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在门口,目送他的身影渐渐远去,悲伤萦绕心间,丝丝不绝,再也忍不住,眼泪顺着脸颊滑下。在这阖家团圆的日子里,我却成了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我心中忽然想起那再也不能相见的双亲。

檐下那火红的灯笼随风轻摇,阵阵欢声笑语自四面八方涌来,人人都在团圆,都在欢笑。我“啪”的一声关上门,把一切都隔在外面。

外面隐隐传来打更声,已经三更了。我蓦然回神,打量着今日显得格外冷清的屋子,一阵苦笑,对自己说:“是你不愿去的,怪不得别人。”既是不能成眠,找些事情打发这难熬的时间也是好的,我随手拿起针线筐,拿出那只未绣好的香囊,一针一线细细地绣着。

窗外天色微明,我看看业已绣好的香囊,依旧没有丝毫困意。没有想到除夕之夜自己竟是一宿未睡,一个人孤零零地迎接新年伊始。

我对镜描眉涂腮,细细地为自己化一个精致的妆,微扯嘴角,挤出一丝笑,盯着铜镜中的自己,让那一丝笑定在脸上,才起身向外行去。

雪花挟着雪粒子自灰暗的天穹落下,走了一阵,雪花渐无,只余雪粒子,如盐似粉,直落下来,不再飘忽。此时,房顶的黄琉璃瓦和院中的铜麒麟早已盖上了晶莹得几乎透明的雪。

我裹裹身上的斗篷,信步踅进胡同里,路上已铺了厚厚一层雪,想是还没开始清扫。我抬头闭目,任雪粒肆意撒在脸上,脸颊丝丝刺痛,过了会儿,雪珠在脸上融化开来,慢慢地流入脖颈。

“晓文,你这是干什么?”我霍然睁开眼,十三正站在面前,担忧地看着我。我抿唇一笑,答非所问地道:“绿芜可好一些了?”

他静静地瞅了我一会儿,道:“笑得如此苦涩,显然并不是发自内心,在我面前你不必强撑。”他话音未落,我脸上的笑便隐没了。

他道:“你可知道,昨晚皇兄在养心殿处理了一夜的政务,此刻面色青白,还在批阅奏折。”

我一愣,道:“昨晚不是家宴吗?”

十三道:“家宴过后,四哥只在坤宁宫坐了片刻就去了养心殿,这是不合规矩的,皇兄为何如此,相信你心中应该明白。”

我心中震惊,同时又抑制不住涌起一丝窃喜,十三见状,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面上一热,道:“现在的我像是一个妒妇吧?”

十三轻叹一声,笑道:“你要真是妒妇就好了,那就可以施尽手段兴风作浪,把皇兄绑在身边,可你呢?只是自己虐待自己,只知道自苦,你明明知道无法改变现状,可又执拗地不肯接受。可这样一来,苦的只有你和皇兄两人。”

他盯着我,慢慢敛去笑容,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家宴时,皇兄虽谈笑风生,可细细观察,仍能发现他有些心神恍惚,估摸着是不放心你。可能对着后宫的妃嫔,你很难受,但这种场合,如果你不在,四哥也会很心疼很担心。”

我轻咬下唇,微垂头沉默了会儿,道:“我不去,难受的只是我和他,我去了,未必会有人开心。”

十三又是一声轻叹,无奈地道:“也是,我考虑的只是你和皇兄,而你思虑的却不仅仅是这些。看来,两个人的感情确实是别人理解不了,也劝不了的。”心中明白他为何会这样说,我隐去愁绪,浅浅一笑,道:“绿芜可好了一些?”

十三脸色一黯,正欲开口,忽听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熹妃带着侍女们缓缓而来,众人各自见礼后,熹妃雍容一笑道:“姑娘身子才好,怎可在这冰天雪地里久站?”

她边说边轻拂着我身上的雪粒,我朝她嫣然一笑道:“我已经痊愈了,谢娘娘挂心惦念。”

十三接口道:“皇嫂这是去哪儿?”

熹妃道:“去坤宁宫。十三弟,改天带玉檠她们来宫里一趟,好久没看到她了。还有…慧之手臂好了,也随着一起来吧。”

十三微笑着颔首,她一笑,扭过头看着我道:“这几日,一直寻思着找姑娘一趟,今日既是偶遇,我就直接给你得了,也让姑娘帮忙看看。”

我心中微怔,但随即明白了她话中意思,道:“还要四阿哥入得了眼才好,别人挑的未必合他的心意。”

她把纸塞入我手中,反握着我的手,脸上的笑容仍旧暖暖的,道:“姑娘的眼光极好,如若入得了姑娘的眼,弘历必会喜欢。”

静静地望着一行人渐渐远去,我心中有些无奈,十三若有所思地瞅了一眼她离去的背影,然后笑道:“弘历早些成婚也好,这样一来大家都省心了。”

我苦笑道:“那也得他喜欢才好,如若真的有人要将他不喜欢的女子强加给他,我也不希望这个人是我。”

十三道:“经历了这么多事,你还是没变,每逢遇见感情之事,你总是希望成婚的人能两情相悦,可这在宫中几乎是不可能的…其实,有时候我也真想抛开一切,带着绿芜隐身江湖,可作为皇家男子,真的能抛得开忘得掉这一切吗?”

我们相视一笑,慢慢向前走去。

我沉默一瞬,道:“不管怎么说,这乱点鸳鸯的事,我不想做。”他轻轻摇头,抬眼看了眼半空,道:“雪越来越大,回去吧。”

我轻轻颔首,朝养心殿的方向走去,他在我身后大声道:“保重自个儿的身子,前车之鉴,千万切记。”我心中不禁一暖,沉闷的心绪轻松了不少。

忽然听到前面“扑通”一声,我循声望去,原来是小顺子,可能是走得太急,摔在了地上,他龇牙咧嘴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我跟前道:“姑姑,皇上吩咐,让你去养心殿一趟。”见我颔首,他匆促地小跑着去了。

“这样一来大家都省心了。”大家都在担心什么呢?

难道仍担心弘历喜欢我?但这又怎么可能呢?这宫中上下,有哪一个人不知道胤禛和我的关系,弘历又怎会不知道?

大殿一如往昔,仍是暖融融的如春日一般。

我站在大殿中央,不再往前走一步,胤禛打量着我的神色,眼中掠过一丝痛惜。我也默默盯着他,他一脸倦容,果如十三所说,面色青白。我心中一抽,有些疼痛。

昨晚所有的委屈埋怨瞬间烟消云散,我朝他莞尔一笑,走上台阶站在他身侧。

他道:“去了哪里?找了你一阵子了。”

我一宿未睡,又没用早膳,口中干得难受,见案角放着喝剩的参茶,端起来喝了一口。他眼中含着笑意,叫道:“高无庸。”

声音未落,高无庸已自大殿门口急速而至,胤禛道:“备些清粥。”高无庸应下后,又急速离去。

我拉起他的手道:“回去歇息一会儿吧。”

他一笑,道:“可是又碰见了十三?”我点点头,但案子上的折子依然平摊着,他笑着看我,没有走的意思。

我放下他的手,瞥了眼案子上的折子道:“还是忙完手头上的事再回去吧。”他收敛了笑容,轻叹一声,拉起我的手想让我坐在他身边,我摇摇头,声似蚊蝇般地嘟囔道:“都坐了一宿了。”

他蹙眉瞅我一眼,问:“你说什么?”我讪笑着道:“想站一会。”

他无奈轻笑,将几案上的折子递给我,我一愣,低头一看,原来是云贵总督鄂尔泰的上疏,快速地过了一遍,原来是鄂尔泰要求调整云、贵、川等省边境上不合理的行政区划,以便统一管理,使地方官相机行事。

自明朝开始,云南少数民族地区便实行土司制度,土司世代拥有所属土地,而且世代拥有所属民众,对所属人民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主仆之分,百世不移”。

在大清版图里,它们俨然就是国中之国。

如今,土司已拥有了自己的武装,他们利用自己的兵丁镇压当地人民,反抗朝廷命令,叛乱不绝。另外,土司之间和集团内部时常发生斗争,相互抢劫村寨,滥杀无辜,不仅人民生活艰难,而且影响了边疆的稳定。

胤禛自继位初便开始大规模地改土归流,并于雍正四年颁旨,对不法土司,计擒为上,兵剿为次。迫使他们自动投献封地为上,勒令纳土为次。既要用兵,又不专恃用兵。以武力震慑,力争用政治手段解决。五月,朝廷平定了贵州长寨土司的叛乱,设立长寨厅。不久,朝廷又将原隶属四川的乌蒙﹑镇雄和东川三土府划归云南省。

改土归流已大张旗鼓进行了很久,又取得了预期的效果,我心中有些奇怪他为何会满面不安,这并不是他的作风。

转念又一想,既能令他担心,那也必定是棘手的事。我静静思考了一会儿,道:“这折子并无不妥,应该如此。”他沉吟了一下,道:“我担心推行过程中如果用人不当,各地土司联起手来,那朝廷面临的将会是内忧外患。”这的确是无法预料的事,不像朝堂内部的钩心斗角,边远地区如果发生叛乱,朝廷是没有办法即刻作出对应之策的。

我极力搜索脑中那有限的历史知识,怎奈想了许久,仍是不知所以然。

见他眉头紧蹙,我张口道:“或许‘快’是处理这件事的关键,派出可靠之人,以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击,根据各个土司对待此事的态度做不同的处理,对自动交出土司印章者,要下旨赏赐,或给予世职,如果给世职太冒险,就是现任武职也行。对抗拒者用重兵围剿,擒获后严重惩处,没收他们的财产,并将这些顽固分子迁徙到没有土司制度的内地省份,另给房舍安排他们过简单的日子。在设立府县的同时,一并添设军事机构,驻上兵士,以防部分投诚土司不甘失败,再生祸乱。”

我洋洋洒洒说完这番话,忽见他凝视着我,心中一慌,自己怎可在政事上插言?我急忙把折子推到他跟前,赔笑道:“这是朝堂上的大事,我不该多说的。”

他却微微一笑,笑着拉我坐在他的身边,道:“能拥有你,是上天对我的恩惠。你看事很透彻,如同未卜先知。你可知道,你说的这些意见,十三走之前,我们才讨论过,你的政治眼光丝毫不亚于朝堂上的那群老臣。”

他的话犹如惊雷响在耳边,我心中有一丝惊慌,转移话题道:“找我来有什么事?”

他盯了我一会,淡淡笑道:“新年的第一天,你不想陪着我?”

他表情有一丝尴尬,我心中慢慢回过了味。现在的他,对我的一切想法都了如指掌。我轻咬下唇,沉默片刻后道:“你就是留宿于坤宁宫也是应该的。”

他默默地瞅了我一会儿,摇了摇头,低下头翻开另一个折子道:“等我处理完手边紧要的事,我们一起回去。”也许是早已看透了我,他知道这番话并不是出自我的真心。

高无庸放下清粥,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我一口一口地喝着粥,他忽道:“这事说来容易,可实际操作起来却相当棘手,特别是用人,如果行差一步,或许就会令朝廷损失惨重。”暗叹口气,在政事上一向果断的他,居然会如此担心这件事。但我已不能再说什么,况且这也不是今日就能定下来的事,于是静静地不做声。

待喝完粥,却见他脸上倦色难掩,我伸手给他,他合上折子,笑着握住我的手站了起来,两人相拥着向外走去。

出得大殿,风一吹,我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寒战,不自觉地偎紧了他。雪似是比早上小了一些,雪粒子又变成了雪花,片片随风飞扬,也许是因为风太大,天上的飞雪和地下落雪搅在一起,回旋飞舞,在半空中打着转,让人有些眼花缭乱。

他拥在我腰上的手又紧了些,我仰首对他娇媚一笑,伸手拂去他眉上沾着的雪花。心中忽地想起一事,我道:“元宵节我准备和弘历、承欢一起出宫去观灯。”他愣了一下,道:“也好,省得你又…”

他话未说完,我心中一酸,不再开口。

第十二章

十几天的日子眨眼即过,元宵佳节转瞬就来了。

我穿着月白色的衣服,外套同色的狐皮子坎肩,一头青丝也只是松松地挽了个髻,带着弘历和承欢熟稔至极地穿行在街道上。路人的眼光带着疑惑不停地落在我们身上,我开始以为是我们三人的打扮太过光鲜,但转念一想,今日应有许多达官贵人和富豪家眷来此赏灯,按理说,我们不应如此招眼。

顺着路人眼光转身看去,原来我们身后跟着八个宫中侍卫,虽身着便装,但却分为两队排在身后,不引人注目才怪,况且这八人俱是面色严肃,哪像出来游玩之人。

我无奈地笑着,瞟了弘历一眼,他似也发现了不妥,返身低声交代几句,那八人迅速混入人群。

承欢却丝毫不注意这些,满面好奇地东张西望,弘历笑着摇了摇头,道:“离晚上观灯还有一些时间,你准备带我们去哪儿?”

弘历他们不比康熙年间的阿哥们,平时极少出宫,因此他对京城周遭并不熟悉。想想野史里,他却是最喜微服私访的帝王,不知道为何会与现在的他有这么大的反差。

我笑着卖关子道:“到了你自然会知道。”

他眼中似是掠过一丝惊艳,我一愣,待细看时,却发现他依然是先前的那副表情。

脑中蓦地想起熹妃相托之事,我心中有丝担忧,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福晋了。”

弘历抬头看看阴沉幽暗的天色,脸上掠过一丝浅笑。我心中一沉,觉得他心中似是有事,但他随即收回目光,斜睨我一眼,道:“不用你乱点鸳鸯。”

不等我再次开口,他又道:“你领我们去的地方不会令我们失望吧?”

我心知他并不想谈论那个话题,无奈轻叹,向前看看,已遥遥望见那个小摊。我紧握着承欢的手,笑道:“快到了,这个地方不会令你们失望的。”

三人坐下来,弘历微微皱眉,瞧着这个露天的小摊点道:“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他一向对饮食甚为讲究,从未吃过这种路边摊,是以一脸失望。但承欢却是一脸好奇,不停地看着身旁的人,丝毫没有女儿家的羞涩。

卖水饺的老汉记性极好,站在火炉旁,笑着道:“姑娘又来光顾了,这次带了家人?”

我笑笑,道:“那是你做的‘煮饽饽’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