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又一个霹雳打下,大雨倾盆而下。

第一百三十五章 谒舍

夏天的暴雨,不像春雨细如丝,它总是来势汹汹。

在燠热的闷暑天,这样猛烈的大雨,却常给人带来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意——那是一扫暑气,凉爽四溢。

甄柔虽然苦夏,但最喜欢这夏天的雨了,气势磅礴,说下就下,完全地随心所欲,自由畅快极了。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

斯时,大雨哗哗如注。

乌云密布的天空好似破了一个大窟窿,瓢泼大雨直直地从天际冲下来,如无数条凌厉的鞭子抽打着大地。

四下一片噼里啪啦地雨声,眼前更是被雨水溅得睁不开眼来。

没想到雨来得这样快,他们才一进城,雨就下起来了。

暴雨猝不及防,避无可避,躲无可躲,转眼浑身淋透。

暴雨常常伴着狂风,毗邻海边的地方气温又较内陆偏低,狂风暴雨齐齐袭来,身体不禁因为发冷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但这还不是最要紧的,前方一片雨雾蒙蒙的,根本就看清前路。

甄柔隔着雨水极力辨别着路,马速却还是慢了下来。

察觉甄柔落后了,曹劲回头一看,身上已然湿透,本就紧身的劲衣,更加顺服地贴着身体,曲线毕露。

“吁——”曹劲一声口呼,勒缰停马,等甄柔上前,指着一旁道:“我们先过去避雨。”

甄柔看不清前方的状况,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曹劲,然后在一旁街边停下,下马才知竟是一间还在营业的谒舍。

却不及多看一眼这间谒舍,身上已骤然多了一件曹劲的玄色外袍,便是不由分说地被曹劲拽了手,听他吩咐那店家道:“开一间房,热水,姜汤!”

那店家四十多岁,一双眼睛极小,却透着精明,似乎知道曹劲的身份,也不问曹劲出示住店的介绍信或符节登记一二,连忙哈腰点头地应了话,让自家伙计迎他们去后院上房歇息。

这是一间私人开设的旅舍,多是方技、商贩、贾人等做小生意的普通下层人入住,这样的谒舍自是以便宜为主,通常会是通铺,一间单独的小屋舍已是上等房了。

巴掌大的一间房屋,仅有一床一席一案一个衣桁架,可谓简陋至极。

若是换做以前,甄柔自是没住过这样的屋舍,不过被陶忌劫持的那一路,这样的谒舍已是很不错的落脚处了。

甄柔吁了一口气,道:“好在还有这间谒舍开着。”说时,走到衣桁架子旁,褪下曹劲的外袍。

“穿上!”曹劲推开窗户,散去室内的热气,一回头见甄柔衣不蔽体地正挂着外袍,想到还有人要来送水,他立时一喝,语气不觉严厉。

甄柔不妨一愣,“夫君…”

话才出口,发现曹家目光定定地望着她,深不见底的黑眸中有两簇火苗窜动。

甄柔缓缓低头,顺着曹劲地目光看去,只见自己浑身湿透,抱腹、中衣、外袍三层衣服湿在了一起,紧紧贴在身上,又都是沾水易透的白色,仔细看去,似乎都可以看到衣服下的肌肤。

“啊!”甄柔想到自己这一副样子居然还招摇过市,骇得一下惊叫出声,赶紧双手抱臂,又觉不对,忙将曹劲的外袍一把从衣桁架扯下来,慌忙地紧裹身上。

良久,才渐渐平复心绪。

室内很静,静到甄柔可以听到自己慌乱的心跳。

这样的异样安静,让甄柔不由紧了紧重新披在身上的外袍,轻咳了一声,找话打破这一室沉寂,“也不知这雨要下到何时?阿兄见下雨了,应该会让人找我们吧。”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咚咚”地敲门声,店掌柜的声音传来:“公子,小的送热水和姜汤过来了。”

“进来。”曹劲立在窗下沉声道。

门从外面推开,店掌柜领着两伙计抬了一个大澡盆进来,后面跟着一布裙荆钗的中年妇人,应该是店掌柜的妻子,手上正端着一个食盘,上面放着两碗热腾腾的姜汤。

等妻子将姜汤放在案上,掌柜也捧着手中一块叠得甚是整齐的青布,跟着放下道:“寒舍简陋,没有未穿过的衣物,只有这一块青布是内人置办裁衣的,还望公子和少夫人将就一二。”说罢,带着人躬身退下。

“吱呀”一声,门从外关上。

曹劲随即关上窗户,又走到门口将门仔细拴好。

动作慢条斯理,却看得甄柔心惊胆颤,果不然就见曹劲关了门,转身道:“把姜汤喝了,然后去洗澡!”

即便有同床共枕,甚至亲密的小动作,可也从未坦露相见,而且这还是大半年前的事了!

甄柔下意识地便摇头拒绝,手还紧了紧身上的外袍,人也往衣桁架退了半步。

曹劲眉头紧簇,看着甄柔已冻得嘴唇发乌,他断然命道:“过来!先喝姜汤!”

到底积威甚重,甄柔下唇一咬,心不甘情不愿地上前,依言端起案上的姜汤。

曹劲亦端起姜汤,尔后一仰而尽,却见甄柔还在磨蹭,不由目光严厉地盯梢,看得甄柔只好饮下,却仍犹自拒绝道:“姜汤喝了该没事了。而且阿兄应该快来了,我等回府洗便是。”

“甄女。”曹劲看了一眼倔强不肯听话的甄柔,眼中不悦一闪,但念及对曹昕的救命之情,他耐住性子,略一思忖又道:“我们没交代下落,他们不会这么快,我不希望因为你风寒,导致后日的行程有延迟。”

私底下,这一声甄女,表明了曹劲的不悦。

甄柔听了出来,又闻曹劲后面那一句耽误行程,沉重的压力顿时压上心头,咬了咬牙,指着一旁的草席道:“请夫君背身而坐,我再沐浴。”

曹劲不置一词,目光淡淡瞥去。

甄柔仰头,迎上曹劲的目光,这是她唯一的坚持。

曹劲收回目光,兀自脱着身上湿衣,背对房屋当中的浴桶,道:“你去洗吧。”

看着曹劲脱得只剩下身中裤,虽有些不自在,不过到底背过身坐了,甄柔这才松了一口气,闭眼三下五除二褪尽衣裳,赶紧踩着垫脚榻,迅速进入浴桶。

第一百三十六章 雨滴

暴雨天,黑得很快。

门窗紧闭的室内一片昏暗。

“咔嚓”一声,曹劲拿打火石点亮了油灯。

案上的油灯应该已经用了很久,黑乎乎的一盏,勉强照亮小半间屋子。

女子天生阳气较弱,多有畏寒之症,泡在温暖的热水之中,身上的湿冷不觉散去,舒服得甄柔忍不住喟叹。

曹劲却一再挑动她过敏的神经。

室内甫一亮起,曹劲蓦然起身,径直向她走来。

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狭窄的房间里带着别样压迫感。

“你要干什么!?”甄柔忙在清水中卷缩双腿,紧紧环抱住自己的身体,惶急地叫道。

水花四溅,清水荡漾,依稀可见水底那一身扎眼的雪肤。

报仇雪恨,完成长兄未完的战役…诸事已毕,曹劲顺从心意地看向了水中那一抹晃眼的白。

目光灼灼,好似带了烈火般,让她犹如泡在一锅沸水中,周身的肌肤都要着煮熟了,滚烫得没法。

甄柔忽觉口干舌燥,以往和阿兄斗嘴的伶牙俐齿也不知跑去何方,就是母亲三令五申教导的要沉住气也忘了,坑坑巴巴地道:“你,你不是说,不过来么…”

曹劲瞥了一眼甄柔涨得通红的脸,敛下目光,捡起甄柔挂在木桶边的湿衣,转身走向衣桁架子道,一件件挂着湿衣,道:“湿衣需要晾干。”依旧言简意赅的话语,只是低沉的嗓音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甄柔却如蒙大赦,趁着曹劲挂衣服的当头,赶紧起身,却发现店家准备的干净蓝布,正好端端放在西墙边的案上。

“噗通”一下,甄柔愣愣地坐回了沐浴桶里。

曹劲挂好湿衣,闻声回头,见甄柔目光怔怔瞪着案上。

他顺着目光望着,心下明了,走过去拿起蓝布,来到甄柔的面前,方一站定,一只手就倏然伸进水里。

“…”

甄柔倒吸一口凉气,这会儿连结巴说话都不成了,她好像突然失语了一般,只能让后背死死抵着木桶边缘,尽可能躲远,就惊慌失措地盯着在水中那只大手。

搅了一搅水,曹劲收回手,神色不变的淡淡瞥向甄柔,道:“水冷了,起来吧。”目光幽暗,声音已然透着浓重的沙哑。

甄柔立马往水下一沉,下颌也跟着没入水中。

她没有说话,却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曹劲的眼中掠过一道机锋,然后拿着蓝布两手一左一右撑在桶边,俯身而下,鼻息近至可闻。

“阿柔,你是我妻子。”曹劲低声道,灼热的呼吸扑面而来。

甄柔一怔,紧抱身体的手缓缓松开,良久,终是低低垂眸,贝齿轻咬下唇,溢出一句低不可闻的回应,“我,知道…”

一语说完,她咬住下唇,眼睛紧紧地闭上。

感官却变得异常清晰了。

外面大雨还在噼里啪啦地下着。

房间内有水声哗啦啦地响着——她被从水中抱了出来,冷空气一下子袭上了身体,让她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便感干净的布包裹住了她身体。

一阵天旋地转间,她离开了脚踏垫,耳边传来曹劲低沉而沙哑的声音,“睁开眼睛。”

甄柔深吸一口气,缓缓睁眼。

四目相对。

他得眼里似乎有漩涡,漆黑幽深地仿佛要把人吞噬进去。

甄柔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耳畔响起了曹劲低沉的笑声,有些浅淡,有些醇厚,好似刚开封的陈年老酒,让人头晕目眩,整个人就晕乎乎了。

“阿柔,已经迟了近一年,你别怕…”

她怕么?

甄柔不知道,只知道那句迟了一年,让她失去了一切抗拒,任他抱着自己躺上了床…

蓝布被扯下,沉重的身体覆上来,脸贴着脸,呼吸相交,她的意识也就这样模糊了…

屋外的雨声渐渐远不可闻,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一样,滴滴答答,潺潺涓涓地流着…噗呲一声,灯芯突然一跳,一切尘埃落定了…是情深,是清浅,终还是意难平?千般心绪不过枉然。一点鲜红,浸染了她的整个世界,身与心,无力软绵着,只能任之由之…

噗呲噗呲,滴答滴答,身与身,摇摇晃晃,乍疾乍徐,且问几时休?

低矮破旧的木板床,吱吱呀呀,说不清道不明。

夜,渐深了。

雨,渐停了。

万籁归于静。

噗呲噗呲,滴答滴答,吱吱呀呀…声声缱绻,终是听不到了。

一室静谧,漫天漫地弥漫着慵懒的气息。

床很窄小,甄柔静静伏在曹劲的胸膛上,肌肤相亲之间,是粘湿细密密的汗。

头发半湿半干地披散在背上,也不知是雨水未干透,还是被汗水浸湿了。

甄柔素爱洁净,粘湿的汗让她难受极了,却一动也不能动的躺着,背上有粗糙的大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

从他右肩处微微抬头看去。

他正闭着眼,常笼着的眉心略微舒缓,薄唇轻勾,带出了一抹放松的淡笑。

抿了抿唇,犹豫着是否开口,曹劲倏然睁眼,目光如鹰,一瞬不瞬地盯着门口。

心中不由跟着紧张,想到自己眼下的情况,甄柔慌乱起来,“夫君…”甫一出声,就是清晰可闻的嘶哑。

甄柔一怔。

外面传来步伐整齐的脚步声,间或一些甲片摩擦的声响,随后熊傲的声音在门外道:“末将来迟,恭迎公子和少夫人。”

甄柔心下一松,旋即而来的却是羞窘,再也顾不得开不开口,甚至浑身的粘腻,从床上扯了那块蓝布,便要裹住身体下床,却不及动作,背上被一按,她便重新跌回了曹劲的胸膛。

“夫君…”甄柔焦急又暗含指责地唤道。

曹劲却闭上眼睛,手又有一下没一下轻抚着甄柔光滑的后背,半晌,才扬声道:“退下!谒舍外等候!”

他的声音极为冷冽,已不见适才的沙哑了。

“诺!”熊傲恭声应道,带着众曹军卫护退下。

是了,比起他们在院子里候着,自己只隔了一层薄薄的门扉穿衣,这样显然更为妥当。

甄柔看向已下床穿衣的曹劲。

面色如常,不怒自威,又是坐拥三军的主帅——曹三公子了。

外面有积雨顺着屋檐落下,一滴一滴透着凉意。

甄柔步出房门,伸手,水滴落入手心。

凉意,传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彭城

再旖旎的景象也有终了之时。

甄柔的心,在渗着冷意的雨水下,神台一明。

还是她的阿兄最好,知道她的马受了雷惊,让熊傲带了一辆有顶的轺车接她。

如是,她坐着车,他骑着马,在众黑甲曹军的护卫下回了县令府邸。

那一天晚上,因为已在那谒舍成了真正的夫妻,曹劲也顺理成章在她的房屋睡下。

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就是这样奇怪。一旦突破了某种界限,两人即便道不出是情浅情浓,甚至心理还有某种防备,私下不经意的言行举止间,总会透出自己也不知的亲密和默契。

有了第一次,在第二天夜里的同床共枕时,便也自然而然地发生了第二次、第三次…

甄柔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人有如此不同的另外一面。

白天的不苟言笑,沉默寡言,到了夜里却成了如火般炙热,像伏天的太阳,可以把人灼伤,煮沸…一整夜不得宁帖。

好在次早就要拔营了,想到就要见母亲和阿姐,甄柔可谓兴奋极了,精神奕奕。

不过曹劲比她精神头更好,仍旧鸡鸣而起,到院子里打了一套五禽戏,便兀自收拾去了安排要走的事宜。

甄柔心里惦记着要启程的事,也没多睡一会儿,天一亮就跟着起来料理行李。

因着只是暂住,并无甚可收拾,就带上了县令夫人给置办的几套换洗衣裳,以及收了一个这半月来服侍她饮食起居的婢女。

比她都要小三岁,正是十五及笄之年,叫阿丽。

人如其名,俏丽活泼。

虽和柔顺的阿玉性子很不同,两人的身世却有几分相似。

五年前,一场疫病要了这个小县城三分之一人的性命,阿丽的父母兄弟都在这场灾难中相继去世,为了下葬亲人自愿卖身为奴,被路过的县令夫人看中,如此成了县令府的一名婢女。

甄柔本不想收阿丽,但听阿丽并无亲人在了,自己一个女子在军营中也确实不便,又喜阿丽的性子活泼,这才受了县令夫人的好意。

不像姜媪和阿玉她们,习惯唤自己为娘子。阿丽自见她第一眼起,就知道她是曹劲的妻子,是以阿丽便以“少夫人”唤她。

回彭城的一路上,就听阿丽叽叽喳喳像个小麻雀一样,少夫人长,少夫人短,新奇的指着车窗外的风景说个不停。

这时,阿丽终于从车窗外探回了脑袋,凑到甄柔跟前,交耳道:“少夫人,婢子看来看去,发现这些骑马的将军里,就属大公子最好看。”

甄柔正坐在车窗旁摇纨扇,听到阿丽的话,不由“扑哧”一笑。

自己一本正经的说,没想到甄柔却好笑起来,阿丽顿时急了起来,忙道:“少夫人,就大公子长得好,和其他人看起来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甄柔听着阿丽一口一个“不一样”,自然知道阿丽想表达什么。

阿兄相貌清秀俊美,甚至还带着几分文弱气,举手投足都是世家公子的做派,看上去甚是温文儒雅。

可曹劲麾下的大将,不是五大三粗的大汉,即便是生得一副相貌堂堂的样子,也多半是英武俊朗之类。

这一对比起来,阿兄这等斯文秀气的美男子,自是看起来格外出类拔萃,极其不同了。

看来阿丽这小女子,比较中意文质彬彬的男子,不过这也是他们徐州女子多数爱慕的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