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的侍女旋即匍匐跪下,唱喏:“翁主!”、“大夫人!”

曲阳翁主随意抬手,示意众侍女起身,就穿过外间,绕过屏风,直入里面,数落道:“自己的大喜之日,f不警醒一点,还嫌麻烦!”

看来被母亲听到了。

甄柔偏头道:“母亲,您耳力真好!”说时,就要起身,给两位长辈见礼。

陆氏自中秋那日出席宴会后,见甄柔要慌忙出嫁,仔细一想,甄姜、甄姚、甄柔这一辈的甄氏三个嫡出女郎,倒也不是甄柔所嫁真的最好,至少甄姚在京中的日子就更加安稳,如此便心软了,主动提出了要帮忙的事。如是这三日,陆氏常来往这里,许是又因有事寄托,精神倒好了不少。

这见甄柔要起来,忙拂开侍女的搀扶,上前轻轻按下甄柔,温和一笑,道:“别动了,小心弄皱嫁衣。”

感受到陆氏手心的温暖,甄柔抬头见到一脸温柔笑意的陆氏,想到近来陆氏的转变,好似又回到从前,心中只觉无限欢喜,伯母待她虽比不上亲女,却也是少有的好了,她真的不愿看到伯母与自家有了嫌隙,尤其是自己又将远嫁,兄长尚未续妻,母亲一个人在后宅难免孤单,有伯母和母亲彼此作伴,多少也能相互安慰。

以为自己足够坚强,毕竟提前出嫁是她自己做的决定,只是一想到马上就要嫁了,眼睛忽然酸得难受,她赶紧从妆台上的碟子里捻起一粒丁子香含入口中。

刹那间,香气在口腔中四溢。

甄柔闭上眼睛,亦逼回泛酸的泪意。

见甄柔含了祛口气的香丸,又时间不早了,曲阳翁主和陆氏这对妯娌默契的对视一眼,即为甄柔梳头。

天渐渐亮了,外面人声杂沓,语笑喧阗,爆竹噼啪,各种热闹声嚣不绝于耳。

曲阳翁主看着镜中的红装女郎,在人前一贯坚强的伪装忽然瓦解,伸手将女儿揽入怀中,温柔低语道:“女郎长大了,都要嫁人。但不论嫁到哪去,这里永远是你的家,阿娘会永远看着你的!”

“母亲…娘…!”

甄柔终究是忍不住了,那强忍的眼泪就涌出来了,紧紧抱住曲阳翁主的腰,将脸埋入母亲的怀中,久久不放手。

看着母女俩这样,一屋子都是女人,不由潸然泪下。

却只有陆氏有资格说话,她拭了拭泪,从旁劝道:“今天是大喜之日,你们母女都要高高兴兴,可不能再哭了!”

话音甫落,傧相已在外唱道:“吉时到——”

第六十八章 别离

女儿家,女儿嫁,女儿长大了就有自己的家。

再是不舍,女儿长大了,迟早都要嫁人,有她自己的家。

曲阳翁主终是含泪放手了。

看着甄柔盖上大红盖头,看着甄柔给她跪恩辞行,看着甄柔登上四马大车。

“阿柔!”

曲阳翁主再是忍不住了,猛地一下从主位上起身,不管济济一堂的宾客,步履踉跄的追了上去。

哪能真让曲阳翁主追上去,左右侍女赶紧在厅堂门外跪下,拦住曲阳翁主的路。

都是将女儿远嫁到千里之外的母亲,如何不知道曲阳翁主这心里的滋味,陆氏忙让侍女搀扶了过去,手拿着帕子,拭着泪,道:“女儿一生出来,就是要嫁人的,你这样追出去,不是让阿柔为难么?”

也不知是陆氏的话见效了,还是婚车已远不可见了,曲阳翁主就定在了厅堂门口,呆呆地一声不作。

观礼的宾客以为曲阳翁主被劝住了,正要上前说恭喜。

就在这儿,曲阳翁主是万分忍不住了,眼泪忽然向下流出,就捂着脸一下放声哭了起来。

在这里的都是甄氏宗亲世交,见曲阳翁主这样哭,还是十多年前甄柔父亲的丧礼上。

众人不由想到这么多年来,曲阳翁主忍受着空闺寂寥,独自抚养一双儿女长大的不易。

寡母如何舍得女儿远嫁,那是她们的精神寄托。

如今却让甄柔这样嫁了,足以可见甄明廷母子为家族之心。

一时间,主厅里有些沉默,看向曲阳翁主的目光却有了一分对主母的尊敬。

甄柔不知道甄府的情形,曲阳翁主最后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也湮灭在了人潮声中。

只感受到婚车辘辘,要一路从甄府而出,直穿过整个彭城。

大红盖头遮住视线,看不到猩红锦毡也一路从甄府铺到了城门外。

两行红炬牵引婚车前行,数十侍女簇拥着婚车,沿途洒下寓意百年好合的百合花瓣,又一百陪嫁侍人紧随其后。

婚车仪仗煊赫,浩荡如长龙游行。

徐州百姓倾城而出,在那里推推拥拥,一直挤到了城门外。

“好像比去年甄二娘子出嫁还要热闹…”

“那当然了!这嫁妆可是从前天夜里就开始往外运了!”

议论声才起,就有好事者感叹:

“哎,果然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一个家族的姐妹,嫁妆不说长幼有序,也当差不多才是!哪有这大不同的…哎…”

身边“呸”了一声,道:“你知道什么!甄三娘子是为了咱们彭城嫁的!还是嫁去那都快称霸北方的曹家,不多给些嫁妆能行!?”

甄柔一身大红嫁衣端坐在马车里,与前世不一样的,许是心境不同了,外面的议论声多少落入些在耳中。

此情此景恍若前世。

那时,她也曾在彭城百姓的声喧中远嫁异乡,带着比今日多上数倍的嫁妆财帛嫁了。

如今,又要这样嫁了么?

甄柔突然觉得有些不安起来。

她如坐针毡的动了动身子,可是身上华丽的大红嫁衣却一层层束缚着,让她动一动都不大容易。

正泄气时,大红盖头随着轻轻晃动抚上脸颊。

她睁大眼睛。

眼前一片醒目的红色。

泪水又一次毫无预兆地落下来了。

只是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是了,前世没有大红盖头,她抱着赴死之心上路。

然而今生,她盖着大红盖头,带着家族的使命,还有重生的愿景,堂堂正正地嫁为人妻。

这一世,她不要再拖累母亲和兄长了,该换她来庇护他们了。

想到这里,甄柔眼前依旧是一片艳艳的红,眼中却泛着坚定的泪光。

鼓箫声乐骤然齐鸣,婚车终驶出了彭城。

甄柔深吸口气,不由挺直了脊背,好似这样才能让她有面对未来的勇气。

心绪紧张之下,也不知在城外走了多久,婚车突然停了,四下随之安静。

甄柔知道婚礼依仗和熊傲的三千轻骑兵汇合了。

而她的兄长,只能送嫁到这里。

从此以后,她将和另外一个陌生到没有些许好感的男人携手未来。

甄柔不断给自己做着心里建设。

送嫁到此的甄明廷已和熊傲叙礼寒暄了,正走到婚车前。

“阿柔。”甄明廷在车外沉声唤道。

听到兄长的声音,甄柔一喜,忙要掀开盖头,探头出去,却想起姜媪在耳边絮叨的婚礼仪俗,如是手上的动作一停,旋即敛去未再能看一眼至亲的遗憾,让自己声音轻快喜悦道:“阿兄,我这会不能露面,不过说话我能听见!”

甄明廷熟读礼法,对婚仪亦是了解,自然知道见不到甄柔。

他只凝望着大红窗帷,徐声说道:“出嫁前的最后一个生辰也未能给你过…”几不可觉地一顿,交领右衽上的喉结微微一动,已说道:“总之阿兄亏欠你太多。”说时语声平静,手中的马缰却是紧握,指节隐隐泛白。

兄妹十七年,如何不知那一声亏欠饱含了什么。

甄柔故作轻松地说笑道:“阿兄如果觉得亏欠了,那就赶紧给我找一位阿嫂,再多生几个小侄儿侄女!”

说到这里,心里不由生出一丝隐忧。

甄氏嫡脉,传至他们这一代,只有甄明廷一个男丁,传承家族的重任也只有落在他的身上了。

与此同时,一个上位者,若无承业的后嗣,亦难安下面人之心。

只是兄长乃重情之人,想到前几年阿嫂侄儿双双去世后,兄长的一蹶不振,甄柔已深说不下去,且现在亦不是说话的时机,只能靠以后书信往来多加劝说了。

甄柔就此生了打住话的念头,却听甄明廷在外郑重其事道:“我自立下的三年孝期已过,最迟明年,定会续娶继室!”

语气铿锵有力,这是下的承诺,甄柔大喜过望,忍不住叫出了声:“阿兄…!”

听着甄柔惊喜的叫声,甄明廷想到这几年自己执意独身,他愧疚地闭上眼睛,口中却道:“好了,时辰不早,随熊傲启程吧!”

如是,别离。

有道是,甄家有女初长成,权力之交为君妇。

第六十九章 乔装

秋季是一年中收敛的季节。

中秋过后,热气渐收,气候变得温和。

这时上路,可谓最是轻松了。

只是前线战火紧急,熊傲所领的三千骑兵,乃曹劲手下精锐部队。

时下天灾人祸,物资极为短缺,一支兵贵神速的骑兵,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培养。其机动性,更决定了战况白热化时的突击求胜,甚至于战败时的突围求生。

尤其是南方少马,无论薛家还是邓家,都更重视步兵培养,而缺乏骑兵。

此外,小沛境内无山,全部为冲积平原,最适于骑兵作战。

是以,此次小沛交战,骑兵格外重要。

当初曹劲能迅至彭城,给甄志谦一个措手不及,亦是靠骑兵行军之快,突击而成。

如今,曹劲麾下五千骑兵,只余两千,战斗力急遽锐减。

熊傲自是心急归队,他们又俱为骑兵,行起路来不免有些赶。

天才有了一丝灰青色的光,便要上路。

至中午,就一个时辰的打尖。

晚上直到月亮升上去,才扎营休息。

时序入秋不久,仍是昼长夜短,几乎整日的行路。如此走了两日后,竟到了徐州边境,前方就是小沛了。

原以为按照熊傲行军之速,会一鼓作气直接过境入城,不想却在驿站驻扎。

这处驿站,正是两年前甄柔下榻的官驿,位于彭城边境,比邻小沛。

作为边境的一处官驿,自是不大,不过一座两进小院,只能供甄柔及身边亲近侍人歇下。

其余人等自是在外安营扎寨。

甄柔虽心有疑惑,却也不多问,当下听从熊傲安排,住进驿站。

马不停蹄的赶了两日路,虽是都坐在车上,比起徒步的侍人已好上太多,可也架不住几乎不歇的颠簸。

这样甫一进了室内,甄柔便扯了盖头,卸下珠钗玉环,又让阿玉为自己褪下层层繁复交叠的嫁衣,待只剩一身月白中衣,才长舒了一口气。

姜媪见甄柔一脸疲惫,不由心疼道:“这个熊傲真是!他皮粗肉厚这样赶路没事,可娘子乃金尊玉贵之人,哪能像他一样!”

口中虽埋怨着熊傲,心里却只想着甄柔,说话的当头,已麻利从案上倒了一杯温水,又让侍女奉了一罐蜂蜜,舀了一小勺,在温水里兑开,这才给甄柔递过去。

甄柔抿了一口蜜水,甜味沁入口腔,也滋润了唇舌,不由舒畅一叹,余光见到跪坐一旁的姜媪,也是一脸疲倦,想到自己这样年轻都觉得颠簸厉害,何况三四十岁的姜媪?

这便有样学样,兑了一杯蜜水,递给姜媪。

“谢娘子体恤!”姜媪立时眉开眼笑接过,一口蜜水喝下,只觉五脏六腑都熨烫了,连舟车劳顿的疲乏也跟着没了。

她家娘子,真是美貌又心善,三公子一定会心悦的!

姜媪笑眯眯地看着甄柔,只是一想到曹劲,就不由絮叨道:“还好今日在驿站歇一宿,让娘子能好生梳洗一番,明日才好见三公子!不然,我可得去和熊傲他急!”

知道姜媪一心为她,在姜媪面前其实无甚可隐瞒,且室内除了她们,就只有阿玉。

甄柔这便道:“我和曹劲的婚事,于甄、曹两家有益,却与其它人不利。前几年各大军阀混战之时,大小军阀不下数十,那时颇兴联姻结盟,以联合抗敌。为了破坏联盟,导致不少新娘在出嫁路上被劫。如今天下势力虽初见明朗,崛起了几方大势力,但到底局势混乱,难免不会再有意外发生。熊傲这样赶路,也是为了我们的安危。”

言及于此,甄柔自己却皱起了眉。

这一路行来虽是辛苦,但也颇为平顺。

如今紧赶慢赶,终于在入夜前赶到徐州边境,分明再行一两个时辰就可抵达小沛,为何突然停下…?

难道是担心夜里开城门,会被薛邓联军趁势而入?

可是大部队驻扎在这里,同样会引起薛邓联军的注意…

仍旧不解其惑,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些终归没错。

甄柔当下心念一定,对姜媪道:“我恐今夜有变,还是小心为好!”

说着,扬声叫了“阿玉”,吩咐道:“今夜就不沐浴了,你先找一身常服与我。”

阿玉正在一旁的衣桁架子上捋嫁衣,自是全程听到甄柔与姜媪的话。

心里就有了不安,又见甄柔不沐浴洁身了,心道:这接连两日赶路,都是在野外搭帐夜宿,根本没条件供可以沐浴。然而,娘子的习惯却是每日必洁身,如今到了驿站,有热水伺候,娘子反忍住了,看来今夜可能真会不平了。

阿玉想到此,也不敢耽搁,忙放下捋嫁衣的活计,从衣笼箱找了一身常服,为甄柔换上。

只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咚咚”地叩门声。

阿玉朝门看了一眼,随口说道:“应是送晚饭的吧,婢去开…”

犹言未完,熊傲的声音在外道:“属下熊傲求见女公子。”

甄柔正立在屋中,任阿玉为她穿衣,听到是熊傲,与阿玉对视一眼,旋即宽袖一拂,重新坐到案前道:“请熊将军入内。”

阿玉依言而行。

门一开,熊傲一身重甲佩剑而入,身后跟着一名骑兵,亦是身披重甲。

甄柔心疑。

为了便于上路,熊傲他们一众都是轻装,为何现在却是一身重甲?

疑惑一闪而过,熊傲已立于屋中抱拳行礼道:“请女公子尽快换上布衣,属下将派人先送您入城!”

跟在其后的骑兵,双手捧着一藏青色布衣,闻言上前奉于长案。

布衣,入城…

甄柔明白了。

“可是薛邓联军有异动,熊将军才让我乔装先走?以掩人耳目。”甄柔平静地望着熊傲道。

熊傲黎黑国字脸上神色不变,只一双虎目微闪,却仍旧不肯透露一分,只道:“属下催促赶路,致侍人脚底起血,心生怨气。女公子却一声不吭,反训众人,支持属下之令,实乃感激。故,请女公子再信属下一次!”

话说的好听,一口一个属下,又有感激,看似恭敬,其实只是不信她罢了。

甄柔心里清楚,自当识趣道:“那就交由熊将军安排。”

如是,换上布衣,乔装而出。

第七十章 被围

皓月当空,夜色如醉。

秋风吹过,纵横交错的河道波光粼粼,一望无垠的稻田如浪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