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去早朝后,我无意识地在房中踱着步子,口中喃喃地念叨着那个名字“兰葸”,既然下定决心在此生活,一心一意地跟着他,为什么不能下决心为他也为自己生一个孩子呢?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又何必执拗地跟自己过不去呢?应该相信他能护我们母子周全,只要生下的孩子跟皇位无关,那自己还担心什么呢?

想到这里,我全身竟是一阵轻松,看看窗外的天色,算算时辰,步履轻快地向外行去。站在养心殿外听了一会,里面静悄悄的,应是已经退朝了。

走进大殿,他面带微笑招了招手,我笑着走过去,挤坐在他的身边。望着案上如山的奏折,重重叹了口气,并轻轻地摇了摇头。他好笑地点了点我的额头,道:“叹气是心疼我,可摇头是什么意思?”

我随手拿起一个折子,笑着瞟了眼上面的蝇头小字,又摇了摇头,他道:“不知道你整天都在琢磨什么。”我放下折子,状似不经意地道:“如果我有了儿子,绝对不会让他做皇帝。”

他笑容一顿,凝视我一瞬,用力把我揽入怀中,久久没说一句话。我轻轻挣开身子,悄悄瞅他一眼,他眉头不展,抿着薄唇,垂首默默地开始看起了折子。

也许是夜里睡得极少,坐了一会儿竟有些犯困,头枕胳膊,默默看着他…

“怡亲王走后,虽有嫡福晋护着,可绿芜姑娘的日子依旧不好过…”耳边隐约听见高无庸的声音,听到“怡亲王”、“绿芜”,我的意识猛然回笼,心中暗惊,抬起头道:“绿芜发生了何事?”

阶下的高无庸似是被唬了一跳,嘴微张,怔在原地。我心中一急,大声喝问:“出了什么事?”

高无庸看看胤禛,又瞅瞅我,一脸为难,胤禛一摆手,他如获大赦,转身急急地退了下去。

我心中焦急,遂扭过头盯着他。

他道:“昨儿个,绿芜被婢女烫伤了。今儿一大早,玉檠就进宫请旨,想请御医过府瞧瞧。”

绿芜被烫,兆佳氏大张旗鼓进宫请太医,事情有些不寻常。

被烫,又是被烫。我脑中灵光一闪,瞬间明白了其中的玄机,平日里十三对绿芜必是情意绵绵,众位福晋也必是怨声载道,这几日十三随着弘历去景陵祭天,她们又岂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如若不然,兆佳氏又岂会这般慎重?绿芜如今是张廷玉的外甥女,更重要的是,胤禛和我对绿芜的态度非比寻常。

我轻轻叹口气,暗自思索一会儿,道:“我想带着承欢去王府住几日。”

他点点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听着这声叹息,我心里的火腾地一下蹿了起来,往外坐了坐,气闷地道:“都是你们惹的祸。”

他盯住我的脸,沉默了一会儿,无奈笑道:“若曦,不要这样。”

我猛地起身,边下台阶边道:“我去了。”背后又传来他的轻叹声,我心中一酸,加快步伐向殿门疾行。

第十一章

绿芜闭着双眼,仰面躺在床上,眉宇间露出一丝痛楚,又咬牙抿唇忍着,她的左胳膊缠着厚厚的绷带,整个手臂包得像个粽子一样。

承欢看着绿芜,小脸皱了起来,用手抚着自己的脸,在房中左右看了一阵,忙走到梳妆台铜镜前,细细对镜看了一会儿,然后满脸疑惑地转过身,走过来扯着我的袖子道:“姑姑,为何…”

床上的绿芜霍然睁开双眼,目光自我身上移到承欢脸上,眸中闪着欣喜的光芒,眼神再也移不开。

承欢愣愣地站着,脸上有丝怯色。绿芜满脸的欢愉瞬间僵了,眸中慢慢涌上一丝失落伤心。

我朝她淡淡一笑,正要开口劝慰,兆佳氏已领着御医进了门。她朝我微一颔首,走到床前道:“慧之,这是自宫中请的太医,你再忍一会儿,让太医瞧瞧。”

绿芜淡然一笑,道:“谢谢姐姐。”

太医抬起绿芜的手臂,细细看了许久后道:“伤处显然已溃烂,缠着的绷带都浸透了,想是皮肉已沾在绷带上,重新上药势必要把绷带去掉,可是,这疼痛福晋怕是忍不住。”

绿芜睨了承欢一眼,嘴角掠过一丝苦笑,淡声道:“我撑得住,姐姐,把格格带出去,不要吓着她了。”

承欢似是也觉察出了什么,抬头瞅我一眼,轻声道:“姨娘,承欢不怕。”

霎时,绿芜脸上血色褪去,只余苍白,嘴唇轻颤。承欢一脸紧张,惊惶地轻声道:“姑姑,承欢可是说错话了?”

我轻轻摇头,暗叹口气。绿芜自养蜂夹道回来,只是在府中待了数月而已,承欢又是自小入宫,脑中显然已没有母亲的概念,更没有母亲的模样,我心中有些后悔带了承欢过来。

大冷的天,太医额头却满是冷汗,对绿芜道:“忍着点。”绿芜浅笑道:“有劳太医,开始吧。”

太医捏着绷带一角,猛一用劲,绷带连着皮肉一起被撕了下来,绿芜整条胳膊已是血肉模糊。

我不忍再看,忙撇过头,承欢惊呼一声,转身抱着我的腿,再也不敢回头。兆佳氏双眸蕴泪,看看绿芜,又望望承欢。

太医也许是没见过如此坚强的女子,一脸惊诧,提着绷带呆了片刻,就开始清洗上药。

待一切忙完,太医对兆佳氏道:“侧福晋的伤口不能包扎,药物要定时内服外敷,好好静养。”

绿芜对周遭一切恍若不知,双眼直盯着承欢,一眨不眨。

太医收拾完药箱,叮嘱道:“福晋手臂不能动,也不能沾着东西,但一直悬着,又怕血气不活,看护的人不能大意,隔几个时辰,就要小心为她揉揉。”

兆佳氏道:“谢太医医嘱。”太医忙摆手,道:“岂敢称医嘱。”他走到我身边,打了一个千,我轻轻颔首,他这才转身而去。

承欢悄悄看了眼绿芜,回头看着我,我道:“承欢,去把巧慧寻来。”

兆佳氏面色一紧,用眼神示意我一起出去。我瞧了床上一眼,绿芜仍盯着房门,默默出神。

我们两人走到外间,面对面坐下来,她叹道:“王爷被圈禁的十年里,府里的姐妹们也挨得很辛苦,可慧之来后,王爷却只独宠她一人。还有,府里的孩子虽多,可王爷眼里心里装的只有承欢,她们心中当然不好受,不服气。王爷一心扑在朝事上,极少过问府中之事,慧之即使受了委屈,她不说,王爷也不会知道。这次,那个丫头确实是故意的,我心中也清楚是谁在幕后主使,可我又能怎么样呢?只能狠狠处罚那个丫头,慧之也一再交代,不要大动干戈,也不要告知王爷真相。”

事情和我心中所想的一样,我无奈地摇头道:“让上次烫伤我的那个丫头和巧慧一起照顾慧之吧。”

她沉默一会儿,苦笑着道:“还是让巧慧侍候格格吧。”

心知她担忧什么,我淡然一笑:“我会在这儿住几日,回宫时,巧慧随我走。我并非不相信府中的丫头,只是巧慧年长,照顾人还是细心一些。”

她面上一红,略显尴尬地道:“王爷回来…”

我道:“当事人都不追究,我当然不会多言,相信王爷回来后也不会出什么事。”她点点头,站起身,道:“我这就让红玉过来。”

过了几日,绿芜的伤口已经结疤,我留下巧慧和承欢,带着红玉一起出了府。

路边积雪已有半尺厚,但半空中仍时疾时徐地飘着雪花,落在树上和屋顶上,道路两侧平日看着不起眼的商铺和酒肆,甚至普通的院舍,经大雪这么一点缀,都变得明亮剔透,玲珑不可方物。

红玉默默跟在我身后,两人漫无目的地闲逛着,虽下着雪,路上却依然是人来车往熙攘喧闹,各家店铺都大开着门,因为外面亮,铺子里显得黑漆漆的,店里的伙计们就站在门口,各自叫嚷“进来看看”、“货真价实”…

“晓文姑娘。”熟悉的叫声传来,我心中暗笑,我和张毓之还真是有缘,每次出来总能不期而遇。我站定,转身望去,只见他面若暖春地走了过来。

三人边走边议论两边的店铺,但大多时候是张毓之说我听,过了半晌,他似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讪笑着道:“啰唆了这么多,不知晓文姑娘这次出来是为了何事,没有耽误你吧?”

我露出笑容道:“只是出来闲逛,没什么正事。”

闻言,他笑道:“既是如此,那我就领你们去尝尝鲜。”

我们穿街过巷,最后停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摊前。见我面露诧异,他微微一笑,不做声,只是熟稔地和摊主打招呼。一会儿工夫,摊主麻利地端来了三大碗食物,我凝神一看,也就是普通的水饺,心中有些许失望,本来还以为会吃到风味独特的小吃呢。

他笑着瞟我一眼道:“尝尝再说。”

我夹起一个水饺放入口中,居然入口即化,又连续吃了几个,抬头笑道:“确是美味。”

旁边又陆续来了几人,我无意中看见邻桌有两个俊俏的小伙子,确切地说应是两个女扮男装的美貌女子,匆匆忙忙地叫了两碗,老汉端来后,两人埋头一阵猛吃,吃完马上结账,然后举步就走。我心中有些好笑,居然有如此有意思的姑娘。

摊主见我如此,笑看着两人的背影道:“那是朝廷大员李荣保的女儿,估摸着又是偷偷出府的,她极喜欢老汉的‘煮饽饽’,每隔几日,必会来一次。”

水饺在京城又叫“扁食”,满蒙旗人又称之为“煮饽饽”,把它视为

美食,俗语中有这么一句“舒服不如倒着,好吃不如饺子”,说的就是北京水饺。

天色渐晚,红玉悄悄打量了我几次,又不敢开口催促,一时之间,脸上万分为难。

我笑着对张毓之道:“天色已晚,我们要回府了。”

他抬头看看天色,道:“是晚了,我送你们一程,还是回怡亲王府吧?”

我轻轻“嗯”了一声,三人举步往回走。

离府门还有一些距离时,他停下脚步,笑道:“前方已是王府,恕毓之不再向前送了。”

我道了声谢,正欲举步,他却又道:“听闻宫女到了年龄就会放出宫。”

我不知他想说什么,但仍是笑着点了点头。他像是要说些什么,犹豫了一瞬,末了还是咽了回去,双手一抱拳,转身快步离去。

进门就看到兆佳氏坐在正厅,高无庸坐在她下首。我微怔了一下,见我进来,高无庸忙站起身上前两步道:“老奴来接姑娘回宫。”

因兆佳氏在场,我不便询问,遂对他道:“我去跟侧福晋告个别,公公再稍等片刻。”

高无庸赔笑道:“姑娘不用着急,老奴等着便是,宫里并无急事。”我心中一松,朝兆佳氏颔首微笑后,转身向绿芜房中走去。

承欢坐在床头,端着粥碗轻轻吹了口气,道:“姨娘,张嘴。”

绿芜眼中盛满幸福,张开了嘴。我靠在门框边,默默看了一会儿,不愿打扰这母慈女孝的场景,正欲转身,绿芜却不经意地往这边看了一眼。

她咽下口中的粥,笑道:“来了很久了?”

我走过去坐在床边,接过承欢手中的碗道:“承欢,让姑姑来喂。”

承欢点点头,道:“姨娘,承欢待会儿再来。”绿芜笑着颔首,承欢朝我一笑,转身走了出去。直到承欢的身影消失不见,绿芜才收回目光。

我道:“你可曾后悔生了这个孩子?”

她眸中掠过一丝宠溺,笑着摇头道:“怎会后悔呢,她是我和王爷生命的延续。就算她今生永远都不知道我是她的亲生额娘,永远只是叫我姨娘…就算她将来知道后,会恨我,我也不会后悔。”

我坐在马车上,脑中一直想着那句话:“她是我和王爷生命的延续…我也不会后悔。”

转眼之间春节将至,宫中却无一丝喜庆之气。

原来野史竟然是真的,弘时确实在弘历祭天回宫的路上派人袭击了他,行刺之人被十三捕获,并且当场认了罪。胤禛震怒之下,派人把弘时拘于府邸严加看管,并下令任何人不得前去探望。

胤禛余怒未息,宫中众人俱是若芒刺在背,战战兢兢,连说话都轻声细语,唯恐一个不小心就会惹祸上身。

这天,我坐在房中,本想为他绣只香囊,但心中烦闷,一会儿工夫手就被扎了几次,于是把它掷于筐中,呆呆地出神。怎么做才能令他释怀呢?

想了一会儿,我哑然一笑,他又何须别人的开导或劝说,他需要的只是时间,处理这件事情的时间。我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风卷着雪花漫天飞舞,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就如这风中的雪花一般,想安定下来,可偏偏由不得自己,只好随着风走,风刮到哪里就落在哪里。只是,宫中的这股风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一阵风透窗灌入,身上生出丝丝凉意,我轻吁出一口气,回身走到床边,和衣躺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