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房门轻响,我一动不动,仍旧盯着帐顶。胤禛走到床边,默默望着我,眸中无一丝情绪,我知他心中难受,冲着他柔柔一笑,身子向里面移了移。

他也和衣躺下来,静默了一会儿,沉声道:“你是不是感觉我很残暴,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顾及?”

我侧过身子,轻抚着他的脸,道:“这是皇室之中的战争,是必有的,每一朝每一代都会发生。你不仅仅是他们的阿玛,你还肩负着黎民百姓的生计和天下苍生的幸福,你这么做,只是为了保住大清江山未来的希望。”

他握着我的手,嘴角逸出淡淡的苦涩的笑,道:“你懂我就放心了。”

他收起那丝若有若无的笑,眸中深蕴伤痛,我用力扳过他的身子,盯着他的眼道:“如果心中难受就说出来,不要独自一人忍着。”

他沉默一会儿,揽我入怀,紧搂着我道:“我子嗣单薄,老三本就居长,其母地位也尊,他对储位怀有希冀,也是情理中事。可他行事鲁莽、心思歹毒,且又易受人蛊惑。容易被他人左右的人,又岂能担当大任?他不是能撑得起大清江山的人,我又岂能把祖宗的基业交付给他。他先前的所作所为,我都可以包容,唯有此次,他竟向老四下手,我断断不能饶恕。”

我抬起头看着他道:“口中说不能饶恕,心中是否有一丝舍不得呢?既是这样,何不找一个可靠之人管教约束他,至少这样他不会衣食无着,饱受折磨。”他凝视着我,久久不说一句话。

胤禛之所以没有选择弘时,除了他的资质和能力问题,更为重要的,就是因为除弘历外,其他皇子的生母都是汉军旗出身,立弘历为储君,这是胤禛为了团结满洲上层贵族、稳定政治局势的必然抉择,可这层我又怎么可以说破呢?

房中弥漫着沉闷的气息,我暗暗叹了口气道:“假如我们有了儿子,能不能不入宗籍?就如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与政治和皇宫无关。”

他一愣,起身掀开被子,抚摸着我的腹部,来来回回几遍,然后盯着我怀疑地道:“你诊过脉了?一个月了,怎么会摸不出来?”

我推开他的手,拉他躺下,道:“我只是说假如,假如我一不小心生了个儿子。”

他仍盯着我,眸中的黯淡隐去,相反闪出熠熠亮光,道:“若曦,让太医再瞧一瞧,你的身子已不似以前那么羸弱了。”

我垂下眼睑,仍执拗地道:“你还没有说行不行呢。”

他抬起我的脸,盯着我的眸子,抿唇浅笑了下,道:“等有了再说也不迟。”

心中有些许欣喜的同时,也有一丝郁闷,欣喜的是他似已经平复了心绪,郁闷的是他并没有给我一个确定的答复。

看他面上带着怪异的笑,我心中气闷不已,用力把他的身子扳过去,对着他的后背咬牙挥舞着拳头。他猛地一个转身,我讪讪笑笑,收回双手,慢慢转过身子,送给他一个后背。

他哑声笑了,翻过我的身子,下巴抵着我的头,紧搂着我。

也许是他觉察到了什么,自此后,他每日回房的时间都略早了一些,我心中气闷至极,却又无可奈何。

待事情全部查清,弘时被撤去黄带,并交给他的十二皇叔允祹约束教养。本来再过两日便到除夕,因为此事,皇宫也无喜庆氛围,宫女太监们依旧是小心翼翼、谨言慎行。

我心中不畅,在宫里信步乱走。

忽然阵阵银铃般的儿童笑声传来,我就像在寒冬腊月里走夜路的人忽然看着前方一盆炭火等着自己一般,循声望去,原来是承欢领着一群孩子在堆雪人,我心中一松,举步走了过去。

这些孩子都是各个王府里年龄较小的格格和贝勒们,应该是入宫参加除夕皇室家宴的。我刚刚走近,承欢已一阵风似的扑了过来。

她的靴子和裤脚都已湿透,上面结了一层薄冰,我摸摸她已冻得通红的脸,笑斥道:“野丫头,越来越没有女儿家的样子了。”

她努努嘴,然后大笑道:“没有女儿家的样子,那也是姑姑的错,姑姑也没把承欢当做女儿家来教。”

这丫头是越发的伶牙俐齿,我心中正感无奈,身后已传来了揶揄的轻笑声:“承欢说的没错。”

我瞪一眼已走到身侧的弘历,笑斥道:“这些日子不见,你还是这副模样。”

他洒然一笑,反问道:“哪副样子?”承欢已走到他面前,仰起头道:“你说话不算数,说过回来就找我的,到现在才来。”弘历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我笑着摇了摇头,再感无奈,遂不再说话。

他自景陵回来后我一直没见他,不知他伤得如何,上下打量他几眼,却没发现有什么不妥。他眸中一黯,垂首沉默一阵,又抬起头,正要开口说话,承欢却开口道:“要惩罚你一下才行。”

弘历眉梢一扬,嘴角隐着一丝笑,却又被他抑住,他板着脸问:“要如何惩罚?”

承欢似是早已想好,闻言马上接口道:“听姐姐们说,往年京城里元宵节的花灯很美,比宫里的还好看,你带着我和姑姑去看吧?”

我和弘历相视一笑,两人有默契地不吭声,承欢仰首等了会儿,有些不耐地道:“去不去嘛?”

弘历带着探寻的目光看我了一下,我思量一刻,微微点了下头。承欢一看,转身就要往雪人的方向跑,我忙拉回她道:“如果你乖乖地练曲子,那倒可以考虑一下。”

承欢小脸一皱,我摇摇头,转身往回走。承欢一溜烟地跑了,边跑边大声道:“我这就回去练。”

身后跟着的弘历大笑起来,道:“其实承欢说的不错,她没有一点女儿家的样子,你要负大部分责任。”

我缓了一下步子,待他走近,道:“伤在哪了?”

他捋起了袖子,一条长长的绷带从手肘直包到手腕,他微微一笑道:“只是划伤了皮肉,没伤到筋骨,不打紧。”

我心头突地涌出丝丝悲伤,不为这个伤口,只为这紫禁城里的亲情。权势真的是如此重要吗?重要到让人不顾父子,不顾同胞,那万人之上的宝座真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吗?

他默默看我一阵,忽地笑起来,道:“你这种表情是为了我?”

我脱口道:“你很高兴吧?以后前途可谓一片光明。”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不已。

他面色瞬间通红,沉声道:“原来我在你眼中竟是如此不堪。那个位置是能者居之,明白人应该知道如果自己没那能力,即使坐上了,也是为难自己,正好,我也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完,他怒瞪我一眼,居然拂袖而去。我心中错愕,自己的确有些口不择言。我踌躇一会儿,疾走两步道:“是我说得不对,别生气了,朋友。”

他脚步一顿,停了下来,回身瞅我一眼,道:“急赤白脸地乱发脾气,是不是因为此事伤了皇阿玛的心,有人找不着出气的地方,正好我愣头愣脑地巴巴赶来了。”

我被他说中了心事,面子有些挂不住,微垂头转身往回走,背后传来他的笑语声:“正月十五去看灯,这作为对我的补偿。”

承欢的惩罚,他的补偿,我出宫一趟还能有这么大的用处?我心中莫名一暖,轻笑了起来。

我缓步往回走,脑中蓦然想起弘历的话,他说自己是明白人,可他明白什么呢?有时候我感觉很了解他,有时候又觉得对他一无所知。总觉得眼前的他不是真实的他,他似乎城府极深,又似乎清纯如白纸。据野史记载,他是一个到处留情的风流天子,可到目前为止,除了见过他十二三岁时用眼睛瞟瞟小宫女,熹妃往他宫里安置了一个阿桑外,这些年我从未听闻他有男女方面的事情。

想了很久,仍想不出个所以然,我甩甩脑袋,觉得自己想得多余,不由自主地猜测别人的心思,这个毛病似是再也改不过来了。

高无庸领着玉匠孙天佑迎面而来,见到我,高无庸快步过来道:“姑娘,皇上刚遣了小顺子去西暖阁找你,原来你在这儿,皇上在养心殿,你过去吧。”见他面露喜色,我心中有些纳闷。

进了大殿,胤禛抬起头,朝我淡淡一笑。

瞥了眼案上的折子,我站在阶下道:“找我有事?”

他笑看了一下身侧,我拾阶而上,走过去挤坐在他的身边,笑道:“让我来,不是看你批阅奏章的吧?”

闻言,他微微摇头,把摊着的折子收起,抬头看着我,眸底蕴着融融深情,和他对视了一会,我面上一热,低下头伏在案上。

他在我耳边轻笑,道:“娇羞如花,就是不知是不是有人故意在引诱我。”闻言,我心中一松,他已有好些日子没有如此轻松了。抬起头,默默盯着他,他似是知道我为何这样,仍是轻笑着,从案角拿起一个淡紫色的精致锦盒递给我,并用眼神示意我打开。

一切答案都在盒中吗?

看着他,他轻轻点了下头,我有些疑惑地慢慢打开了它,一对别致的耳环躺在白绸衬底上。

说它别致,是因为它的做工和样式极是特别,如先前的链子一样,细若发丝的银丝穿着一颗颗珍珠般的小玉珠,如流苏一样垂了下去,流苏的底端是同色的玉石雕成的木兰花,那小小的木兰花不管从哪个方向看去都是一整朵。再说那玉,白色中带着若有若无的丝状淡紫色,羊脂白玉很少有这种含异色的,应该也是稀有之物。我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看着它,有些不敢置信,三百年前的清朝,手工居然可以雕琢出如此精致的东西。难怪会看见高无庸领着孙天佑,相信这活除了他别人是做不出来的。

见我呆呆地望着耳环,他笑意渐浓,拿起其中一个,轻柔地欲为我戴上。感觉到他的手有意无意地轻蹭我的脖颈,我面上一热,他忍不住轻笑出声。我此刻多半已面红耳赤,只觉得两颊火烧,起身欲走开,耳朵上却一痛,这才发觉他还没有戴上。微垂着眼睑任由他戴,心中暖融融的。

他也许是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摆弄了许久才把两只都成功戴上。然后,他身子向后退了退,微笑着打量我,看了一会儿,他点点头,正色道:“果然增色不少。”

听他的口气,好像我是丑陋无比的女子一般,我心中有些好笑,难道这也算是解压的一种途径?但这样如果能使他开怀,我也乐于配合,于是,我轻笑道:“上天造就我这种丑女,就是为了和你在一起的。”

他微愣,随即又明白了我的意思,笑道:“你的意思不就是说‘丑女嫁给了赖汉子’?歪理还真是不少。”

我笑着瞟了一眼案上的奏章道:“你还是先忙吧,要不然,又要熬夜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抿唇轻笑,垂首看起了奏章。我站起来欲出去,他未抬头,道:“留下来陪我。”

我道:“我去泡壶茶。”

去偏殿茶房拿回一壶茶,一口一口地啜着,慢慢打发时间。

不知不觉中,一壶茶已被我喝光,我心中暗笑,原来自己也有牛饮的一天。他似是一直都注意着我,见我摇摇茶壶,轻轻摇头,叹了口气。

我瞪了他一眼,起身向前迈两步,作势要出去,他露出略带歉意的表情微微地笑着。我满意他的表现,笑着坐了下来。

他低头又看起折子,我收住了笑,心中一阵感动,这就是人们口中阴狠残酷的他吗…

正在出神,高无庸蹑足走了进来,行礼后道:“皇上,太医已候在了外面,是否现在就宣?”

胤禛已恢复往日的清冷面色,淡淡地道:“现在宣。”

我一愣,他看上去没什么不妥,为何要宣太医?我站起来,正欲开口询问,太医躬身垂首进了殿。我咽下想说的话,用眼神询问他,他掠我一眼,道:“这些日子,朕身子易乏,你来瞧瞧。”

太医上前,仔细地把起脉来。我紧盯着太医的神色,希望从他脸上先看出一些端倪。

胤禛却依然看着案上的折子,似是对太医的诊断并不在意。

太医的眉头先是紧蹙,后又逐渐舒展,我揪起的心也随之一松。太医向后退了两步,谦恭地道:“皇上并无大碍,只是长期过于操劳,又睡眠不足,身子有些虚。”

胤禛听后,轻轻颔首,淡淡吩咐:“她身子也有些不适,你顺带着瞧瞧。”

我心中霎时明白他为何如此,无奈轻叹,趁着太医低头把脉时,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他则不在意地微笑了下。

太医起身,对着他道:“姑娘脉象平稳,身体并无病症。”

我身子我自己本来就清楚,怒瞥他一眼,正遇上他的目光自太医身上扫过来,他的眸中隐蕴着激动欣喜,我心中一颤,怒气散去。

他盯着我,问太医:“你确定没有病症?”

太医微愣,飞快地抬头看他一眼,又急急低头,恐慌道:“也许是臣的医术不精,微臣确实没有诊出什么病症。”不等胤禛开口,太医又续道,“上次姑娘咳血,只是一时急怒攻心,并没有落下后遗症。”

浴桶里的水渐渐凉下去,我仍是不想起身,珠帘轻响,屏风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我忙把身子又向水里缩了缩。

他站在桶外,注视着我,道:“即使不想见我,也不能一直这么泡着。”他弯腰径自把我抱出,往床边走去。

这几日天正寒,地龙烧得也正旺,房中温度并不低,可泡的时间过长,我身上依旧没有一丝热气。想靠近他取暖,心中又有些不情愿,只好蜷缩着身子,捂着被子瑟瑟发抖。

他轻叹道:“我并不是非要你为我生个孩儿。找太医来,一来是我确实担心你的身体;二来,你我年龄相差悬殊,如果我们没有孩儿,我百年之后,谁来陪你?”

我的心猛地一抽,“百年之后”四个字盘旋在脑际,徘徊不去。

静默一瞬,身子向他移去,他轻揽我入怀,抚着我的背,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不希望自己的孩儿重复我们的路,可你也清楚,除弘历外,弘时不成材,弘昼懦弱,六十又太小。”

我道:“我已死过一次,既然能再世为人,只想一心一意陪在你身边,也只想为我爱的人生一个孩子,但是每逢想起自己的儿女是皇族后裔,我就忍不住想别的,就开始恐惧。”

他身子一僵,把我紧搂在胸前,静默不语。

大年夜,本是欢庆夜、团圆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