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一愣,疑惑地道:“你如何得知?”

我苦苦一笑,喃喃道:“他还是杀了他们。”

十三道:“皇兄并不想杀他们,你被刺,已查清确实是他们安插在宫中的太监动的手。”

见我面露怀疑神色,十三续道:“这次事件已经查清,确是九哥安插在宫中的太监。皇兄已许诺你,不伤他们性命,所以只是下令严加看管,至于余下的事,是我自己的主张,把当年你让巧慧交给我的药给了九哥。”

我苦笑道:“此事只是他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

十三随手拉过锦凳,蹙眉道:“你为何还是看不开?对于八哥来说,四哥一继位,他的生命也就毫无意义,他仍活在世间,只因弘旺还牵绊着他。”他顿了一顿,“其实我没有预料到八哥这次会入宫,以他的性子,他不会去。”

我面色微变,不言语。十三摇头道:“皇兄从不受他人左右,却心心念念惦记着曾答应过你的事,这本不是他的作风。若曦,你这么难为他,是在逼他,看着心爱的女人在自己眼前受伤,却无能为力,他内心的苦楚是我们无法体会到的。”

我心中一震,闭目静思,心中有些苦涩。

每次遇事我只是一味责怪他,却丝毫没考虑他的感受。或许他也极度矛盾,也需要可以发泄的地方,也想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我心中忽生自责,急切地盼望他能出现在自己眼前,可天不遂人愿,自那日后,他居然一次都没来。

天气渐凉,我慢慢向前移着步子,一阵风拂过,满地落叶如浪花般涌来,皱巴巴,枯黄黄,煞是难看。

我缓步前行,脚下的落叶发出“吱吱”的响声,侧耳聆听,似是生命逝去的声音。想到这儿,我的心莫名一颤,不知是伤口痛,还是心口痛,总之很痛,我遂停步捂住胸口。

忽听前方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我抬头一看,哑然失笑,真的如此挂念吗?只是随兴而行,也能下意识地来到通往勤政殿的必经之路上。

迎面而来的应该是散朝的大臣,都三五成群小声地谈论着,众口一词,句句都与“阿其那”、“塞思黑”的千般罪行有关。我心中难受,转身往回走。

“晓文。”忽听到十三的叫声,刚停步,十三已走过来,压着嗓子道,“你身子还没康复,如果找皇兄可以在住处等,这么走来走去,怕是对伤口不好。”

我苦笑道:“我哪里是找他。”

十三忍住笑,仍压低声音道:“难不成是来找我?”

我不理他的取笑,掐指算算日期,心中凄苦难忍,步子不由得一顿,十三掠我一眼,收敛了笑容。

我惨然一笑,道:“还真是来找你,你…你何时去八爷府中?”

十三许是觉察出我的情绪不对,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道:“你如果真想去,我倒是可以带你,但只是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为他们伤神。”我木然点点头。

自身侧经过的张廷玉笑容可掬地轻轻颔首,我浅浅一笑作为回应。

这两年,张廷玉与十三两人俨然已是胤禛的左膀右臂,十三自不必说,张廷玉能得如此盛宠,却与他“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有关,他为人处处谨小慎微,此时却特意过来,想是有重要之事找十三,我遂笑道:“奴婢告退。”

他笑着道:“姑娘慢走。”

十三嘴角含着浅笑,道:“先回吧,到时我来接你。”我点点头,缓步往回走去。

昔日八爷的书房前,本是花藤环绕,清香扑鼻,此时却新建一石屋,没有红砖绿瓦,也没有檐廊雕饰,甚至没有房门,只留一小窗。我心中霎时悲伤全无,只留震惊。

我站在窗前,默默看着他。他背对着我,负手而立。

十三轻拍了下我的胳膊,我回过神,木然瞅他一眼,他轻叹一声,道:“八哥。”

闻言,他转过身子,淡淡看着我们两个人,十三越过我,走至窗前,把手中的小瓷瓶递给他,道:“这是当年若曦留下的。”

他伸手接过,瞅了眼,笑问:“听闻九弟已去,你这样一再地帮我们,皇上不会责怪于你吗?”

十三看我一眼,嘴角逸出一丝浅笑,道:“如果是若曦的意思,皇兄即使生气,也不会说什么的。”

八爷静默了会儿道:“我去后,弘旺…”

我道:“皇上不会降罪于他。”

十三接口道:“八哥请放心,我在一日,必看顾他一日。”

他收起一脸淡然,对十三长揖道:“谢十三弟。”十三忙闪开身道:“八哥不可。”

行完礼后,他转身面朝墙壁,不再回头,从始至终,未跟我说过一句话,也未多看我一眼。十三凝视他半晌,对他躬身一礼,然后看着我道:“我在车上等你。”

我脑中空空,眼中只有这一屋一人,喃喃地道:“把它拆了。”十三一愣,注视着我,似是没听清我的话,我重复道:“让他出来。即使是死,也不能是在这里。”

石屋中的八爷背脊虽瘦却依旧直挺,他未回头,道:“不必如此麻烦,也不要为难十三弟。”十三无奈地摇头离去。

时间在静默中一点一滴地流逝,许久过后,他道:“为何还不走?”他声音淡漠,没有一丝异样,好像现在的他仍是当初意气风发时的他。

我道:“没有要交代的事吗?”

他低头沉默一会儿道:“我去后,如果可以保住全尸,麻烦你将我与明慧的骨灰合葬,如果是被挫骨扬灰,那也麻烦你把她的与我的撒在一起吧!生前我未能做到与她长相厮守,死后希望能遂了她的心愿。”

霎时,我脑中闪现出了那个爱憎分明的女人的样子,想着她决绝地自焚,浑身激灵灵地抖了一下。

我想抑制住声音的颤抖,但没能如愿,道:“生不同衾死同穴,我会让她如愿以偿的。”

他身形未动,声音却柔了下来,道:“去吧,记住我说的话。”

我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头一酸,道:“我会放开心胸,好好生活的。”他不再接话,我盯了他许久,叹口气转身向府外行去。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是来去之间是两种迥然不同的心境。

因为知道八爷的选择,来时莫名的悲伤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轻松愉悦的心情。我有些领悟,死亡或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而必须生。

我出了府门,转身再次凝视这座府邸,提醒自己,从此以后将永远和若曦这个名字告别。想到此处,我心中莫名一轻,转身向马车那边行去。

见我走来,奴仆忙伸手欲扶我上车,我脑中却忽地想起一人,停步向湖边望去。被张毓之称为师妹的那个女子又出现了,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服色,不同的是脸上已无恨意,只是面色极为凄苦。我心中不解她为何如此,抬脚欲向她行去。那姑娘再次见到我,也是一愣,但又似是知道了我的意图,先我一步快速离去。我心中虽有疑惑,但也许是因为站立太久,腹部隐隐地刺痛,不及追赶。暗叹口气,人已不在,恩怨情仇也只能云消雾散,一切归于尘土,于是我踏凳上了马车。

十三眉头微蹙,似是在凝神静想,待我坐下,才蓦然回神,道:“若曦…”我截住他的话,道:“以后在这世间再无若曦,我只是晓文。”十三面上一喜,揶揄道:“皇兄终是要幸福了。”

朝他淡淡笑笑,他却收敛了笑容,道:“若曦,你以前总是愿意记住美好的东西,总是愿意原谅,既已知道八哥的选择,以后就不要再为难皇兄,这些日子四哥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过。”

我咬唇未语,他一顿,又道:“其实,一个人的生死看似简单,但是我们的身份决定了,本来简单的事,也注定不会简单。”说完,他轻叹了口气。

见他神色有异,我侧头默默想了一会儿,问道:“那日张廷玉找你,也是为了八爷的事?”

他点点头,微微叹了口气,道:“我们只看到了皇兄对他们的强硬手段,可他们这些局外人,看的却是八哥他们心里的谋算。其实刺杀这件事,我也总觉得有些不对,这不是他们的作风。这么做,只有一个解释,他们在逼皇兄动手,是为了坐实皇兄弑父屠弟的罪名。”

我心中震惊,头“轰”的响了一下。如果真如十三所说,那自己的做法岂不是万分可笑?

呆呆坐着,久久不能回神,过了一阵子,我才苦笑道:“张廷玉说的也有理。”

他们作为皇子,乍从高高的顶端重重摔下,连小小的州府官员都能随时给他们脸色看,既然生不如死,还不如离开。可是怎么离开?自杀显然不可能,这是弱者所为,会令天下人不齿。逼胤禛动手,既如了自己的愿,又达到了诬蔑胤禛的目的。

我心中凄楚难耐,惨然一笑,看着十三道:“你已知道他们的想法,为何还要这么做?不怕皇上责怪吗?”

他道:“皇兄震怒的原因不外是你受了重伤,并不是真心为难他们。”

我已无力分析这些事,心里似有一团乱麻搅在一起,急于解开,却发觉越来越乱,无从下手。脑中只旋着一句话:“尘归尘,土归土,时光流逝,生命轮回,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何必如此,何必…”

第九章

漆黑的夜空似是也早已沉睡,只余几颗忽明忽暗的星星点缀着这黑暗。

我默默站在正厅廊下,眼睛紧盯着院门。回园子已有三日,但依然不见他的身影,我丢下矜持,特意等他。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我心中泛酸,眼前也有些雾气。

他似是觉察到了我的存在,脚步一缓,我正有些欣喜,他却未停脚步,径自向内院走去。

泪自眼角落下,我心中微怒,下了台阶,紧跟在他身后。

进屋后,我隔着屏风默默看着他,他却慢条斯理褪去外衣,躺在床上,把我当做隐形人。

心中的委屈愤怒一点一点地膨胀,最后直蹿入脑门,我愤然走到床边,怒瞪着他,他却目光淡淡回望着我。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倾泻而出,过了半晌,他轻叹口气,起身把我抱到床上。

我转过身,背对着他轻声呜咽,几日的委屈在这一刻全部释放。过了一会儿,他扳过我的身子,我挂着泪看着他,他眸中深蕴柔情,我心中一暖,绷紧的身子软了下来。

他轻柔地捧起我的脸,抿着薄唇看着我,我面色一红,主动靠近,轻轻地吻住他,他身子一僵,随即回应起来。

唇齿轻咬,他的舌尖深深探求着,我只觉得身子酥软,全身滚烫,他解开我的盘扣,翻身上来…

窗外灰蒙蒙的,我想着昨晚发生的一切,有些羞涩,居然是我自己跑来和他…

我双腮发烫,拉起被子盖着脸,耳边传来他的轻笑声,我面上更热,拉着被子的手更紧。他笑着拉起被子,我板着脸问:“昨晚你为何对我视而不见?”他绷脸想了一会,忽地大笑道:“我不如此,你会跟来吗?”

我心中大窘,用胳膊大力地搡他,他依旧是大笑。笑过后,他注视着我柔声道:“若曦,搬过来住吧,这里本就是为你准备的。”我笑容一僵,轻声道:“没有若曦,她已经去了,从此以后我只是晓文,若曦的一切再和我无关。”

顿了一会儿,他道:“叫什么都行,在这院子里,你永远都是我的若曦。”

我口中应了一声,双手无意识地在他的胸前慢慢抚着,过了会儿,忽然觉得他身子紧绷,我抬头一看,忙披衣起来,身后传来了他无奈的苦笑声:“还是这么会磨人。”

我坐在院子里细细地翻着手中的书,这是年初他令人整理的《悦心集》,里面都是些看透世事,任情放达的文章。虽知他极喜佛法,但总觉得那是当年他掩饰自己的手段,却不料他竟看得如此透彻。

正看得出神,书本上的阳光忽然被人遮住,我抬起头,是十三,他面色沉静,双眸却隐蕴愁苦,我合上书问:“发生了何事?”

他哑声道:“八哥的后事已安排妥当了。”我心中暗惊,疑道:“有麻烦?”

他面色一黯,落寞地道:“同穴而眠,也是种幸福。”

书本“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我声音有些颤,道:“一直以为你看开了。”

不等他开口,我摇头道:“这种事又有谁能看得开呢?”

他仍不言语,一股无以名状的悲哀涌上我心头,原来在感情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没有年龄、性别和坚强与否的分别。我理清思路,道:“如果现在绿芜回来了,你准备如何安置她?”

他猛地抬头,坚定地道:“即使浪迹江湖,也绝不再放手。”

看着他眸中那抹令人绝望的沉重,我心里不禁难受起来。他不知他深爱的人就在宫中,也不知他的挚友隐瞒了绿芜的下落,更不知这可能是他尊敬的四哥一手安排的。

但我转念一想,依绿芜的性子,默默居于冷宫之中,只会是她自己向胤禛要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