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时,已至门口,帘子一掀,出了大帐。

天还没有大亮,晨曦微薄,苍穹昏暗。

前方十丈之外的校场却已是风起云涌,草木震动。

身披黑盔铁甲的曹兵,分步兵营、长戟营、骑兵营、攻坚营…等各营阵。

每一营队伍之前,皆有四名旗手,舞动猎猎旌旗。

旌旗后的队伍,他们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逐营向昨晚举行婚礼的主帅台行进。

一眼望去,黄沙滚滚,旌旗招展,金戈黑甲。

至主帅台下,众营将士停步,成数十个矩阵,分布四周。

只在此刻,一队骑兵赫然驶出。

他们穿过众营,来到主帅台下。

当先一人翻身下马,玄色大氅随风而动。

身后众铁骑在主帅台下横向一字排开,犹如筑起一面铜墙铁壁。

当先那人独自登上主帅台,重甲佩剑,身披大氅。

他一登上高台,四野声震云霄。

只听,号角长响,金鼓齐鸣。

台下,众将士齐声呐喊“主帅威武——”,声声振聋发聩,非昨日儿戏之下可比。

然而,这震天动地的声音,却仅在他振臂一挥的瞬间,辽阔的校场划然一静,再没有一丝的声音。

这时,云破日出,万丈霞光,照耀大地。

黑压压一片铁甲在霞光下熠熠生辉,金光夺目。

他们却一动不动,只遥望高台之上,好似那里有他们永远的信仰。

忽然之间,整个校场,庄严肃穆,令人生敬。

甄柔在袖下的手死死紧攥成拳,目光亦一动不动望着高台上的那人,无法移动一分一寸。

根本不需要凝军心,他就是三军所拥戴。

心中莫名生出这个念头。

恍惚间,尚未听见曹劲在高台上又说了什么,或下了何种军令,矩形营阵如黑色铁水般涌动,开始撤出校场。

地上黄沙又起,大地轰隆震动。

已经没有什么可看的了,甄柔最后遥望了一眼在高台上巍然矗立的曹劲,转身回了帐内。

众将士归昌邑大营,她们也该收拾行装,准备启程去信都了。

信都位于冀州,那是曹家的大本营。

从衮州一路北上就是冀州。

所经之地,越往北方,越趋近曹家势力核心范畴,路上可谓极为太平。

如是,曹劲只率一千铁骑随行,带着新婚妻子北上信都。

两马大蓬车上,甄柔推开车窗,望着滚滚黄沙,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

信都侯府,那里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呢?

第八十四章 渐熟(上)

他们启程的时候,已是九月尾上了。

没走几日,转入十月。

这时的月历,是按照农历看的,到了农历十月就是冬季的月份。

冬,就是终。

冬季,万物终结。

沿途,树叶落尽,花草凋零,大地失去颜色,整个世界好像笼罩了一层寂寥的灰。

甄柔开始她迄今为止,最漫长而枯燥的旅途。

因为她的陪嫁众多,财帛锦缎不知凡几,又陪嫁了一百口人,有侍女、仆妇、侍从、侍卫,其中二十名侍卫,有好几位均已成家,不免要拖家带口。

行李和女眷一多,行程便慢了下来。

当然也能像熊傲那样强行赶路,但那只能针对两三日的短途,若是一两个月的长途跋涉显然不现实。

时下的驿站,多为三十里一驿,考虑一行女眷,尤其是甄柔的感受,风餐露宿却是不行,遂安排每日三十里的行程,以便入夜后可以到驿站住宿。

既然曹劲一方都这样考虑她们了,甄柔认为自己一行也不能耽误了曹劲的行程,便让一众陪嫁人员,皆按曹劲的安排来。

从小沛到信都,有上千里之遥,日行三十里,至少也要走上一个多月,可谓路途漫漫。

时序又入了冬,路上难行,行程越发吃紧。

每日天亮启程,天黑住宿,整整一个白天都要待在车上,百无聊赖之下不是发呆就是打盹。

到了晚上,虽能下车,但一身被颠簸得酸乏难耐,几乎是晚饭一用,便是盥洗了睡下。

赶路日常,不知觉间,竟成了整日昏昏睡睡。

如此走了二十多天,终于进入冀州境内了。

对于冀州,甄柔有几分好奇。

在大汉将天下分十三州之前,大禹分天下为九州,其中冀州居九州之首。又有古三帝在冀州之地建都,乃是众所周知的“王畿所在”,其富饶兴盛自古有之。

如今冀州又为曹家的大本营,听闻齐侯曹郑治理有方,改革租赋、灌溉农田、经营运河等一系列举措,将冀州的经济民生大为改善,使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富足。

无论上古,还是今夕,冀州都可堪为天下兴旺之地。

甄柔便想好生看一看,不定能看出一二,书信给兄长参考。

怀揣对闻名天下的冀州好奇,以及借鉴的想法,这日一过衮州和冀州交界的关卡,甄柔便开了车窗,兴致勃勃地一路四看。

然而,却忽视了一处。

北方为冀。

进入冀州,也就是彻底进入北地了。

北地春迟冬早,往年在徐州十一月份才真正冷起来,到了冀州却不过十月下旬已是寒气森然,朔风强劲。

车窗这样一开,冷风直扑脸上,寒气灌入车内。

并非未感觉寒冷,只是每日待在大篷车厢内,实在太过闷气了。

而车外沿途风貌,虽因为走的官道,看不到多少风土民情,可是外面的景色与徐州太不一样了。

他们徐州地处南北方过渡带,地域风光有北方的豁然大气,亦有南方的钟灵秀丽,可谓南北交融及包容并蓄之地。

直到真正踏入北地,甄柔才发现,徐州仍少了几分霸气,多了几许温柔。

天地苍茫,豪迈辽阔。朔风卷地,冰封千里。

这样极目远眺,虽有风烈烈刮在脸上,生疼生疼,却吹散了累日在逼仄车厢里闷出的郁气。

不觉就贪图了辽阔大地的壮丽,更爱目之所见后心胸也为之开阔了。

如是,这一天下来,她就时不时地开窗远眺。

正所谓任何病症都有潜伏期,甄柔白日吹了冷风不显,到了稍晚的时候便察觉不对,却有些迟了。

“阿嚏——”

一声喷嚏骤然一响,在华灯初上的晚饭间显得格外清楚。

甄柔愕然,怔怔地与对案而食的曹劲四目相对。

却不及尴尬赧然生出,接连又一个喷嚏声响起。

四目相对,室内静得出奇。

甄柔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尴尬的事情来,尤其是这还在曹劲的面前,当下只恨不得找一个地洞钻了下去。

不过这自然不可能,甄柔赶紧从袖中摸出一方绢帕,掩着口鼻,歉然道:“扰了夫君进食,我先失陪一下。”说时已抽身离席,快步绕到屏风后的里间去了。

此处驿站的屏风是全木质地,面上不透光,甄柔一转过屏风,便看不到了身影,只是喷嚏声越加频发了。

一时之间,只听“阿嚏——阿嚏——”声接连不断。

曹劲眉头顿时拧了起来,放下食具,直切要点道:“怎么会着凉?你没有听我的关车窗。”

声音是一贯的沉稳,却不知可是心虚,只觉语气有些严厉。

甄柔屏气凝息,屏风后未再传出喷嚏声,却也没有任何声音回应。

曹劲浓眉倒竖,盯着屏风静静看了片刻,蓦然起身,走到门口,推门吩咐道:“请罗神医过来。”

曹劲不喜身边有侍女服侍,阿玉和姜媪遂室外侯立。

闻言,知道多半是甄柔有恙,她们心里着急想问,却又不敢开口,只能低声应“诺”,忙去寻罗神医过来。

曹劲转身回到房中,见食案上自己的晚饭已几乎用尽,他也不再回案前继续进食,直接走入里间,道:“我让罗神医给你看一下。”

甄柔正背对曹劲,跽坐在梳妆案前。

她早已听到外面的动静,知道曹劲让人找了罗神医过来,这一会儿的时间已在心里做了建设,虽是尴尬未减,面上却已一派泰然,起身后微微一欠身,落落大方道:“刚才让夫君见笑了。”

他们同榻共眠已经二十多天了,每日三餐除了午饭不一起,早晚皆是对案而食,她的“夫君”二字已喊得极为流畅。

他亦然,对于她很快调整自己的心态情绪已是见识过了,知道这会儿即使她再就一个喷嚏也不会躲开了。

莫名地,曹劲想到她对自己亲近行为的适应,下意识扯了扯嘴角,极快掠过一抹笑意。

“请少夫人脉!”不一时,罗神医苍老却中气十足的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

案上晚饭撤下,甄柔将手放在案上让罗神医把脉。

稍时,罗神医起身,向立于屋中的曹劲一揖,捋着花白的胡须,呵呵一笑。

“公子无忧,少夫人只是受了些风,用碗姜汤,热水沐浴,出了汗即好。”顿了一顿,转向甄柔,“不过明日,少夫人还是当听公子一言,勿再开车窗了。”

竟连罗神医都知曹劲提醒过她。

甄柔尴尬之色一闪而过。

第八十六章 顽疾

胡思乱想间,意识朦胧了,也不知何时回到自己的被子里睡去。

第二天倏忽一睁眼,曹劲已不再室内,阿玉打了洗脸水来服侍梳洗,甄柔便问:“三公子呢?”

阿玉答道:“天没亮就去外面的营帐了。”

驿站拢共不过三十多间房,住下侍女仆妇等陪嫁人员已是勉强,护卫的一千铁骑只有在外安营扎寨。

曹劲去的营帐,就是这一千铁骑扎营的地方。

甄柔也就随口一问,其实她大约已知曹劲的去向。

在路上的这段日子,曹劲每日都天未亮起身,然后在庭院简单盥洗,便是一径去了外面的营帐。

也不知那么早过去做什么,即使安排上路,应该也有随行的熊傲负责,他却每日如此。

今早想着昨晚事情似乎比往常都要晚,就认为会不会有一次例外,这时听到依旧如常,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甄柔便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对关于曹劲的话题,大抵是心底深处还留有一丝惧意在,只是如今无可奈何之下又相处了一些时日,面上已经正常了,却也委实不知能提及曹劲什么,阿玉遂转了话题,另道:“姜媪在灶房又給娘子煮了碗姜汤,娘子喝了,今日可得注意些,再受凉怕是得服汤药了。”

听到姜汤,甄柔想起了昨夜的事。

“昨日就中午打尖的时候,他过来说了我一次,想必是他骑马时看见了,怎么罗神医也知道了?”甄柔将疑惑说了出来,倒也没指望阿玉知道,毕竟阿玉一直陪她坐在车里。

不妨阿玉却道:“昨夜请罗神医过来时,就听罗神医说了,昨日三公子特意嘱咐他,让他有些准备,说是娘子您可能会受凉。”

说话的当头,姜媪已亲自备了早饭过来。

她听到阿玉最后一句话,绕过屏风,声音盈满了笑意,接口道:“三公子对娘子真是上心!”

姜媪说时,一双眼睛笑眯眯地看着甄柔,一副过来人能看透一切的目光。

到底还是没经事的女郎,两人关系昨夜又刚跨进一步,迎着姜媪一双眼睛,甄柔只觉得不自在,便道:“火盆里可是烧完了,怎么觉得有些冷?”说话间,已经盥洗完,正在换衣裳。

姜媪是看着甄柔长大,哪里不知道甄柔这是不好意思了,本该就此打断了话,只是心里更惦记甄柔以后的生活,不由念叨道:“新婚前三月,都是蜜里调油的日子,娘子还是得抓紧。”说完想着火盆已经熄了,室内不如夜间暖和,怕甄柔再次受凉了,忙帮阿玉一起为甄柔穿衣。

如此,揭过话头。

甄柔收拾妥当,曹劲也踩着时辰回来。

二人对案而坐,一起用了姜媪单独在灶房备的早饭,甄柔又用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便是再次上路。

马蹄“嘚嘚”,篷车起伏不定,一路颠簸缓行。

赶路的日子又回到的整日闭窗发闷。

而她与曹劲的关系也就此止步不前了,更随着越渐接近信都,曹劲连那仅有的相拥亲密也停止了。

甄柔对此并无任何其他想法,只当曹劲回信都事多,没有心思在床帏之间,再则两人都到了这一步,很多事不过水到渠成罢了。

又十天之后,他们一行终于抵达了信都。

这一天是风雪交加的晚上。

大雪,是进入十一月的次日下的,漫漫扬扬的大雪到今天,已经下了有三天。

姜媪早翻出了白狐皮大氅为甄柔换上,更为甄柔梳了高髻,很是打扮了一番。

这一番心思很简单,不过是为了甄柔见夫家人多些底气。

对于姜媪的一片苦心,甄柔从来不拒绝,任由姜媪为她梳妆打扮,以为今晚的初次见面。

因为想着马上就要抵达,外面又飘着大雪,到了晚饭的时候,并没有停下来打尖。

此时已是二更天了,车才驶进城门,姜媪便问道:“娘子,您可腹饿了?”

甄柔还没说话,姜媪又兀自道:“娘子,稍忍耐一下,侯府应该早知道三公子和您今日抵达,想必已备了汤饭吧!”

自问自答说完,忽又紧张道:“娘子,您可紧张?”

甄柔再是忍不住“扑哧”一声,和坐在一旁的阿玉相视一笑,乐道:“姜媪,我看紧张的是你才对!”说着挽住姜媪的胳膊,偏头靠上她软软的肩膀。

小女儿般的依偎,让姜媪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柔软了下来,她伸手抚着甄柔的鬓发,眉目温柔道:“好,婢不紧张了,若一会儿下车,让来迎接的人见婢紧张,岂不是给娘子丢脸了。”

正言至此,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踏声。

车里的主仆三人皆是一怔。

此时已是夜禁,城中禁行,更别提驾马了,除非…

念头还未转完,她们坐的车晃动了一下,骤然一停。

姜媪猜道:“莫不是侯府的人?”

也只有他们侯府曹家人赶在夜禁时骑马。

正如重生的那一年,她深夜抵达下邳,兄长无须顾忌城中夜禁,一径策马奔驰,到城门口接她。

那么,外面可也是如此?

甄柔放开姜媪的胳膊,坐直了身子,她记得曹劲还有一个年及弱冠的同胞幼弟——曹昕。

外面大雪无声飘落,一个毫不客气的莽汉声音道:“奉君候之令,召罗神医立刻进府,不得延误!”

一派秉公办理的话,随着风声传入车内。

语气如此冷硬,丝毫不给曹劲这位三公子颜面,甄柔微微凝眉。

旋即屏气凝息,欲继续听下去,外面的声音已低下去了,只知道罗神医被叫了出来,曹劲似乎与对方在交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