道:“这么早过来,应该没怎么用早饭,昨夜我就让人把鸡汤炖上,你们母女陪我用一碗吧!”

鸡汤确实炖了很久,才端上案时,大殿里都是浓郁的香味,引人食指大动。

甄柔感念外祖母的关心,自不会拒绝老人的好意,而且本也就没怎么用早饭,遂笑应了。

看着女儿、外孙女都开始用了,下邳太后笑意跟着一深,这才低头用自己跟前那一碗。

大殿里有脉脉温情在流动。

只是这样的温情很短暂,早上的时间委实紧了,不过一碗鸡汤入腹,就要说上正题。

下邳太后放下汤匙,拿手绢拭了拭嘴角,看着甄柔道:“其实比起你和周二郎的婚事,我更看好你和曹三郎。”

甄柔扬眉讶异,道:“外祖母您…”

曲阳翁主一听,也不由放下汤匙,疑惑地看向自己的老母。

女儿和周煜的这门亲事,她可记得自己老母曾大力称好。

下邳太后迎着母女俩的目光,正色道:“我是言过周家这门亲事选得好,周二郎品性纯良,阿柔下嫁,他当会对阿柔一心一意。另外,他有胆识亦有谋略,即使有薛家小子虎视眈眈,也未必不能护住阿柔。”

听到这里,曲阳翁主不禁露出惋惜之色。

甄柔低头垂眸,看不清神色。

下邳太后见外孙女这样,直接话锋一转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阿柔没法,周二郎是她当时能有的最好选择!甚至再早十多二十年,只要周二郎能对阿柔一心,这也是一门好亲事。毕竟天下女子,没人不愿求一个对自己一心一意的郎君!”

“可是如今世道太乱,阿柔的家世容貌不再是一面好了,而是一把双刃剑!”

“之于周二郎,那就是悬在头上的利剑!他一旦娶了阿柔,未来的路必然比本来的路难走。这一次他会受重伤,就是一次教训!而未来还会有更多这样的事发生。贫贱夫妻百事哀,人心经不起考验,更经不起现实磨练!要保有初心太难了,我不愿阿柔去赌未来。”

下邳太后的话掷地有声,甄柔却听得滋味难受。

是了,她是知道的。

周煜这次会受重伤多半与她有关。

若没有那一万余匪寇收编入伍,下邳兵力只能堪堪与彭城兵力相当。

这样一来,她和周煜的婚事乃至未来将不易了。

而只有多了那一万余匪寇,周煜才有绝对实力面对甄志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