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劲霍然转身,目光如电,瞬间看向床榻。

甄柔正好一把扯开绡帐,目光就与曹劲直直撞上。

“夫君,我不会堕胎的!”甄柔双手撑着榻边,没有丝毫闪躲地直望进曹劲深幽的黑眸,态度坚定地道。

听到甄柔表达,知道甄柔已经知道自己怀孕的事实。

望着脸色苍白又一脸坚定之色的甄柔,曹劲没有回应甄柔,他走到床榻边坐下,也不顾及一室的众人,手径直抚上甄柔的脸,黑眸复杂,深不可测,只见诸多情绪交杂其中,半晌,他才将甄柔脸颊的鬓发捋到耳后,低沉的嗓音艰难道:“阿柔,孩子我们以后还会有的。这次…”沉默了一息,黑眸更深邃了,深深地望着甄柔,幽亮的黑眸里是清晰可辨的眷恋,“我不敢冒失去你的风险,我需要你。还有,我们还有满满,她也需要你。”

没有过多的言语劝慰,但一句不敢,却道尽了所有。

亦听得所有人一惊,曹劲这样的身经百战,面对任何危险都临危不乱的人,居然也有不敢的时候,却不敢的是失去甄柔。

甚至唯恐自己不足以劝阻甄柔,还加上满满。

众人都能听出曹劲的在意,甄柔作为当事人,感受更是深刻。

然而,曹劲不知道的是,他越这样,越让她更加割舍不掉这个孩子。

甄柔不再去看曹劲黑眸里的深情,她闭上眼睛,将自己埋进膝盖里。

哪怕经历了匪夷所思的重生,她也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觉得上苍如此会捉弄人。

今天所发生的种种,可谓大喜大悲,无外乎是。

母亲病危,极有可能活不过这个夏天。

她作为人子,哪怕隔了千阻万险,也要去见母亲最后一面。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她终于再次怀上了孩子,却不知道是她不该得到上苍的再次眷顾,还是在哪里招了人的暗手,使她的身体竟然不易孕,亦不易保住胎儿。若是强行保住腹中的胎儿,很可能一尸两命。

这种情况下,她的身体受得住去彭城这一路上的颠簸么?还有她一但真遇到最坏的情况,她撒手人寰了,她的满满怎么办?满满可才四岁啊!

该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呢?

她该怎么选择呢?

好难,真的好难。

为什么一切都好好的,就突然在一天之内发生这么多事。

甄柔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下来,静静地想一想,再做出决定。

是的,曹劲说的是最为理智,无论对她,还是对满满,都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哪怕腹中的胎儿还未成型,那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啊,分明还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上,却因为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私选择,就要将它的出生扼杀么?

才一想到这里,甄柔就抗拒的摇头。

她办不到,不尝试一下就放弃,她真的办不到。

还有一旦小产,曹劲势必不允许她立即上路回彭城,难道让她见不到母亲的最后一面么!?

不仅如此,薛钦临终前的话,她至今都还记忆犹新。

薛钦说,他前世最后一刻,听到曹劲登基为帝,却立侄子曹虎为太子。若曹劲有子,又怎会立自己的侄子为太子呢?

是以,自薛钦自刎而亡这半个月来,她心底深处一直有个隐忧,今生曹劲很可能和前世一样无子。

如今她好不容易再次怀上了,她若为了自己的性命放弃这个孩子,她有一种很深的预感,她和曹劲不会再有孩子了。

心念至此,甄柔混乱的脑海仿佛霍然明朗了一般,她缓缓从双膝间抬起头,眼睛直望进曹劲的黑眸深出,然后逐字逐句肯定道:“夫君,我知道你都是为了好,可我不能这么自私。你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却至今无子,我不能一边阻拦你纳妾生子,一边又为了自己舍下你我的孩子。而且我母亲病危,彭城距洛阳上千里之遥,我一旦小产如何上路?所以,我想好了,孩子我要留下来,并且再等三日后满满四岁生辰宴结束,我就启程去彭城。”

将自己的决定一说完,甄柔知道曹劲必会反对,她也顾不得有外人在场,立马用手覆上曹劲的薄唇,继续道:“夫君,你曾许诺过会答应我一件事,我当初带君侯夫人上洛阳求医时曾要用这个许诺交换,但你没有允许。那么,我现在用,我要你答应我,让我留下这个孩子。”

言至此处,甄柔的手依旧不从曹劲的唇上移开,目光却看向跪在一旁的三位御医道:“三日后我要启程前往彭城,这一路山高路远,还望三位大人能随我同去,保我母子平安。最后不论结果如何,我许诺绝不问责诸位及其家人,并将铭记三位的相随之情!”

他们这些做御医的,最怕就是掌权者一个迁怒,不仅要他们陪葬更伤及他们的家人,听到甄柔的保证,再一想曹劲对甄柔所表现出的在意,心中已偏向了甄柔,又加之听甄柔拿他们夫妻之间的一个诺言要求曹劲,他们心想曹劲不是言而无信之人,故当场齐声应道:“谨遵夫人命,小的定当一路竭心尽力护住夫人和小世子。”

第三百九十八章 同行

甄柔在曹劲面前从来未任性而为过。

大概是自相识之初起,就形势比人强,所以在曹劲的面前,她多半是顺从曹劲的意思。

至于如今,大抵是被偏爱的人都能有恃无恐吧。

即便强势如曹劲,更有层出不穷的手段可以阻止甄柔,但到底还是在和甄柔的僵持中败下阵来。

当众人相继退下,室内只剩他们二人的时候,曹劲用一种拿甄柔没办法的目光看着她,无奈道:“你就是笃定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竟当着我的面,直接下命令。说来我曹某戎马十余载,经历大小战役不计其数,却还从未吃过败战。如今倒在和你对峙上,妥协了。”说着他兀自摇头一笑,有些嘲讽,又有些有趣,半晌才重新郑重的看着甄柔,黑眸里还有未消的怒火以及犹豫,“还有我迄今为止,我最后悔的就是答应给你一个许诺,让你趁机要挟。”

相处久了,对彼此还是有一定的了解,看出曹劲至今还在犹豫,甄柔生恐曹劲真的反对,她忙不迭从榻上坐起来,主动投入曹劲的怀抱,头枕在曹劲的肩上,温声道:“夫君,我身体早在罗神医在世时,就将养好了。即便近一年来,因为罗神医离世疏于调养身体,但也不至于败坏至此。”

听到这里,念及自己府邸竟然有伤害甄柔的暗手在,还累甄柔及他们的孩儿陷入如此凶险中,若再晚一步发现——

曹劲眸光杀机一闪而逝,他猛地紧紧拥住甄柔,让甄柔不及将话说完,只听他哑声道:“阿柔,是我没保护好你和孩子,让你再度陷入危险中。”

这一刻,甄柔觉得有些奇妙,说出去可能都没人相信,她感到曹劲似乎在后怕。

甄柔回抱住曹劲,下颌依旧放在曹劲的肩上,温声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敌人在暗,我们在明,要说疏忽,也当是我招人暗手还不自知。夫君,如今暗手还未查出来,其实我此时回彭城看望母亲,那人必然无法将暗手伸到彭城,这对我和孩子都是最好。若真依夫君放弃这个孩子,我月子里本就虚弱,不是更容易招那人暗害么?”

言及此处,感觉曹劲抱着自己的手又添了一分力气,甄柔长吁了一口,接着说道:“所以,留下这个孩子,任我去彭城看望母亲,其实也没想象的那样糟。总之夫君放心,我一定会好好保重自己。”

甄柔的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饶是知道甄柔只是想安他的心,曹劲也只有认了。

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而且既然知道甄柔身边有暗手,又暂对此毫无头绪,倒不如将甄柔怀孕的事公之于众,也正好顺理成章的为甄柔安排防卫。

如此,没有曹劲下令隐瞒的情况下,众人又见曹劲快入夜时连召三名擅长妇疾的御医紧急入府,便很快都知道甄柔终于怀孕了,就连静养在城外上林苑的曹郑也都知道了。

一时间,众人无论心里如何想,前来道贺的人却是络绎不绝,几乎都快要踏断府邸的大门槛了。

曹劲本就震怒甄柔招了暗手,如何会再让其他人靠近甄柔,谁能保证登门拜访之人没有保藏祸心的?

于是曹劲下了一道命令,有人欲以暗害甄柔及腹中胎儿,故接下来三日,一律谢绝任何人拜访,也就是道贺之礼可以接受,但人一概不见,这之中包括同住一个府邸的郑玲珑和曹虎母子,以及自己的胞弟曹昕。

除此之外,曹劲还一反常态的接连三日不再上早朝,并将大小政务全部搁到一边,吩咐肖先生他们,非十万火急的紧要事情,不许入府汇报。

然后,满满生辰宴之前的这三日,曹劲就足不出府地陪在甄柔身边,将甄柔看作易碎之物捧在手心一般,便是第二天御医都说了甄柔无事可以下榻行动了,曹劲依然寸步不离地跟在甄柔身边鞍前马后。唯有甄柔午睡或其他实在不需要他的时候,曹劲这才稍微离开一下甄柔,却也是为甄柔的事打转,他将熊傲和卫原召到身边,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确定甄柔前往彭城一路上的安防事宜,以及到了彭城之后的各种安全问题。

是的,甄柔此次前往彭城看望曲阳翁主,曹劲不会同行。

当前薛家大败,益州、凉州都有依附之意,曹劲与两地的当权者正在接触,已经到了关键时刻,此时非曹劲坐镇洛阳不可。此外,曹郑饱受头疼顽疾折磨,如今已是日夜不得卧,根本无法再处理任何政务,为此曹劲也必须留在洛阳,更不要提即将对陶忌的太平教用兵,曹劲作为主帅,征伐之前的一切行军布防都需要他亲自过问。是以,这种时候也只有任甄柔一个人付千里之外的彭城。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曹郑得知甄柔即将一个人远赴彭城看望病危的曲阳翁主,立马就派人过来道,自己到哪里去静养都是一样,但甄柔腹中怀有小世子,即便一路上途经之处都已归他们曹家了,但到底还是不能放心,所以他要与甄柔同行。

曹劲不论曹郑要和甄柔同行,是真不放心甄柔,还是真想出去散心,又仰或是为了其他目的,但确实有曹郑一路同行,大大的加强了甄柔一路上的安全。

这样问过御医曹郑出去走走,确实不会危及身体状况,曹劲也就同意了曹郑同行的提议。

甄柔没有曹劲想的那么多,只将曹郑的陪同看作散心之余,更多的是担心她的安危,虽惊讶曹郑如此看重自己,却更心怀感恩。

三日的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就是满满的生辰宴。

众人原本被曹劲谢绝人拜访及不上朝守着甄柔的事所惑,以为甄柔人不好,毕竟曹劲都道有人意图暗害甄柔。但等宴会上,看到甄柔盛装出席,又见曹劲细心呵护,这才发现是他们想错了,一切不过是曹劲太过紧张甄柔了。

众人明白了这一点,不提心下滋味如何,面上自是恭贺。

而当一片觥筹交错的宴会结束,六月二十八日,甄柔和曹郑在就五千黑甲侍卫的护卫下,出发前往彭城。

第三百九十九章 不哭

这个时候,因为近二十来的军阀混战,以及频繁的自然灾害,致使人口急遽减少。

在这种情况下,五千兵力的护卫,已是当年军阀混战之初,一个郡县上小军阀的兵力了。

有强大的武力护卫,又有煊赫的齐侯出行仪仗,甄柔这一路自是安全无虞。

此外,虽然洛阳距离彭城有一千里之遥,但两地却正好相隔一个衮州,这里又乃曹劲的嫡系势力,路上的各城池把守官兵,一见来人是甄柔和曹郑,哪里还需要通行凭证,当下大开方便之门,让他们一路十分畅通无阻。

甄柔心里惦记着曲阳翁主,生恐回去迟了,见不到曲阳翁主的最后一面,即便行路顺利,甄柔也只嫌慢了,恨不得插上双翅一霎飞到曲阳翁主的身边。

好在还记挂着腹中尚未成型的胎儿,又要顾忌曹郑如今的身体情况,更重要的是有从薛钦那里得来的前世,曲阳翁主在下邳太后寿终正寝后都还独自生活了十余年,今生又怎会早早地病去呢?

如此心思之下,甄柔这才勉强让自己安下心来,未多催促熊傲赶路。

倒是曹郑更为心急想快点到达彭城,不顾正午日头曝晒的厉害,夜里则蝉声吱吱吵得人不安,竟下达命令要务必在二十之内抵达彭城。

要知彼时道路并不宽敞,许多地方需要途经乡村小径,那路顶上天容三四个人并列通过,所以队伍一般排成两列行驶,又有五千兵力的辎重需要负担,一日走上三十里已是不错,如今却要勒令二十天之内必须抵到彭城,那么每日行路至少五六十里,近乎翻倍的路程,这样免不得要披星戴月地赶路了。

甄柔对于曹郑的命令虽是诧异,却一想到尚在病危中还不知情况的曲阳翁主,她终究没有多言。就像曹郑这次路上带了环夫人而未带甄姚一样,她即使纳罕也没有多留意丝毫,甚至觉得这样最好。

毕竟她这次身体突然有了这么大的问题,虽不排除外面人所为,但最大的可能性还是身边之人,只有身边人才能让她身体不知不觉的败坏至此,却不被发现。而外人要害她至此,仅凭一月一两次接触的机会,非猛药达不成,但猛药效用十分大,这也必然会被她发现。

所谓久病成良医,甄姚自五年前由罗神医医治妇疾,这长年累月的下来,就她所知甄姚对妇疾已颇有见地。非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事关她和腹中的孩子,她不能不在意,何况她如今已经不相信甄姚了。

如是,同行的换成环夫人,自比懂妇疾医理的甄姚要好。

不过即使是并没有任何利益冲突的环夫人,甚至环夫人曾还向她示过好,甄柔这一路上还是避免与环夫人多接触,只带着满满坐在车上,一边仔细听从医嘱小心护着孩子,一边担忧着远在彭城的曲阳翁主。

不知可是伏日酷热难熬,心里又要担心孩子又害怕曲阳翁主真这样走了,甄柔饶是让自己静下心来,还是心急如焚,觉得度日如年。

这样没日没夜坐在辘辘而行的车上,一日一日数着日子算着时间,甄柔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索性等到徐州境内,她和孩子在三位随行御医的照料下一切平安。

然后约莫又行了半日的路,等到这日傍晚时分,他们终于抵达了彭城的地界。

五千侍卫一齐进城,显然是安置不下的,留下四千余兵力在城外扎营,再有熊傲和卫原率三百轻骑兵护卫他们入城。

这时已是农历七月中下旬了,时序入秋,虽白日还是暑热蒸人,但早晚已渐有了凉意,甄柔推开车窗,被烈日曝晒了整日的车厢让风一灌进来,只觉暑气顿时消散了不少,让人终于能舒服的缓口气了。

甄柔倚在车窗口,看见城内因他们到来,被驱赶到列道两旁的彭城百姓,还有曾经熟悉的街道。

有五年了吧。

时间过得真快,她离开彭城已经五年了,和母亲曲阳翁主也有整整五年未见了。

看着车窗外故乡的一街一景,甄柔有些感慨,有些怀念,却更多想到的还是一直留在故乡的母亲。

母亲在,家在。

因为有母亲的存在,彭城才是她记忆中的故土,是她永远牵挂的家乡。

可是母亲她现在却…

思绪犹在怅然之中,耳畔响起女儿稚嫩而关切的声音,“母亲,您怎么哭了?”说着,软糯糯的小手抚上脸颊。

闻声,甄柔这才发现自己哭了,却不及忙去擦干脸颊的泪水,女儿已经乖巧地给她拭泪了,一时心里柔软到极点,甄柔忙将另一边眼泪抹去,对女儿笑道:“刚才开窗,不妨傍晚风大,眼睛受不住才哭了。”

不愿将负面情绪带给才四岁大的女儿,甄柔就想一句话应付过女儿,未料话才说完,满满就义正言辞地指责道:“母亲您骗人!您是担心外祖母才伤心的哭了吧?”说完也不等甄柔回应,就扑进甄柔的怀中,抱着甄柔的颈项,然后像小大人一样轻拍着甄柔的后背,安抚道:“母亲,您不是谁外祖母可喜欢满满了,这次见到满满一高兴,说不定就病好了!乖哦,母亲不哭了。”

前一刻还是高噘着嘴巴,不高兴地指责她骗人,下一刻就声音软糯了下来,关心地问她可是伤心才哭,这就是她的女儿,乖巧又贴心。

母亲,您看到了么?

您每一次来信,心心念念的外孙女就要来看您了。

您一定不要有事,一定要等女儿带着满满回来…

甄柔回抱住满满,望着车窗外染红了半边天的晚霞,目光渐渐沉静下来。

大概又行了小半个时辰,车终于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外面也响起卫原的声音,道:“世子夫人,已经到了。”

闻言,甄柔深吸口气,牵着满满从车厢尾部下车。

甄府这边早已得知消息,这才一站定,外面就传来诚惶诚恐地恭候声,“恭迎君侯,恭迎世子夫人,恭迎小翁主到!”

第四百章 看望

甄家本就人丁单薄,随着大伯母被误伤而逝,大伯父甄志谦让出家主之位,倘大的甄家只有他们二房的人了,阿兄和母亲,以及后来的矜娘母子,拢共也就四口人。

如今母亲病危卧病在床,阿兄大概还未从建邺返回来,府外黑压压一片恭候的人,除了最前面的矜娘和五岁大的小侄儿,其余全部都是甄府的侍从。

甄柔一眼瞥过这一众人等,见并未有任何人服素衣,她高悬的心终于落到实处,随之很想好好看一下从未见过面的小侄儿,但心里还是担心母亲的安危,目光也仅在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身上略停留了一瞬,然后便移开目光,牵着满满来到曹郑的身边,屈膝请示道:“君候,儿妇委实心忧母亲,想去先看望母亲,还望君候先在堂上休息。”

曹郑由环夫人搀扶下车,听到甄柔忧急地向自己请示,他为之想到病危中的曲阳翁主,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似想说什么,但看着四下密布的众人,到底是未说出一声不当的话,只罢手道:“老夫又不是三岁小儿,你不用管老夫,赶紧去看翁——”一个“翁”字脱口而出,他随即一顿,才又说道:“赶紧去看你母亲吧,你母亲看见你和小满满一定会很开心。”说到最后不觉一笑,但不知又想到什么,脸色骤然晦暗了下来。

甄家一众主仆对曹郑威名早有耳闻,心中存有惧怕,都不敢多看曹郑一眼。

另一边随行的三百余轻骑卫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一切听从调命,此时亦是目不斜视,没有多注意到曹郑的神色有变。

而曹郑毕竟是曹郑,即使饱受头痛顽疾折磨,一时有所情绪外露,也就须臾片刻的功夫,便已恢复常态。

环夫人两个儿子还小,曹郑如今的状况也不知道还有多久的活头,饶是如今重新受宠,这一次更是喜出望外地被曹郑带来随行,却十分清楚未来两个儿子的将来还得靠曹劲这个异母兄长,曹劲又极为爱重甄柔,她当下就向甄柔示好道:“对呀,就像夫君说的,还是您母亲要紧,世子夫人尽管去看,君候这里还有妾身侍候呢。”

这一路上自己虽一直避免与环夫人接触,但环夫人却一直与她示好,甄柔到底也有所感,却不想再多耽误片刻,遂只对环夫人点了点头,便牵着满满转身离开。

“矜娘,我母亲可是还在原来的住处?”甫一转身,甄柔就直直看向矜娘,一边牵着满满往府里走一边询问矜娘。

作为甄明廷唯一儿子的生母,加之甄明廷一直未有成婚,曲阳翁主又有一半时间在下邳王宫陪下邳太后,矜娘虽未有正室夫人的名份,却俨然有了甄家女主人的权利,尤其随着甄明廷牢牢坐稳徐州太守之位,不仅整个彭城,便是整个徐州的各命妇贵女,无一不尊称她一声“夫人”或是“矜夫人”,乍一听甄柔当着阖府上下直呼她“矜娘”,半点尊重也无,也不知可是太多年没这样听人称呼过自己,矜娘一时不适应,竟愣在当场。

就在矜娘发怔的须臾当头,甄柔已经牵着满满走到矜娘跟前,见矜娘半天没反应,甄柔心中又是着急,不由厉声呵斥道:“发什么愣!我母亲在何处!?”心头着实太过着急,一声呵斥之下,不等矜娘回应,余光瞥见一旁有个四十好久的男仆,印象中是外院的管事,其父辈都是甄家的仆从,已经在甄家伺候了好几代人,因此从其父亲之时就被赐予甄姓,大概叫甄普,这便立马点名道:“甄普,你前方带路!”

说话的当头,甄柔径自越过矜娘母子,牵着满满拾阶而上,直往府里奔去。

姜媪和曲阳翁主有半辈子的主仆情谊,阿玉又要照顾满满,这次就有她二人跟着甄柔同行,此时见甄柔母女直往府里疾行,她二人也忙不迭地紧随其后,看也不看矜娘一眼地也直接越过。

甄普是甄家的世代家仆,深受甄家的家风做派教诲,甄柔虽已出嫁,却也是甄家嫡出女公子,乃是姬妾一流所望尘莫及的,他一听甄柔的吩咐,就立时恭敬应“诺”,又三步并两步地小跑至甄柔母女前方带路。

想到阿兄带来的信息,母亲活不过这个夏天了,如今已是秋老虎厉害之时,眼看这个夏天就要彻底过完了,甄柔简直心急如焚,几乎慌不择路地随甄普疾行起来。

满满人小步子小,如何跟得上甄柔的的步子,没小跑几步就不得行了。

甄柔心急地什么都忘了,忘了身后还有阿玉他们跟着,就自己一把抱起满满,继续时疾行时小跑地走着。

人大概在着急的时候,就会有无穷地力量,甄柔产后遵罗神医医嘱,一般只在坐实才抱满满,或站或行时都极少抱,这样一来二去,随着满满越来越重,甄柔渐渐就不大能抱得动满满,可这会儿抱着已经四岁,还身量体重长得极好的满满,她一点也感觉不到自己有抱不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她要再走快点,她要见到她的母亲。

“世子夫人,到了!”男仆一般情况下是禁止随意进出内院的,今日却是例外,甄普在前方如入无人之境地带路,见甄柔这样着急,他也急得满头大汗,好在甄府再大,他们这样小跑地快行,也就一刻半会便到了,甄普忙惊喜道,“翁主就在这里静养。”

甄柔闻声止步,整个人像僵住了一样,怔在当场。

已经五年没回过甄府了,母亲身边原先的侍女们已经嫁人了,如今侍立在廊檐下的都是一张张陌生的年轻面孔,对于突然疾跑进来的甄柔都是吓了一跳,好在能选到曲阳翁主身边伺候的侍女,即便只是在外当差的二等侍女,也是聪慧灵秀,一听普管事的称呼,就知道甄柔便是甄家那位嫁给齐侯世子曹劲的女公子。

侍立在廊檐下的四位侍女一反应过来甄柔的身份,就即刻匍匐见礼,“奴婢见过世子夫人。”

甄柔没有理会行礼的人,她只立在廊檐石阶下,怔怔看着曲阳翁主养病地居室,然后缓缓放下满满,低头道:“满满,母亲带你去拜见外祖母。”

言毕,牵着满满,拾阶而上,走入室内。

第四百零一章 母亲

这里不是母亲常住的院子,而是位于府邸深处的一座一进小院。

院子很小,却很清幽,一个方砖百步都不到的小庭院,正北和左右都有面阔两间的屋室。在室外的墙上爬了不少攀墙植物,大片大片的绿很是阴凉,显得小院更为寂静幽密了。

记忆中的母亲,有着皇室宗姬的矜贵,亦有当下名士的洒脱,但更像一朵名贵的人间富贵花,食人间烟火味,喜欢生活在热闹之中,享受着衣食住行方方面面的精致生活。

是以,从薛钦口中得知母亲上一世,竟然在乡下的庄园了却余生,她才伤心愧疚到了极点。

如今穿过这座幽静的小院,走入弥漫着一股浓烈药味的室内,甄柔再次有了那样的感受。

若不是极其病重,一贯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致的母亲,怎会住到这里来,又怎么甫一踏进室内,就有浓烈的药味扑鼻而来?

良药苦口,药从来都是难闻苦涩的,服用过汤药的人,大概这一生都不会忘记汤药的苦涩,即使满满这样一个四岁大的小人儿。

这时天色已经有几分擦黑了,外墙有大片遮阳的植物,显得室内光线更加昏暗了。怕黑的地方,怕药的苦涩,是所有小孩子的通病,满满才踏进室内,就害怕地紧攥住甄柔的手,低低叫道:“母亲。”

这是一间没有明堂的正室,由两间连通为一间,正对着大敞开的门是一个年轻侍女,此时也匍匐在地上,但侍女跟前是一个小风炉上,正“咕噜咕噜”地熬着药。知女莫若母,满满最怕吃药了,这一进室内就见到熬药,难免害怕。

甄柔本未在意有人在室内熬药,正急切四望,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曲阳翁主,感受到女儿的害怕,她这才稍微分神,意识到到有侍女正在熬药,不由皱了皱眉。

母亲最讨厌药味了,这侍女怎么回事,竟然在室内熬药。

而且如今又不是大冬天,也不用担心药熬来冷了,何况即使是在天寒地冻的冬天,也有暖炉水注之类可以保温。

不过到底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此念也就在脑中一闪即逝,甄柔低头看了女儿一眼,勉强耐着性子安抚道:“不怕,有母亲在呢。”说时目光已经望向侍女背后的屏风,不用想也知曲阳翁主就在屏风后,她便牵着满满往里而去。

不知可是她们的到来,弄出了这一系列的声响吵到母亲了,才牵着满满走了两三步,屏风后就传来母亲熟悉的声音,“怎么了?又要吃药了么?”声音有气无力,才说了一句话就没了声音,下一刻声音却陡然拔高,“我不吃药!”声音虽然依旧不大,语气却已然带了勃然怒气,只是此情此景之下,听在耳里只觉是被病魔折磨地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