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请言

曹郑笑得突然,众人不解其意。

纳罕间,曹郑已揽过紫衣美妇,转身回了朱雀台。

就这样,曹郑在一声仰天大笑中走了。

对于甄柔和曹劲的这桩婚事,他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究竟是认可甄柔这个儿媳,还是依旧强烈反对。

不一时,曹郑如来时众星捧月般,消失在朱雀台丹墀之上。

他们一走,广场上的人自然就要散了。

曹劲和曹勤兄弟两,经过今日之事,也无甚可以再说了。

曹勤直接让侍女扶他离开。

当事人只剩曹劲了,他握着甄柔的手,缓缓站起。

郑玲珑目光从二人交握的手掠过,蓦然出声道:“仲策,夫君他真是被…”声音颤了颤,终是问出道:“…被害死的?”

一句话寥寥数字,却仿用尽了所有力量,才艰难的切齿而出。

丈夫英年早逝,一个女人带着幼子,即使生在世族豪门之中,但孤儿寡母的生活到底有多艰难甄柔太清楚了。

她一时心有所感,忍不住回头去看郑玲珑,却发现自己的手仍被曹劲握在手中,心里又因生恼曹劲的欺瞒,让她误以为这桩婚事是曹郑所同意,他们的结合可以算是两家结盟,现在却成了这样,当下想也不想地直接挣开手,转身看向郑玲珑。

曹劲未及防备,手中的柔荑就被挣脱开去。

手心顿时一片空荡,他皱了皱眉,倒也没有再说什么,也转过了身去。

此时,郑玲珑只一瞬不瞬地盯着曹劲,眸中噙着泪水,又发颤着问了一遍:“仲策…夫君他…他到底怎么死的…”犹言未完已潸然泪下。

曹劲却只是默默看着,一言不发。

这让甄柔心有所感,看来即使不是曹勤所害,曹勋之死怕也不是单纯战败而亡。

甄柔看出来了,认识曹劲已有五年的郑玲珑岂会看不出?

郑玲珑伤心欲绝,身子摇摇欲坠。

“长嫂!”到底同为女子,又是曹劲的嫡亲兄嫂,甄柔不能坐视不管,忙上去扶住郑玲珑。

见甄柔已经出声,曹劲沉默了一下,隔着弥漫在空中的落雪,遥望远方的夜空,沉声道:“不论兄长如何英年早逝,我终归会为他雪恨,不会放过任何涉及之人,哪怕是袖手旁观也不行。”

他语声如常,却听得人心中一寒。

不放过任何人…哪怕是袖手旁观也不行…

甄柔扶郑玲珑的手一顿,脑中不由自主想起一个传闻。

道是曹劲心胸极其狭隘,当年他率兵攻下衮州时,因意外深受重伤,后来竟大张旗鼓追责,将凡害他受伤的涉事官吏十七人,家眷三百二十余口尽数处决。

自此,衮州一众文武官员、地主乡绅,再无一人不服。

衮州尽归其有,甘愿俯首称臣。

虽知曹劲此举无疑有杀鸡儆猴之意,但是连官员家属也不放过尽数屠杀,甄柔即使明白其深意,可能自己到底有些妇人之仁,不免觉得太过骇人听闻。

这样一来,少不得以为只是以讹传讹罢了,当不得真。

可此时一听,甄柔却忽然觉得,衮州传闻应该是真的,眼下不就又会有一起,这可是她亲耳听见。

一时间,甄柔的心默默防备起来。

曹劲收回遥望的目光,对甄柔吩咐道:“我去领鞭刑,你先和长嫂回去。”

领鞭刑?

甄柔望向曹劲受伤的左肩,还不及言语,郑玲珑已从伤心中稍微回神,脸上犹带泪痕,急切道:“仲策,你身上本就有伤,这时再去领鞭刑,我恐你吃不消…”

反应如此之快,声音充满关切。

郑玲珑似乎对曹劲十分关心。

念头闪过,甄柔也想不出什么,只是念及他们到底已成夫妻,心中再是有气,也不得不顾及曹劲的身体,劝道:“夫君,长嫂说的对,大人又未让何时领罚,不如等伤好了之后…”

犹言未完,曹劲骤然打断,只对甄柔道:“养好伤再受鞭刑,时间拉得太长,不如一起疗伤。好了,你不用管,我心里有数。”

说罢,不再耽误,直接带着肩上的伤扬长而去。

看着曹劲消失在茫茫雪夜中的身影,甄柔无语凝噎。

见状,郑玲珑拭泪,强打精神劝道:“仲策多年来一个人闲散惯了,向来不习惯有人在旁劝他。阿柔你莫忘心里去。”

说着略一停,目光在四周一尊尊石制路灯下,忽然显得有几分迷离,尔后隔着眼前尚未干的泪光,凝望着甄柔道:“仲策说话虽有些冷硬,但对你的话却是有问必答,看来在他心里你定是不同。”

对于这一点,甄柔和郑玲珑的看法显然不同,遂转移话题道:“长嫂,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郑玲珑似刚才不过强打起精神,情绪仍有些沉浸在曹勋被害死的惊痛之中,便点了点头,同意了甄柔的话。

妯娌两结伴而回。

身旁各自的侍女打伞随侍。

又见她们久未归,另有侍女提着羊皮灯笼寻来,正好在前提灯引路。

一路无话,各怀心思。

不觉走到来时相遇之处,眼看就要分开各自回去。

郑玲珑忽然慢下了脚步。

甄柔察觉,脚步一停,回头望去道:“怎么了?”

郑玲珑上前握住甄柔的手,剖心道:“我知与你认识不过一日,说话难免会交浅言深。但我夫君英年早逝,如今留下我孤儿寡母,在府中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仲策!”

“你也看到了,我夫君惨遭人陷害而亡,我一弱女根本无法与他报仇,甚至连大人也不大理会夫君为何去世,只有仲策愿为兄报仇!夫妻一体,你是仲策之妻,我私心自当希望交好于你,也盼你在府中立足!”

她声声恳切,句句肺腑之言。

而长篇累牍一番话,不过是为让她相信无坏心。

有道是,世上没有无缘无故对他人好的人。

郑玲珑的话,算是有依有据,欲为她母子找一依靠。

那就暂且一听。

甄柔微笑道:“你乃夫君敬重的长嫂,我自相信长嫂一番挚诚之心,请言。”

第九十七章 正名

闻言,郑玲珑欣慰一笑,有些哀愁的眸子攒起清亮的光来,看着甄柔道:“好,那我就一诉拙见。”

提灯侍女早已远远走开,甄柔长身而立,一派洗耳恭听。

郑玲珑褪下斗篷的风帽,立于长巷墙下道:“如今天下大扰,大人有匡扶天下之大志,仲策追随其父。为此,大人必会招纳汇聚八方英豪。而姻亲关系,乃拉拢结盟最行之有效的政治手段。”

甄柔听得一默。

郑玲珑此话不假。

联姻,确实是最行之有效的结盟手段。

自己和曹劲的婚姻,就是一桩为结盟而施行的政治婚姻。

甄柔默认了这一段前言,只听郑玲珑续道:“大人虽用人不拘一格,为成大事也不拘于旁枝末节,但大人亦是重宗族礼法之人。”

“阿柔你虽与仲策过了三书六礼,亦在三军见证下完婚。但是一日未得大人首肯,上宗庙写名入谱,你便不是正式的曹家妇,更不是曹劲之妻。而现在——”

郑玲珑话一停,神色亦是一凝,方一字一顿道:“不过处在一个非妻非妾之地,一旦大人为结盟与仲策另择一门亲事,你的处境将非常尴尬!所以,一定要想办法尽早让大人同意上宗庙,写你名字入家谱!”

一句非妻非妾直击心扉。

甄柔蓦地想起薛家和甄志谦的逼迫,她脸上不禁一冷,但到底还是冷静自持道:“那依长嫂看该当如何?”

郑玲珑面露思忖之色,沉吟道:“大人对下严厉,对几位公子更是如此,在侯府绝不会有掩耳盗铃之事,故仲策的八十鞭刑必定不轻。又有左肩上的剑伤,他即使年富力强,至少也需一个月时间。届时年关将至,到时必会上宗庙祭拜先祖。若大人一直未松口主动给你记名,而那时就将是你被记入族谱的最好时机。”

甄柔明白郑玲珑的意思。

这个时候,只有官爵者才能建立自己的家庙,作为祭祀祖先的场所,叫宗庙或者祖庙。

凡士族婚嫁,新妇入门第三日便会至宗庙,上告祖先新妇入门。

即使第三日未能如此,也会在入门第一年的年关,趁去宗庙祭拜祖先之时,再将新妇入门之事禀告。

确实如郑玲珑所言,若曹郑未主动提及记名,那只有趁年关时行此事了。

而且看今日曹郑的态度,委实不像会轻易认同她这个儿媳妇的样子,自然不会主动提及记名一事。

想到这里,甄柔不由苦笑。

原是她不愿与曹劲联姻,一来远离至亲,一来政治婚姻又是高嫁,不免会委曲求全。

她重生一世,除了期盼至亲平安,家族长存,还就是她能自在畅快。

现在高嫁入曹府,果然不好相与。

从她一开始不愿嫁入,到如今却要担心不能成为名正言顺的曹劲之妻,信都侯府的三少夫人,落差实在过大。

甄柔感慨一叹,道:“长嫂,我知你的意思,多谢提醒。”

对于甄柔的受教,郑玲珑心下满意。

甄柔却以为郑玲珑点到即止,不想郑玲珑满意之下又道:“我看仲策对你极为上心,现在只认定你是他妻。而上宗庙这等大事,还得需男人来办。所以,你当打铁趁热,趁仲策养伤这段时间耳提面命,说服仲策为你上宗庙记名之事据理力争。我相信,只要仲策坚持,定能说服大人同意,只是免不得他父子因你生嫌隙,以后你少不得会受两边埋怨。但是总比夜长梦多要好。”

是这样的。

受埋怨,比夜长梦多要好。

但是,无论成为他们父子间的罪人,还是夜长梦多由妻变妾,都对她不利。

她为何一定要从中择一呢?

甄柔颔首接受了郑玲珑的提醒,但是没有作声表示是否遵循。

郑玲珑见甄柔点头,已低头重新戴上斗篷的风帽,告辞道:“今天我就言尽于此,这只是我一番拙见,一切还得看阿柔自己的意思。前面就是转角了,我的院子正好和你相左,就先各自回去,有事尽管差人找我。”

如此,妯娌俩终是话毕分开。

路上,郑玲珑身边打伞的秀丽侍女阿致,见前方提灯的侍女乃可信之人,终是忍不住问道:“三少夫人不过初来驾到,到底如何还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么帮她?”

郑玲珑一听不禁挑眉,反问道:“你真认为我在帮她?”

阿致一愣,忽然想到郑玲珑非寻常女子,先是风光嫁入青州牧杜家,后来杜家战败,以为她即使有少见的美貌依仗,至多不过被曹勋收为妾身,却没想到竟能以二嫁之身,直接成为曹家的大少夫人,阿致对郑玲珑充满了信服。

此时这样一听,阿致眼睛一亮,声音下意识压低道:“那您是为了…”

犹言未完,郑玲珑忽地破涕为笑了一声。

阿致不解其意,目光疑惑。

郑玲珑却举目望向雪夜茫茫的前路,曼声徐徐道:“我当然是为了帮她。刚才我不是说了么,她是仲策之妻,而仲策是我和那个…”顿了一顿,改口复道:“仲策是我母子在府中的依仗么?”

“可是她能不能上宗庙记名,成为名正言顺的三少夫人还难说!”阿致思忖道,“若是一直不妻不妾——”

一语未了,郑玲珑直接打断道:“不会!仲策一向言出必行,既然在三军面前与她完婚,必然会让她成为正妻。”

阿致听得越发不解,“如果她迟早都会正名,那您为何还要如此警示她?”

郑玲珑转头看着对自己忠心不二的阿致,也只肯吐露道:“她娘家势力不显,即使成为仲策之妻,也会友好我母子。为防夜长梦多,真让其它女子上位,不如就我和她做好姐妹。”

说毕,不再多说一字,径自回了院子。

另一边,阿玉听了郑玲珑一番话,一路上心惊胆颤,但顾忌前方提灯引路的人,只得压下不表,一路回了院子。

好不容易等到张伯离开,亲自带人去接曹劲,就她与姜媪在寝室外间伏侍阿柔,阿玉立马道:“娘子,若一直不予您上宗庙正新妇之名,这可如何是好!?”

第九十八章 负责

屋舍灯火通明,跟前的大火盆烧得极旺,室内正是温暖如春。

阿玉的心,却如火盆里熊熊燃烧的大火,心急如焚。

她很担心甄柔。

她把郑玲珑的话牢牢记在心上,害怕甄柔就此落得不妻不妾的下场。

姜媪得知今晚上发生的事,本就心下不安,这一听阿玉说,脸色一变,厉声道:“怎么回事?”

姜媪外貌白胖,给人可亲之感,乍一见她厉声厉色,阿玉一怔,忙道:“君候反对娘子与三公子的这桩婚事,可能不会承认娘子儿媳身份。”

姜媪脸上急遽一白,不可置信地看向甄柔,嘴唇翕动,半晌才抖出几字,“娘子,君候他真的…?他…”嘴唇发白,几欲说完,却始终难以成言。

甄柔看得难受,姜媪是她的乳母,她历来视姜媪为长辈,乃至半母,她不愿姜媪操心,却又隐瞒不下去,唯有沉默地点了点头。

姜媪浑身一震,目眦尽裂,咬牙恨道:“他们曹家欺人太甚,三公子既然没有求得家族同意,为何不惜抢婚都要娶您!若不是他,您早就和周公子——”

“住口!”

才提及周煜,甄柔已猛地厉声打断。

姜媪一怔,旋即明白过来。

此时说这些还有何意,不是让娘子更加难受么?

姜媪脸上出现悔意,却不及认错,只见甄柔骤然起身,“娘子…”

甄柔置若罔闻,只看着门口——张伯正从外撩着帘子,曹劲立于其后,苍白的面上有豆大的汗珠,神色却极为冰冷。

看来是听见了。

甄柔定了定心神,径自从南窗下的案前走了过去,欠身一礼,“夫君,您回来了。”

态度从容,行礼如仪,丝毫没有一点被撞个正着的尴尬之色。

并于说时,已快步上前,就好像无事人一般上前去搀扶曹劲。

甄柔面上如常,背对门口跽坐的姜媪和阿玉却是背脊生凉。

她们刚才只是义愤填膺,心里都是对甄柔的担忧,全然未注意到帘外居然有人!

而且还是曹劲!

姜媪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她刚才到底说了什么!?

她怎么会说那些话!?

这置娘子于何地!?

想到曹郑不愿认甄柔这个儿媳,甄柔现在唯一能依仗的也只有曹劲,她即使再心中怨曹家欺人太甚,怨曹劲破坏甄柔好生生一段婚事,落得现在这个不妻不妾的下场,也不该怨怼出来啊!这不是害了娘子么?

万一曹劲将话听进去,认为甄柔心有怨怼,认为甄柔还未忘周公子,那岂不是…

甫一想到曹劲若真生怒,不管甄柔这不妻不妾的身份,为此正心生害怕之时,身后就传来张伯淡漠的声音:“少夫人,不劳烦您,还是老奴来吧。”

声音入耳,姜媪猛地转过身,连滚带爬匍匐上前,“砰砰——”磕头不迭,声泪俱下的请求道:“三公子,都是老奴混账,老奴口无遮拦,娘子她没有埋怨您,更没有未忘记…”

眼见姜媪已经慌乱了起来,又要提及周煜,恐因此弄巧成拙,甄柔赶紧呵斥道:“姜媪,别再说了!”

姜媪哭声一止,抬头看到甄柔,就想到自己连累了甄柔,多少存了让曹劲不要牵怪甄柔的心思,复又哭得悔恨交加,“娘子,您自从确定与三公子的婚事,就一心只有三公子!当初三公子在小沛被薛邓联军攻打,是您求了翁主和大公子让您提前出嫁,就是为了让那三千骑兵去助三公子!您心意原是这样,却让老奴胡言乱语,让三公子听误解了!”

她一边哭一边说,端是老泪纵痕。

这一番话又说得有理有据,到让人不禁想起了甄柔在小沛时的付出——若不是认定了曹劲,又岂会甘愿冒险赴前线?而且还是主动求来的。

曹劲脸上看不出神色,只有一脸的苍白。

张伯却不由看了甄柔一眼,眼中少了几分淡漠。

甄柔一无所知,她只望着姜媪“砰砰”几下,磕得红肿渗血的额头,又听姜媪为了她刻意说得这一番话,已是看不下去自己的乳母如此了,忙扶起姜媪道:“姜媪,不说了。”又吩咐阿玉道:“你带姜媪下去疗伤!”

这便将姜媪交与阿玉搀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