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没走,大殿中只有他和皇上。”

胤禛和十三站在殿中,胤禛用笔圈点奏章,轻语着,十三蹙眉看了一会儿,轻轻颔首,我站了好一会儿,两人竟一无所觉。

我举步上了台阶,朝案上瞟了眼,案上是一幅大的地图,虽不是很标准,但看轮廓,仍能认出是蒙古的边界。

我探身过去,两人均抬头,胤禛笑道:“刚才去了偏殿?”

我讪讪地笑笑,点点头,十三瞟我一眼,忍住笑,我想起刚才的事,面上一热,转身下了台阶,坐在椅子上道:“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

两人相视一笑,复又低头,边看边说,言语之中尽是“阿勒坦布拉格”、“色楞格”、“恰克图”等一些绕口的地名,我觉得极是无趣,却又不想打扰他们,往后靠去,仰起头望着明黄色的殿顶。

紫禁城殿宇以黄红两色为主色,所有宫殿都是黄色屋顶,红色的墙体。

黄色是五色之一,《易经》上说“天玄而地黄”,在古代阴阳五行的学说中,将五色与五方及五行相配,土居中,故黄色为中央正色。《易经》又说:“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所以黄色自古以来就作为居中位的正统颜色,为中和之色,居于诸色之上,被认为是最美的颜色,明黄色袍服成了皇帝的专用服装。

红色也是主色之一,明朝规定,凡呈送皇帝的奏章必须为红色,称为红本;清朝也有相似的制度,凡经皇帝批定的本章统统由内阁用朱笔批发,也称为红本。

想了一会儿,我眼皮渐沉,脑子也越发混沌,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悠然醒转,望着黄色的轻纱罗帐,脑中瞬间有些迷茫,我不是在大殿吗?怎会在这里躺着?默默躺了会儿,脸上慢慢热起来,难不成我是被他抱过来的?

雨已停了下来,但偌大苍穹仍是乌云密布,幽黑如墨,似是随时都会再下一场瓢泼大雨。疾风仍然劲吹,这几日初春的暖意也被吹得无影无踪。

回到大殿,两人仍在商议朝事,见我进来,胤禛舒展了眉头,面带笑容,端起案上的茶碗朝我晃了晃,十三嘴边蕴笑,又强忍住,道:“劳烦嫂嫂了。”心中明白他为何如此,我面上一热,忙转身出了殿门,径直朝偏殿茶房走去。

自胤禛继位后,每逢议事,大殿内均不留侍候茶水的宫女太监,这已是几年来的定律。

提壶为两人倒上茶,胤禛笑掠我一眼,我抿唇扯了扯嘴角,十三目光在我们二人面上游走一回,微微一笑。我转身下阶,肚子却“咕噜”一声。我自清晨起床,就滴水未进,此时已是前心贴着后背,回身对他二人讪讪一笑,疾步朝殿门走去。

“高无庸。”胤禛在我身后沉声叫道。

高无庸飞快地走进来,见我迎面而来,忙侧过身子道:“皇上有何吩咐?”

他问道:“晚膳可备好了?”

高无庸恭声回道:“奴才已特意交代了御膳房,随时都可以传膳。”

我停步回身,又是尴尬一笑,他嘴角蕴着一丝笑,轻摇了一下头,道:“十三弟,明日再议,如若无事,陪我们一起用膳。”

十三点头笑道:“也好。”

桌上菜色均是我喜欢的,我顿觉馋涎欲滴,食指大动,胤禛笑道:“前几日你一直犯困积食,什么也不想吃,今日却饿成这样,怎么回事?”

十三眉头一蹙,沉默了一会儿,忽地面色一喜,把手中筷子“啪”的一声放在桌上,忍不住兴奋地道:“皇兄,莫不是…”

胤禛瞅了我一眼,摇摇头道:“不是。”十三的笑容一僵,担忧地看了我一眼,拿起筷子,默默吃了起来。

我心中明白十三指的是什么,悄悄瞅了胤禛一眼,却见他正盯着我,目光一触,他淡淡一笑,我心头却有些微酸,难道今生真的和孩子无缘?

他夹了一箸鱼,细细地扒了皮挑了刺,放在我面前的碟碗里。这是我平日喜欢的,放在口中却觉淡而无味,不只无味,我甚至感到有些异味,想喝口汤压下去,忽觉胃里一阵翻涌,我“哇”的一声吐了出来,直吐得胃肠俱空,还是很难受,似是要把五脏全部吐出,才能止得住。

胤禛满脸担心,吩咐了高无庸宣太医,轻抚着我的背,问道:“怎么了?”我抽下帕子拭拭嘴角,摆手道:“没事。”

十三夹了一箸鱼,细细品了会儿,疑惑地道:“这鱼没什么问题啊。”

我吃时明明腥味很浓,十三却说没问题,怎么回事?

太医凝神细细地把了一会儿脉,眉头微皱站起来,对胤禛道:“姑娘阴虚内热,要好好调养一阵子,否则体内胎儿不保。”胤禛本是眉头轻蹙,面带忧色,忽听到太医这么一说,他眸中猛地熠熠闪光,难掩喜色,但片刻工夫之后,他面色一黯道:“不可能。”

太医一呆,忙道:“姑娘脉象中有流产征兆,现在应该还在见红。”我心下一惊,手不自觉地放在腹部,胤禛面上已露出笑容,道:“下去研究方子,有了结果交给高无庸。”

他走上来,拥着我道:“若曦,我们终于有孩儿了。”十三见状,微微颔首,面带微笑退了出去。这是我这段时间一直渴望的,但当真正如愿时,我却完全激动不起来,此刻只想静静地偎于他怀中,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第十三章

自那日开始,身边的宫女太监就全部开始为我腹中的胎儿奔忙,而我也没有了行动自由。高无庸吩咐众人,如果晓文姑娘有了闪失,身边侍候的人都要陪葬。众人战战兢兢赔着万般小心侍候着我,我也适时地要回了菊香,其实我心中还是挺喜欢这个丫头的。

本应安心养胎,可荷包绢布上那红色的印章一直徘徊在我脑际,几次想出去寻十三,怎奈每次还未走出院门,宫女太监已跪了一地。我心中懊恼至极,但却无可奈何,只好一遍遍地央求巧慧,让她出去找十三。开始巧慧只当没听见,日复一日,她被我磨得苦不堪言,觉得我见不到十三,就无法安心,也只好答应。

看着桌上的鸡汤,胃里一阵翻涌,我侧过头,暗叹一口气。这些日子一直喝这些据说是添了中药的汤食,搞得我现在见到这些就觉得反胃恶心。站起来欲走开,立在身边的菊香“砰”的一声跪了下去,道:“小姐,你可怜可怜我吧,这汤已换了三次了。”

这丫头自回来后就跟着巧慧这么称呼我,见她垂头跪着,我重重叹口气,道:“总让我可怜你们,你们也可怜一下我,这汤味我闻着就难受,怎么咽得下去?”

闻言,她沉默不语,仍跪着不起身。我坐下来,屏住呼吸,端起碗来一口气喝了下去。菊香忙起身拿起桌上的烤姜片,喜滋滋地道:“吃下去压压。”我摆手让她下去,她笑着端起空碗退了下去。

“众星捧月的感觉不好吗?”身后传来十三的声音,我心中一喜,笑看过去,他双手抱肩斜倚在门口,面带微笑。我笑着轻轻摇头,道:“不是众星捧月,是深陷牢狱…我说,首辅大臣怡亲王,如今见你一面还真不容易。”

十三缓步入内,在我对面坐下,大笑道:“你说反了,现在见你一面,跟登天的难度有一拼,真是不容易。”我不理他的嘲弄,胤禛不在,正好可以问问弘旺的事,因此我也就不再客套,直奔主题:“弘旺为什么会被充军?”十三猛地直起身子,紧紧地盯着我,肃容问道:“你如何得知此事?”

我注视了他一会儿,起身自柜底翻出荷包递给他。他翻看了几下,从中抽出绢布,待看清落款印章,面色一寒,道:“是谁给你的?”这事我本也不想隐瞒他,于是简明扼要地说明那日的情形,他听后,蹙眉端坐,半晌不言语。

我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道:“当年八哥势力庞大,这你也曾亲眼目睹,他能笼络大批为他说话的朝臣,为什么,你想过吗?他虽受封早,但俸禄也极其有限,不可能有这么庞大的财力物力。其实八哥私底下经营了许多产业,他虽然不在,但那些产业仍在。”

皇位之争本就是只有成败,没有对错,不管那些是非对错,事情总不应该殃及弘旺,毕竟他还只是个孩子。

我道:“这些和弘旺充军没有丝毫关联。”

他摇摇头道:“怎会没关联?当初被八哥笼络之人,皇兄均没有重用,有这些产业养着他们,他们怎会不生事。”

我心中一紧,还未及开口询问,十三又道:“弘旺这孩子,被八哥的旧部怂恿,居然纠集旧臣散布谣言,说皇兄的帝位来得不正。”我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弘旺也确实糊涂,现在八爷已死,那些旧部又怎会真心为他做什么,他们只是不甘心从此没落,又没胆出头,才拉出了他。

心头有丝忧伤回荡盘旋,又是一个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我呆了一会儿,扭过头,注视着十三道:“难道皇上没有看出他只是替罪羊吗?还是他根本就准备斩草除根?”十三盯着我摇摇头,无奈地叹口气。其实我心中又何尝不知,如果想斩草除根,又何须发配,可以直接以大不敬的罪名将弘旺入罪。但我却不知为何会张口说出那番话。

我苦笑道:“我们曾亲口对八爷许诺尽力维护弘旺,八爷尸骨未寒,却发生这种事。”

十三细细打量了一会我的神色,面色一松,轻叹道:“我既已答应八哥照顾弘旺,就不会放手不管,可是,让他远离京城难道不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吗?现在宫中仍有八爷的人,让他留在京城,对他实在没有好处,这个荷包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虽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来说服他,但我仍有些不赞同他的观点:“对于一个曾经显赫的皇孙,充军也算是好的选择吗?”十三沉声道:“你也明白,那是‘曾经’。热河仍是大清的国土,我既然已经答应了八哥,以我怡亲王当今的地位,难道还能苦了他不成?”

他说的的确是实话,于是我心中释然了许多,对他微微一笑,想要拿回那个荷包。十三见状,却把荷包笼入了他的袖中道:“还是我拿着吧,否则被皇兄看到了,你要如何解释?”

我收敛了笑容,静静地瞅着他,他瞥我一眼,轻叹道:“别这样看我,实话说了吧,我拿走它,一来是刚才说的原因,二来是想查查此人是谁,宫里还有多少这种人,为何会知道你。不跟你明说,是因你现在身子重,不想让你再操这些心。”

沉吟片刻,我轻轻颔首道:“先不要惊动太多人,现在八爷已经不在,就算宫中仍然有人,也只不过是为了弘旺。”

十三摇了一下头,叹道:“如果他们是为了弘旺也行,怕的是,他们想要的不仅仅如此…我暂时不会告诉皇兄,你心中的人性还是太过美好,不要忘了,弘旺也是嫡系的皇孙,如果皇兄没有子嗣或是子嗣意外身亡,他一样有机会继承大统。即便八哥没有这样的意思,可宫里宫外这样别有用心的人多了,就难保不会生出这样那样的事端。”

心中暗惊,我知道将来一定是弘历登基,可十三心中只是隐隐约约知道,毕竟不像我这么肯定。他是从那场皇位之争中走过来的人,当然不会让这种意外发生。我暗自叹口气,远离宫闱对弘旺来说也许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十三之所以不知会我,也是怕我有这种反应。

默默思量一阵,决定把这件事情完全交给十三,我插手,只会越管越乱。理顺思路后我道:“也只能如此了。”

十三面色一松,向后靠在了椅背上,浅笑道:“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要先顾及自个儿的身子。”我笑着点点头,他一笑,起身道,“抽空过来的,大殿上还议着事,我先行一步。”

我笑而不语,轻轻颔首,待他走到门边,脑中却蓦地有了一个想法,道:“有了结果,来知会我一声。”他回身点点头,疾步离去。

俄国大使斯拉维赤与朝廷达成协议,启程离京后,我就随着胤禛回到了园子。

徭役和田赋是历朝历代封建政府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清朝建立后,仍沿袭明代的一条鞭法,把部分徭役摊派在田地之中,规定可以以银代丁,交了银子就可以不出丁役,朝廷用收到的银子雇丁服役。这么一来,差徭的征收主要落在有田人身上,减轻了众多贫穷农民的负担,虽是如此,但仍有弊端,就是丁银与田赋仍然同时存在,拥有众多田地的家庭与一贫如洗的家庭,即使贫富悬殊极大,但只要人口相同,所交丁银仍然相同,这就使得少田或无田之人用藏匿人口或是逃离原籍的方法来逃避徭役,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清初征战连连,人口锐减,朝廷所收的丁银相应随之大减,为了改变这种现状,康熙年间朝廷出台了一系列相应的“丁随粮行”、“以田载丁”等政策,但还是没有从源头解决问题。

胤禛自继位起就着手此事,批准把丁银并于田地之中,也就是“摊丁入亩”,几年过去,现在改革已进入实质性的阶段。

“摊丁入亩”对农民有益,改掉了人头税的弊端,变成田多多交税,田少就少交税,这就改善了农民的生活,解决了问题的根本。

农民受益,有田之人势必受到损失,这就使得一部分地主上下串通,隐瞒田地的真实数量,胤禛既已下定决心,当然不能容忍此事发生,连下几道诏令命民间上报隐田,并明白诏示,瞒报之人,自己承认无过,一经查出,决不宽饶。

胤禛也越发的忙碌,穿梭于园子与皇宫之间,每晚回来的时间也更晚了,有时更是通宵待在勤政殿。

肚子渐大,我整个人臃肿了许多。掐指算算,肚子里的孩子已五个多月了,虽然行动极为不便,但我依旧觉得幸福甜蜜。特别是每一次抚摸肚子,感觉到她的动静时,我更是兴奋不已。

初夏的傍晚,空气里氤氲着各种叶子的清香,还夹杂着丝丝温润的水汽。身侧跟随的菊香轻声提醒:“小姐,估摸着汤食已送到阁里了,我们回吧。”

微风吹来,丝丝清香弥散在鼻端,我道:“湖边可是种了荷花?”菊香点点头,微微皱眉道:“小姐若是想再走会儿,那奴婢回去用食盒把汤提来。”

我点点头,她犹豫一瞬,交代道:“你不能远离这里,我马上回来。”说完,撩着袍角小跑着回去了。

湖边凹出一洼碧水,水中栽着一小片荷花,我心中一喜,轻声吟道:“初夏湖边荷微露,瘦柳枝下人细语。”话音未落,荷花旁边已传来女子的细语声:“听说这次选出的秀女虽少,但大多都是名门望族…这是皇上继位以来第一次选…所以选出来的个个都是国色天香,闭月羞花…”

距离太远,听得不真切,但话里的意思却似是宫里选了秀女,我想退回去,却不由自主地循着话音慢慢走过去。

另外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也是,皇上也该选秀了,这都几年了,一直宠着那个宫女。她既无背景,又目空一切,连后宫妃嫔也不放在眼里,相信结局也好不到哪儿去,听说,有个鄂答应,姿色出众…”

我的头“轰”地响了一下,只觉得心神俱裂,身子也趔趄了一下,忙后退两步,支撑住自己。我捂住心口,眼中泛酸,肚子里的孩子似是觉察到了我的难受,也不安地踢腾着。我忍住泪,转过身子,木然往回走。

难道他频繁回宫竟是为此事?“即使丑陋,也要真实”。原来做不到的不只是我,他也同样没有做到。我心中微怒,用手撑着腰,疾步向前走。

迎面而来的菊香大骇,叫嚷着冲过来:“小姐,你怎么了?”

我推开她伸来欲扶我的手,大声吩咐道:“快去备马车,我要进宫。”她似是被我的神色吓着了,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我,我轻喝道:“还不快去备车?”

她一惊回神,道:“小姐,你不要着急,我这就去备车,但你不要再走这么快,待会奴婢自会找人来接你的。”我点点头,她才放心疾步走开。

坐在马车上,心中却踌躇不定,我究竟想要做什么?是想证实他没有做到,还是心中隐隐不甘,想要亲眼证实宫中确实选秀了?但即使是真的,自己又能怎样呢?为何不能心平气和镇静自若地把她们视作齐妃和裕妃她们呢?我无力地靠在软垫上,闭上双目。

养心殿,没人。

西暖阁,还是没人。

来到东暖阁,高无庸躬身立在廊下,我木然站了一会儿,苦苦一笑,转身往回走去。为什么要来?如果没有看见,当做一切都没发生,不是更好吗?但真的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吗?可能吗?

我木然笑笑,抬头望着夜空,心中一阵悲凉。脚下似是绊着了什么东西,身子直向前倾去,身后跟着的菊香惊惧地叫了声“啊”,我已双手撑地,缓了点冲劲,跪坐在了地上。

菊香冲过来,边拉我边压低声音问道:“小姐,身子可有什么不妥?”