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下呆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走到他跟前,怒瞪着他,大声道:“我想与不想,你关心、在意吗?”

我掩口轻笑起来,直笑到泪流满面,身子轻颤。从没想到有一天,他口中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吗?

我心中有丝绝望,面带惨笑,再也不看他一眼,快步跑出去。

跑跑停停,半晌后,我停下来,见路旁有一片茂密的林子,不假思索一头扎了进去。林中的光线有些暗,我借着树叶间隙洒下来的阳光,寻了个干净的地方,摔坐在地,忍了许久的眼泪倾泻而出。

他居然问我,想不想做弘历的福晋。

倚在树上,抬起头,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往下流。

夕阳的红晕被天边的暮色一点一点地蚕食,林子里已是漆黑一团,我仍旧静静地靠在树上,心中已是无比平静,突地觉得有些可笑,我义无反顾一头扎进来,等到的就是今天吗?我在心中一遍遍地问自己,还有留下的价值吗?心底一个声音回应着:“没有了,没有了…”

林子边缘最后那抹光线也隐去,我起身,慢慢向外走去,脑海中思量如何才能出去。现在我只想远离这一切,躲开他。

路边一个模糊的黑影,听到我这边的声音,他转过身。

原来是弘历。我上前庄重地对他福了一福,然后向住处走去,他忙赶上,截在我前面,道:“晓文,你生气了。”我抿嘴轻笑,摇摇头道:“四阿哥,对不住,奴婢令你难堪了。”

听到我谦恭的回话,他有些慌,结巴道:“我根本不在意这些,你也无需自责,其实我今日是想…”

我在心中暗叹口气,不管他心里是如何想的,但我这些日子和他走得近是事实,不能怪他什么。

我心中烦闷,也不想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遂截住他的话头,浅笑着道:“真的不在意?”他一愣,许是不理解这一会儿的工夫,我的态度为何会大变。他瞅了我半晌,才道:“不在意。”

我抿嘴轻笑,心里却想着,你现在不在意,那是因为你还小,再等几年,就不是这样了。

两人默默前行,我心中虽还有丝不确定,但仍忍不住道:“四阿哥,可否帮奴婢一个忙?”弘历收敛了笑容,斜瞅我一眼,道:“如果是要我帮你出宫,就不要开口了。”

我心下一惊,这孩子今日的所作所为,太不同于往日,似是一天之中长大许多,这种变化让我诧异,也让我来不及接受。

看到我满脸讶异,他笑笑,双手背在身后,挺胸迈着方步走了几步,道:“你别这么看着我,是你一厢情愿地把我和承欢放在一个队伍里的,我可已经是一个成年的男子了,或许很快,皇阿玛就会给我指婚了。”

我心中暗惊,今日的事…我不敢往下想。

想到这里,我心里竟有一丝惧怕,向路边靠了靠,离他远了些。他见我如此,面上笑容一僵。低头沉默一会儿,他抬头,脸上挂着一丝笑,道:“如果以后,你若真找不到自己的归宿,本阿哥可以为你提供一个名分。”

他想是已经明白我心中惧怕的东西,既然他这么说,相信以后不会再出现类似今日的事。

见他有些故作轻松,我也忙掩饰地笑道:“四阿哥,你又不嫌奴婢老了?”弘历眸中一黯,但随即大笑道:“你本来就老了,本阿哥对年长的女子可没兴趣,我只是给你名分,怕以后没人要你,别想歪了。”

说完,他快步向前跑去,明知他这么说的意图,但我脸上依然有些挂不住,抡着拳头跑着追他。

我现在的心境无所谓忧,也无所谓愁,只因少了份牵挂,人变得轻松闲散。觉得自己就如水中那无本无根、无牵无挂的浮萍一般,随波逐流,飘到哪儿算哪儿,不做努力,也不想改变什么,只是做什么事情都有些心不在焉。

我在勤政殿偏殿茶房中准备着茶水,有些不上心。

身边的其他宫女悄悄打量着我,我依然自顾自慢腾腾地泡着水,忽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我心中轻笑一声,又来催了。

刚转过身,小顺子急急地冲了进来,喘着粗气道:“晓文姑娘,快一些,怡亲王都坐了半晌了。”

说完,也许是觉得自己口气急了些,他忙朝我讪讪笑笑,我抿嘴轻笑,端着茶盘向大殿走去。

我盯着地面,目不斜视,把茶水轻放在十三的旁边,然后退到一边,静静地立着。

十三喝了口水,道:“皇兄,浙江贩卖私盐日益成风,朝廷如不早管,只怕官府会把负担转移到百姓身上,这样一来,日后怕是官商勾结、民不聊生了。”胤禛面色凝重,微怒道:“这些个盐贩子,是该好好管管了。”

他静默一会儿,又道:“李卫做事果敢,可担任浙江巡抚,兼理两浙盐政。”

十三点点头,道:“臣弟也觉得只有此人可任此职。”两人又说了些朝事,十三忽道,“皇兄,明日臣弟想带承欢回府住几天。”

胤禛面色松了下来,笑着问:“府中有事?”十三笑了下,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后天是玉檠的寿辰。”

玉檠是十三的嫡福晋,自十三被禁于养蜂夹道,她一直支撑着管理府中的大小事务,虽然头几年不是很顺利,可近些年十三忙于朝事,几乎少有时间回府,她便成了王府中实实在在的顶梁柱。

胤禛笑着听完,道:“明天朕会吩咐高无庸派些人过去,这几年玉檠确实辛苦了。”

十三忙拒绝道:“皇兄不可。”胤禛起身,下了台阶,走到十三跟前,拍拍十三的肩,笑着道:“不要再推脱了,你也歇息两日。”

十三一笑,道:“臣弟遵旨。”两人笑着缓步向外走去,出了大殿,十三朝贤良门方向走去。

待十三走远,胤禛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我在心里也是一叹,脑中蓦地想起了绿芜。我心中还是不解,相信现在根本无人敢拿她的事来打击十三,这么做还有什么原因呢?

我默然半晌,除了心中徒增丝丝哀伤,什么也没想出来。

抬头看看,我忙提步向湖边跑过去。高无庸立在船头,见我过来,忙闪身让开,轻声道:“皇上已上来会儿了。”

我点点头,走过去掀开舱帘,发现胤禛正歪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我轻轻坐下,盯着被风吹得飘飘忽忽的舱帘。

承欢明日会出园子,我何不趁这机会出去?想到这里,我一愣,自己这么做,是真想走,还是…

心中居然有丝不确定,我轻咬下唇默看着他,盘算是走还是留。走,我心中不舍;留,我心有不甘。正在这时,他居然突然睁开了眼,目光一碰,我一时竟傻了,他嘴角隐着淡淡的笑意,那抹笑还未逸出,便已消失,他瞅我一眼,淡淡地道:“想说什么?”

听他用冷冷的口气问自己,我一怒,马上确定走还是留。天下之大,难不成没有我容身之所?

我强压下自心口蹿进脑中的怒气,定了定神,淡然道:“承欢格格回府这几日,奴婢想陪着。”他神色未变,淡淡地看着我道:“巧慧会随着她回去的。”

我唇边漾出一丝淡笑,挑衅地道:“勤政殿没有我这个人,也不会怎么样。”他直起身子,盯了我一会儿,忽地伸手拉我过去。我没提防,一慌,甩开他的手,被他拉得向前倾的身子摔倒他在跟前,我忙爬起来,向后移去。

他收回手,声音平平:“虽不会怎么样,但这里又岂是你想走就能走的地方。”

我心中难受,眼里泛酸,是呀,这里岂是我能决定去留的地方,自己早已被他一时暖一时冷的态度搅得乱了心神,忘了我如今的身份,也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我低头无言苦笑,直起身子端坐着,待心情稍微平复了些,脸上挤出丝笑,抬起头道:“奴婢只是不放心格格。”他瞥了我一眼,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你随着去吧。”

舱中一片寂静,我木然端坐着。

船身一震,我起身出舱,掀开帘子。待他出来,高无庸忙躬身侍候着他下船,我缓步跟在后面。

待三人走进阁内,绕过正厅,走进内院,我朝自己的院子走去。他走了两步,回身,道:“晓文。”我步子一顿,回身微垂首默立。他淡淡地道:“晚膳你做些小菜,许久没吃,还真有些想。”

高无庸飞快扫我一眼,又悄悄打量胤禛一下,静静向外退去。

胤禛目光落在我身上,却对高无庸淡淡道:“明日晓文也随着去怡亲王府。”高无庸一怔,忙瞅我一眼,轻声应下,匆促地踩着碎步退了出去。

鲜嫩而爽口、清淡而味长,我将完全现代做法的四凉四热轻摆上桌,向后退两步,心中有些堵。这是最后一次,从此之后,我们虽同呼吸一个世间的空气,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可再也不相见、不相识、不相守,从此天涯陌路,相见无期。

他坐在桌旁,好像听到了我心中的话,瞅了眼木然站立的我,道:“希望这不会是最后一次。”

我心中莫名一慌,掩饰地笑了一下,道:“皇上想吃,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吩咐奴婢一声就行了。”

他轻轻笑了下,收回目光,道:“坐下来一起吃。”我心中迷茫,我听错了吗?摸了下耳朵,蹙眉凝视着他。见我这样,他一笑,道:“我不想用膳时一直抬着头。”

他没有用“朕”,而用了“我”,我心中一怔,随即自嘲地笑笑,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是假象,不要多想。一切的一切都无法挽回,你只是晓文,一个普普通通的宫女,和若曦再也搭不上边,也就是说,和他再无关联。

我恭敬地矮身行了一礼,道声:“谢皇上。”然后坦然坐下,他眉头微蹙,夹了箸拌山药丝,放到自己面前的碟碗里,看着我道:“今天的菜很精致。”

我在心中暗暗失笑,当然精致,这是我精心料理的。我面上淡淡笑着,道:“奴婢对做菜一向很上心。”其实我心中想说的是:“只要是为你准备的,我都会很上心。”

他为我夹了箸菜,我忙起身谦恭地道:“谢皇上。”

他眸中掠过一丝像是沉痛的情绪,盯着我,重复道:“是非同寻常的精致。”说完,又是一声轻叹,很轻,很细微,似有似无,但传到我耳中,却如惊雷。我心中一颤,夹起他夹来的菜,放入口中,平日里喜欢的菜色,今日却味同嚼蜡。

走还是留,犹豫的情绪再一次徘徊在我心头。

我的身子渐渐有些僵,脑子有些许迟钝,手中的筷子“啪”地落在桌上。我一惊回神,慌忙瞅他一眼,他依然盯着我,我忙将筷子捡起来,埋首吃饭。

他感觉到了吗?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但是,既然我先前已有了决定,为何又露出了破绽?我本该把事情谋划得细致、稳妥一些的。

脑中念头一闪,难不成是自己潜意识里不愿离开?我脑袋轰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耳边又传来他的轻叹声,我忙拉回思绪,尽量保持镇静。

我知道他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于是匆忙吃完,垂首道:“奴婢用完了。”他沉默了会儿,柔声道:“去吧。”我起身,逃也似的离开。

第六章

我坐在马车里,斜靠在软垫上,默默出神。

承欢掀开侧面的小帘子,半跪着向外瞧,瞧一阵,又回身摇摇我,说外面有卖糖葫芦的、捏面人的…

承欢接过侍卫自帘子处递进来的面人,过来挤在我身边,笑道:“姑姑,你瞧,这面人捏得像真的一样。”

我笑着点了下头,握着她的小手道:“明晚你姨娘寿辰时,你记得说姑姑教给你的话。”

上车前我已苦口婆心交代了她无数遍,连巧慧都笑着说我:“年纪轻轻,这般啰唆。”

承欢皱起眉,苦着脸道:“姑姑,承欢记住了。再说了,就是我忘记了,还有你在身边,你可以提醒我的。”我抚了抚她的脸,笑了笑。

她朝我笑笑,低头玩起面人来。我沉默了一会儿,扭过头交代巧慧道:“该教格格规矩了。”

她愣了一下,不解地道:“晓文,你不是一直反对格格太早学规矩吗?”她摇摇头,又道,“这两日,你有些怪。”

我一时无语,自己这是怎么了?

半晌后,我隐藏了满腹的心事,淡淡笑着道:“也没什么,只是格格渐渐大了,该学些规矩,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现在是皇上和王爷宠着,万一哪天他们都不在了怎么办?”

巧慧慌忙起身,用手捂着我的嘴,并撩开帘角向外望了望。我拨开她的手,嫣然笑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人总是要去的嘛,能活千年,那不是人,那是妖精。”

她面色又是一变,轻斥道:“你还说!以后休要再说这些大不敬的话。”接着,她又轻声交代承欢,“格格,今日姑姑的话,你不要乱说,如若不然,你姑姑可是要挨板子的。”

承欢抬起头,笑着道:“我晓得。”说完,仍专注地玩手中的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