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从沉思中回过神,道:“伺候小姐过去,请怡亲王过来。”

我静静地看着十四,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或许以后,我和他永远无法再次相见。

也许是见我神情悲切,他微微一笑,道:“以后别这样看一个男人,下车吧。”我道声“保重”,掀开帘子,由奴仆搀扶着下了马车。

路边停着十三的马车,随着我过来的奴仆轻声道:“王爷,我们爷请你过去。”十三掀帘跃下车,站在我面前,我忙对他施了一礼,他默默盯了我一会儿,颔首示意我尽快上车。这里是进

圆明园的必经之路,现在又是上早朝的时候,往来官员众多,而十四又不能现身人前,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我在奴仆的搀扶下,坐在马车中等十三。

过了会儿,十三挑帘上车,上车之后他并不询问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扯出一丝笑容,道:“王爷,如果想问就问吧。”

十三道:“我还能相信你吗?”他仍是这么坦率,我笑了下,道:“王爷心中不是有答案吗?”十三摇摇头,道:“别让我失望。”见他眼角透着疲惫憔悴,我暗叹口气,十三呀十三,你若知道你心爱的女子就在宫中,并且这一切都是你最敬重的四哥安排的,你会怎么样…

微风拂面,带来丝丝凉意。

我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院子的一切。一棵棵葱郁的玉兰树傲然挺立,路两侧池塘的水面在初升的阳光中染上一层玫瑰色的曙光,风拂过,水面上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身子僵直,脑中空空。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也惊醒了我。

我踌躇一阵,疾步跨入院中。到了门前,我脚步一顿,盯着房门——推,还是不推?一时之间我脑中纷乱如麻,我是不是太急了些?如果推开,就意味着自己没了退路,结果如何,自己也无法预料。

不推,就此调头回去,至少还能待在他身边。

我闭上眼,脑中闪过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一咬牙,推门而入。我走到柜子前,拉开柜子,取出了那熟悉的红布包,慢慢地打开,拿出那支自己曾经摩挲了无数遍的白羽箭。

我用手抚着,满腔心酸。

把它贴在胸口,决定以后再也不掩饰自己的情感,再也不对我们之间的爱有任何的怀疑。生死离别的遗憾,一生中有一次就足够了。

我瞅了眼窗外的日光,这会儿他应该下朝了吧。

内心在忐忑的同时,还夹杂着隐隐的欣喜。此时,我脑中除了那张冷气逼人的脸,再无其他。

日渐西斜,灼人的日光也开始收敛,似乎经历了半天,也有了几分温柔和疲惫。

随着太阳慢慢升高又慢慢落下,我的希望被一点一点无情打碎,心中的那团火也渐渐熄灭。失望、伤心自心头涌出,慢慢渗进全身。

我惨然笑笑,原来确实是我太把自己当回事,我的存在或是消失,根本和他无关。

双腿再也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我重重地摔坐在椅子上。到了此时,我才清楚地明白,自己眼前是条死胡同。

我趴在桌子上,紧握着白羽箭,欲哭无泪。

我觉得此时的自己似是站在悬崖边上,心已经坠到了崖底,只余躯壳,整个人空荡荡的。

脑子渐渐迷糊,身子也好似是飘在了半空,任自己如何努力,也回不到地面上。我眼前渐渐暗了下去,宛如陷身漆黑的夜里,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

黑暗中,一个模糊的人影走近,我忙上前,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面容。我心中一凉,他仍是不愿见我吗?

我站在他面前,木然道:“是你吗,胤禛…”手被他轻柔地握住,我心中一喜,反握着他的手:“胤禛,我是若曦,我只是换了样子,你不认得了吗…”

他的手突然抽出,我一惊而醒。

原来是梦,自己仍趴在桌上。黑暗中,我正欲起身,身子却被人拉了起来。我忙闭上眼,身子被轻柔地抱起,慢慢向内室走去。

我心狂跳。他认出自己了吗?胤禛把我放在床里侧,他躺在了外侧。我抑着呼吸,唯恐他发现自己并未睡着。

听到外面的打更的声音似是响了两次,我眼皮渐沉,脑中开始混沌。迷迷糊糊中,我似是回到了以前,侧身枕着他的胳膊,手自然搭在他的胸前。

也许是梦境太过美好,我潜意识里不愿醒来,待第二日睁眼一看,已是日挂半空。我躺在床上,内心思忖着,昨日发生的一切,如梦幻一般不真实。

我起身,看着房中的物件,心中感觉到了幸福。这十余日里所有的担心、猜测、焦急,全部放了下来,只觉得整个人轻松无比。心中暗暗失笑,原来我是这么一个容易满足的女人。

我用手细细地抚过房中的每一样东西,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有他留下的痕迹。

天空蓝得明净,朵朵白云悠悠地飘着。

我走在路上,觉得连平日里不喜的大太阳也不那么刺眼了。我抿嘴轻笑,原来人的感受真是可以随着情绪改变的。我步履轻盈地走着,一路上和迎面而来的或熟识或面生的宫女太监们打着招呼。

我远远地看见小顺子跑过来,忙上前几步问道:“可是有事?”小顺子草草打了个千,急道:“高公公一大早就找你,找了许久也不见你的影子。”我面上一热,早上我尚在内院房中,他又如何能找得到。

小顺子转身疾步前行,边走边道:“这些日子没见你,你回王府了?”我一愣,原来十三他们说我回王府了。我轻声“嗯”了声,跟在他身后。

我见一路经过的俱是偏僻之处,知道高无庸定有重要之事问我。我心中暗自揣测,应是为这次我意外失踪之事。

来到高无庸面前,小顺子向他行了一礼,转身一溜烟跑了。

高无庸沉声问道:“晓文,你可知是谁掳你?”他直接进入主题,我沉吟一会儿,轻声道:“谙达恕罪,晓文不知。”

高无庸静静看了我一会儿,又道:“以后不管有什么事,也不管什么人召见,出园子之前,先来打声招呼。”我咬唇无语,默默点点头。

他转身往回走去,边走边轻声道:“以后注意,不要再让别人担心。你先歇息几日,不用忙着应值。”

我跟在他身后,慢慢地走在回去的路上,心中仍想着刚才他说的话。别人是谁?胤禛他担心过吗?

想到这里,我心中欣喜的同时又夹杂着些许不安。真如自己所猜测的,一开始掳我的人是弘时吗?如果是,查出来怎么办,弘时毕竟是他的孩儿,我该怎么办?

我感到有些茫然无助,但心中又十分清楚,不管弘时怎么对待自己,自己决不能让他出事。

忽听见前方有说话的声音,我抬头一望,高无庸早已远去,十三和李卫正边走边商量着什么。我扫了眼周围,原来自己无意中已踱到去勤政殿的路上,忙躬身退到路边。十三瞅了我一眼,转脸对李卫轻语几句,李卫抱拳而去。

十三走过来,睨我一眼,道:“那天没来得及问你,是怎么一回事?”我心中暗自琢磨,这件事我对谁都不能说,可对十三却是不能有任何隐瞒,毕竟自己所担心的事,要落在他身上。

我看看四周,十三瞅我一眼,道:“去林子里。”我跟着他过去,离大路已有一些距离时他停下步子,两人站定后,他默默看着我。

我轻轻叹口气,粗略地说了遇袭的经过。他注视着我,不做声,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他忽地开口道:“皇后召见你,说了什么?”他没问我为什么会被袭击,却问起这事,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一时之间有些呆愣。

他仍盯着我看,我轻咬下唇,沉吟了会儿,道:“也没什么事。”十三眉梢一扬,轻声道:“前几日,皇兄斥责了皇后,希望这件事和你没有什么关系。”

我心中微惊,是因为自己吗?如果是,说明他很在意我。我心中一阵暗喜,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十三瞅了我一眼,眉头微微蹙起,道:“以后说话处事要拿捏好分寸,不要让人抓住了把柄。”

我忙收敛了笑容,点了点头,心中暖暖的,而后心念一转,脑中浮现出绿芜那纤瘦的身影,心中踌躇一阵,嗫嚅着道:“格格的额——”话未说完,我便顿住,心中犹豫起来。我虽然不赞成胤禛这么做,可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万一说出来,造成无法收场的局面,怎么办?

我瞟了他一眼,他面带疑惑,眉头已皱了起来。我朝他讪讪一笑,掩饰地道:“格格这些日子没什么事吧?”他凝神看着我,疑道:“你不知承欢没在阁里住?”

我面上一热,自昨日早上回来到今日,我一直在内院,根本没回我和承欢的院子,又怎会知道承欢不在。

我脸上滚烫,双手绞在一起,后悔得直想咬掉自己的舌头。我头低垂着,他轻轻笑起来,道:“回去吧,再过几日,承欢就会回来。”

我转过身子往回急赶,走了一会儿,心中突地想起一件事,便停下步子。待十三走过来,我道:“这件事能不能到这儿结束,不要再查下去?”

十三斜睨我一眼,道:“你知道是谁?”我嘴角噙着丝苦笑,无奈地道:“我能猜得出来。”

他眯了眯眼睛,道:“皇兄把这件事交给了高无庸,估计是想暗中调查,如无特别的原因,我不好插手。”他说的是实情,毕竟我是自他的府中出来的,堂堂一个王爷介入,不合常理,也不合规矩。

我无言苦笑,怎会没有特别的原因?我不想让胤禛再次陷入父子相欺的困境中。

虽然我知道这是皇家永远都避免不了的悲剧,也知道这一天早晚都会来到,可是能推迟一点也是好的。

作为儿子,他违背了父亲的意愿,作为父亲,面对儿子的欺骗,他又将何去何从呢?难道真如史书上写的那样,他会将自己的儿子监禁至死?如果真是这样,也不能是因为我。

我脑中瞬间已转了几圈,心中有些气闷,盯着十三,道:“即使查出来,也没什么用,最后只会落得一个无法处理。”

十三一愣,紧盯住我的眼睛,过了会儿,他收回目光,道:“这件事你不必多虑,我会处理。”

我点点头,眼中有些泛酸。十三呀十三,假若有一天,你知道我隐瞒了绿芜的事,会恨我吗,会怪我这个朋友吗?

自那日后,我就一直窝在房中歇息。其间小顺子来了一趟,说是高公公吩咐了,让我不用忙着应值,好好把身子调养好了再说。菊香也被拨了过来,说是照顾我。

看他们二人一反常态,言语之中甚是谨慎,我无奈地叹了口气,高无庸定是明白了什么。

菊香点亮宫灯,收拾完碗碟出了门,我漱过口,起身走到桌前,铺上纸张,提笔蘸墨,不假思索地挥笔写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我觉得自己的努力已到了尽头,做了这么多有悖自己性格的事,而我们之间却仍是无任何进展。

我握着笔站在桌前,脑中有些混沌,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胤禛既是如此关注我,那又为何两天不见踪影?我现在的这张脸…是这张脸令他裹足不前吗?心中有丝绝望,自己会守得云开见月明吗?再多些耐性,会不会还有别的路可以走?我觉得我已经把自己逼上了绝境,想逃出去,却怎么也抬不起脚。

我心中烦闷,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写着,写一张丢一张,直到脚下都堆满了,写得双目迷蒙,手臂无力,方才罢手。

放下笔,我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但脑中昏沉,睡得极不安稳。

蒙眬中,觉得有人轻柔地抚摸我的脸,我心下一惊,还未睁开眼睛,就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若曦,是你吗?”他不断地重复着,声音如同重锤,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我的心。

心隐隐地钝痛,我强忍着压下满腹酸涩,抑住呼吸,他的手自我的脸移向眉毛,又到耳垂,轻柔至极。

待脚步声响起,我睁开双眼,无声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他站在桌前,身着中衣,看着桌上的字,半天不动。

过了许久,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俯身提笔挥毫,写完后,又静静看了半晌。他转过身子,我忙闭上眼,他又走过来,轻轻抚摸了下我的脸,才转身掩门而去。

我不愿起身去看他写了什么,也不愿去想他会如何对待自己,只是两眼盯住帐顶,一夜未眠。

待窗外天色微明,我才翻身起来,看着他和我一模一样的字迹,我心中一阵苦笑,小心地将它折起,放入柜中的锦盒。

梳洗过后,我拉开房门,走到后湖边,摇橹小太监正打着哈欠站在船头,见我过去,忙扶我上去,快速地向对岸划去。

我站在台阶上,僵着脸,远远地看着勤政殿。殿中灯火通明,前来早朝的文武大臣们陆续进入大殿,宫女太监们一脸肃穆地忙碌着。

我心里不停地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高无庸专门拨了菊香照顾自己,近几日连阁内的宫女太监们言语之间也是分外小心,这么做,无非向大家昭示,我的身份已不是先前那个普通的宫女了。

想到这,我心中蓦然明白,难怪那晚他把自己留在了内院。我再次苦笑,自己现在是已被皇上“宠幸”过的宫女,当然已经与“普通”挂不上边。

可是,目前的处境,并不是我所期望的。与其这样这么担着虚名,不如回到以前,在御前奉茶,也可时时相见,聊慰无尽的相思。

这么一想,连日来我胸中的郁闷居然也淡了许多。

忽闻前面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我忙抬起头,走到我跟前的是高无庸,他也是满脸讶异。

他微躬下身子,道:“晓文姑娘,你怎么来了?”听他刻意改了称呼,我无奈苦笑,对他郑重地福了一福,道:“谙达,奴婢受不起‘姑娘’二字,奴婢只想来应值。”

他错身避开,面带惶色,道:“姑娘以后无需对老奴多礼。”我心中微微有些恼怒,不理他,径直往偏殿茶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