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柔袖中紧握双拳,凝望曹劲,正色道:“我们什么事以后再说,你才受了鞭刑,先让医士来看。”

说完不等曹劲回应,直接对张伯道:“夫君伤势要紧,你先扶他回里间。”说时上前,替张伯掀着门帘。

对于张伯而言,没有什么比得上曹劲的安慰,一听甄柔提醒,二话不说放下门帘,对曹劲道:“公子,老奴先扶您进去吧!”

声音哀求。

曹劲看了一眼立于旁撩帘的甄柔,沉默点头。

张伯一喜,当下扶起曹劲,绕过屏风回到里间。

如是,门口让开了。

阿玉可以扶着姜媪退下了。

甄柔松了口气,见姜媪一脸不放心和内疚,她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事,我会和夫君说清楚,先让阿玉扶你回房。”

说罢,再不多耽搁,直接过屏风入内。

前脚才一踏入里间,甄柔已不由到抽气。

竟…伤得这么重!?

背上皮开肉绽,一片血肉模糊!

曹劲正坐在床榻上,任张伯为他褪去上衣,就听到一声极细微的抽气声,知道是甄柔进来了,他也不睁眼,便道:“我累了,你去客房睡吧。”

这是曹劲回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声音低沉,吐字缓慢,左右两颊更因紧咬牙关不时凸起。

可以想见,这鞭罚让他伤得有多重。

知道他没精力说其他,但有些事不能退步。

甄柔上前,与张伯一起为曹劲褪衣,道:“对于大人不认肯故事,我是颇有微词。但是为妻的责任,还有起誓之言,我都牢记于心。”

言下之意,她不会离开,她要在此照顾他。

听出甄柔的意思,曹劲对此不置可否,也没有精力再多劝他,只是见甄柔眼下乌青,不觉想起姜媪那一番指责之言,他蓦地回应道:“我既然将你抢回来,就会对你负责,我妻子之只会是你。”

咬牙说完,曹劲不再言语,只闭眼趴在床上,等候医士来治伤。

第九十九章 侍疾

看到曹劲后背上一条条深浅不一、中横交错的血口,甄柔才知道郑玲珑说的八十鞭刑必定不轻,到底指的何意。

真的是不轻。

施刑的人并未因曹劲的身份而下轻手。

宽厚结实的背上鞭痕密布,几乎每一条鞭痕处都是皮开肉绽,找不到一点儿完好的肌肤。

原本古铜色的后背,也已经看不出来原来的肤色。

伤势这样的重,上药的过程,无疑很漫长。

清理伤口,涂抹伤药,每一下都看得甄柔心惊胆颤。

她真不知道曹劲是如何忍下去的,整个过程一声不吭,至多不过有粗重的喘息声从鼻腔哼出。

见曹劲如此,她也镇定下来,或为曹劲擦拭额头上不时冒出的冷汗,或让侍女将清洗伤口的血水换下,重新端上温热的清水。

他们就这样有条不紊地为曹劲处理伤口。

夜一分分深沉下去,卧房里却一直灯火通明。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触目惊心地鞭痕终于看不见了,曹劲的后背和左肩都缠上了白色纱布。

不一时,医士和张伯离开,侍女也悄然退了出去。

卧房里一室静谧,大米粥的清香弥漫,再没有一丝血腥味。

甄柔不由松口气地笑了笑,端起大米粥,跪坐到床边,看着闭眼趴躺在床上的曹劲,道:“你未用晚饭,今夜又失血过多,先吃些东西再睡吧。”

两夜未好生休息过了,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

曹劲虽闭着眼,但他并未睡着。

他不是铁人,后背才上过药,痛觉之下,即使疲乏,也无睡意。

他睡的床,乃木质,四脚支撑,有一定高度,躺在上面,距离跪坐在床边的甄柔很近,说话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响起。

曹劲睁眼,寻着声音看去。

和听到的声音一样,脸上苍白,眼下的乌青已十分重了。

无论声音还是脸色,都透出一个信息——疲惫,缺乏休息。

想起这整夜甄柔一直鞍前马后在身边照顾,曹劲不再耽误她的时间,闭了闭眼,让身体蓄起一些力气,然后一个翻身坐起。

甄柔本来只是担心曹劲睡着了,这才出声唤他,却未想到才唤起,他就一个大动作坐起,不由一惊,忙将手中的大米粥往一旁的食案上一放,赶紧去看曹劲缠着纱布的后背,见他并未牵扯伤口浸出血来,这才松了一口气,跪坐回去。

“不许再动!”可到底心有余悸,开口就是厉声一喝。

女声本就较男子尖锐,又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原就严厉的声音越发凸显。

曹劲一愕,“你在命令…我?”低沉的男声尽是不可置信,旋即眉头蹙起。

甄柔亦一怔,她也没想到自己就这样对曹劲呵斥过去,不过她反应极快,弯腰从一旁的食案上端起大米粥,低头搅着热腾腾地大米粥,一派从容不迫道:“你说,你的妻只会是我。历来夫妻之间,男主外,女主内。如今我们是在内宅,你不顾及自己身体,我作为妻子,自当提醒你,即便会引你不快。”

一番话说来,仿佛她呵斥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甄柔将理由辩驳出,她舀起一勺大米粥,抬头澹定看向曹劲,一反刚才辩驳时的声音冷静,她曼声软语道:“真的别再动了,万一扯动伤口怎么办?我先喂你把米粥用了,这样你也好休息。”说着,将手中的木勺递了过去。

语气一硬一软,又有理有据,似乎全为了他,让人无话可说。

不过到底是一州之主,又统率三军,如何不知道先硬后软的手段?

许是伤重无精力多费唇舌,又或许大抵和天下男人一样,温柔乡实在难以拒绝,尤其是人正虚弱之际。

曹劲低头看着递到面前的木勺,目光缓缓上移,望着甄柔那张即使疲乏,却依旧让人难以移开视线的脸,他点了点头道:“好,今日辛苦你了。”说毕,低头食下递到嘴唇的大米粥。

竟然这么配合…

甄柔诧异了一下,赶紧又递过去一勺。

她现在什么也不去多想,只想立马把曹劲安顿妥当,她也好去休息了。

委实两夜未睡,神经又一直紧绷,到了现在根本就是强撑。

在这一刻,这对新婚不久的夫妻想法难得一致,只想早些休息。

如此彼此互相配合之下,一碗大米粥很快用尽,甄柔搀扶着曹劲重新趴躺下,然后移灯下帘,收拾她自己去了。

与曹劲一样,她今日也未用晚饭,只是到底过了用食的点,已无食欲。而她这会儿只是头昏脑涨,一个劲儿地想睡。

偏又生性最爱洁净,委实接受不了忙活了一夜不洁身就睡。

遂待到沐浴毕,换上一身清爽中衣,回到东厢的客房睡下,已是雄鸡报晓。

以为累极了必是倒头就睡,没想到却不可思议的想起主卧房里的曹劲。

他不习惯有侍女在床旁守夜,张伯又年事已高自是不适合。

而她,作为院子里唯一能歇在卧房里的人,却躲清闲一般的睡到客房里,这较其他人如何看?虽然这是曹劲他自己吩咐的。

甄柔思来想去一番,觉得甚是不妥,又觉这是一个好机会,于是在心里给自己说了一声能屈能伸的话,当下又起身回到卧房里。

就着屏风外微弱的灯光,见曹劲似乎已睡着了,她也不扰醒她,轻手轻脚扯出被褥在床边铺起,便径自躺了上去。

片刻,传出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来到信都侯府的第二天,她终于沉沉地睡下了。

如是,甄柔就在主卧房的床边睡下,以方便好近身照顾曹劲的伤势。

然,在她接下来侍疾的日子里,仍旧没有新妇入门该有的一切。

见亲、拜见舅姑、上宗庙记名…等一样没有,就连当家主母卞夫人也未召见过她。偌大的侯府好似就忘了她,也忘了他们整个院子的人。

甄柔却并不急。

因为她清楚的知道,要在侯府立足,目前甄家不显,她又初来乍到,可谓人生地不熟,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曹劲。

是以,她现在只是认真侍疾,以让曹劲早日康复。

第一百章 找她

有句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人若伤到筋骨的话,至少需要一百天才能恢复。

曹劲身上的伤要好些,用不到一百天那样久,但多少也要二十天一月的样子。

许是他们的院子无人问津,这一段日子过得很是平静。

对于甄柔而言,曹劲上药换药都有专门的医工,她每日只需照顾曹劲的饮食起居即可。

而说是不假他人之手照料,其实也只是盥洗洁身、送水添汤这类事宜,很多事都有下面人分担。

曹劲想来也不是闲得惯的人,因伤在背上,并不影响日常生活,等到三日后伤口缓解一些,他虽不外出,但也不会待在卧房静养,每日都要去位于第二进院落的书房待上一天,晚饭时才会回后堂。

这样一来,甄柔一个人空闲的时间便多了起来。

除了每餐多一个人共食,夜间多一个人睡在身边,日常生活倒和出嫁前差不多。

日子一长,甄柔也渐渐适应了现在的相处模式——同食同眠,闲暇之余却不互相打扰。

这样的婚姻生活,很有几分相敬如宾的味道,让甄柔十分满意,希望以后能长此以往。

只是这日子虽清闲,却也不能就此散漫,少不了要趁此多了解一些侯府的情况,毕竟这将是她未来生活的地方。

这个时候,就多亏了郑玲珑。

到底是嫡亲血脉,无论侯府其他人如何冷落白眼冷落,郑玲珑身为嫡亲大嫂,又是寡嫂,自然与他们走得很近。

因为甄柔身份尚未明,还需要低调行事,不大好出院门,郑玲珑就时常过来与她作伴。

这一来二往之间,两人日渐熟络。

尤其二人目前利益处于同一方,最是好结交之时,在二人刻意为之下,到处出一些交情。

甄柔也从郑玲珑那里知道了不少关于侯府的事。

原来曹郑并非只有嫡出的四子,还另有庶子两人,一个七岁,一个四岁。因为年纪尚小,一直养于后宅深处,知者甚少。

他们乃同母兄弟,生母正是那日的紫衣美妇——环夫人。

郑玲珑告诉她,整个侯府最得有势力的女人,除了曹郑的继室卞夫人,当属这位侧室环夫人。

与卞夫人倡家出生不同,环夫人是一位真正的名门贵女,其母乃皇室一位翁主,父族也曾位列三公,可谓出身显赫。只可惜二十三四韶华之年守寡,一次为夫婿扫墓途中遇匪寇袭击,被途径的曹郑救后,顺理成章成其侧室。如今伴与曹郑身边已有十年,一直荣宠不衰。

郑玲珑暗示她,若能得环夫人美言,宗庙记名一事不定能事半功倍。

甄柔明白郑玲珑的意思,她与环夫人都有一定的皇室刘家血脉,虽她们二人的生母血缘都早已出了五服,但多少也是有一份血缘之情,许是会帮衬一二。

甄柔将此暗记于心。

又听郑玲珑说起府中其他诸事,她都听到耳里,记在心里。

冬日漫长,天寒地冻,宜居室内。

这样,郑玲珑隔三差五来闲谈一二,妯娌两人有说有笑居于室内,倒是一派其乐融融。

不过到底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又暂无旁事分心,她这几日不由思念起母亲和兄长,当然还有她的阿姐——甄姚。

许是因为自己也远嫁了,感受到嫁人后的不易,对于姜姚的思念更迫切一些。

算一算姜姚已经嫁去长安有一年了,也不知可是为人媳琐事繁多,或是有了孩子,这一年姜姚始终了无音讯。

因为之前这一年她一直忙于自己的婚事,又发生了一系列的变故,她即使夜深时想到,也无心力去做什么。

可是现在却这样清闲,不由想书信一封,哪怕得知姜姚只言片语的安好也行。

心里存了这个念头,但顾及自己的处境,一直没有付出行动。

这一日上午,甄柔正坐在南窗下,对着长案上的小铜佛发呆,思索可是找曹劲帮忙送一封信往长安。

正在这时,只听侍女来禀,郑玲珑过来了,甄柔忙起身相迎。

帘子一掀,来到厅堂,见郑玲珑正在门口褪下斗篷,掸去一身的寒意。

身边依旧带了阿致,身后还有一仆妇正怀抱着一物,上铺一层青布。

再往后就不见其他人了。

甄柔上前便道:“长嫂今日怎么没带阿虎来?”

这个时候上起贵胄王孙,下至贩夫走卒,都兴取小名。

阿虎,便是郑玲珑才将一岁半大的儿子。

听郑玲珑说,阿虎的小名就是曹劲所取,因为阿虎才生下来时极其孱弱,像猫儿一样大,这才特意取了阿虎这个小名,希望他能如猛虎般强壮。

一听甄柔提及自己的小儿,郑玲珑立时温柔的笑了,道:“今日风大,又带了窖花与你来,他这个年纪最是辣手摧花,我就将他留在院子里了。”说时揭开青布,只见仆妇怀中正是一盆开得正艳的大红牡丹。

甄柔眼前顿时一亮,喜道:“长嫂,竟是牡丹,可是赠我?”

郑玲珑抿嘴低笑,与甄柔回到内室道:“上回听你说,你和你家中姐妹常一起莳花弄草,想来你也是爱花之人。昨日,我见窖中有牡丹花开了,便予你送来。”

冬日正值严寒,万木凋零。

初时为了能食葱韭菜茹等物,便覆以屋庑,昼夜以火熏烤,时常浇灌,促使其成长。

如此时间久了,达官显贵之家,便有窖花一物。

侯府乃天下一等显贵之家,自然养有窖花,只是她初来却不好讨要,现在郑玲珑送来,不免再三谢道。

郑玲珑却道:“我要多谢你才是,不烦我母子二人时常唠叨。”

甄柔从案上的牡丹花移开目光,看向郑玲珑道:“阿虎乃夫君亲侄子,每次阿虎来时,夫君必要出书房过来坐坐,我该谢你才是,不然我一天都见不上夫君几面。”

话音未落,只听曹劲的声音在外帘外响起:“阿虎不是没来么?”说时,门帘从外撩起,他人阔步走了进来。

听到曹劲所言,甄柔心中一疑。

以往若不是阿虎来了,曹劲必然不会出书房。

他来之前应知道阿虎没来,那怎么还是出书房了?

难道找她有事?

第一百零一章 尺牍

郑玲珑是一位聪明且识趣的女人。

她听曹劲这样一问,再联系这一个月来,每逢来寻甄柔闲话家常时,曹劲会出现的频率和原因,便知曹劲现在过来是找甄柔有事。

如是,她答了一句“因今日风大,所以没让阿虎出门”的话,便找了个由头,起身告辞了。

郑玲珑才来便要走,必然是因为曹劲找她有事,加之又送了一盆窖藏的牡丹花来,正所谓“拿人手短”,甄柔遂让曹劲稍候片刻,她亲自送郑玲珑到厅堂门外。

转身回去时,见侍女们尽相退出,越发肯定曹劲有事要说。

于是也没让随侍身边的阿玉跟上,独自掀帘,进了内室。

一个月的时间休养,已经让曹劲好的差不多了,昨日医工来检查伤口时,便说只需等结痂自然脱落即可。

没有后背伤势在身的曹劲,即使是一身家常的深灰色长袍,也显得身姿如松,整个人犹如一把即将出鞘的长剑,气势凛冽。

他长身立于南窗下,因他颇为高大魁梧,反射进窗户的雪光被他遮挡了一大大片,在室内投下一道颀长的黑影。

也不知可是曹劲高人一等的身高带来了一种压迫感,望着他投下的这一片身影,甄柔心里莫名笼上了一层阴影,有些不详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