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则隐约猜测到了,曹劲直接留在这里处理事务,多少顾忌了一些她需要静养的事。

是以,甄柔自是善解人意地应了。

接下来的日子,正如曹劲走时交代的,无法常过来看望,甚至几乎连一面也未见到。

而比起曹劲的忙碌,甄明廷相对就要清闲多了,毕竟他两家才结盟不久,战后很多事涉及曹劲和其亲信部下的安排,少不得要避讳一二。

如此之下,甄明廷倒是每日来看望甄柔。

前世今生,这还是第一次离开家人长达近一年之久,没想到以为出嫁到天远地远,再难得见的家人,竟这么快又见面了,甄柔忽然觉得被陶忌挟持,也并非全是祸事。

只是才把想法说出来,甄明廷已眉毛直竖,气得声音发颤,道:“你还好意思腆脸说!你可知有多危险!这次能险象环生,也不过你运气好罢了!”

甄柔正坐在一方原木坐塌上剥莲蓬,从水榭凉亭望一池塘的夏莲。她长于水资源丰富的徐州,从小就吃惯了新鲜采来的莲蓬,一双灵巧的手指极娴熟地剥着莲子,不一会儿就剥了一手心。

鄙视,她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一时太过放松,竟失口了,便赶紧将剥好的莲子放到案上的空碟里,讨好的推了过去,“阿兄,我这不是想着见到你高兴,才一时忘形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这还是自己的妹妹?

甄明廷叹了一口气,也不客气,捡了一粒新鲜剥的莲子扔进口,似新花生的清脆,口感又因没去莲心,还带些苦,但是慢嚼细咽之下,只觉分外鲜嫩,苦中又带一丝清香。

这便被莲子顺服了心,再开口时,已没了怒气,温润的嗓音尽是担心道:“阿柔,曹劲行事狠绝霸道,不给人留余地。得罪的人怕是不少,我实在担心你要受其牵连。”

言及此处,甄明廷眉头又是一拧,毫不掩饰厌恶之色。

“还有陶忌!此人太过危险,这次未能抓他,无疑放虎归山!”语气不觉后怕,“真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冒险去冀州,还在曹…”顿了一顿,堪堪将那“贼”字咽下,“还在齐侯眼皮底下把你劫走!其胆量计谋委实不可小觑,日后怕是会成一强敌。”

一字字一句句说来,尽是忧心。

尤其听到提及陶忌,甄柔心中不由一悸,此人心智极高,计谋层出不穷,更重要的是行事极狠。

想起自己因陶忌几次三番九死一生,甄柔一把放下手中的莲蓬,忽然向对案而坐的甄明廷道:“阿兄!趁现在无事,你教我骑马吧!”

甄明廷心思一转,暂放下担心,从碟中捏了一粒莲子扔入口中,意态闲闲道:“你以前不是怕坠马,任我怎么说也不学么?现在怎么想起。”

甄柔眉宇间露出坚韧之色,道:“即便坠马,也比面对危险束手无策强!”

甄明廷闻言一怔,旋即正色道:“好!等晚间医工确诊你无虞,我明日便教你骑马。”

甄柔本就无大碍,不过是受了惊吓,又食不饱腹了些日子,休养上三四日便可。

如是,甄明廷便按照约定教甄柔马术。

这个年代还没有马蹬,即使在有马蹬的年代,学骑马首要掌握的也是坐姿,如何在马背上坐稳。

甄明廷是一个很有耐烦心的人,对于自己的胞妹更是,何况经过这次被陶忌劫持的事后,他也认为甄柔学会骑马可谓有备无患。

于是非常有耐心的亲自教导甄柔马术,从第一天教甄柔如何拉缰上马,以及在马背上控制平衡。

等甄柔掌握好上马及坐姿后,甄明廷根据马的步子——漫步、轻快步、快步、跑步四个阶段,每一日教甄柔掌握一种跑马的速度,循序渐进。

如此到了第六日,甄柔因为每日从早到晚集中一对一的教学,便已能自己跟着甄明廷身后跑马,或快或慢地随心控制。

甄柔这时才发现,她以前到底错过了什么,原来骑马是这样一件畅快的事。

这日,已是学马的第十日了,甄柔又约了甄明廷下午去跑马,不料午睡才起来,就听甄明廷派人告诉她,今日下午曹劲安排议事,他也得参与。

已经换了一身白色紧袖短衣,正是为了便于跑马,更主要现在兴趣最是浓厚,甄柔太想跑马了,想着昨日还和阿兄去城外跑了一下午,她都没有一点儿事,今日一个人小心点便是。

这样一番心里活动说服自己,甄柔当下独自去了马场跑马。

正如甄柔喜欢巍峨的高山,崇敬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她是极爱无拘无束恣意纵情的洒脱。骑马那种任其随风奔跑的感觉,正契合甄柔心底深处的向往。

这样的她,在马场跑上几圈便觉极不过瘾,昨日兄长带她去城外自由自在跑马的滋味袭上心头。

三军将士驻扎在此,有何惧?

“吁——”甄柔稍一犹豫,便是一声长唤,一边勒住缰绳,一边唤马停下,然后娇声一喝:“驾!”

一声喝下,调转马头,纵马出府。

第一百三十三章 雷声

疫病和战乱,是这个年代人口减少的主要原因。

从那一场遍及全国的绿领起义开始,十多年的军阀混战,造成了大量百姓流离失所,饥民遍地,人口急剧减少。

这个邻近东海的州界小县,人口自不会多。

尤其是大战僵持了两月之久,早在两军交战之初,城中百姓已携家带口的避难去了。

本就人口稀少的州界小县,几乎成了空城,就最近听闻战乱已平息,才三三两两的搬回城。

如此之下,甄柔出府以后,可谓一路畅通无阻地直接到了城外。

因为临海,空气中不再日只有燠热了,更多了东海拂来的湿润。

纵马骑行间,风声呼呼过耳,带着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

甄柔不由深吸口气,只觉每一根毛细孔都为之舒展开了。

这时的路不是十字交错,就是成井字形,十分好认,甄柔直接凭着记忆,顺利抵达昨日阿兄带她骑马的地方。

一片广阔的草坪,前方一条丈余宽的青溪,对面绿树成荫。

午后的阳光正是炙人,草坪一片白晃晃的光。

甄柔毫不犹豫,踏过两指深的溪水,一径钻进了葱郁的林间。

林间有路,两车并驾可过。

一条直径,一眼望不到尽头,仿佛一直延伸到天边去了。

昨日与阿兄一直跑马至日落,也未将这条林间小路跑完。

跑马的时候,阿兄对她说,这里没有凶猛野兽出没,又少有人烟来此,战事僵持的这两月来,他们闲着无事时常在此纵马,绿荫遮了蒸人的暑气,一场酣畅淋漓地恣意纵马下来,心头再有烦闷也不觉散了。

甄柔发现果然如此。

路两旁都是高数丈的百年老树,绿叶交错,摇碎点点金光,在黄沙路上投下一片斑驳。

从树荫下飞驰而过,林间凉风习习,遍体生凉,身体是说不出的凉爽,心中更是说不出的畅快。

忍不住地快马加鞭,马速越来越快,两边的高大老树如倒影般掠过,心中积压的沉郁之气却不觉间发泄而出。

也不知道这样跑了多久,斑驳的金光渐渐暗淡下来。

“吁——”甄柔一勒缰绳,唤马停下来,不再向昨日有兄长在一般,继续往密林深处而去。

马头一转,回路而去。

已是下午向晚,太阳一分一分偏西,金色耀眼的一片光,有了一线的红。

草坪不再被高温蒸腾着,在即将到来的夕阳之下,随风舒展它轻盈的身姿。

甄柔纵马再次踏过浅浅的青溪,空气中已可以嗅到一丝傍晚的凉快。

望了望西边的天际,估计着回府该是日落时分,兄长差不多也议事毕了,正好一起用晚饭。

如是一念,甄柔又扬鞭一甩,打算在草坪上跑一圈,便可以回城了。

只在这时,不远处正有一行人并驾徐行而来。

他们逆着光,第一眼甄柔还未看清,待第二眼看过去,便是一怔。

只见曹劲一身玄色长袍高坐于马上,身边七八个披甲佩剑的武官骑马陪同,另还有两个白衣男子在一旁,年长的那一人白色布衣,年轻的那人却是白色勾银丝暗纹的锦袍。

因为白衣在其中太过显眼,甄柔一眼辨认出了那两人,白色布衣者正是肖先生,而锦袍男子自是她的兄长甄明廷。

可他们不是在府邸议事么?怎会出现在城外?

却一个念头不及转完,变故倏起。

突然,晴天一个霹雳,“轰隆”一声巨响。

正听话疾驰的坐骑,猛地一声长嘶,不受控制地狂奔起来。

甄柔还只是一个学马不过旬日的初学者,哪里应对过突然惊马的状况,一时猝不及防,下意识地低呼出声。

哪知马闻声越加疯狂,甄柔根本就勒不住缰绳。

转眼之间,甄柔已完全失去控制马的能力。

一旁,众人也一眼认出了甄柔,未料晴天一个霹雳打来,惊马狂奔,甄柔更是失去御马之力,不由一惊。

“阿柔!”甄明廷最是紧张,忍不住脱口惊呼。

尾音犹未落时,只见两骑飞奔而出。

一匹通体黝黑的健马,载着一玄色的高大身影。

一匹棕色的良驹,载着一银甲红缨的军官。

只是不过两三步,那银色盔甲的军官已蓦地止步,回身向甄明廷揖手一礼,“三公子骑射极佳,请公子放心,没有末将,三公子也定能救下三少夫人。”

甄明廷看着向自己回禀的周煜,心下一叹,至今不知将甄柔当初出嫁的初衷相告对与否。

“恩。”对于此事,甄明廷也是无奈,心下又正担心甄柔,他应了一声,便焦急地看向前方。

这时,只听曹劲厉声一喝:“甄女!”

声落之时,曹劲调转马头,与甄柔并驾而行。

甄柔闻声看去,只见曹劲猛地纵身跃来。

刚才她那一声低呼之下,已知惊呼声会让马再次受惊,甄柔强压下惊呼的声音,忙闭上眼睛,不敢看曹劲的危险动作,下一刻便感身后一重,一个宽厚的胸膛袭上后背。

“吁——吁——”曹劲低沉的声音不停在耳边唤着。

甄柔感觉坐下的马渐渐减速了,她睁开眼睛,曹劲已隔着她勒住了马缰。

“好了,你下来吧!”还不及惊魂未定的松一口气,曹劲已一语毕,翻身下马。

甄柔这时是不敢再骑马上,赶紧跟着翻身下马,双足脚踏实地立着,这才感觉安心了。

“阿柔,你没事吧!?”甄明廷随之下马过来。

肖先生也和众将士下马而来,抱拳一礼,“少夫人。”

自己兄长没事,但被肖先生及一众将士看到如此场面,甄柔不免尴尬,但她深受曲阳翁主教诲,越是这种时候,面上越要装得混不在意,她面色如常的向众人颔首道:“马术不精,失礼于人前,让众位见笑了。”顿了一顿,面向曹劲前身一礼,“也让夫君担心了。”

母亲曲阳翁主说,与其让别人挑剔,不如自己先指出短处。

到底是同胞兄妹,甄明廷见甄柔一番言语,便知她无事了,心中一安。

众人听了甄柔这样一说,也只能道无碍,都有惊马之时。

如此,这件事便要就此揭过,未料曹劲蓦然道:“马术不精,你还扬鞭?”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下雨

言简意赅的八字落下,四周的空气陡然一凝,有一瞬间的异样沉默。

甄柔一怔,没想到曹劲会拆台。

她看了一下手中的马鞭,心下一明,看来曹劲他们还早一步发现自己,旋即低眉顺眼,正要顺了曹劲的冷言。

肖先生抢先一步道:“少夫人,您可能有所不知。陶家在此根基极深,我们虽控制了大局势,但今上午有人报,发现陶家旧部在暗中活动的迹象。少夫人若要跑马,还是在府邸马场为好。像刚才的情形,若夫人不慎落马,公子又不在此,很有可能招陶家人的暗手。”说着,看了一眼曹劲,一改方才的正色,捻须笑道:“关心则乱,公子也是关心少夫人的安危。”

一语既是提醒了外面的危险,更是给她递了台阶下。

甄柔感激地向肖先生微微颔首。

这时,甄明廷也一脸后怕道:“也是我疏忽大意,见只在马场不过瘾,昨日便带阿柔到此跑马,亏得今日有惊无险,不然我怎有脸再面对三公子。”

这话既是真心后怕自己的疏忽之举,却也是为甄柔圆了场。

曹劲本就不会在众人面前教妻,不过刚才太过惊险,且外面确实暗涌迭起,他也不过想给甄柔一个教训,便会点到即止,眼下既有肖先生和甄明廷为之说话,他自不会再多什么,就以甄明廷的话接着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陶家遍及徐州各地的暗桩短时内难以拔出,所以务必警觉!”刹那掷地有声,不怒自威。

众人心中一凛,齐齐抱拳垂首应道:“是!”

曹劲气势微敛,罢手道:“一切按今日议上行事即可,退下吧。”

众人依言而行,纷纷向曹劲和甄柔各行一礼,上马离开。

甄明廷望着甄柔有些不想走,肖先生看在眼里无声一笑,拍了拍甄明廷的肩膀,方才先一步离开。

心里一叹,到底嫁了,甄明廷摇着头颇有几分失落的跟上肖先生离开的步伐。

一时间,“嘚嘚”地马蹄声此起彼伏的响起,然后渐渐远不可闻。

草坪上只是他们夫妻二人,以及各自的坐骑。

两马望各自主人暂无离开的意思,竟不约而同地凑到青溪边,低着马头,或闲闲饮溪水,或啃着地上青草。

已是夕阳西下时。

残阳似血,染红了半边天际。

赤红金黄,浓墨重彩的一笔,洒向苍茫大地上。

青青草坪,他们的身影在夕阳余晖下,斜斜拉出两道颀长的影子。

暮风向晚,带着凉意,拂乱颊边鬓发。

甄柔微微低头,捋过乱拂的鬓发,一抬头见曹劲正看着她。

夕阳照红了他半边脸,清晰照出那眼角的一丝细纹,有几许饱经风霜的味道,还有一些疲惫。

比前刚才众人前气势凛凛的神气,这会儿已有些日落晚归人的闲态。

在甄柔望向曹劲的时候,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这瑰丽夕阳下的一抹别致风景。

少艾之年的自然成长,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神奇力量。半月不见,她仿佛又长成了一些,或者是因为有半月前那风餐露宿的凄凄样子对比,现在看起来才觉得有了差异。甄柔一张鹅蛋脸丰满了许多,眉毛和眼睫也更浓黑了。而这些日子的跑马锻炼下来,尤其是刚才一番跑马运动,让她整个人容光焕发,脸蛋在夕阳下更是红扑扑的,浑身散发着健康成熟的女人味。

曹劲,包括甄柔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成长了。

以前一直生活在温室中,即使有委屈求全,有受情感的伤害,却始终未真正吃过苦头。

正所谓经历使人成长,陶忌的劫持,这一路的艰辛,几次险象环生,都让这个深受母亲和兄长呵护的少女快速成长起来。

曹劲看着这样的甄柔,恍然忆起还有两月,她就该满十八岁了,眼睛几不可觉地眯了眯,道:“这半月我未能来看你,但后日拔营离开后,我会留在彭城一段时间,便于处理衮、徐两州之事,届时你也可以住在甄家。”

甄柔闻言一喜,脱口而出:“真的!?”

从来没离开母亲这么久,她委实思念曲阳翁主了。

还有阿姐,如今正是需要重新站起的时候,她也希望自己多少能陪一下甄姚。

没想到现在期望成真了,当下大喜过望,甄柔兴奋地难以自抑,半晌才从惊喜中平静下来,见曹劲一言不发的望着自己,幽深的黑眸中清晰映着欣喜若狂的她,不由觉得老大不好意思,毕竟还有刚才骑马的事没过。

甄柔不好意思地微微偏过头,略避开曹劲似望进人心底的灼亮眸光,捋着鬓发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回信都?”

曹劲收回目光,继续向溪边走去,道:“事务繁多,大概要到深秋了。”

甄柔听得乌润的眸子又亮了一亮,压着喜色,与曹劲并肩徐行,闲聊道:“倒和去年回去的时间一样,正好过年。”

曹劲“嗯”了一声,又道:“昨日我收到叔初的来信,他让我相与你道谢,等过年见面时,他再亲自向你致谢。”

话音甫落,轰隆隆——

沉闷而暗哑的雷声从远方天际传来,未等人反应,一个霹雳惊天骤响。

一旁溪边吃草的马儿有些躁动地踢了踢后腿。

曹劲皱眉,抬头望了一眼。

上方的天空,已是一片密厚的云层,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走吧,要有暴雨了。”曹劲说了一句,来到自己的马下,安抚似地拍了拍马头,尔后将它牵给甄柔,“它叫黑云,跟过我上战场,胆子大,你骑它吧。”

甄柔心有余悸,确实不敢再在雷天骑马了,但听曹劲这样一说,还想着他在一旁,胆子也大了起来,接过马缰,就是一个利落地翻身上马。

曹劲挑了挑眉,这才注意到甄柔今天穿了一身极为轻便的紧身劲衣,本是骑在马上衬托出几分英气,但见天上大块的云团越来越紧,眉头不由深蹙,旋即翻身上了甄柔骑来的那匹棕马。

“跟上我!走!”曹劲扬鞭一甩,一马当先朝城内疾驰而去。

然而,苦夏的天,就像小孩子的天,阴晴不定。

前一刻还是晴朗闷热的天,这一会儿就是乌云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