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即又觉自己好笑,虽然今世开始笃信神佛,但也没有到预言这一步。

甄柔摇头摒弃可笑的念头,向曹劲欠身行礼,尔后开门见山道:“不知夫君过来有何事?”

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她知道曹劲不是习惯拐弯抹角的性子,她索性也就直接一些。

其实早于甄柔踏进内室之际,曹劲就已经听出了甄柔的脚步声,却依旧立于南窗下,背对甄柔而立。

此时听得甄柔直接问开了,曹劲沉默了一下,转身看了甄柔一眼,指着跟前的长案道:“我们坐下再说。”说着一步上前,背对南窗坐下。

主位被曹劲坐了,甄柔这便在对案坐下,与曹劲隔案而坐。

案上放着她的那一尊小铜佛,佛前有一鼎香炉,佛香正燃,有袅袅白烟在他二人之间徐徐上升。一旁还放了郑玲珑先前送来的一株牡丹花盆景。

坐下看到这一株牡丹花,不由想到往年冬日与阿姐甄姚一起摆弄窖花的闺阁日子,心中思念越笃,分神闪过一念——干脆就请曹劲为她送一封书信到长安吧。

未料她才一想到书信,曹劲就拿出一份尺牍。

甄柔心中一跳,难道是家中来信了?

曹劲见甄柔看向他握于手中的尺牍,他左手握拳到唇边轻咳了一声,方道:“这是你家中来信,但是抱歉,它被我部下当作其它密信翻看过了。”说完,将尺牍递给甄柔。

甄柔听到真是家中来信,喜悦不及蔓延,却听得这样一句,不由一愣。

待接过尺牍,见上面的封泥已被破坏,果然被人私拆了。

而时下私人书信,只有三种传递方式。

一为邮传,乃一些官吏利用职务之便,通过官邮驿站传递。

一为捎传,由远方行客帮忙捎带。

一为专传,为了传达私人书信,专门派人远行传送。

若是家中来信,母亲和兄长绝对会专门派人送信,既有来人的身份亮出,又怎会当作密信被处理?

甄柔握着尺牍的手一紧,语气不觉一冷道:“送信的人呢?”

曹劲一怔,知道甄柔已是明白过来,他几不可闻地低叹了一声,道:“罢了,实话与你说吧。”

说罢,郑重地看着甄柔道:“已经确定了,今年的年一过,我将率十万大军再次攻打徐州。并已征得大人同意,我拿下徐州之日,便是你正式为曹家妇之时。”

看来即使她重生改变了一些命运,但最终的轨迹还是和前世一样。

前世就是在永安三十四年年初,曹劲率十万大军从青州南下,一路势如破竹,攻下徐州琅琊国、东海郡两地,逼得陶成、陶忌父子连夜逃亡扬州,投奔薛家。

甄柔被曹劲的话稍微分神——若今生也是如此,那么决定他甄家未来命运的时刻,便在明年了。

形势比人强,甄柔没在意自己是否正名,只想到家族的命运,心里怒火就顿时一熄。

曹劲继续道:“如今正是关键时刻,此尺牍又从徐州过来,是以才到信都,就被人拦截呈送了上去。”

解释的话到此处,不用言明,已知是呈送到何处了。

曹劲身为曹郑的第三子,在信都任谁都会给三分薄面,既然此信事关曹劲,自当先呈于曹劲。而现在却饶了一手才到曹劲手里,那么,只有呈给曹郑本人才会如此。

有过初来第一天对曹劲与曹郑的相处模式认识,甄柔知道曹郑的独断,遂向曹劲颔首,语声恢复平常道:“夫君,我知道了,此事不怪你。”

不用他多言一句,她已经明白个中是非曲直,并做出了最合适的选择,化解了彼此的尴尬。

有女人少有的美貌,却又能如男子一样冷静,相处起来毫无不耐。

曹劲满意点头,许诺道:“这次也是我没注意到,以后我会让人留意来自徐州的书信,不会再让其他人钻漏洞劫走。”言及此处,他语声蓦然一沉。

甄柔察言观色,心中暗道:看来拦信的人可能不是曹劲…

念头闪过,曹劲已起身道:“我先回书房了,你看信吧。”说罢,

甄柔确实急于看信,也不多说其他,直接起身相送。

待见曹劲身影消失于帘后,她顾不得回南窗的案前坐下,就立在门口打开手中尺牍。

心中着急,一目十行。

却才将过了第一眼,甄柔浑身猛地一震,手中的尺牍掉落在地。

曹劲刚出内室三步,便听到“啪——”地一声木简落地的声音,想到此乃甄柔的家书,他略一犹豫,已大步流星回走。

门帘一撩,不由微惊——只见甄柔已捡起尺牍,脸上骇然发白,仿佛遭到重大打击,身子摇摇欲坠就要倒下。

“甄女!你怎么了!?”

第一百零二章 玉璧(上)

天旋地转间,一双强而有力的手臂牢牢扶住她。

曹劲的声音也在耳边落下。

甄柔却一无所觉,呆呆地由曹劲扶住,脑海里尽是尺牍上的一字一句。

可怎么会这样呢!?

前世这个时候,阿姐分明过得很好:初为人母、夫妻恩爱…

今生怎会夫妻失和,不幸小产呢!?

而且阿姐性子柔顺,岂会因小产就执意与姐夫合离,另嫁他人!还是嫁给已年逾四十的何近为妾!?

可不能!

绝对不可能!

她那样好的阿姐,怎会与何近这等外戚权臣为妾!?

一定是被逼的!

不行!她一定要想办法救阿姐回来!

可是该怎么救呢?阿姐还远在长安…

甄柔慌乱摇头,额头渗满冷汗,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不到如何救阿姐!

曹劲见甄柔脸上越发苍白,神色恍惚,似乎陷入魔怔之中。

“甄女,到底怎么了!?”不能放任甄柔如此下去,曹劲扶住甄柔双臂的手微用力,加重语气道。

手臂传来疼痛,耳边是严厉的语声,甄柔恍惚回神,这才发现自己被曹劲揽在怀中。

却不及顾忌自己,“曹劲”的名讳一闪过脑中,甄柔眼前顿时一亮,转身一把抓住曹劲的衣襟,就是仰头祈求:“夫君,你们曹家势大,你一定可以救阿姐的!”说时一双眸子大睁,隐有泪光浮动。

曹劲不由皱了皱眉。

他认识中的甄柔,骄傲得不愿低头,即使有求于人,也是一派落落大方。

现在却这样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还低声哀求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疑念一闪,曹劲将目光落在仍攥于甄柔手中的尺牍,他道:“我先看一下发生了何事?”

甄柔现在神思恍惚,根本说不清什么,只有他自己看了。

一语问过,曹劲迟疑了一下,直接伸手去拿尺牍。

甄柔任曹劲将尺牍拿走,待见他退后一步打开阅读,就不由又想到甄姚在尺牍上的话,盈在眼眶的泪水瞬间落了下来,泣道:“我知道,一定是阿姐是为了不让我担心,才说是她夫家害她小产,她自愿与姐夫合离,改嫁何近。可是王家祖父乃我祖父的莫逆之交,怎会任家人欺压阿姐!?分明就是何近贪图我阿姐美貌,强占为妾!”

说到甄姚为妾,甄柔心中就是一痛。

稍有的冷静,在这一瞬又被甄姚小产、与人为妾的遭遇充斥。

不过她脑中却异常清楚的认知到,何近乃当朝皇后之兄,如今官拜大将军,整个长安都在其控制下。

要救甄姚回来,她所认识的人中,唯有曹家势大,足以与其匹敌。

甄柔再次将目光投向曹劲,见曹劲已看完尺牍,却只凝眉不语,对甄姚的事不予表态。

心中陡然一凉,脑中却灵光一闪。

甄柔快步绕过屏风,来到里间的妆台前,抽开妆奁最底一层匣子,取出一块圆体扁平、润白无杂色的玉璧——这正是去年曹劲于甄氏宗庙所赠,并许诺以此为信物,可答应一个要求。

念及此,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般。

甄柔紧攥玉璧,来到曹劲跟前。

姐妹两彼此情深意重,发生在甄姚身上的遭遇,犹如痛在已身,这个消息对甄柔而言实在是晴天霹雳,她已然双腿发软,有些无力支撑,只能一手攀住曹劲的前胸,一手举着玉璧企求。

“你答应过的,只要我拿此玉给你,便应我一个要求!我别无他求,只求你救我阿姐。”

曹劲把手中尺牍在案上放下,听到甄柔的脚步声从里间出来,回头一看,未料甄柔竟将当初的信物拿出,他眉头深蹙,果然救见甄柔失去理智般,拿玉璧求他救人。

“甄女,冷静!”依旧未应话,曹劲只是扶着站立不住的甄柔,沉声说道。

许是曹劲的声音太冷静,黑眸也太过深邃沉寂,清楚映着她的无助和慌乱,迫她不得不面对现实——她此刻的想法根本不切实际。

甄柔冷静下来,缓缓闭眼,泪却顺着眼角落下,“为什么会这样?阿姐怎会入了何近的眼…他们明明是没有任何交集的两个人…”

声音断续,低不可闻。

却一字不差落入曹劲耳中。

他看着哭似泪人的甄柔,心中莫名一动,许是感同身受,甄柔和她阿姐的感情,正如他与曹勋之间,不由伸手为其拭泪,却将及甄柔的脸颊,动作一顿,改握成拳,背于身后。

“令姐会被何近纳为妾室,应是我娶你之故。”曹劲蓦地开口,声音如常沉缓,却带着一丝歉意。

甄柔浑身一震,怔怔睁眼。

哭声已止,只是泪水止不住地簌簌落下。

“你说什么…?”甄柔隔着雾蒙蒙地泪水,不可置信地望着曹劲,一字一顿地道。

曹劲凝视甄柔,果断承认道:“令姐的遭遇,多半是因我娶你之故。”

阿姐与前世截然不同的遭遇,是因她和曹劲的婚姻…?

甄柔双膝一软,人就往地上倒去。

“小心!”曹劲一把揽过甄柔的腰。

甄柔神思不属,任曹劲将她揽入怀中,靠上结实宽厚的胸膛。

曹劲很高,她靠过去,头顶才刚过他的肩膀,一股强劲霸道的气息就这样笼来,刺激得她神台一明,积压已久的情绪再是隐忍不住,顷刻爆发。

“你为什么要娶我!?为什么!”

说时,不顾手中的玉璧,双手狠狠地锤上曹劲的胸膛。

她好恨!

真的好恨!

“我都已经和旁人定亲了!你为什么要来破坏!你为什么非要娶我!?”

胸前捶打的力道太过轻微,根本不值一提。

但一声声、声泪俱下的控诉,却莫名留在心底。

曹劲任甄柔捶打他,尽情发泄心中愤懑,只是看着这样歇斯底里的甄柔,他却终于确定了一个事实,不得不承认的事实——甄女从未倾心过他。若不是他强取豪夺,只怕她早已在下邳嫁为人妇。

应对他的机智冷静,怕也是因为根本不在乎,才会如此。

曹劲抬眸,目光落在前方的绉纱屏风上,深邃的黑眸中竟有一丝复杂难辨的黯然。

一时间,屋舍里有种异样的静。

只有相拥的两人。

一人沉默不语,一人锤打哭泣。

第一百零三章 玉璧(下)

情绪到了一个爆发点,必然会在顷泄后回落。

不知发泄了多久,手已无力气捶打,哭声也渐渐止了。

消失的理智回笼,有些现实必须面对。

甄柔睁开泪水朦胧的眼,也于同一时推开了曹劲的胸膛,后退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温软不见,怀中一空,曹劲望向甄柔。

眼睛红肿,脸上犹带泪痕,情绪却渐稳定。

知道甄柔已经平静,曹劲沉沉叹道:“人各有命,你无须自责,太过感伤。”

强取豪夺,铁石心肠,却没想到也会安慰人。

甄柔轻声哂笑了一下。

可惜这寥寥数语,却字字扎她心扉。

是,人各有命。

前世属于甄姚的命运,本该是得嫁佳婿,夫妻恩爱,已为人母。

这才是甄姚原本的命运。

今生,却因她离奇重生,强行改变自身命运,导致甄姚的命运也就此变了——小产、和离、更与一个年龄可当父亲的人为妾!

如果不是她…

甄柔深吸口气。

不是她为改变前世为妾的命运,招惹到曹劲,何近也不会因为曹家注意到甄姚,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她的阿姐,她那么好的阿姐,此时应该正享受着初为人母的喜悦。

可是因为她,一切都变了。

曹劲的强取豪夺固然可恨,可是她自己又何尝不该恨呢?

她挣脱了为妾的命运。

阿姐却因她由妻变妾,还失去了一个孩子,她有何资格再盼得夫妻相敬如宾,他日儿孙绕膝?

何况无论是她,还是曹劲,他们都与甄姚的遭遇有莫大关系。

甄柔无法,她无法让自己在甄姚遭受痛苦的时候,她却往夫妻和睦之路上行进——她能感觉到,她和曹劲的关系,在曹劲养伤的这一个月间逐渐变好。

那么,既然无法救阿姐,她只能这样做了。

不然,她真的怕自己坚持不下去。

心念一定,甄柔握着玉璧的手猛地一紧,缓缓抬手。

见甄柔又拿出玉璧,曹劲不由蹙眉。

见状,甄柔扯了扯唇角,似有嘲讽的笑了,道:“不用担心,我不会再以此要求你救我阿姐。我只想问你,此玉的承诺可还做数?”

曹劲看着甄柔没有说话,眉头却拧得更紧了。

良久,沉声问道:“你想要什么?”

这就是认了玉璧之诺!

甄柔攥玉璧的手一紧,然后垂下手臂,对曹劲道:“除非我首肯,你不许碰我!”

声音掷地有声,所言并非儿戏。

曹劲想也不想,断然拒绝道:“不可能!”

没有男人愿意和自己明媒正娶的女人,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甄柔明白曹劲不可能立马答应,她旋即讽刺一笑道:“君子一诺重千钧,今日我算见识到了。”

说罢,伸手,将玉璧递给曹劲。

甄柔尔后道:“此玉,我就物归原主了。”

曹劲瞥了一眼伸至跟前的玉璧,目光骤然冰冷了下来,盯着甄柔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声音冷冽,目含薄怒,周身气势大起。

甄柔收回呈玉璧的手,让自己背脊挺得笔直,丝毫不退让地迎上曹劲的目光,逐字逐声地清晰道:“我非常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当然我也记得自己曾经的誓言,以家族命运起誓,对你绝无二心。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

先一句话堵死,让曹劲再无话可说。

如此一语毕,果见曹劲薄唇紧抿如刃,脸色已尽黑。

甄柔丝毫不惧,她抹了口脂的红唇轻轻一勾,带出几分魅惑,轻声曼语道:“还是夫君不惜各种代价也要强娶妾身,其实并非出于还救命之恩、仰或两家结盟考虑,而是真倾心于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