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定定地看着我,压低声音笑道:“你真是宫里宫外两副模样。”紧接着他大声道,“老人家,她常来光顾吗?”老人哈哈一笑,道:“这位姑娘是第二次来,可她的朋友却是常来的。”

老汉说的应是张毓之。弘历面带好奇神色盯着我,正欲开口询问,老汉自豪地朝前一指,笑道:“你瞧,老主顾可不是又来了吗?”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原来是上次见到的两位姑娘,这次她们依然是女扮男装。

依稀记得她是朝廷大员的女儿,我凝神细想一会,心中一动,“李荣保”这个名字有些熟悉。我猛然间想起熹妃给我的名单上面有他的名字,只是不知李荣保有几个女儿。见我一直看着她们,弘历瞟了一眼,不屑地道:“不过是两个女扮男装的女子,有何奇怪的。”

我收回目光,笑问弘历道:“你可知道李荣保其人?”

弘历朝我这边探了探身子,压低声音道:“李荣保是富察家的族人,幼年时过继给李姓汉人为子,曾是阿玛幼年的侍读。此人虽是满人,却有着汉人的风雅,为人很是清高,性格孤傲。在阿玛眼里,他是个贤人和才子。康熙五十年八月时,阿玛举荐他为察哈尔总管,现在他已过世,你无缘无故提他干吗?”

我又看了她们一眼,接着问道:“你可知道他有几个女儿?”

弘历默看我一眼,淡淡地道:“只有一女,排行第九。”

听他说得流畅,我奇道:“你很熟悉他们的情况?”

弘历面色一黯,我心中奇怪,他随即轻笑一声道:“阿玛是亲王时,曾去过李荣保府上,在他的书房中见到他女儿写的字,当下就夸赞说是‘笔锋有欧阳询之骨,柳公权之风’。还带了一张回府,当天就把我们哥儿几个叫去,训诫说:‘此字乃是一九岁的女童所写,你们如不用心上进,怕是连女童也不如了。’你说,我能不熟悉吗?”

原来还有这么个典故。我又望了那两个姑娘一眼,也许是今日人较多,她们一直没有等到位子。见她们似有不耐之色,我忙抬手示意道:“两位,如不介意,可以一起坐。”领头的姑娘面色一喜,朝后面的姑娘笑了下,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过来,坐定后,领头的姑娘落落大方地笑道:“谢谢姑娘。”

那姑娘很健谈,一顿饭下来,我和她越说越投机,也许是因为知道了她的身份,居然有些意犹未尽。

于是,我道:“我叫晓文,若姑娘不嫌弃,和我们一起逛逛如何?”几人相互作了自我介绍,原来这姑娘名叫傅雅,很好听的名字。

弘历似是不屑于和我们这帮女子胡侃,一个人缓步落在后面。

说话间,一行人已到了菊舍,望着门上的匾额,傅雅道:“晓文姑娘真是文雅之人,连来的地方也是风雅之地。”我轻笑着道:“这也是一个朋友介绍的,我其实也没来过几次。”

身后站着的弘历仍是沉默着不言语,我心中微觉诧异,仔细一想,他自听到傅雅的名字起就变成了这样,难不成他早已知道熹妃名单中的女子是谁?难道眼前的这个女子真的会是他的妃子之一,甚至会是他将来的皇后?

傅雅笑道:“晓文。”

我回过神,回头瞅了一眼弘历,笑着对傅雅道:“希望这里不会让你失望。”

她抿嘴一笑,我领着众人径自上了二楼。那熟悉的座位上已有了客人,我心中正在惋惜,待他转身,我心中又一喜,原来又是张毓之。

我领着众人走过去,一行人落座后喧嚷着互相介绍,弘历表情淡然,静静坐着。

自弘历上楼起,张毓之就一直不停地打量着他,弘历却恍若不觉,目光一直投向窗外,对众人的谈笑充耳不闻。

张毓之笑对弘历道:“公子似是喜静,不爱说话。”

弘历回头,轻扯了一下嘴角,但笑容还未露出,便隐没于一片淡然中,然后,他又扭头看向窗外。张毓之一愣,有些尴尬,我忙笑为他解围:“他叫金弘,平日里就不爱说话。”

这个名字是出宫前就想好了的,爱新觉罗本就有金的意思,再取他名字中的一个“弘”,就成了他的化名。

承欢看看弘历,疑惑地挤坐过去,瞧了瞧窗外,问:“弘…弘哥哥,这条街太静,外面什么也没有,你瞧什么呢?”弘历淡淡一笑,刮了下承欢的鼻子道:“当然是瞧景色了。”

承欢摸摸鼻子努努嘴,而后拉扯着他的袖子,软声央求道:“我们再出去逛逛,好不容易出…出来一次,你答应过这算是给我的补偿的。”

弘历轻哼一声,拉着承欢的手,边起身边重复道:“对,这是补偿。”他口气有异,我心知他话中意思,遂朝他讪笑了下。

一直没说话的傅雅朝弘历浅浅一笑,嘴角现出两个小小酒窝,道:“还是让小卓带着小姐去吧。”

承欢看看弘历,又瞧瞧傅雅的丫头,犹豫了一下,然后放开弘历,走过去牵着小卓的手,笑道:“弘…哥哥也没出来几次,怕是不认得路。”一大一小两个小丫头已下了楼,弘历轻轻摇头,又看向窗外。

张毓之抿了一口茶水,道:“令侄气质非凡,将来定非池中之物。”我一愣,还没回过味,弘历已回头笑掠我一眼。

正不知该如何解释,楼梯口已传来承欢的娇笑声,这丫头怎会去而复返?我循声看过去,胤禛牵着承欢走在前面,小卓跟在后面,高无庸走在最后,陆续上来。

我心中诧异,晚间有宫宴,他怎会出宫?思量片刻,我心中一暖,微微笑着站了起来,弘历面色一黯,也站起身,傅雅和张毓之相视一笑,也慢慢起了身。

胤禛掠了张毓之一眼,笑看着我,我让开位子,他在我身侧坐了下来,众人依次坐下,高无庸便躬身站在胤禛身后。

胤禛面色清冷,又天生威严,此时,虽面带浅笑,气氛也冷了下来。

胤禛扫了众人一眼,淡然吩咐高无庸道:“退下吧。”高无庸谦恭地应了一声,垂首疾步下了楼,张毓之隐约知道我来自宫中,见到这场面虽面露微讶,但也不是很惊奇,而傅雅虽出身官宦人家,见到这样情景,却仍是有些动容。

见状,胤禛淡淡一笑道:“你们不必拘束。”众人这才开始娓娓而谈,加上承欢的插科打诨,气氛又活跃了些。

看看窗外的天色,我轻声道:“晚上怎么办?”

他幽黑双眸中掠过一丝柔情,微微笑道:“我已有安排。”我笑而不语,心中暗想,不管怎么安排,你晚上也必须出席。

在心中暗暗叹口气,我端起桌上的茶碗抿了口,却忽听张毓之道:“令妹品茗的味感极好。”

我一呆,口中的茶水一下呛在喉中,捂嘴一边咳嗽一边悄眼打量胤禛,他眼带嘲弄,轻摇了摇头,自承欢身上抽下帕子递给我,我忙接过,拭了拭嘴角。

这也难怪张毓之会搞错,承欢称我为姑姑,又称弘历为哥哥,而弘历却叫胤禛阿玛,任谁都会以为胤禛是我的大哥。

张毓之和傅雅也许都觉得不对劲,一下住了口,承欢瞧瞧众人,又看看我,娇声笑起来,道:“你们都错了,其实姑姑不是…”

弘历截住话头,面带浅笑,对我道:“额娘,阿玛很少出府,时间不多,我们还是出去逛逛吧。”

“额娘”二字一入耳,我又是一呆,不解地看着弘历。但弘历的注意力并不在我这儿,而在张毓之那里。我心中一震,跟着看过去,张毓之神情惊痛,面色苍白,我瞬间明白弘历为何会这么叫,也明白了先前胤禛那抹笑的含义。

我站起来,大方地伸手握着胤禛的手,对张、傅两人笑道:“恕我们先行一步。”胤禛眸中掠过一丝宠溺的光芒,继而恢复清冷面色,紧握了下我的手后放开,率先向楼下走去。

自满人入关,灭明建清,治国理民的方针大体上都是“清随明制”,一直强调“详译明律,参以国制”。不管是顺治三年的《大清律集解附例》,还是康熙十八年的《现行则例》,都只是明朝法律的翻版延伸,没有实质上的清朝法典。胤禛继位后,就组织专人研究当前局势,精心修订,终于在年初完成一部新的法典,这就是《大清律集解》,这是清朝立国来的第一部法典,这部法典也成为了后来《大清律例》的蓝本。

自律法颁行全国,胤禛一直心情愉悦,这么一来,连身边侍候的宫女太监们也步履轻快起来。

今冬落雪较早,现下虽是二月,但已温暖许多。前几日霏霏春雨下个不停,以至今日天虽已放晴,但仍是灰蒙蒙的,昏黄的日光被不薄不厚的浮云隔着,看上去模模糊糊,若明若暗。

我握着手中的物件,静静地站在养心殿的中央,柔柔地看着他,四目相对,他似是有些疑惑我今日的神色,起身下阶,走过来拥着我,笑道:“为何这样看着我,可是想我了?”听着他露骨的话,我面上一烧,道:“送你一个礼物。”他眸中有一丝光芒闪烁,接过我手中的锦盒,掀了开来。

一大一小一对玉戒指出现在他眼前,戒指的材质在此时本也属平常,可独特之处却在于在玉上面又镶嵌了一块玉石,那小小的、椭圆形的玉石通体透明,好像现在的水晶一样,中央雕着小小的玉兰花,戒指基座用的玉却是淡紫的,两种颜色交融在一起,煞是好看。

他看了半晌,蹙眉道:“无事献殷勤…”

他话未说完,我便作势要夺回来,他一闪,我摇摇头,让耳坠子晃动起来,道:“我是来而不往非礼也,被你想成这样。”

他轻笑起来,道:“很别致,可就是有些不大气。”见我紧绷着脸,他又道,“不过,我还是很喜欢。”

见他这样,我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笑过之后正色道:“这是

情人节礼物。”

他微愣了一下,反问道:“什么是情人节?这礼物有何特别之处?”

其实我内心深处一直渴望和心爱的人举行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可又明白,今生这个心愿再也难以实现,因此只好选在这个特定的日子里送他这个,但此时又不能明白地向他解释戒指的含义,遂含糊其辞地笑道:“情人节就是爱人们过的节日,而这戒指代表我们是相爱的两人,如若有一方不再爱了,就把戒指拿下来,另外一个人心里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他敛去满面笑容,盯着我道:“这怎么听着像是暗示什么一样。”

知他听岔了意思,我轻轻一笑道:“这个戒指戴上去,一生一世都不能取下来。”

他板着脸,点点头,淡声道:“知道了。”

说完,他拿起那个小的径自往我手指上戴,我打了一下他的手背,道:“不是这样戴的。”接着,细细地讲了戴戒指的讲究,应戴在哪个手指上…听我啰唆着讲了一大串,他笑道:“你哪里知道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我可不记得西北有这规矩。”

我一呆,道:“是你孤陋寡闻。”

他不以为然地笑笑,然后动作极其轻柔地为我戴上,道:“此生不悔。”

我心中一阵感动,边给他戴边道:“无悔一生。”

他握着我的双手,紧盯着我,眸中柔情尽现无遗。我两颊火烫,微垂眼睑,笑推着他道:“还有一案子的折子呢,你去忙吧。”

他哑声一笑,拥着我,举步走上台阶,走到案前坐下来,道:“在这儿陪着。”

这些日子以来,我们已习惯他批阅奏折,我在这儿陪着打发时间。我起身抽出张纸,他抬头道:“怎不坐着?”

我笑道:“想写会儿字,两人坐在一起怎么写?”他一笑,复又低头看折子,我执笔凝神写着。

大殿无一丝声响,他未抬头,忽道:“若是给老四选福晋,你觉得什么样的女子比较适合?”我心中暗想,当然是他喜欢的就好,但胤禛既然这么慎重,想来是有其他考虑,遂轻叹道:“如果只是单纯选福晋,只要他喜欢就行了。但如果有其他考虑,所选之人应不重容貌重贤能。”他微微点了一下头,我心却有些许不甘,续道,“还是他喜欢的好。”

满人选后一般是选贤能,因此现代人看到的清末宫廷照片上的皇后并不是很美貌,除了现代和那时审美观不一样的原因外,主要还是因为满人立贤能的传统。可能此时弘历早已被胤禛秘密立为储君,如若不然,胤禛岂会如此谨慎。他这哪里是为弘历选福晋,他是在精心地为弘历选一国之母,统领六宫的皇后,这是非常富有政治色彩的。

感觉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我仍是低着头写字,轻声道:“你不该问我的。”沉默了一会儿,他道:“我确实不该问你,但我又忍不住想问你,除了你,这宫中我还有可以说话的人吗?”

我暗自苦笑,自古帝王都如此,你又怎会例外。

忽觉他的呼吸声渐近,耳边热热的,抬起头,却见他正侧着身子低头看我的字,轻声重复道:“兰葸,兰葸…”他抬起头,蹙眉问道,“这女子是谁?”

我笑道:“是对我很重要的人。”

他表情一紧,默默思考片刻,道:“你好像没什么朋友。”

我睨了他一眼,道:“到时你会知道她是谁的。”我心中有些苦涩,觉得很无奈。当你不想要时,在不经意间就轻易地得到了;但当你迫切想要时,却偏偏不能如愿。

我轻轻叹了口气,脑中闪过那粉粉的小脸,他盯着我,沉默了半晌,轻声道:“对你最重要的人,我希望是我,而非别人。”

我隐去愁绪,心中一暖,笑着点点头。他却轻叹了口气,道:“不知人是否能够轮回转世,肉体死后,灵魂能否不灭?”我觉得今日的他有些奇怪,确切地说,是情绪有些低落,我心中诧异,问道:“心中为何不快?”

静默了片刻,他沉声道:“我已令十三去寻我的万年之地,先帝的陵墓建在遵化,因此十三也就一直在遵化一带寻找吉地。”我心中霍然明白他为何会如此,他是不希望百年之后和康熙葬在一起。我心头泛酸,默默思索一会儿道:“遵化一带的土质含有砂石,好像并不是很适合。”他神色一紧,看着我。

不想再沉浸于这难耐的悲怆情感里,我走到他身边,拉起他的手道:“今天是特别的日子,我为你准备了一个特别的晚膳。”

望着桌上的饭菜,他蹙眉摇头道:“气氛极好,至于膳食…一块未切开的肉,再加上一截煮苞米?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这可是我的得意之作,虽然材料有些难寻,可这里毕竟是皇宫大内,我费了点心思,还是大致找齐了。忙活了这么半天,却被他这么说,我的自尊心颇有些受挫。

我对他翻了一个白眼道:“这叫菲力,是用最嫩的牛里脊做成的。”闻言,他左右扫视了一下,望着我道:“如何吃法?”

由于他不喜油腻,因此我用了牛里脊上最嫩的肉,不含一点肥膘,并在牛排的一侧放入了一截两指长的煮玉米和一些切成小方丁的水果。本来以为找刀叉要费一番工夫,可跟高无庸一提,他却说宫中有西方传教士带来的刀叉,只是不知合不合用,找来一瞧,还正是吃西餐用的。

我左手执叉右手拿刀动作娴熟地切了一块,举着叉子对他微微一笑,见状,他也尝试着切了一下,除了切的块儿稍大之外,居然似模似样。

我一脸紧张地等着他吃下第一口,过了一会儿,他微蹙眉头道:“味道有些怪。”我心中纳闷,吃了一口,暗叹,这凑合着找来的原料确实不怎么管用,味道也确实不怎么样。我放下刀叉,尴尬地笑笑道:“还是传膳吧,我也觉得不怎么好吃。”

待吃过晚膳,已是深夜,我们却依然没有困意,还是坐在桌边喝着茶,见他一直盯着我,我放下茶碗,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几晃,他把我的手握住,笑道:“若曦,你总是让我惊喜,总是能让我不断地发现你与众不同的地方,这些日子,你似是变了许多。”

我心下一惊,舌头有些打结,支吾道:“我一直就是这样,没有改变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