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情态似曾相识,曹劲微微眯眼。

顶着曹劲的目光,无双死死攥住藏在袖中的刀,勉强自持。

只在这时,曹劲手中长剑划出一道寒光。

无双如云的衣袖散开,露出一截肌肤胜雪的皓腕,以及来不及隐藏的匕首。

“回去告诉你主子,没有下次!”言简意赅的话落下,曹劲调转码头,转身向甄柔策马而去。

无双难以自信的瞪大眼睛,她最擅察言观色,分明察觉曹劲有一瞬间的不同,为何还被看出来了!?

心中愤恨,下意识瞪向不远处的甄柔,目光却是一黯。

只见陶忌已率人赶至。

手下四个人缠住护在一旁的周煜,他自己则手勒马缰,半身离开马,伸出手拽向轺车上的甄柔。

曹劲尚离轺车三丈之外,他只能悍然爆喝:“救甄女!”下令的同时,他勒马一立,手中长剑向前方一扔,掠过驾车者耳旁,惊得他一慌,跌出了驾驶位!

长剑继续无阻隔的往后飞。

“唔!”陶忌吃痛一声,长剑划过了他的手臂,他被迫坐回了马上,长剑也受阻力“哐铛”一声落在甄柔跟前。

来不及了!

不能都到眼前这个地步,还让陶忌挟持自己!

甄柔一把抓起落在跟前的长剑,依靠轺车四面皆敞的便利,不顾一切地爬向驾驶位。

陶忌正欲再袭甄柔,未料甄柔逃向了驾驶位,又眼见曹劲和曹军护来,他忙勒缰,驱马向驾驶位去。

甄柔不管周边发生了什么,她眼睛一闭,将手中长剑狠狠刺向拉扯的马,然后用力一拔。

鲜血滚烫,顺剑拔出,泼在脸上。

甄柔一呆,马吃痛嘶鸣,前蹄朝天扬起,骤然发疯狂奔。

甄柔骇然回神,紧闭眼睛。

“甄女!”眼看着疯马带着甄柔从自己眼皮底下狂奔而去,三道男子的声音此起彼伏响起。

曹劲闻声回头,掠过周煜,直接冷瞥了一眼陶忌,下令道:“围剿陶忌!”语毕,人已向甄柔追去。

战场上,薛军本来打算先杀曹劲,再趁对方大乱一举击中。未料对方先发制人,他们率先损失人马,已是阵脚大乱。

如是,双方胜败已显。众曹军一听曹劲下令,立马空出人竭力向陶忌围追截杀。

甄柔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她只知道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吹得她寒毛倒竖。

隐约间,似乎听到风声中有曹劲在唤她,求生的渴望战胜恐惧,她想睁眼望去,却只听马嘶长鸣,身下的车急遽失重,她跟着坠落。

“咕噜…”

无尽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第一百三十章 赶人

徐州广陵郡东临东海,与扬州交界处不仅有海水涌入,在内陆地区还有长江水系支流。

两州东边毗邻之地,可谓江海湖泊,水系发达,水陆交通纵横。

当感觉到河水争先恐后的灌入眼耳口鼻,甄柔才恍然想起两军交战的战场东边,有流入东海的一处江河。

海水无情,人类天生对无边无尽的海水充满恐惧和敬畏。甄柔亦是如此,完全不会凫水的她,在这种恐惧中,她不由奋力挣扎,却不知为何越用力挣扎,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了,窒息感充斥大脑。

真的坚持不住了…

脚下好像有千斤重的沉铁坠着她,让她往那水底深处沉下去。

溺水滋味真不好受,难怪生前她一直学不会凫水…

意识逐渐模糊间,甄柔的思绪开始发散。

可是就要这样走了么?

有些不甘、留恋的闪过此念之后,又觉得重生的这快三年间,她也算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便是走了也是无憾吧…?

说来,重生的这三年来,似乎比她前世十八年经历还要多。

不对,应该是自宗庙救了曹劲那以后,她的日子就开始惊心动魄起来…

尤其是最近这十多天来,她真的身心俱疲,她好累,好想就这样无知无觉地睡过去…

不再徒劳的挣扎,甄柔正任由自己陷入一片黑暗的时候,一双有力的大手抱住了她的腰,然后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唇,隔绝了无孔不入的冰冷河水,夹杂着一股熟悉的霸道气息吹入她的口中,窒息感瞬间得到了片刻缓解。

顾不得对方是谁了,求生的本能让她反客为主,迫切汲取对方口中的空气。

可不及动作,对方已骤然抽身。

舒服感消失,无尽的河水让她的呼吸再次困难,意识也跟着清醒了一些。

甄柔随之艰难得睁开眼来,眼前有一瞬的黑暗之后,模糊可见救她的人是曹劲。

他身上寒芒凛冽的盔甲已褪去,一身黑色劲装在她的眼前。

他们唇齿相抵。

他们的发髻都散开了,长发在水中飘荡,最终纠缠在一起。

不知为何,许是接触下来相信曹劲有救她的能力,甄柔这一刻很安心。

然后,她想向曹劲笑一笑,口中也下意识要唤一声“夫君”,却只见有水泡“咕噜”冒起,她再次因为水涌入口鼻而呛水昏厥…

不要!

溺水的滋味太难受了!

她不要溺水!

甄柔极力挣扎,神志渐渐清明。

煌煌的灯光刺得她甫睁开眼就是一痛,下意识偏头闭眼,要先避开那灯光,已听得兄长甄明廷的声音在耳畔惊喜叫了起来,“阿柔醒了!”

回头睁开眼来,视线一时间还是恍恍惚惚,半晌才定定看到跪坐在床头外的兄长。

“阿兄…”看到阔别将近一年之久的兄长,又是一再劫后余生得见亲人,那强迫自己成长,强迫自己面对一切的种种坚强,在这一刻有些土崩瓦解,眼睛就好像被什么捣了一下子,瞬间酸得没法,红了起来。

甄明廷在这世上最怕两个女人落泪,一个是他的母亲曲阳翁主,一个就是他的同胞妹子甄柔了。

此时一见甄柔红着眼睛有哭得架势,甄明廷顿时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阿柔,我知道你这一路受苦了,都是阿兄不好,都怪阿兄,你别哭…”好一阵子,甄明廷才像少时一样,不管自己是对是错,总之先道歉再说,可当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不觉沉默下来,眸底尽是浓浓的愧疚,他简直不敢想像从周煜那里得知的来龙去脉,他一贯娇生惯养的阿妹,从没有吃过半点苦的阿妹,这一路到底是如何挺过来的。

念及此,甄明廷斯文俊逸的脸上攒起恨意,咬牙切齿道:“可恶!这次竟又让陶忌给逃了!当真是祸害遗千年!”

一声陶忌,让甄柔理智蓦然回笼,她急切道:“对了,曹劲他怎么样了?还有战况…”

犹言未完,就在一边询问一边下意识四顾之时,二人目光望在了一起。

“你没事!太好了!”看见曹劲平安无恙立在一旁,甄柔真心的为之高兴,看来昏迷前救自己的人就是曹劲,这不是她的幻觉。

本默默看着他兄妹二人眼里只有彼此,不想看见看见因为自己的安然无虞,发自肺腑的欢喜雀跃,曹劲眼中暖意一闪,颔首道:“嗯,我没事。战况无需担心,薛军昨日已败北而归,三五年内应该不敢再有动静。”

一语安了甄柔的心,曹劲话锋一转,道:“浩然兄,阿柔已昏迷了一夜,先让医工为她看一下,是否康泰。”

浩然,甄明廷的字,与其“明”及“廷”二字相辅相成,皆蕴含公正光明之意。

本来甄、曹两家已经结姻亲近一年,如今又有战场上共同抗敌数月之情,更不提还有甄柔这一番舍身情谊,甄明廷作为大舅兄可谓应当。

只是曹劲到底略长甄明廷两三岁,又是其将要效忠之人,以字相称既显亲厚,又免了甄明廷的尴尬。

听到曹劲如此唤阿兄,甄柔不由一怔,旋即向曹劲投去感谢一笑。

曹劲亦深深地看着甄柔。

两人都顾及一旁的甄明廷,并未置一词。

甄明廷未注意到两人的互动,只一听曹劲提醒,赶紧站起,让身后的医工上前。

甄柔也随之移开视线,这才注意到他们正在一间收拾整齐的屋舍里,有一五十开外的医工及几名侍女在。

心中明了,这应该是借住在广陵郡某一县令府邸。

“少夫人并无大碍,只是身体有些损耗,并受了一些惊吓,我先开一剂安神药。另外再多静养几日,将受损的元气补足即可。”将手交于医工把脉,片刻便听医工向医嘱道。

医工上了年纪的沉稳声音,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心,抚平了关切甄柔身体之人的忧心。

如是,医工煎药退下,曹劲对仍守在床榻旁的甄明廷道:“浩然兄,阿柔需要静养,你明日再来吧。”

这是在赶他…?

甄明廷愕然。

第一百三十一章 重来

头顶金铜人形吊灯燃得辉煌。

噗噗两声,灯芯跳动,将他投在室内的高大身影,拉得越发颀长了。

只有他们两人的室内,有些安静。

徐州一个边界小县的县令府,生活物资有限,没有消暑夏冰,室内并不凉爽。不过床尾那一边的墙上有窗,窗下有一半人高的木箱,上面放置一个铜水盆,被注入了滴着玉兰花汁的清水,徐徐的夜风透过竹帘潜入,吹着清水的凉爽,夹着一缕淡淡花香,缓解了积郁的热气。

阿兄是男子中少有的细心体贴,这应该是他别出心裁弄的吧。

甄柔不由垂眸吸了一口气,嗅了嗅淡淡的玉兰花芬芳,然后看了一眼凝立不语的曹劲,掀被起身。

曹劲的身形太过魁梧高大,油灯照着他的身影笼来,投下一大片黑影,仿佛她的整个世界都被笼罩住了,她不太喜欢这样的感觉。

只是甫一动作,肩膀就被扶住,头上传来曹劲的声音:“怎么起来了?有什么需要你给我说。”

强烈的男子气息传来,肩头是力温暖的大掌,蓦然忆起溺水时那宽厚的胸膛,还有给予她新鲜空气的气息,身体的记忆让她心里不由自主地充满了好感,仰头一笑,道:“我想坐起来。”

感受着手下几乎可以稍用力便捏碎的削肩,曹劲眉头却是一皱,道:“你才苏醒,还是躺着吧。”说着不由甄柔置喙之前,就要扶甄柔继续躺下,却忽又动作一停,另外补充道:“若你想坐,就靠坐在床上吧!”语毕,便拿过床榻内侧未用的被褥给甄柔放在身后。

被霸道地阻拦了起身,甄柔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正要顺从躺下,不想曹劲给拿了被褥靠着,她就这样半卧半坐在床上。

“多谢夫君体恤。”总算不用躺着了,精神都要好几分,甄柔舒服地吁了一口气,向曹劲道谢。

曹劲负手而立,没有回应甄柔,眸中的锋利却敛去了。

“阿柔。”他蓦然唤道。

甄柔下意识抬头,“恩?”

曹劲薄削的唇勾了勾,含笑道:“以后我私下便唤你阿柔吧。”

甄柔心思敏锐,几乎刹那明白过来这是曹劲的主动亲近,她乌润的眸子亮了亮,一张有几分苍白的小脸立马漾起了浓浓的笑意。

看着甄柔瞬间笑靥如花,曹劲几不可察地默了一默,道:“阿柔,叔初的事,多谢。”

不妨曹劲突然道谢,甄柔一怔,不过心里早知这次在曹昕的事上,必会受到曹劲的感谢,她很快恢复如常,正要说话,曹劲已先她一步又道了。

“阿柔,我知你恨我强娶。”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

甄柔呼吸一滞,静静聆听。

曹劲转身,走到床尾的窗台处,背对甄柔道:“在你心底,应该认为我是一个强取豪夺之人。”

心中有种预感,曹劲似要做某种了断,但成婚至今的努力,甄柔不愿意放弃,忙开口解释,“夫君,我…”

话才起头,曹劲沉沉一叹:“阿柔…”语气微沉,让她不自觉地停下辩解。

曹劲负手,透过竹帘望向窗外,“…我知道,在妻子的位上,你很用心,也做的很好。所以,我对不住你。”

没想到会听到曹劲的歉意,甄柔一怔。

“你救我,我娶你,曾以为这对你是极有益处。可是从嫁我起,你一再陷于危险当中…我无法保证未来不会再有危险,但若你愿意摒弃前嫌,给我们重新开始的机会,我定不负卿。若你始终介怀我强娶之事,我愿意放手…你不用担心,曾经许诺你家族的事,依然有效。”

他语声沉缓,平静地徐徐道来,听不出任何真实情绪。

却触动了她深埋于心底深处的酸楚。

一时间,甄柔只觉五味杂陈,百般滋味在心头。

原来他也知道自己去年的行径是强取豪夺。

现在歉意也表达了,更愿意将她放手,可这是一个轻飘飘的选择可以决定么?

都已经牵扯了这么多,如何再及时止刹住?

“曹劲!”甄柔愤怒而视,陡然拔高的声音中,却夹杂着一丝哭腔。

曹劲身形一僵,怔了怔,回过头来。

甄柔一把掀开腿上的薄被,直接赤足着地,却不防这猛地站起,又才从昏迷中醒来,身体尤虚,便是眼前一黑,直往下栽。

“阿柔!”曹劲眼疾手快,大步流星上前,将甄柔拦腰揽入怀中,急切道:“可还好!?”声音发紧,透着关心。

甄柔攀着曹劲的胸口,等头晕的症状缓解,再次愤怒抬眸:“既已决定放手!何必再惺惺作态!夫君,不,三公子,小女子祝您再寻贤妻,夫妻恩爱…”

说到这里,身体因太过愤怒而阵阵颤抖,眼睛因为眨也不眨一下的强睁着,豆大的泪水终于浸出了眼睛。

嘴唇尝到泪水的咸味,甄柔似这才发现自己哭了一般,一边慌乱得抹泪,一边挣开曹劲的怀抱,“三公子,还请放手,现在我们没有任何…”

“关系”二字未说出,只感一阵天旋地转,她已被曹劲打横抱起。

似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住,甄柔忘了言语。

曹劲大马金刀坐在床边,将甄柔抱坐在自己腿上,望着满脸泪痕的甄柔,“我不过认识到过去的强迫,想让你不留遗憾,你怎么倒说出如此绝情之言。”说着伸出手为甄柔擦拭泪水,声音是甄柔从未听过的柔缓,“好了,我知道你的选择,以后我们摒弃前嫌,重新开始,我会好好待你。”

甄柔头一偏,避开曹劲的手,在曹劲看不到的地方,神情冰冷地问道:“如果我选择让你放手呢?”

曹劲抬头,目光远望,低沉的声音透着势在必得:“我放手让你归家,但会将妻子之位一直保留,给你时间等你想通。”

一直保留?

让她以曹劲之妻、曹家三少夫人的身份回家?

然后给她时间想通?

那这时间是一年还是两年,又或一辈子…

果然是在逼她。

在他郑重将她当妻子时,却要逼她先彻底心甘情愿忘记前嫌。

甄柔心中微凉。

“阿柔,我这样,是希望我们没有任何隔阂的重新开始。”曹劲的声音在耳畔想起,语声沉缓,透着拳拳诚意。

甄柔却听得心下一叹,想起了曹劲在两人分别那一夜的异常,以及曹昕只言片语的那些信息。

形势比人强,又无重新选择的机会,只有她再努力了,现在两人的关系不就是一大进步么?

一辈子太长,总要让自己舒服一些。

念头闪过,甄柔终是将头靠在曹劲的肩上,柔顺地低低应道:“嗯,重新开始。”

第一百三十二章 骑马

虽是人在咫尺,心在天涯。

这一刻,他玄色长袍,她白色中衣,衣袂相连,默默相拥,也是一室静谧,近似无限美好。

直到侍女们用荷塘新采的莲子,熬了莲子羹送来,才打破了这片刻的温情。

那一天晚上,曹劲待了很晚,看着甄柔进了食,又服了安神的汤药,方告辞道:“还会再停留半月,你就在此安心静养。只是战后事务繁多,我无法常来看望。”

甄柔被陶忌挟持的这大半月来一直担惊受怕不说,更是一路风餐露宿,曹劲无法常来看她,正好让她没有任何负担地安心睡上一觉。

而且自阿兄接手家族权利那次,她已见识到权利更迭的种种,并非一次压倒性胜利即可,后面还有许多不稳定因素需要平定下来,且这还只是他们甄氏家族内斗罢了,都经历了如此反复的过程。何况事关整个徐州的权利交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