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是夜(上)

夜晚开始。

篝火盛宴,万人狂欢。

一块鹿肉,一碗烈酒,人人有份。

你大口吃肉,我大口喝酒,他吆五喝六,划拳高歌,三五作堆,欢闹一起。

校场上,沸反盈天,一片酒肉之声。

主帅大帐,两行红炬接引一对新人入账。

甄柔手牵红缎,亦步亦趋跟着曹劲走入账内,

甫将手中的红缎交给侍女,帐帘随之落下。

“请三公子为夫人脱缨。”姜媪充当入室后的引导者,立于一旁提醒道。

脱缨散髻,从此以后,他们真的就是夫妻了。

甄柔眼眸轻垂下来,任曹劲为她解发髻,双手却在身侧悄然紧握。

曹劲手方触及甄柔发髻上的金冠,就感到了一丝几不可觉的轻颤,他动作一顿,低头往下一瞥,一连珠帘挡住了视线,他毫不犹豫拨开珠帘。

也在这一刻,手指触上一抹温腻的肌肤,手下紧接着又传来一丝轻颤。

如此确定了甄柔的紧张,曹劲目光微微一凝,直接落在那张精心妆面过的娇颜之上。

少了珠帘的犹抱琵琶半遮面,将行礼时那一抹好似荒山野岭里妖精般的惑人媚笑,已成了猝不及防之下的惊慌,证实着刚才的紧张。

一下大胆主动,一下疏远拒绝,不知是女人善变,还是只有她这样。

从他们相处至今,已经五次三番。

不过念头生出即丢。

两日前在书房偶然想到一试,已察觉她的表里不一,但是他没心思深究她内心到底如何,只要她面上该做的做到即可,而且他也相信她会让她自己做到无可挑剔。

这样于他,只有益处,无任何损失,又何必在意那真实想法?

曹劲感受到指尖下那久违的温腻,看着那从今晚一直想毫无遮掩见到的脸蛋,他不再耽误,放下珠帘,直接取下甄柔头上缀以珠帘遮面的金冠,又四只固定发髻的长笄,甄柔一头乌发就散了下来。

乌发如墨,红唇雪肤,明眸善睐,动人心弦。

曹劲看着这样的甄柔,却只是语声一贯的沉稳道:“你今天也忙了一天,应该有些累了。我稍后还要去校场喝一轮酒,时间不会短,你累了就先休息,不用等我。”

甄柔知道,礼成,入洞房天经地义。

可看着帐帘突然放下,虽然帐内包括姜媪和阿玉在内有八九个侍女还在,心里就是阵阵发紧。

现在,冷不丁被突然触摸上了脸,自然心下越发揣紧了。

没想到曹劲却收回手指,规矩地为她散发,更意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甄柔几乎要大喜过望了,神色却不变,也对曹劲如常说道:“既是婚礼喜宴,又是庆功宴,应酬不可避免。三…”

一个“三”字才脱口而出,意识到现在应该改口了,她面上神色丝毫不变,话却在口中打了一个转儿,才唤出一声“夫君”道:“…夫君不用顾及我,外面要紧。”

有了第一声,第二声也自然而然唤了出来,甄柔忽然发现这并不难,应该时间久了,婚后的所有一切她都会习惯了。

曹劲却知道甄柔会这样说,也满意她这样说,就直接点头道:“那好,我先去了。”

说罢,径自转身离开。

见了,甄柔顿时觉得人都要轻盈几分了。

姜媪却眉头含忧的皱起。

她想到外面那一群言行无状的莽夫,就心知曹劲多半会大醉而归,有些可惜今日从头到脚为甄柔做的护养,却更担心酒会坏事。

曹劲生得体格雄健,一幅很是孔武有力的样子,若有酒劲助了一些兴致,这让甄柔一个娇养得细皮嫩肉的女郎如何受得住?

在姜媪眼里,她根本未想过曹劲会醉得一塌糊涂不知事了,毕竟甄柔委实足以称得上国色天香,曹劲如何都当保有一份清醒,而那将更让甄柔今夜受罪。

可是她阻止不了,也无法去阻止。

姜媪掩下忧心,将捧着的金冠发笄交于一侧的侍女收拾起,又让阿玉亲自带了一名侍女去备醒酒的汤水,这才亲自侍候甄柔卸妆。

对于甄柔,姜媪总有无尽的耐心,她隐藏着自己的担心,换一个方式对甄柔传授着她多活了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

“娘子,无论是诸侯将军,还是贩夫走卒,凡是男子都喜欢温柔体贴的妻子。刚才娘子就做得很好,您的温柔懂事,就换得了三公子对您的体贴顾及。”

知道姜媪再给自己讲述夫妻相处之道,甄柔仔细的聆听。

姜媪跪在甄柔身后,一边为她梳理乌发,一边娓娓说道:“除了一些父母对子女,人与人间相处都需要将心比心,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如此良性循环。夫妻相处,也当如此。”

“另外世间万物还相生相克,刚能制柔,柔亦能克刚。不要在乎第一步谁先迈出,只要结果能如你所愿。”

甄柔灵秀,一下明白了姜媪的意思,她看着姜媪投映在镜中的眸光,道:“姜媪你是让我不要硬碰硬,可以先拿出上心或者柔和的态度,换三公子对我的善意?”

姜媪白胖的脸上满是笑意,慈爱的看着甄柔点了点头。

如此闲话的当头,已是卸妆盥洗毕。

夜渐深。

秋夜的大营,寒气露重,已有了刺骨的冷意。

大帐内数个大火盆烧着,暖烘烘得让人昏昏欲睡。

尤是今早四更就起来了,紧绷了一天的神经不免有些松懈了,又着中衣躺在了柔软的被窝里,甄柔只感自己的眼睛都要睁不开了,渐渐地就不知觉得打起了盹。

却到底不是心大到这个地步的人,一直就迷迷糊糊地不敢睡沉了。

正似梦非梦之际,只听“咚”地一声巨响,吓得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眼睛一下圆睁。

洞房之夜,新郎未归,不会熄灯。

账内自是灯火辉煌。

灯火之下,只见曹劲黝黑的脸上已泛起了潮红,显然是喝了不少酒。

许是因为刚才撞上了屏风,痛感和声响都让他有些清醒,此时正右手撑着屏风边上而立,双眼定定地看向床榻。

而随着他的闯进,整个大帐都弥漫着浓烈难闻的熏人酒气。

第八十一章 是夜(下)

甄柔心理早有准备,曹劲会喝得烂醉而归。

其实对此,她还有些暗自高兴,希望曹劲能干脆醉得不醒人事,这样洞房之夜也就躲过去了。

当然她也知道,毕竟已成婚了,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可是一想到校场外面是数万将士,他们却仅隔一个大帐行敦伦,她自问无法接受,所以最好曹劲自己醉得人事不知。

然,她原是如此想着,可现在看到曹劲一脸醉醺醺的样子,甄柔第一个念头就是远远走开。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理智一直横亘在脑海里。

旋即已是掀被起身,快速趿拉了青履到一旁的衣桁架子处,扯下一袭红色锦缎外袍披上,将贴身的白色中衣严严实实裹住,便来到曹劲跟前道:“夫君,我已让人备了醒酒汤,你先在榻上坐一会,我这就取了过来。”

说话时,甄柔一直立在离曹劲一步之外,微微仰着头,面含一丝焦急。

话一说完,未等曹劲回应,径自绕过曹劲,向屏风外走去,口里也扬声唤道:“阿玉——”

一声“阿玉”刚出口,声音戛然而止。

甄柔只感手腕猛地一紧,脚步再是迈不出去,紧接着肩膀上就是一重,一股呛鼻的酒味兜头兜脑的笼罩了过来。

就在这转眼之间,曹劲已一手搭在甄柔的肩膀上,将身体一部分重量靠了上去。

甄柔根本毫无防备,被曹劲猛地一个倚靠过来,她顿时踉跄了一下,差点就要栽了下去,却还没反应过来,那浓烈的酒气直熏得她差点背气。

曹劲却只感一阵温腻软香迎来,果然和那一截手腕的触感一样,他惬意地眯了眯眼,对自己临时起意一靠不觉满意。

只是揽在手下的身子,尤其是掌下那肩膀,虽不是骨骼硌手,却也委实太纤弱了,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压坏,只好再移开一些重量,待感觉臂怀下的新婚妻子终于站稳,他才略带酒意道:“不用醒酒汤,扶我过去就是。”

说着,带了一把甄柔的肩膀,转身往床榻走去。

言语清楚,意识清明,应该没有完全醉了。

只是他一开口,那酒气更浓了。

甄柔摒气,一声不吭,只顺着曹劲的力道往床榻走去。

但待曹劲一到床榻箕坐下来,她立马就站起来,退到一步之外,才感觉呼吸为之一顺。

到底还是喝了不少,一个未注意,甄柔竟一下挣开他的手走了,左臂怀间顿时一空,曹劲皱了皱眉,抬头一看,甄柔已站到了老远,他也不再多做折腾,脚后跟一蹬,就是“咚——咚——”两声响,把靴子蹬得飞远,然后便是一个倒头,仰躺上了床榻。

连月来抗敌,大败薛邓联军后,又有各种事务处理,今日倏一饮酒放松,确实有几分疲乏,索性闭眼休息。

甄柔愕然:“你就这样睡了?”

曹劲闻言也不睁眼,只捏了捏眉心,不掩疲惫地“嗯”了一声,嗓音带着些许沙哑道:“我先睡一会,天亮就要起来。”

言下之意,他亦没有行敦伦之意。

有了这个共同认知,甄柔对于曹劲就这样睡了,心里也不大在意。却不想曹劲忽又道:“明日中午就要启程,路途遥远,你也早些睡吧。”

说着,将身子往床榻外侧挪出了几许,给内侧留出了空位。

他便不再动了,依旧仰面躺着,脸上刚硬的线条有些软和下来,神色安详,一派要陷入睡眠的样子。

甄柔却深吸了一口气。

是的,即使都没有行敦伦之意,但他们已是成婚的夫妻,今夜还是他们的洞房之夜,理所应当同榻而眠。

可是看着合衣躺在床榻上的曹劲,不说他的一身在外穿过的礼服,却穿到了室内的床榻上去,仅这一身熏人的酒气,让人如何入睡?

甄柔只好皱着眉四处寻看去。

帐子很大,也很简单。

一扇五座屏风,横放在帐子当中,隔出里外两间。里间一张双人床榻,一个衣桁架子,一个梳妆长案,并几个大木箱子。外间则更是简单,她记得屏风外只有长案客几。

整个大账内,能睡下的只有曹劲的边上。

再看曹劲,爵弁未解,腰上还有佩剑,这样居然也能睡着…

甄柔有些泄气。

这时,屏风后转过轻微的脚步声。

阿玉在外当值,姜媪不放心甄柔,也留在账外当值。先前一听到甄柔的传唤,就已撩帘进了大帐,却见甄柔被曹劲揽在怀中,不好再入,遂等在屏风后的外间,眼下得知曹劲已睡下,两人才一起绕过屏风,进了里间。

姜媪看了一眼已睡下的曹劲,低声请示道:“娘子,您可是要为三公子净面?”

这一句问得巧妙,乍听之下,只以为是甄柔主动要为曹劲净面。

主仆近二十年,又有乳母这一层关系,甄柔一下明白了姜媪的意思,从善如流的吩咐道:“我就是要为夫君净面,阿玉打些温水过来。”

主仆两的目光在空中对视。

阿玉依言而去。

未几,带着侍女捧着铜盆、帕子等盥洗之物而入。

甄柔跽坐到床榻边,轻微的呼吸着,尽量让自己忽视难闻的酒气。

“夫君?”

轻轻推了推曹劲,见全无反应,甄柔掩口就了一个呵欠,就不再多耽搁,直接伸手为曹劲取下头上的爵弁,用浸了温水的帕子为他净面擦手,再解下右腰处的佩剑。

许是她的动作很轻,这一系事情做完,曹劲竟仍一动不动的躺着,全无醒来的痕迹,至多不过在净面时有一两声被打扰的轻哼。

夜深人静,外面的喧嚣渐渐小了,大帐内的灯火也暗了,只余屏风外一盏小油灯,勉强透来一些微弱的光亮。

甄柔箕坐在床榻内侧,看着一旁陷入深睡的曹劲,忽然对自己以前的判断有些怀疑——曹劲非池中物。

若是这样,他怎会连佩剑被解下了,都没反应?

不是说武将最是警觉么?

念头闪过,甄柔摇了摇头,拉起身上的被子躺下。

毕竟没沐浴过,酒气仍有几许,甄柔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还有身边到底躺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却未想没过一会儿,她竟是意识一沉睡了过去。

察觉枕畔传来绵长均匀的呼吸声,曹劲倏然睁眼,目光黑亮清明,眼色锐利如常,偏头看了一眼已然睡去的甄柔,他亦缓缓闭上眼睛,转入睡眠。

夜,漆黑寂静。

当一声鸡鸣划过长空,正是雄鸡一叫,天就亮了。

如此,洞房之夜也就这样过去了。

第八十三章 北上

鸡鸣不过四更天,委实太早了。

只是经过方才一事,已然再无睡意,于是也梳洗了起来。

从曹劲两次提及大营,一是不宜行事,一是没有女人,甄柔隐约察觉这其中有几分忌讳,似乎因她的到来,已经破坏了曹劲营下的某些规矩,她便摒弃了新嫁娘有些色泽鲜亮的衣裳,选了一身青白色的直裾深衣换上,又让姜媪约束陪嫁的侍女注意言行,无事最好不要出帐,尽量降低她们这一行女子的存在感。

等一应交代妥当,才坐到外间案前用早饭。

许是忙着拔营,大营灶房今日所备的早饭很简单,是昨天喜宴所剩——烤鹿肉和粟米饭。

姜媪这一月来各种好汤好水照顾着甄柔,见案上饭食粗糙,还是昨夜剩下之物,忍不住忿道:“这样的食物,哪是早上用的!怎么能拿给娘子!”

人说心宽体胖。

姜媪便是这样,虽对阿玉她们这些下面的年轻侍女严厉,却甚少动怒,心气很平和,随着年纪过了三十以后,人也就越渐白胖了。

此时却少见的因为一些饭食有怨气,甄柔却知道个中原委。

一来多是怜惜她的身子情况,一来却是着急她和曹劲没有圆房。

焦急之下,姜媪难免口气不好。

甄柔待见四下无外人,就姜媪和阿玉在身边服侍用早饭,便安姜媪的心道:“我观三公子在营中多严律己身,凡是以身作则,想来他的早饭也和我们一样。不过,这倒和新婚之夜一样,看这里毕竟是大营,他就说要等回了信都去。”

如此,一言隐晦解释了为何没有圆房。

姜媪白胖的脸上立刻笑逐颜开。

她就说三公子怎会冷落娘子这样娇美的女郎,原来竟是这般。

而且营帐行敦伦之礼,也确实委屈了娘子,这样真是正好!

没想到三公子看上去是雄健威严,私底下却是细心又周到!

正所谓丈母娘看女婿,婚前纵使千般不对,婚后也是百样好。

姜媪虽与甄柔有喂ru之情,却也不敢有丝毫托大,时时谨记奴仆身份,却人到底是感情动物,不免就带了看女婿的眼光。

一番心思转动之下,姜媪已笑眯眯地赞道:“三公子治军严厉,又以身作则,难怪能以少胜多大败薛邓联军!”

实在变脸太快,甄柔“扑哧”一笑,看向坐在食案左下首的姜媪,道:“我可记得姜媪你曾说过这行伍出身的人,最是粗鲁不堪,又头脑简单,难道三公子就是列外了?”

有甄柔这样明晃晃地调戏,坐在姜媪下首的阿玉也不禁抿唇一笑。

姜媪哪里不知道她们在笑自己,但只牙科曹劲能待甄柔好,甄柔能每日开心,她才不乎其他呢,当下故意仰脸说道:“那当然例外!咱们三公子可是公主之子,哪是寻常寒门出身的行伍之人,可以相提并论!?”

秦时,虽有陈胜吴广者振臂一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然,在这个还没有科举出现的时代,国家从上至下的任能选才,出仕为官,都是依靠士大夫等上层阶级推举,时人如何不处处看其出身?

甄柔没有反驳,亦没有在意,只当斗嘴的闲话说说笑笑便是过去。

大帐内言笑晏晏,充满了欢愉的气氛。

早饭也就在这样过去了。

蓦然间,帐外传来一声低沉而绵长的号角,响彻大营。

紧接着,战鼓声骤响,大地传来“隆隆——”地震动,好似地龙翻身。

“娘子,外面是怎么了?”阿玉跪着收拾食案的动作一惊,慌忙地站了起来。

甄柔隐隐明白,心里已是好奇,遂也从案前站了起来,叫上阿玉道:“先别收拾了,我们去帐外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