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了半晌,我心中突地有了主意,拍拍身边的椅子。十三这几日似是一下老了十岁,他愣了一下,无力地坐了下来。

他陷在悲痛的思绪中,默默坐着。我轻叹口气,道:“如果你陪着她浪迹江湖,她会答应吗?如果不是她明辨大是大非,她会忍痛出走吗?”

他身子轻颤了下。我的话说到了要害,这大概正是他所担心的,虽说他不能有把柄在别人手中,可这么多年以来,他如此沉静,没有大肆寻找,却也没有得到一丝绿芜的消息。他情绪更低沉,我心生不忍,开口道:“给一个女人一个新的身份,对你们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他面露迷茫,片刻之后,神情一喜,但瞬间又露出挫败之色。我明白他为何会如此,心中暗乐,在政治上有着敏锐头脑的怡亲王,在男女之事上却也如此无措,这或许就是爱到了极致才会患得患失的心理吧。

我靠在椅子上,静静地等待,半晌后,他看着我,轻笑道:“你对此事似是胸有成竹,我要如何做?”

他面色沉静如水,只是眸底蕴着的激动光芒暴露了内心的情绪。我笑瞥他一眼道:“如果皇上倚重的怡亲王病了,皇上身边又恰有一个合适的人及时提醒他王爷为何会生病,那你说皇上会怎样做?”

他一呆过后和我相视轻笑,摇摇头,道:“敢于算计皇兄的人,你是第一个。”

凝神想了会儿,我道:“此事能否成功有两个关键,一是你的病不能让任何人起疑,二是不知能不能找得到绿芜。”我虽知绿芜必会为十三的病万分焦急,但仍是不能肯定她会出来和十三团聚,毕竟她知道胤禛会不顾一切地医治他。我不能给了十三希望后又马上让他失望,怕他经受不住如此大的打击。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沉声道:“绿芜会回来吗?”

我心中一沉,也有些犹豫,不知自己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但此时我不能先打退堂鼓,于是扯出丝笑,道:“如果把你生病的消息放出去,她一定会回来的。”

我暗叹自己是乌鸦嘴,世事难料,本想让十三装病,却不料真的出了状况。

看着榻上的十三,我心中暗暗责怪自己出了这么个主意,如果十三真有个什么好歹,那我真是难辞其咎。

十三似是知道主角已经登场,沉睡中的他口中轻声叫道:“绿芜…”我咬唇悄悄看了胤禛一眼,正遇到他带着探究的目光看过来,心一虚,忙撇头看向别处。

沉默了一瞬,他淡淡地问:“十三弟怎么会从马上摔下来?”

立在榻前的玉檠凄声道:“这几日,爷心情低沉,下朝后多是独自一人去骑马,不知怎么回事就摔伤了。”

十三从小在马背上长大,怎可能会摔下来?我就觉得不可能,何况是胤禛?

做了亏心事,总觉得不自在,出府上了马车,我不看他的脸色,胡乱抓了个垫子歪靠着,装作很困,闭上双眼。

半晌后,身边仍是静静的,无一丝声音。我沉不住气,睁眼一看,他面色淡淡地打量着我,我忙朝他一笑,又闭上了眼。

风透窗而入,我拥被坐在床上,默默发着呆。这两日,他像没发生任何事一般,对我也不怎么理睬,我心里本想问问绿芜一事,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进房,关窗,褪去外衣,坐在床边,见我仍端坐不动,他淡声道:“苦肉计十三弟已经用过了。”

面上一赧,我讪笑着道:“你都知道了。”

他道:“绿芜已回去了。”

心被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填满,我握着他的手道:“十三弟没有白受苦。”

他摇头轻笑,轻叹道:“本来这些日子准备再劝劝她的,十三弟的摔伤可谓恰到好处。”

我心中一松,吁出一口气,轻声嘟囔道:“早知这么顺利,就不这么提心吊胆了。”

他好笑地瞅我一眼,躺了下来,道:“好心办坏事,十三弟这下要躺个把月了。”

我心中微惊,蓦地明白十三为何会落马——他不会去装病,只会让自己真的生病,他这是不愿欺君。

心头涌起一丝悲哀,我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拉我躺下,轻笑着道:“把最难办的事交给了我,又谋划着算计我,这笔账是得算算。”

我正在出神,闻言,面上一热,掀起被子蒙头,转身背对着他。

他哑声一笑道:“脸皮还是这么薄。”然后掀被而入,霎时满室春光旖旎…

秋风凄冷,寒意无情地吞噬着一切。

我坐在马车上瑟瑟发抖,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身上依旧没有一丝暖意。自听说绿芜回府后我就一心想去看看,可胤禛却说应给十三他们一些时间,因此就拖到了现在。

我正在神思缥缈,忽感到一阵冷风灌入,浑身的汗毛一下全竖了起来。

菊香忙放下帘子,赔着笑道:“我看看到了没有。”见她面带惶恐,我含笑拍了拍她的手。见我并没怪罪,她脸一松,神情有些开心。

刚进园子时我心里一直不明白胤禛为何会在阁内安置一个如此粗枝大叶的宫女,随着在阁内居住的日子渐长,我才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是想使禛曦阁成为一方净土,不想阁内出现另外一个玉檀,毕竟玉檀的死带给我的伤害如此严重,是他没有预料到的。

我暗叹了口气,靠在软垫上,心中有些犯愁,不知要如何对绿芜说明自己的身份。迄今为止,胤禛并未询问过我为何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我当然也不知道十三是如何对她说的。

左思右想间,马车已稳稳地停了下来。菊香掀开帘子,车辕旁已有一个奴仆等候。我在他的搀扶下下了车,府门口的十三和绿芜已下阶走了过来。我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两人,十三脸上漾着幸福的光芒,绿芜面上则现出一丝讶异。

见我们如此呆站着,十三笑道:“嫂嫂,进府吧。冻坏了可会有人责怪我。”我脸上一热,瞪他一眼,浅笑着道:“前些日子不知是谁愁眉不展…”

未等我说完,他已截口赔笑道:“好嫂子。”见十三面色讪讪的,我心中不禁暗乐。

绿芜看看我,又瞧瞧十三,恬静地淡笑着。

水蓝色的床幔被褥,同色的珠帘流苏,整个房间显得淡雅而温馨。熏炉内轻烟缭绕,丝丝清幽萦绕在鼻端,久久不散。

我收回目光,默默看着对面的绿芜,有些难以启齿。她似是知道我的为难,微笑道:“多日不见,姑娘一切可安好?”

我轻轻颔首,暗松一口气,问道:“十三可知道你是从宫中回来的?”

她像是早已知晓我会有此一问,摇摇头,微笑道:“当年皇上找到我时,我实是不想再回来。可皇上却说天下虽大,王爷如果执意要找,那他一定会寻得到。既然真不想见他,只有藏身到他无法触及的地方。因此,我就住到了那里。”

我心中震惊,蓦然明白当年找到假绿芜时为何她的面容俱毁。凝神细想,胤禛如此安排,既能保护绿芜和十三,又让绿芜生活在他的视线中,待时机成熟,就可安排两人相聚。

绿芜站起,走到我跟前肃容道:“姑娘请受绿芜一拜。”说完,她径自矮身一福,我忙起身拉住她道:“我受不起你的礼。”

这么做,只想补偿十三,想让心中的愧疚少一些。我苦苦一笑,轻声自语:“这本就是我的错。”绿芜一脸错愕,不解我为何这么说。

我心中涌起一丝苦楚,倘若当年我未存私心,没有向八爷提供那些所谓的消息,又何来十三十载拘禁生活,又何来后来这一连串的事?

我满腹悲怆,但却笑着道:“要承欢回府吗?”

她面容瞬间苍白,眸中深蕴悲苦,半晌后,才恢复正常,道:“绿芜已去,现在我是张慧之,至于格格,我想,在宫中生活对她更好。”

天意弄人,世上总是不停地演绎着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的故事,好多年,好多世,不断重复。丝丝凉意自心间滑过,我看着绿芜,这个曾经为了感情而深受折磨的女人,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能陪在爱人身旁,可还要忍受着骨肉分离这种锥心之痛。

我有些受她感染,心中隐隐开始难受起来,站起来,看着她道:“你既是已做了决定,我也不多说什么了,我会让承欢常常回来的。”她微微颔首,看着我似是有话要说,但最终却是只叹了口气,没有说出来。

我心中疑惑,看了她一会儿,她依然没有开口的意思。

不知有何事令她难以启齿,我道:“有话不妨直说。”

她嘴边带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道:“我不知还有没有说这话的权利…生而不养,我对不起承欢那孩子。”我轻叹一声,道:“你当然有,难道你不想让她承欢膝下?”

她淡然一笑,轻声道:“如果有可能,将来不要把她嫁入官宦人家。我不奢望她能永享尊荣,只愿她能平安快乐地活着。”

我静静听着,想了一会儿,才道:“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不管嫁给何人,只要她心甘情愿,自是甘之如饴。这事我不能说满话,但能保证她所嫁之人定是她喜欢的人,不会有政治联姻。”

她神情微愣,沉吟了会儿,又是淡淡一笑,道:“说得也是。”

我举步向房门走去,她矮身又是一礼,恭声道:“以后承欢要你多费心了。”我颔首应下,道:“不必来送。”

出得院门,我沿着回廊向十三的书房走去。刚刚转过弯儿,却见十三立于长廊下,一人默默站着,一阵风吹过,衣袍下摆随风飘扬。我拉紧衣衫走过去,站在他身边,戏谑道:“形单影只的日子已彻底结束,为何还是这副模样,让绿芜看见该伤心了。”

他扭过头,瞅我一眼,复又抬头仰望天空,保持着方才的神情,道:“昔日戏言今日事,现在都到眼前来。你当日的苦楚,我今日可真是体会到了。”我一笑,欲开口打趣他,但看了他的神色,又住了口。

又一阵风携着落叶吹来,我身子哆嗦了下,抬抬头看看十三,见他仍是不开口。我抬腿就走,这么下去,他也许没事,我可是会得伤寒的,既是绿芜已回,估计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走了几步,我心中犹豫一下,转身道:“我真走了。”十三睨我一眼,见我两手笼在袖中,一副马上就会被风吹走的样子,轻轻摇头道:“去书房坐会。”

书房中已放了炭炉,我忙走过去坐在旁边,顺手加了块炭,

火星子“哧”一声冒得老高。里外冷暖太过悬殊,鼻涕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我抽下帕子擦了一下,见状,十三唇边漾开一丝笑,道:“不知皇兄看上了你哪点!”我嘴一撇,反击道:“不知绿芜看上你哪点了。”

我一下子感觉心情大好,似是又回到了被戏称为“拼命十三妹”的时候,笑容满面,正要再往下说,却忽觉气氛有异,抬头一望,十三又恢复了刚才的样子,面色沉重,眉头紧蹙,似乎还有一丝六神无主。

我心中大奇,不知何事能令权倾朝野的他感到棘手。默默地注视了他一会儿,见他仍是没有回神,我拿起烫好的酒抿了一口,心中渐渐暖了起来。

半晌后,忍不住问:“到底什么事令你这般为难?”

十三轻叹道:“我很怀念在养蜂夹道的十年时光,环境虽不济,但有绿芜陪在身边,总觉得很踏实。”

我的手一顿,酒洒了少许出来,滴在炭炉子里,火星子瞬间变成蓝色的火苗蹿了上来,十三的手放在上面,却恍若不觉,我忙打开他的手,他一愣回神,瞅了手一眼,抿嘴苦笑一下。

难怪在绿芜房中,我就觉得有些怪异,却又说不出来是为什么。经十三这么一说,我豁然明白,经过了这许多的事以后,那个才情品性俱佳的绿芜已不复存在,现在这个名叫张慧之的女子心中有着太多的担忧顾虑。

我拿起手中的酒杯,满上后递给他道:“不是她一个人变了,你,我,还有皇上,不都变了吗?经历这么多事,不变是不可能的。你想让她回到以前,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至于以后她到底能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就要看你了。”十三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接过我递过去的杯子,一饮而尽,然后道:“对,以后怎样就在我了。”

我道:“为何取张慧之这个名字?”

十三道:“这是皇兄的意思,绿芜现在是张廷玉的外甥女。”

恍然憬悟,刚才我听绿芜说这个名字时就觉耳熟,张慧之,张毓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么巧。

每次想起张毓之,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神秘的黑衣女子。既是他的师妹,那他定然知晓她的身份。

脑中一闪,今日何不趁这机会问问她到底和八爷有什么关系?我心中思量一阵,抬起头笑道:“可否借府上一人?”

他嘴角逸出怪异的笑,道:“要借何人?”

我心知他又要开口打趣,遂无奈地笑道:“前些日子寻了个喝茶的好去处,和自己泡的大不一样,今日难得出来一趟,想再去一次。”

他瞅我一眼,道:“本王乐意奉陪。”

我笑道:“随便找个熟悉外面街道的人即可,哪能劳你大驾。再说,刚才就听你说李大人要来拜访,还是公务要紧。”

他收敛了笑容,默默看我一会儿,道:“若有什么闪失该怎么办?”

我站起身,边穿斗篷边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会出什么事。”

他忽地轻笑起来,道:“你千般阻挠,万般推脱,就是不让我去,莫不是有什么事要瞒皇兄?”

我心中一慌,正在系带子的手也停下来,斜睨着他,轻哼一声,道:“你想去,就随着来,我会有什么事要瞒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