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不容一丝一毫错辨的盯着她,声音如云清寺的暮鼓晨钟般,一字一句沉沉地落入她耳里,灼热的呼吸也随之拂上她脸。

两人的距离太近了,他的目光也太凌厉了,甄柔知道自己已经败迹了。

她在他黑亮的瞳孔中,看到自己被发现后那一瞬间的惊色。

只是她在这一点素来和母亲曲阳翁主如出一辙,正是所谓的输人不输阵。

甄柔闭上眼睛,拒绝曹劲仿佛可以透过眼睛看到她心底深处的目光,或者是她下意识地出于自我保护的闭眼,心一横,然后道:“既然夫君都已经看了帛书,再问我有何意?”

听到甄柔承认,曹劲眸中精光一闪。

在这一刹那,曹劲眼中有恍然大悟之色,也闪过一丝莫名的松快。

然,待目光触及甄柔紧闭双眼的倔强模样时,眼底深处那曾经因佳人倾心的自得兴味,在经过接二连三知道这只是误会的沉寂后,尤其是半个月前被那样拒绝之后,那几许兴味的火苗成了被浇上油的烈火,猛然大盛,火光映天,映着志在必得的勃勃野心,更映着猎人发现绝佳猎物时的兴奋——那是一种来自血液的沸腾。

曹劲就这样看着甄柔,薄削的唇不觉一勾,仿佛看见了当年被丢入河西边关大营时,他驯服的一匹性子极烈的野马。

一时间,曹劲看着便未言,没有回应甄柔的话。

甄柔觉得很奇怪,良久未听见曹劲的声音,她不由睁开了眼。

猝不及防,四目相对。

曹劲的眼里似乎有奇异的光彩,灼亮如三伏天的艳阳,甄柔微微一怔。

曹劲看着甄柔澄净的眸子,却慢慢敛下目光,只有手还不着痕迹地感受着指尖的柔滑,淡淡问道:“我何时看过你的帛书了?”

甄柔正觉下巴有一分酥痒,又好似只是她敏感察觉错了,就不妨听到曹劲这样一反问,心里到底恼怒他曹家人一再仗势私看他人的书信,脱口而出道:“你没看怎会知道我的打算?”

曹劲闻言不语,只是依旧抬着甄柔的下巴,并静静看着她。

甄柔被看得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错愕道:“你诈我?”

曹劲放开甄柔的下巴,不置可否的瞥了甄柔一眼。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曹劲根本就是在诈她!

而她倒好,直接全部承认了!

甄柔忍不住狠狠咬唇,悻然地瞪着曹劲,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是给自己暗指出一条不用联姻的路子,结果当她一步步这样做后,却落得不得不嫁的下场。

这一次…

甄柔打住想法,不让自己再继续想下去,只这会提醒自己多么技不如人。

敏锐察觉到甄柔一股子不服输的愤怒目光,曹劲眼中兴味的笑意一闪,线条冷硬的脸上却神色不变,然后一步上前走到甄柔跟前。

两人面面相觑,脚尖似乎相抵。

这动作来得委实突然,甄柔不免唬了一跳,就反射性的要躲了开去,腰间便是被勒住,随即往前一带,她人就跟着撞上了曹劲的胸膛。

“你要做什么?”

心里到底还是有介怀,无论如何阿姐是因为曹劲乃至曹家的原因,才会被何近强占为妾,即使半月前她的举动已真相大白,她下意识地还是抗拒。

感受到胸前撞来的柔软,曹劲深吸了吸甄柔整日沐浴佛香和果香夹杂于身上的淡淡香气,用未抱甄柔的那一只手,拿过甄柔手中曹昕写的尺牍,便是退后一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竟只是为了拿曹昕写的尺牍?

甄柔一怔,脸上刷地一红,她自作多情了。

曹劲似未见甄柔的异样,一边郑重卷起曹昕写的尺牍,一边淡淡道:“我并非诈你,在所有人眼里,你是我曹劲的女人,你的一举一动都与我有关。例如这件事,你就该直接告诉我。”

听到曹劲提及阿姐的事,适才的情绪刹那烟消云散。

甄柔也不多猜,直接问道:“如果我如实相告,夫君可会配合?”

曹劲眉心一蹙,对上甄柔清澈的目光,也不欺瞒或含糊过去,直接承认道:“不会。”

言简意赅,曹劲惯有的回答。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却仍让甄柔心中一紧。

曹劲极为看重他的兄长曹勋,他必定要血洗陶家为兄报仇。而他的野心,也让他一定要拿下徐州,这也是他兄长未完成的遗愿。

仅这些,已决定曹劲不会配合她。

毕竟曹劲娶她,是为了甄家在徐州百年声望,也是为了兄长能和他里应外合,以最小的代价万无一失拿下徐州。

如此,必然要让世人知道他对她的重视,这是为安兄长的心,安甄家麾下大军和治下百姓之心。

在徐州之于曹劲如此重要的情况下,曹劲岂会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妻姐,承担哪怕一丝的不利。

知道这些,更知道前世曹劲在没有兄长的帮助下,仍势如破竹的一路攻下陶家的地盘,血洗陶家满门。

是以,有了这些保证,她才会如此而为。

不过此举到底不利于曹劲,她又无法将重生的事告知曹劲。

而如今既已说到这个地步,她少不得要一表态度了。

甄柔踌躇了一下,双手侧于一边腰间,曲膝了下去,道:“我知此举不利于夫君,妾身甘愿受责。但还请夫君听我一言。”

对于甄柔的识时务之快,曹劲已见过多次,他“嗯”了一声示意甄柔说下去。

甄柔欠着身道:“我知,我与夫君的关系,干系到对徐州用兵。所以在送去的书帛中,我让阿兄以后若听到一些流言,不要当真。此乃我和夫君的权益之计,一切只是为营救阿姐出长安。而如此一来,我兄长和族人见夫君极看重这门姻亲,必定会投桃报李,为夫君效犬马之力。”

心中全是惦记远在长安为妾备受羞辱的阿姐。

甄柔抬头深深凝望向曹劲,一字一顿请求道:“现在帛书已送去兄长处了,只求夫君以全阿柔救姐之心。

第一百一十章 演戏

油灯火旺燃着,煌煌的光清楚照映着甄柔眼里的请求。

曹劲看了眼一脸渴求之色的甄柔,一时并未回应,他将曹昕写的尺牍在书架上仔细收捡妥当,才转身俯视甄柔,一步步地走近。

“你都已经先斩后奏了,何需再问我。”他低沉的嗓音没有任何起伏,薄唇却牵起一丝危险的气息。

甄柔敏锐察觉曹劲一脸平静下的不悦。

她咬了咬唇,心中焦急,欲再次进言,“夫君…”甫一出口,便见曹劲脸色已微微一变,一股凛冽肃杀之气,转瞬即逝。

曹劲盯着甄柔的眼睛,见甄柔眼中已凝起惶惶之色,他方牵动薄唇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知道自己此举,即使被曹劲发现,但在木已成舟之下,曹劲多半会愿配合。

只是终于听到曹劲应了,还是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甄柔再次深深屈膝一拜,唇角不由自主地微翘,“阿柔谢夫君成全!”言语间,已多了一丝亲近。

这时,书房中央的大火盆,好似为了响应甄柔的喜悦,“噼啪——”蹦跶了两声。

曹劲却只若有所思看着掩不住一身喜色的甄柔,稍一思忖,便有了决断,道:“你是我妻,你嫡亲堂姐却是何近的妾室,何近此举确实是为从旁压曹家一头,也令我面上无光。你且先说,对于你阿姐的事如何打算。”他说时,走到案前坐下。

听到曹劲说出这一番话,甄柔有些意外。

她没想到曹劲竟愿意亲自过问,甚至是一派主动相帮之态。

莫名地,在这一刻,心中真切意识到他们真是夫妻了,荣辱与共,利益一体。

不过眼下不是感怀这些的时候,甄柔心神一定,也回到坐塌坐下,尔后沉吟道:“何近拥有京师二十万大军,阿姐一弱女,若无何近首肯,岂能将书信传出?”

曹劲颔首,道:“自何氏母以子贵,封为皇后之后,何近作为其兄,也跟着平步青云,官拜大将军。这几年,朝廷已成为他一人所言,但其野心远不止于此。屡次挑衅各州牧,欲进一步扩大势力范畴。其中,尤以我曹家及薛家最为其记恨,但因我三方势均力敌,皆不敢轻举妄动。是以,何近以占京师之地利,为向天下昭示其更胜上一筹,便以各种手段羞辱。”

说到此处,曹劲眉峰间毫不掩饰的露出厌恶之色。

他道:“此外,也是为激怒我等用兵。然一旦我等出兵司州,剑指长安,便走上汉室逆贼之路,届时各方势力必要纠集一起讨之,趁势谋利,而我等就将成为众矢之的!”

语气微微一重后,曹劲薄唇一勾,带出一抹极浓的嘲讽之色,“何近非色令智昏之人,如今不顾甄家在长安的声望,也要强占你阿姐为妾,想来不过是看我为娶你,不惜亲自带兵直捣彭城,以为我会偏听枕头风,再次冲冠一怒。”

说到后来,声音里已是带出一丝明显的玩味。

却听得甄柔愤懑盈胸。

她在想出此计救阿姐时,以上的种种她非未想到。

可当听到身为天下弄权者之一的曹劲,这样轻松的议论起此事,她…

甄柔放在腿上的双拳紧握,心中一片悲凉。

他们争权夺利,为了野心,为了有朝一日霸占汉室天下,却一再将她们这些女子卷入。

前世的她是,被至亲送入楚王宫。

今生的阿姐也是,被霸占为妾。

甚至于她们的长姐甄姜,也为薛钦的权势,来设计陷害自家人。

她们何其无辜?

他们却习以为常。

看来仅以为不再为妾,家族又暂得以保全,还远远不够。

未来的路,还长。

天下一日不平,一日难宁!

甄柔将眸光垂下,掩去那复杂之色。

这时,曹劲的声音说道:“所以,确如你所说,你阿姐的书信能送出长安,必是何近首肯。”

听到曹劲对她话的肯定,甄柔不再想其他,接着道:“夫君说过,信都各方耳目众多,若城中传出夫君弃我如敝履的流言,必然会到何近耳中。而年后夫君又将对徐州用兵,到时何近应会相信夫君娶我,根本只是为了拿下徐州,再见我一直未被君侯认可记名,便会知道以阿姐为妾根本不足以让你乃至曹家难看堪。”

说着,甄柔眸光闪动,掠过一丝狡黠,“这时,再传出我伯父病危的消息,由阿兄帛书一封至京城,请求何近让我阿姐归家。他本身就非恋女色之人,顾及甄家声望,必会同意放我阿姐。”

言及此处,已将全部打算倾囊相告。

曹劲“嗯”了一声,算赞同道:“如今甄家家主乃你兄长,他与你阿姐是隔了一层的堂兄妹,你阿姐确实无甚可被人惦记之处,那就这样吧。”

这一切不过自己所思量,现在被曹劲赞同,甄柔只觉救阿姐之事多了一分把握。

她压下心中喜色,又面露歉意道:“不过如此一来,明日就不能随夫君去接四公子了,还望夫君代阿柔致歉。”

念及曹昕,曹劲目中有轻浅暖意闪过,口中却是直接拒绝道:“不用,你明日还是随我同行。”

甄柔愕然,不是同意配合她了么?

“夫君这是…”甄柔颦眉不解。

曹劲看着甄柔,黑眸微狭,神色莫测,道:“你不是让我配合么?我们同去,你却被独自遗弃在城外庄园过年,这场戏不是更逼真么?”

话音甫落,不及甄柔反应,门外已传来“咚咚——”敲门声,张伯的声音响起道:“公子,晚饭已送到。”

“可留少夫人一起同食?”顿了一顿,张伯复又问道。

此言一出,室内一静。

甄柔已经明白过来曹劲的意思,既然做戏,当然要做全套。

甄柔起身告辞道:“夫君,阿柔先回去收拾行装了。”

曹劲颔首。

甄柔却迟疑了起来,想到两人已说开了,她身为妻子,曹劲出门自当为之打点行装,于是在走到门口时又停下道:“府中耳目众多,阿柔不便为夫君打点行装,望夫君见谅。”

曹劲闻言挑眉,颇为意外,却不及人察觉,已是满意点头道:“无妨,现在交由张伯即可。”

语气意味深长。

“以后有你尽妻子之责的时候。”

第一百一十一章 出府

对曹劲最后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甄柔现在无心多想,只当是曹劲的警告。

毕竟像他那样手握大权,在沙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的人,多半是不喜欢人忤逆,中意温顺听话的妻子,自己这次先斩后奏的做法,多少是对曹劲权威的挑衅。

如此顺着话应了声,甄柔推门出了书房。

外面天已黑尽了。

甫一踏出,冬夜的寒风便迎面刮来。

前一刻还在温暖如春的室内,下一刻便是寒风凛冽,甄柔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好在阿玉见她久未归,拿了一件斗篷在廊檐下等着,见她一出来,立时为她披上,提着行灯接她回去。

回去少不得要受姜媪和阿玉询问,甄柔直接将明日上午要随曹劲去接曹昕的话一说,姜媪二人都是喜不自禁,直道曹劲心里还是看重她这个妻子。

甄柔只是听而不语,将二人的欢喜看在眼里,却并未把事情全盘托出,毕竟她们人还在侯府里,越少人知道越好,只让她们多备一些衣物财帛即可。

这一天晚上,甄柔所居的后院一派喜庆的氛围。

这也是她入住以来,身边人最为高兴地一回。

经过曹郑不认同她这个儿媳,到曹劲为之半个月的冷落,如今眼看甄柔与曹劲的关系又有起色,众侍女如何不开心?

便是一分的喜色,因为这些日子一连串的事来,也成了十分的欢喜。

甄柔也感念留下的侍女和仆妇,吩咐下去整治一顿好酒好菜,让大家欢闹一下,若有食材不足够的,可拿了财帛去公中大厨房换取。

有道是:人心都是肉长。

即便这个时候人被分为三六九等,但在她们选择于甄柔微末之时留下后,得知甄柔能记住并感念她们的好,心里多少还是会生出一些满足与安慰。

待饭毕,又人人领了和已离开那些人一样的财帛,也不知是谁带了头,阿玉便禀她们要来谢恩。

甄柔在厅堂主位上受了她们的礼,看着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众仆妇侍女,心中涌出一片感怀。

她需要攀附曹劲生存。

堂下众人何尝又不是攀附着她生存呢?

她们将未来托付于她,她亦不能辜负她们这份信任。

甄柔想了想,和颜悦色道:“你们几乎都是随我从徐州远嫁而来的,既然在我艰难之时,仍留在我身边。乱世之中,我无法许诺其他,但只要有我在一日,定不会让你们受薄待便是了。”

闻言,众人神色一凛,再次叩拜谢恩。

如此一番,等待众人散去,她沐浴洁身睡下,已是深夜时分了。

阿玉移灯下帘后,垫着脚尖,悄步退下。

床帐里一片漆黑。

甄柔睡在枕上呆想。

那已经离去的十六名仆妇和侍女,应该将这半个月来的事情传出去了。而今夜去公中取食材,想必也已露了风声。

如是,本该新婚燕尔,却少见的失宠,甚至连陪嫁之人都留不住。又一夕挽回,便沉不住气的欢庆。

那么,众人是该觉得她胸无城府?还是无用的草包呢?

这些都不重要。

更重要的是稍有起色,便彻底沦为弃妇,何近应该更相信她不是曹劲所看重的妻子吧?

想着这些,甄柔沉沉地睡了。

许是因为救甄姚出长安的事情终于有了一些眉目,这一夜睡得非常好,不再像这半个月来,不是翻来覆去焦虑难受的睡不着,便是夜里惊醒,一会儿梦见甄姚痛失孩子的悲伤,一会儿梦见甄姚被逼为妾的羞辱。

如此,一夜无梦到天亮。

正如外祖母下邳太后的医工常说:“药补不如食补,食补不如睡补。”

这黑甜的一觉睡下来,第二天醒来时只觉格外神清气爽。

不过,这个早上,却是极其忙碌的。

囫囵了一个早饭过后,姜媪就出了院子,从留在院外的那些陪嫁仆妇、侍女中挑选几个补差事。阿玉则随甄柔收拾行装,检查可有物什遗漏了。

一时收拾妥当,天色正好大亮,还难得出了太阳。

阳光亮亮昭昭洒下来,照着庭院地上的青砖,那青砖经过昨日积雪扫过,本就光可鉴人,冬日暖阳又一照,便泛起一层乌黑锃亮的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