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并不等我的回话,目不斜视地从我的身边翩然走过。

此后的几天里我并没有见到八爷和十四,只是通过紫霞知道这是八爷的一处别苑。这几日,我闲来无事,随意在院中闲逛打发时间,发现所到之处,奴仆都肃容躬身行礼,我内心不禁有些感触——八爷还是如此有心。

这天早上醒来,推开窗子,发现地面潮湿,花草树木的枝叶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在微风的拂动下,闪闪发亮。

也许是小雨荡清了空气中的灰尘,站在窗边,只觉得空气清新、凉爽宜人。

我闭上双目,贪婪地吸进几口湿湿的空气,心情一下大好。

我喜爱的天气一扫这些日子心中的阴霾,我挑了件月白色滚紫边的衣衫,对镜描眉、涂腮,并仔细地梳了自己喜欢的发式,折腾了一阵子,终于弄出了自己满意的装扮。

推门而进的紫霞微张着小嘴,紧盯着我,样子娇憨可爱,似是不解为何我突然有了这样的兴致。

我对她莞尔一笑,她走到跟前,眼睛却仍在我身上打转。我刮了一下她的小脸,笑着道:“小丫头,不认得了?”

她围着我来回转了两圈,停下道:“真好看。”看她眼里全是羡慕神色,我心中突然冒出一个主意,笑眯眯地道:“我也给你打扮打扮?”

她先是一喜,随即又摇摇头道:“主仆有别。”我拉她坐在镜前,道:“今日不讲规矩。”她犹豫一瞬,便静静地不吭声,任我给她打扮。

一会儿工夫,我便已拾掇好。她起身,在镜子前前前后后照了两遍。我觉得火候已到,遂敛了笑容,轻描淡写地道:“紫霞,咱们出去逛逛如何?”

她霎时从陶醉中醒过神,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同时往门边退去,道:“不行不行,王爷知道,会出人命的…”

我忙走过去,抓住她的手,道:“王爷有交代不让我出去吗?再说今天这种天气,王爷是不会来的。”她扭头向外看了看,脸色也由坚定转为踌躇不定。

我们出了别苑,踅进一个清静的胡同,这里没有嘈杂的人群,也无任何小摊小贩,连碰上的几个下人模样的人,也是衣着光鲜、谈吐大方得体。紫霞面带浅笑,不时和迎面而来的人点头打着招呼。

出了胡同,她长长吁出口气,道:“终于走出来了。”我瞟她一眼,她朝我努努嘴,道:“别苑周围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官老爷的私宅,所以那条胡同里没有闲杂人等。”

我心中早已料到,笑了笑,没有接话。

本想着出来之后我心里会好受一些,可走在这喧闹的街上,人却越发消沉起来。自入宫觐见乌喇那拉氏到现在,已经十余日,园子里到底怎样了?胤禛发现我不在了吗?他派人找过我吗?

还是,我根本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他根本就没注意到?

又或者,他注意到了,却没有在意。因为他身边有没有我这个人,根本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在心里暗叹口气,该怎么办?求八爷,让他送自己回去?可回去后,要如何向周围的人解释?说自己被人打晕,被扔进了冷宫?可人家要是问起自己是怎么被带出冷宫的,我怎么回答呢?

我缓步走着,在穿梭的人流里挤来挤去,看看紧紧跟在身后的紫霞,她满脸兴奋,不停地看路旁小摊上的稀奇玩意。

我摇头轻笑,收回目光,突然看见前方米店的拐角处有许多人聚集在那里。我深吸口气,既然出来了,就什么也不想了。来到这个时代这么多年,我还真是第一次真正出来逛。

我回头对紫霞道:“我们去前面看看。”她探头瞅了眼那边,笑着点点头。我拉起她的手便往前急走,她在我身后叫道:“小姐!”我未回头,大声道:“人多,牵着手,省得走散了。”

我费力挤入人墙,各式各样的茶壶映入眼帘。

一张灰灰的毯子上,放着大小各异的茶具,陶土的、瓷的、竹木的…

我饶有兴趣地逐个看去,忽然发现一个鼓形的小抽皮砂壶,壶身银砂闪烁、朱粒累累。

我心中一喜,探身小心翼翼地拿起,细细看起来。

这是二人罐,而且似是苏罐珍品,没想到出来会有这意外收获。歪靠在墙边的摊主是个老汉,他斜眼打量我一阵,也许是觉得我是懂此道的,拿起身边的平面木板递了过来。

我小心地拿掉壶盖,放在毯子上,把壶身倒扣在木板上,果然是三山齐。

这次回来,我心中一直遗憾身边没有好的茶具,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脑中突地想起胤禛、十三和我一起在院中喝茶的情形,嘴角不由得逸出一丝笑意。

过了会儿,我一回神,才发现老汉盯着自己手中的茶壶,一脸不悦。我忙问价格,老者瞟我一眼,伸手指指刚才放茶壶的地方,上面放着价签。

原来是明码标价,一百两虽然是贵了些,可这种茶壶也算是可遇不可求。

围观之人议论纷纷,说得好似我被骗了一样。我不去理睬,吩咐老人把茶壶包起来,这才转过身,找半天没吭声的紫霞付账。

身后居然没有她的踪影,我心下一紧,这丫头该不会去别处了吧?但自己刚刚明明拉着她的手的。

一会儿工夫,额头已沁出些许冷汗,我突然发觉身后一个年纪大约二十五六岁的男子盯着自己,心中微怔了下,他身着藏青色的长衫,身材笔挺,俊朗的脸上露出一丝怪异的笑。

我心中不由得有些着急,该不会遇上登徒子了吧?忙收回目光,我心中暗暗叫苦,虽然在这里过了这么多年,但我毕竟没有单独在外面行走过。

我一边大叫紫霞的名字,一边向外挤去。这边已经包好茶具的老人问:“姑娘,这茶壶还要不要?”我摇摇头,心中虽有不舍,但也没有办法,抱歉地道:“我身上没有带钱。”围观众人齐声哄笑起来,我面上一热,心里更急,在老人的啰唆中挤了出去。

我向来时的路上走去,边走边东张西望找寻紫霞,可直到走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仍是没有结果。我不由得心里一酸,现在不要说回园子,连回别苑也成了奢望。

双腿如灌了铅,提不起来。正当绝望之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心中一喜,忙转身高兴地叫道:“紫霞!”

但面前仍是刚才那个男子,哪里有紫霞的影子。我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见了我的举动,他微微一笑,递来一个水囊,道:“喝点水吧。”

我迟疑着不敢接,那男子笑笑道:“我不是坏人,刚才你还拉我的手呢!”

看我仍是一脸的疑惑,他接着道:“刚才你拉的人是我,不知是不是在那时你就和家人走散了。我现在跟着你,是因为觉得你似是不认识路,担心你回不了家。”

听完他的解释,我有些不好意思,沉默了一会儿,确实觉得很渴,遂接过水囊,喝了一口,才道:“你可知道廉亲王府怎么走?”自己也不清楚那个别苑的方位,也就无法向别人问路。虽然八爷被圈禁,但应该还是有很多人知道廉亲王府在哪里的。

那男子眉头微蹙,道:“你是王府中人?”我垂头笑笑,没有回答他的话,续道:“麻烦你把我送到廉亲王府。”

我本就不认识他,加上他也许认为我是王府中人,所以我们一路静默无语。

走了许久,我终于看到了那扇熟悉的大门。府门紧闭,侍卫分列两排站着。我站在街口,静静看着。从以前的“车如流水马如龙”到如今的“门前冷落鞍马稀”,真是鲜明的对比啊。

不管时代如何变迁,有一样东西是不会变的,那就是人们对权势的态度。人们之所以对有权势的人前呼后拥,其实并非拥人,实是拥权,对有权势的人点头哈腰、卑躬屈膝,也并非敬人,实是畏权。如果权、人分开,那人也就不是以前的那人了。

我摇头轻声苦笑,身边的那人默不出声。

待心情平复,我抬起头,发现门前几丈宽的路上也没了昔日的洁净,污浊不堪。眼前居然没有一个行人,凄凉无比,想是由此经过的人也会绕路而去,以防沾了晦气。我又是一阵苦笑,却忽然发现湖边的树下站着一位穿着一袭黑衣的姑娘,她两眼紧盯着王府大门,神情十分专注,并没有发现我们二人。

我微愣一下,她是谁?

那姑娘二十岁上下,长相极美,只是双眸中却带着极重的冷意,细细一看,竟还带着一丝丝的恨意。我不由得被她吸引,举步准备过去。

身边一直没有出声的男子突然问道:“你是这府中的人?”我点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姐姐已被革去皇籍,我又岂会是这府中之人?

顺着我的目光,男子也发现了黑衣女子,他率先走过去,我随后跟着,他走到黑衣女子前,道:“师妹,你又来了。”

黑衣女子颔首一笑,那笑容转眼即逝,她的目光越过那男子,放到他身后的我身上,问:“她是谁?”男子道:“一个迷路的姑娘…”

他话未说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我忙转身,看到一辆马车在王府门口停下,车还未停稳,车夫便一跃下车,大踏步向府门口行去,边和侍卫说话边往侍卫手中塞了什么。

侍卫笑着开门进去,片刻工夫,李福已疾步而出。这边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下来一个人,我定睛一看,原来是紫霞。我心中一喜,刚才我还担心要如何对侍卫说明,才能见到府中之人呢。

我开口叫道:“紫霞!”听到声音,紫霞转身冲了过来,拉着我的袖子,带着哭腔问道:“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们找了你很久了,到最后实在没法,才来找李总管的。”

看她眼中蕴泪,我拍拍她的手,还未开口,那边李福已经过来,向我打了个千,恭敬地道:“此地不宜久留,小姐速速回去吧。”

李福这么说,显然是因为八爷吩咐了什么。我轻咬下唇,沉默了一会儿,问:“我什么时候…”话未说完,我便住了口,李福顿了一下,轻声道:“爷会寻机会的。”

我点点头,举步向马车走去,身后的男子上前道:“姑娘,这是刚才你看中的茶具。”我这才发现他手中一直提着一个包裹,我接过包裹,谢了一声,吩咐紫霞付钱。紫霞还未拿出来,那边李福已拿出银票递入男子手中。

我们坐上马车,向别院行去。一路上紫霞埋怨着说不该带我出去,但见我靠在软垫上默不作声,以为我受到惊吓,这才住了口。

我心中不由得想起刚才见到的女子,之前在八爷府中并没有见过这个女人,她究竟是谁?还有,她眼中的恨是为了什么?那男子说了“又”,说明她经常去王府门前,这又是为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还有八爷,既然知道了今日的事,相信近几日他就会来别院,我该怎么开口,让他送自己回园子呢?

我坐在院中,望着桌上晃动的烛光,心中有些恍惚。直接和八爷说,他会同意吗?

想了一会儿,我最后还是决定直接开口。但他现在不能自由出入,不知何时才能来这里。我无奈地叹口气,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放下茶碗,靠在椅背上,夜空没有月亮和星星,就如我此时的心情,一片灰暗。

这么呆坐半晌,我再次重重叹口气,起身收拾茶具,准备歇息。细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我忙回身一看,呆愣一瞬。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

八爷和十四站了一会儿,八爷瞅了眼桌上的茶具,嘴角噙着丝笑,道:“就为这个?”我点点头,道:“是,我很喜欢这套茶具,不留神才会和紫霞走散的,这事全怪我,和她没关系。”

闻言,八爷淡淡一笑,一直沉默着的十四忽道:“晓文,想不想回园子?”说完他静静地盯着我,我心中一喜,忙道:“谢王爷成全。”

八爷和十四对望一眼,八爷脸上有一丝笃定,但仍淡淡笑着,十四的眉头微蹙,别过脸,不再看我。

听到能回园子,我已没了往日的冷静,脑中被这件事占满,已无法顾虑眼前两人的心思。

八爷慢慢收敛了笑容,道:“以后的日子,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不要顾忌无谓的人和事。”说完,他转身径自向外行去。走到院门口,他停下步子,没有回身,道:“晚上好好歇息,明天一大早十四弟送你。”

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这句话是之前他曾对若曦说过的。他什么意思?他相信我说的“我们熟识得就如一人”吗?他相信了吗?

八爷的身影早已消失,我仍默默想着他说的话。

耳旁传来一声轻哼,我蓦然回神,抬头瞅了眼十四,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我,四目相对,我没有闪避。到了最后,十四收回目光,浅笑着道:“果然是像,除了她,哪还有别的女子敢这样看着一个男子。”

我立在那里,没办法接话。

他坐下来,道:“不请我喝杯茶吗?”我从房中又搬出一把椅子,两人默默地喝着茶,没有出声。

马车有节奏地颠簸着前行,身旁的十四歪靠在软垫上,闭着眼睛,不知是醒着还是睡了。我掀开帘子,天色微明,路上不时响起驾车人扬鞭的声音,应是官员们前来早朝了。几日来心中郁积之气渐散。

我心中舒畅,面上自然露出了微笑。

“真的如此高兴吗?”乍闻十四的声音,我一愣,放下帘子,原来不知何时他已睁开了眼睛,正盯着我看。我面上一热,有些不好意思,兴奋过了头,居然没有发觉十四一直注意着自己。

见我没有接话,十四接着道:“不管你是谁,以后若有困难,都可以捎信给我,若在园子里待不下去,也可以来找我。我虽然比不上以前,但护一个女子周全的能力还是有的。”

我心中一暖,脱口问道:“也是为了若曦吗?”十四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欠她太多,是我让她的最后一个愿望都落空了。”

他仍为我没能见到胤禛最后一面而耿耿于怀,一时之间我心中酸涩难耐。是他陪伴我挨过了那最难熬的伤心日子,到头来,还要他为自己伤心。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更不知如何开解,才能让他打开心结,令他不再为此事烦恼,内心自责不已。思量一阵,我对他道:“如果若曦姑娘没有死,那她会明白你的。如果她已死去,临去前如果真的想见心爱的人,那只是说明她没有死心,也没有放下。即使让她见了,她只会去得更加不舍,更加伤心。”

十四听着我的话,一脸的不敢置信,轻声道:“她真的不怪我吗?”我坚定地道:“不会怪你的。”

我不知自己的劝慰能否让十四释怀,但也只能做到这儿了。驾车的奴仆在帘外轻声道:“爷,怡亲王的车子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