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两人离去,我的心情也渐渐平复,抬头轻轻地呼出口气,心中最后的一丝尴尬和不安也随之而去,突然发现沉默也是一种幸福。

就如现在,我在他身边,虽然他并未开口说话,但我仍觉得温暖心安。我的嘴角不禁扯出了一丝笑,待发觉时,我看到胤禛正盯着我,眸中盛满温柔。

见我回神,胤禛收敛了笑容,淡淡地问道:“不痛了?”

经他一提,我的脚又钻心地痛了起来。我脸一苦,道:“还很痛。”他盯了我一会儿,过来坐在我身侧,弯腰把我的脚放在膝盖上,掀开裤角,细细看过后,在红肿处轻柔地揉着。

我轻咬下唇,这算什么?我想缩脚,他却紧拉着。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不知他心中究竟是怎么想。而且,他今日的所作所为也太异于平常。

他有意无意地向外透露着一个信息,就是我已经是他的女人,可是我心里却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

他这么做,是说明他心中已做了决定了吗?换言之,就是对我,他已有了定论。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个结果并不是我想要的。

想到此处,我心中一凉,神情木木地盯着他,他脸上依旧是云淡风轻,嘴角挂着丝笑。

我心中酸涩,远远看见高无庸带着两个太监走来,忙把脚移下来,浅浅笑着要求:“皇上,奴婢想去应值。”胤禛沉默了一会儿,道:“脚好之后,找高无庸。”

高无庸欲上前扶我,我甩开他的手,忍着痛赌气自己朝前走。高无庸紧跟在我身侧,唯恐我再次摔到。

背后的他轻叹一声,高无庸忙轻声道:“姑娘…”

我仍坚持自己走,高无庸也许是心中惶恐,只好紧紧跟着我的脚步向前移,两个太监面面相觑,似是不明白一个小小的宫女为何会在皇上面前如此嚣张,连高公公也噤若寒蝉,不敢开口训斥。

我移到软凳前坐下,潸然泪下。

我们既没有天各一方,现在也未曾生死相隔,但是,两人之间却如隔了永远无法逾越的障碍一般,我到不了他那边,他也来不了我这里,只能隔岸远远地互相观望。

从他落在我身上的每个眼神里,我都能觉察到温暖,从他无意提起的每句话中我也能觉察到他的怜爱。

可是,除此之外,我们仍如从前。

我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究竟是何原因,也想不出如今还有什么能阻挡他。

脚好后,我找到了高无庸,也许是胤禛有交代,他没有再阻挡我去御前奉茶。但是,自此之后,勤政殿的宫女太监们再也没有主动和我搭讪,事事对我赔着小心。我除了奉茶之外,已无其他杂活。

我心中有事,无法释怀,人也越发的沉静,有时一天几乎不说一句话,不当值的时间几乎全部用来练字。

承欢见我如此,也再不敢任性胡闹,每次看我的眼神都怯怯的。

弘历无意中看到我的字,大吃一惊,愣得半晌没说一句话,只是紧盯着我,但最终却什么也没问。只是每次来的时候他都打趣我一番,说和尚念经也会分分时辰,晓文姑娘练字却是不眠不休。我回应他的都是惨淡笑容,巧慧看我的眼神也越发的担心,还会不时地轻叹一声。

我没有精力,也不想去理会。仿佛除了应值和练字,这里再无其他可恋。

过了大暑,盛夏已悄然过了一半,令人难以忍受的酷热天气也凉爽了起来。

我依然一个人待在房中,站在桌前继续练字,沉浸在迷茫的思绪里,浑然忘我。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了过来,紧接着桌上多了碗莲子粥。我抬起头,向身侧的巧慧道了声谢,拿起碗喝了一小口。

往常,她总是轻叹一声,转身就走。可今日,她却站着,没有走的意思,我心中微怔,缓步走到桌边坐下来,微笑着道:“巧慧,出了什么事?”

她在我对面坐了下来,看了我几眼,欲言又止。看她为难的样子,我轻轻一笑,道:“巧慧,有话不妨直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道:“晓文,你是我领进府的,我不想你出什么事情。这些日子,你太消沉,静得让人从心底里害怕。”

我苦苦一笑,仍是静静坐着。她叹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也不该糟蹋。”

我听得一怔,反问道:“我糟蹋身体?”她道:“这段日子,你瘦了许多。”

我嘴角噙着丝笑,道:“我不会有事,你放心。”

她隔桌伸过手来,紧握着我的手,声音有些发颤,道:“我有些怕,你这个样子,像极了我家二小姐去世前的样子。不吃不喝,不分昼夜地写字。我看着都觉得心疼,有时真的怕你也像她一样,那么年轻就去了。我懂得不多,可总比你大上几岁,人活一世,有许多人和事是值得珍惜的。”

我眼中有些酸,有点想哭出来的冲动,但又不想再落泪,这些日子,我已经哭得太多。

强自压下眼底的泪,我抽出手,反过来紧握住她的,道:“我不会有事。”

我的泪没落下,可她却眼睛微红,含着泪道:“在我的心里面,总不由自主把你当成我家小姐。巧慧求求你,振作起来。”

看着这张真诚的脸,我点了点头。巧慧又看了我一阵,觉得我没骗她,才放心地起身向外行去,边走边擦着脸上的泪。

我走到镜前,抚摸自己的脸,不自觉地苦笑起来,镜子里的人下巴尖尖、双眸无神,这是自己吗?

坐下来,对镜描眉、画唇、涂腮,遮住满脸的苍白憔悴,起身出去。

午后的阳光还是很烈,且没有一丝风,有些闷热。

我漫无目的地在林中的小路上走着,脑中有无数桩事搅在一起,拧成无数个疙瘩,怎么也理不顺,可甩甩头再仔细想想,却又似一桩事也没有。

我整个人虚若空壳,像喝过酒的人一般,有几分醉意,却又带着几分清醒。用力地摇摇头,想甩开这一切,令自己清醒过来,在心中对自己说,不管怎么说,目前这种状况,总比胤禛什么都没觉察好。

我抬起头,看看空中的浮云,心中暗暗苦笑,真的好吗,这样真的好吗?他没察觉到的时候,自己满怀希望,想方设法想让他早日发现自己,可现在,突然发现,他虽发现了自己,情形却不是自己希望的那样。

我呆站在原地,忽地,一阵说笑声传入耳中。我收回目光,朝前面看过去,胤禛、十三、弘时、弘历、张廷玉等坐在前面的凉亭里,谈笑风生。

我默默看着中间端坐的那个人,他眸中含笑,与儿子大臣在园中畅谈。我心中一酸,自己窝在房中自虐,可他呢?

我直盯着胤禛,心中渐涌出丝丝怒意,像是感应到了一般,他扭过头,朝我这边看过来,正对上我咬牙瞪着他。他眉头微蹙,十三和张廷玉已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我的表情一下僵在脸上,我愣了片刻,忙转身往回急赶。

未行几步,就听见了后面传来高无庸的叫声:“晓文姑娘。”

我步子一滞,有心赌气不停下,但转念一想,今天这日子,这么多人,我不能太过随性。遂转身回头,长长吁出口气,待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方上前几步,道:“皇上有何吩咐?”

我心中有丝无奈,自己怎么无意中来到这里。

这个农园是十三被圈禁后,胤禛为了避嫌,也为了改善与康熙的关系,便投其所好开辟的园子。他自称“破尘居士”,最终令康熙放下了对他的戒心,称赞他“能体朕意,爱朕之心,殷情恳切,可谓诚孝”。也许是因为这些,这个农园才得以保持了它的原貌。

高无庸微躬着身子,轻声道:“张大人是品茶的行家,他早已听说你是园子里的泡茶高手,刚才还可惜不是你当值呢。正巧姑娘来了,皇上就吩咐奴才叫你过去。”

我随口应了声,便向前行去。见高无庸有意地落后一点,我心中对自己嘲弄不已,自己到底算什么,主子,还是奴才?

我无言苦笑,恐怕现在的自己在主子眼里,是奴才,在奴才们心里,又称不上主子,充其量也只是皇上随兴“宠幸”过的小宫女而已。

我们渐渐走近,他们的谈论声也越来越近,张廷玉道:“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皇上高瞻远瞩,比我等看得透彻。”

弘历眸中蕴着笑意,瞅了我一眼,扭过头接口道:“现在人多而良田有限,粮食就显得不足,民食不饱,必定生乱,朝廷是要重抓。”

胤禛微笑着点点头,坐在弘历上首的弘时脸上一黯,冷冷扫了眼弘历,弘历却浑然不觉,目光又投到我身上。

我皱眉微微摇头,他眉毛轻挑一下,收回目光。

我走过去,对着胤禛矮身一福,站定。

胤禛暖暖看了我一眼,轻笑道:“廷玉,终是你有口福。”

眼前的张廷玉须发已有些灰白,但却不显老,在我看来,他人是儒雅的,眼神却是犀利的,通常说来,儒雅和犀利是不可能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但出现在他身上,我却没有觉得任何的不妥。

张廷玉快速地打量了我几眼,微笑道:“臣也托皇上的福,如果不是皇上身边有一个心灵手巧的丫头,臣哪有这种福气。”我心中暗笑一下,他拍马屁的功夫真是一流。

果不其然,胤禛已大笑道:“晓文,还不快动手,可不能让朕失了脸面啊。”

我轻轻应了声,向他面前行去。石桌上已放了一个朱砂三人罐,原来是要喝功夫茶,但这里有五个人,我悄悄瞅了他一眼。

他已收敛了笑容,正瞧着我手中的动作。我一停下来,他似是已知道了我心中所想,嘴角逸出一丝淡淡的笑,轻声道:“开始吧,不用管两个孩子。”

我一怔——两个孩子,他对我说,那是两个孩子。

正出着神,旁边端水等我净手的高无庸极轻地咳了一声。我面上一热,回过了神,亭子一角的水已烧得差不多了,我忙净手,蹲下身子,仔细地望着水。

脑中还是不由自主地想着他说的话,忽听身后的张廷玉道:“蟹眼已过鱼眼生。”知他暗中提醒自己,我一愣,怎会又走了神?

我抬头,轻声接了一句:“嗖嗖欲作松风鸣。”

张廷玉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神情,我低头一望,知道火候已到,于是,“白鹤淋浴”、“乌龙入宫”、“悬壶高冲”…一直到“韩信点兵”,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看到我的手法,胤禛虽表情自若,但眸中却隐藏着说不清的东西。十三眉头轻蹙,瞅了胤禛一眼,视线又状似无意地掠过我。弘历倒是满面赞赏,弘时瞟了眼弘历,对我冷冷一笑。

张廷玉拿着杯子,放在鼻端轻闻了下,笑着问道:“姑娘是南方人?”

我暗自思量片刻。听张廷玉对我说话的语气,他大概是听说了什么,或者觉察出了什么。这种场合,我岂能成为众人谈论的主角,遂谦恭地回道:“奴婢是西北人。”

闻言,他笑对胤禛道:“臣竟看走眼了。”

胤禛脸上露出浅笑,暖暖掠我一眼。

下首的弘历笑着道:“张大人,晓文泡茶的花样可多着呢。”我心中微惊,弘历心里应该清楚弘时的心思,也应明白自己在阁中的特殊身份,但却在众人面前如此夸赞我,他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我惴惴不安,心中暗暗祈祷,弘时千万不要接口才好。

抬头飞快扫了眼弘时,他幸灾乐祸地瞟了我一眼,我心中暗叫不妙,还未来得及请退,他已笑着开口道:“四弟自然是知道的,四弟平日里和晓文的关系最亲近。”

我心中一紧,赶紧向胤禛望去,只见他眸中一冷,目光扫向弘时,弘时见状,急忙低头,小声嘟囔道:“这可是事实,前些日子我还亲眼见他们又抓又闹。”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让所有的人听见。

张廷玉默默啜着茶,十三面无表情瞥我一眼。

片刻后,张廷玉放下茶碗,试图转移话题,可众人心中已是各有思虑,场面再也热烈不起来。一时之间,亭子里陷入寂静,我木然站着盯着自己的脚尖,弘历这小子,究竟想干什么?

这时,一直默不出声的十三淡淡地道:“皇兄,中秋佳节已近,且皇阿玛的丧期已过,今年是不是要和臣工们一起热闹热闹?”

胤禛收起一脸的冷峻,轻轻颔首,淡淡道:“已过了三年之期,确实该和群臣同乐一番,老四也不小了,这次的宫宴就让他历练历练。”

弘历忙起身应下,弘时则满面通红,狼狈万分。

十三又沉默了一会儿,道:“皇兄出来一阵子了,想必也累了,我们先行告退。”

一行人鱼贯而出,亭子里只余胤禛、高无庸和我三人,他仍坐在那儿,没有起身的意思。

又是一阵静默。虽说我早已习惯,可今天却总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在胸中膨胀,很想马上逃离这里。

心乱时总是会出错,正当我感到不知所措时,手中的茶碗“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看了眼地上的杯子,淡淡地道:“想做老四的福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